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话后置虚字“-头”与“-脚”
2015-05-29史有为
史 有 为
(明海大学,日本)
虚字是汉语语法的主要领域,也是汉语的特点所在。常州话的助词或虚字特别丰富,也特别具有研究价值。赵元任先生80多年前发表的《北京,苏州,常州语助词的研究》①赵元任《北京,苏州,常州语助词的研究》标题中的标点原作逗号,《赵元任语言学论文集》(商务印书馆,2002年)将该逗号改为顿号。为尊重作者,本文仍按赵先生原样引用。以及也是80多年前发表的《现代吴语的研究》正是对这一特点的现代响应,是研究的一个里程碑。其中赵先生未及提到的尚有一些,笔者检出两个,写成短文,并以此纪念赵元任先生的开创性研究。
一 关于后置虚字“-头”
(一)虚化“-头”的几种意义
1 在常州话里有一个后置虚语素“-头”[dɤɯ2],但不像常州话的“佬”那么为人注意。这个“头”,常州话、上海话里有,北京话也有。比如:(1)作为成词功能和名词性标志的后置词缀:罐头、关头、舌头;(2)“动素名词化+有价值”的后置语缀:看头、吃头、想头;(3)“动素名词化+转指化”的后置词缀:来头、找头;(4)“形容素名词化+转指化”的后置词缀:甜头。
2 但是仔细观察,“头”在北京话与常州话、上海话有很大区别,北京话中并非能产的优势虚语素。
表1
以上共六大类24项从上表看来,常州话、上海话比北京话在使用“头”方面更具优势,而上海话的优势最大。每一大类中都有北京话所无的类型,共缺17项。尤其是E、F两项更是吴语的特有。这说明吴语使用“头”,具有值得注意的优势。
除此以外,常州话、上海话和北京话的“头”还有韵律上的区别,北京话是轻声音节,而常州话和上海话则为非轻声音节。北京话虚语素“头”与实语素“头”存在韵律区别,而常州话、上海话在虚实二者间缺少这样的语音区别。
(二)样态虚语素“-头”的功能范围
1 表示整体样的样态助词
(1)“-头”作为后置助词/语缀。“头”这个助词是赵元任《北京,苏州,常州语助词的研究》中所无。但却是北区吴语中很重要的成分。这两种吴语中“头”作为助词的条件是:数量语+“头”。表示前面的数量组合所表达的是个整体,而不是一个一个分散的。因此,这是将前面的数量“整体打包”“整体捆装”,表示一种整体的模样。
以下我们根据语音相近的原则把相当于普通话“的”的常州话[kǝʔ/ɡǝʔ]写作“硌”,上海话[ɡǝʔ/ɦǝʔ]写作“搿”;把相当于普通话“个”的常州话[kǝʔ]写作“割”,上海话[ɡǝʔ/ɦǝʔ]仍写作“箇”。如此,“-头”的分布可表示如下(//之前是常州话,//之后是上海话):
例子 用于何种意义场合
1) 一寸头(硌//搿)照片三张 大小
2) 三斤头(硌//搿)黄酒两瓶 重量/容量
3) 四尺头硌//搿夏布要三块 长度
4) 七匹头硌//搿发动机 马力
5) 十二支头硌//搿灯泡 光度
6) 24寸头硌//搿电视机 面积
7) 一记头就解决问题 次数
8) 三道头硌//搿牌子 构成形制
9) 抽斗六割头硌//搿五斗橱呒不 构成形制
10) 五十张头硌//搿笔记簿忒薄连 构成形制
11) 一百层头硌//搿公寓呒不人住 构成形制
12) 两盒头(硌//搿)药 构成形制
13) 一笔头(硌//搿)现钞 构成形制
14) 二十支头一包硌//搿香烟 构成形制
从上可见,“头”适用的范围涉及物体的长度、体积、重量、构成以及现代的科技单位,非常广泛。
(2)下面这样的组合不能成立:
15) *两张头台子 个数
16) *四幢头房子 个数 (对比:四幢头一割//箇小区)
17) *五粒头子弹 个数 (对比:五粒头硌//搿子弹夹)
18) *十二厘米头硌书 厚度 (对比:一寸头硌//搿一部书)
19) *八里头距离 路程长度
20) *十九秒头辰光 时间长度
21) *两盒半头(硌)药 构成形制
22) *五克头硌药片 重量
23) *十八英寸头硌电视机 面积
24) ?三公斤头硌汽油 重量
细细分析,其原因可能是:(1)这样的组合不能成为整体,不属于可打包或捆装的,如“四幢”。(2)与外来量词不协调,如“米”。至于可以成立的“24寸头硌电视机”,虽然这里的“寸”是指英寸,但在语音上仍然是汉语的“寸”,符合分析的规定。(3)与双音节量词存在节奏上的不很配合,因此是否成立有摇摆,如“公斤”。由此可见,我们加深了对“头”的了解:“头”确实是一种与适合单音节汉语量词配合的样态助词,特别具有乡土风味。
(3)E、F两类“头”是吴语特有的,北京话没有如此功能的虚语素。虽然某些组合可以相当于北京话/普通话“容器+装”“数量+装”,但“装”不是虚语素,是从“装容”义减缩演变而来,不同于“头”。“数量+装”是个偏正结构,结构之心在“装”。而“数量+头”是附加结构,结构之心在“数量”。请看下面的对照:
表2
眼下除常州话和上海话有“头”这种用法外,其他吴语地域的情况还不清楚(苏州话有)。
(4)除了“盒头、瓶头”等几个词外,我们还没有发现其他同类词。因此这个组合是不能类推的。例如下面模仿的组合就不能成立:
25) *筐头 *箱头 *包头 *管头
可见这是个吴方言所特有的词缀,而并非可以自由类推的助词,表示的是物品整体性形制,也是一种样态性虚语素。
(5)从数量语和“数量+头”、“容器+头”的对比来看,语义上后者具有“准自指作用”的特点。语法学上有“自指”和“转指”的对立。典型的自指是把动词变成名词,而语义基本没有变化。例如:
动词“学习1”和名词“学习2”,后者对于前者就是自指。
动词“学习1”和短语“所学习2”,后者对于前者也是自指,而“所”具有“自指标志”和“自指作用”的特点。
动词“编辑1”和名词工作义“编辑2”、职务·人员义“编辑3”,“编辑2”对于“编辑1”是自指,而“编辑3”对于“编辑1/2”则是转指。
动词“编辑1”和“编辑者”,后者对于前者是转指,“者”为“转指标志”。
以上是典型的例子,而以E、F两类“头”来看,“数量语”和“数量+头”相比,“容器词”和“容器+头”相比,增加“头”显然并未改变词性,但语义已经有所变动,增加了整体义,因此,这是一种“准自指”作用。
(三)虚化的可能历程及其他
1 样态词缀“头”从一般名词词缀“头”衍生而来。理由是,语义极其相近的两个事物:特殊通常应该来自一般,而不是相反;极少量的事物一般来自较多量的,而很难来自相反的方面;非类推的事物一般来自可类推的,而很少能来自相反对方面。历史已经告诉我们,“动+头”是“名+头”的扩展或发展,而表示价值的“动+头”则又是表示事物的“动+头”的发展。
2 虚语素“头”的可能来历。实语素“头”有圆球义,而这个意义可以引申为实体和整体,前者显然可以生出“石头|舌头|木头”这样的词缀。它们既有实体,又有整体的意味。考虑到吴语在“名+头”比北京话有更大的优势,那么从这些含义再向前跨出一步,引申出比较抽象的整体样含义的“头”,也就比较自然了。因此,可以列出这样可能的发展历程:木头/竹头三斤头/二十支头听头/盒头。
3 其他的话。以上两种助词或词缀“头”,很像日语的后置语素“詰め”(tsume),同样是表示一种包装、整体样态。例如相当于第一项的:“一ダース詰め”(ichi daasu dzume,“一打装”)、“三個詰め”(san ko dzume,“三个装”);又如相当于第二项的:“瓶詰め”(bin dzume,“瓶装”)、“箱詰め”(hako dzume,“箱子装”)。因此,不同语言也会因需要而有相似的产出,不能以此定彼,更不能因此而决定二者来源相同或不同。
二 后置虚字“-脚”
(一)虚字“-脚”的功能与意义
常州话有一后置虚字“-脚”。请看例子:
26) 十点钟脚,还早勒。才十点钟,早着呢。
27) 九点钟脚勒,还有两硌钟头才开车。才九点钟光景,还有两个小时才开车。
28) 半个时辰脚,药性还朆出来。才半个时辰,药效还没出来。
29) 指标是一百,现在八十四脚,还退板十六。指标是一百,现在才八十四,还差十六。
30) 五分钟脚,你急点嗲?才过了五分钟,你急什么?
31) 才将吃则药脚,弗好再吃别硌东西。刚吃过药,不能再吃别的东西。
32) *昨头至辰光五点钟脚,你已经急煞连。昨天这时才五点钟,你已经急死了。
33) *明朝至辰光六点钟脚,还弗晏。明天这时才六点钟,还不晚。
这些例子都指明“-脚”表示“对当前的未达预期情况的确认”,简单释义的话,可以相当于副词“才,刚刚”,主要用于数量词之后,尤其常用于时间数量词之后,偶尔也用于支配式动词后(例 31))。后续句则确认前句,进一步确定未到达预期的目标。
带“-脚”的短语可以成句。其后还可以再带表示语气“-勒”(相当于北京话确认情况依然存在的“呢”)成句,更可以用后续小句联合来表示完整的语义。
根据以上简单分析,“-脚”是一个特殊的时体助词。它表示过程在当前的状态,不能与过去或未来的时间词同现(例 32)、33)),显示它仅仅表示现在时。说其特殊,是因为它一般不跟随动词语之后,而是加诸具有名词性的数量词之后。但这不妨碍它指向一个过程。时间也是一个过程,时点或时段仅仅是过程行进中的一个节点或小结。这些时间词如果缺少“-脚”,一般都处于指称状态。但一旦带上“-脚”,立刻具有动态性,不管后面是否有结束的停顿,都变成为一种“陈述”,一种小句,表示过程的中途,具有了过程性。由此,我们确认“-脚”是一种特殊的时体助词,也许可以定性为现在时-事件的过程中途点之体貌。
(二)“-脚”字虚化的可能过程
这一虚字未见于上海话,更不见于北京话。但苏州话有大致相同的虚字,也可写作“-脚”。显示该范畴在常州话周边存在一个共同词汇域。
“-脚”的意义与人的“脚”似乎无关。但是从声韵系统看,最合适的表示还是“脚”。其他汉字都无法表示合适的声韵。“-脚”是团音-清声母-齐齿呼-入声,而在常州话中音近的如“爵”是尖音、“嘉、教、酵”为非入声。当然,也可能来源于两个虚字的合音,但至今也寻找不到与此相关的可合音的虚字。于是我们确定最可能的本字还是“脚”。对于现代语言研究来说,考本字已不重要。但是从历时角度看,如果能确定本字,对语词演变,尤其是语义-功能的演变将具有理论价值。我们发现在常州话中“脚”还有一个意义,例如:
34) “阿末脚”(有时也可作“末脚”义为“最后”)
35) “脚脚头”(也可作“脚脚”,义为“渣子、余渣”)
“脚”指残渣、剩尾,古已有之,至少宋代已见。陆游《秋夜歌》:“架上故裘破见肘,床头残酒倾到脚。”“泔脚”、“下脚”、“脚花”之“脚”也即此义,今吴方言仍广为应用,常州话可构成“泔脚钵头”,即潲水桶、泔水桶。“下脚”在吴方言中指屠宰后的猪的内脏、脚爪等,这些东西在北方称为“下水”。“下脚料”一语则应来自“下脚”,在吴方言常见常用,可能是20世纪的产物,估计也应最先使用于吴方言。将摘剩下的较差的棉花以及纺织厂棉花等加工剩下的碎花称为“脚花”,推测也应为南方之语。棉花最初是南方之种植物。
这番考查,无非证明常州话“-脚”的确来自人兽都有的实字“脚”。从吴方言中表“最末物”到“残渣、剩尾”,再到演变为表示“小的中间性的总结、对当前(未达预期)情况的确认”的虚字“-脚”,这应当是个十分自然的过程:左脚/脚只头阿末脚/末脚下脚/脚脚头三点钟脚。
由此,上述这样的演变链也应当可以建立。
【附记】本文曾提交第五届国际吴语学术研讨会(2008.11.15-16,常州工学院)。原题《常州话、上海话后置虚字“-头”》。本人因病未能与会,在开幕式上由人代为宣读。此次发表前做了必要修改并补充了虚字“-脚”。
赵元任 1926 北京,苏州,常州语助词的研究,《清华学报》3卷2期。
赵元任 1935/1928 《现代吴语的研究》,《清华学校研究院丛书》第4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