禅语“君子可八”释义商兑

王 长 林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成都 610064）

王闰吉《唐宋禅录疑难语词考释四则》（以下简称《考释》）认为“君子可八”之“八”当作“入”，“‘君子可入'据文义应是君子可以进入”，“禅录多用‘君子可入'来比喻有道禅僧可以就此悟入”。我们认为该说法不确。不妨先看《考释》所举的几则关于“君子可入”的典型用例：

1) 三门，泼天门户，原无阶级，就路还家，君子可入，卓拄杖便进。（《观涛奇禅师语录》卷一，J36，页743）

2) 山门，无门之门，阿谁篆额看得分明？君子可入。（《俞昭禅师语录》卷一，J37，页505）

3) 云：“作么生是入乡随俗底句？”代云：“君子可入。”（《云门匡真禅师语录》卷三，J24，页393）

“八”和“入”字形相近，极易混淆①我们通过CBETA电子佛典2011检索“君子可八”共计39例，“君子可入”共计25例。。加之例中“三门”、“门户”和“入乡随俗”等字眼的暗示，《考释》便认为“入”是而“八”非。但“君子可入”难以通赅众例。日本无著道忠（1653-1744）曾就此问题请教过齐云禅师，齐云禅师的解释见《葛藤语笺》（1992：173）：“君子可八者，君子可知之义也。中华福州乡谈，不知言不八，八即知义。”齐云禅师所言不谬，可惜《考释》未予重视，试补释如下。

李如龙（1996：189-191）指出：“‘八'在沿海的闽方言普遍有两个共同的义项，一是用作动词表示‘认识、理解和知晓'。”如福州话“会八”（知道某件事、认识某个人、理解某道理）、“八字”（识字）、“八事”（懂事），厦门话“八货”（识货）、“厮八”（相识）、“伓八路”（不认得路）。李如龙认为闽语“八”之识别、知晓义当是“八”本义在方言的保留。《说文·八部》：“八，别也，象分别相背之形。”由“分别”引申为分辨，再引申作知晓，怡然理顺，毋庸置疑。许宝华、宫田一郎（1999：118）释“八”云：

④＜动＞知道；明白。闽语。福建福州、漳平～伓～。台湾。

可见“八”的确有“分辨”、“知道”义，“君子可八”就是君子可辨、君子可知。禅录用例可证，“君子可八”经常用以回答正反、彼此相对的话题或选择问句。如：

4) 上堂：“德山入门便棒，临济入门便喝。临济喝处，德山棒头耳聋；德山棒时，临济喝下眼瞎。虽然一搦一抬，就中全生全杀。遂喝一喝，卓拄杖一下云：敢问诸人，是生是杀？”良久云：“君子可八。”（《五灯会元》卷十八《天童慈航了朴禅师》，X80，页386）

5) 上堂：“东涧水清且泚，源远流长，波虅鼎沸，从这里入，不知其几。是则是，只如国一禅师经过梁溪，蓦将泗州大圣鼻孔一捏，直得无处出气，为复压良为贱，为复神通游戏？”良久云：“君子可八。”（《兀菴和尚语录》卷上，X71，页4）

6) 达磨祖师忌辰，拈香云：“度流沙，脚廋（瘦）鞋宽。坐少林，头童齿豁。槌不杀，打不杀，骂不杀。此土西天，君子可八。”（《古林和尚语录》卷二，X71，页224）

7) 上堂：“一喝分宾主，照用一时行。乃喝一喝云：‘是宾是主，是照是用？'又喝一喝：‘是非已去了，一喝没交涉。否极泰来，君子可八。'”（《了菴和尚语录》卷二，X71，页318）

上四例中“君子可八”即是说君子（指得道之人）能够在看似彼此对立、互相矛盾的问题上做出明智的判断、选择，“八”之分辨、知晓义较为显豁。部分用例的语境更能说明“八”之“知晓”义，如：

8) 公云：“禅客相逢，只弹指也。”琏云：“君子可八。”杨云：“诺诺。”琏云：“今日太赚侍郎。”（《联灯会要》卷一三《侍郎杨公亿》，X79，页116）

杨亿之语本自贯休《书石壁禅居屋壁》诗：“禅客相逢只弹指，此心能有几人知。”“弹指”是禅宗示机、应机的动作语，虽然相逢只弹指，但君子可知其中之意，这也就是所谓的“君子相见，目击道存”。杨公“诺诺”则表明杨落入琏禅师言诠思路，故而被琏“赚”（哄骗）。

9) 有口无舌,三缄不发。露柱灯笼，替他演说。和南不审，君子可八。斫额看鱼，焚香祭獭。（《楚石梵琦禅师语录》卷一四，X71，页624）

对于“露柱”、“灯笼”而言，稽首致敬等于对牛弹琴，故云“不审”（不知）；下云“君子可八”，即君子可审，“八”“审”义同。

10) 乃云：“今朝又是十一月，卷地北风吹觱发。腊月三十便到来，劝君各要知时节。人渐老，水长流。君子可八，知得便休。（《愚菴和尚语录》卷四，X71，页674）

时不待人，岁末将至，故禅师劝学人珍惜光阴，速速参悟。末后句“君子可八，知得便休”，“八”“知”相连成文，是因为其意义相关。

禅录中“君子可八”又可说成“君子可卜”，如：

11) 蓦竖拂子云：“这个是心耶，境耶？既不是心，又不是境，且道是个甚么？”击拂云：“君子可卜。”（《介菴进禅师语录》卷四，J29，页339）

上句意谓：非心非境，君子可辨。“卜”之“推断”义与“八”之“认识、理解和知晓”义亦相近①由于“君子可卜”禅录仅此一例，故也不排除刻印时“八”误刻作“卜”字。。

“君子可八”始见《云门匡真禅师广录》，《考释》以为“君子可八”系出自云门文偃之口，无可非议。我们推测这个“八”字很可能是文偃从他的师傅口头上学来的，因其师雪峰义存禅师恰是福州人氏。

【附记】导师雷汉卿教授和王勇师兄提供了中肯的修改意见，谨致谢忱！文责自负。

李如龙 1996 说“八”，《中国语文》第3期。

王闰吉 2013 唐宋禅录疑难语词考释四则，《语言研究》第3期。

许宝华、宫田一郎 1999 《汉语方言大词典》，中华书局。

[日]无著道忠 1992 《葛藤语笺》，日本禅文化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