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谓词“弟兄”的历时发展与地域分布
2015-05-29张美兰,穆涌
张 美 兰,穆 涌
(清华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084)
“弟兄(dìxiong)”在《现代汉语词典》中释义为:“弟弟和哥哥”,这与并列词组“兄弟(xiōngdì)”的义项相同①称谓词“兄弟”有四个主要义项:并列词组之“兄弟1”,偏指弟弟之“兄弟2”,作为社会称谓泛指同辈对方之“兄弟3”,由称呼对方反射为称呼自己之“兄弟 4”。历代文献使用数据见下文。而对称谓词“兄弟”历时演变及其路径的研究,因篇幅所限,我们将另专文讨论。。我们对北京大学 CCL语料库的现代汉语部分进行调查统计,“兄弟”出现频率为 12,558次,“弟兄”出现频率为3,106次,二者之比约为4∶1,“弟兄”的使用占了相当的比例。
“弟兄”与“兄弟”两个词词素相同,词形上最大的区别就是语序相反,是汉语中常用的一对同素逆序词②也有学者叫作“颠倒词”、“倒序词”、“同义逆序词”、“同素反序词”或“同素异序词”等不同的名称。。同素逆序词在上古汉语就已存在,如“家室-室家”“来往-往来”等,中古时取得迅速发展,影响并波及日本、韩国等“汉字文化圈”国家,成为汉语构词区别于印欧语构词的一个重要特点。但延至现代,许多同素逆序词或者两个词都消亡了,或者只有一个词形保留下来,只有很少数保留到了今天③张巍(2005)对中古时期的1,464对、2,928个同素逆序词的存留情况进行了调查:两式均被淘汰的705对,占48.2%;只保留了其中一序的计633对,占43.2%;两序均在现代汉语中保留使用的计126对,占8.6%。。
并列词组“弟兄”、“兄弟”这两种组合形式早在先秦就出现了,如:
1) 兄弟既具,和乐且孺。妻子好合,如鼓瑟琴。(《诗经·小雅·鹿鸣之什》)
2) 诸侯之尊,弟兄不得以属通。(《谷梁传·隐公七年》)
此后,这两种同词反序复合式一直并存。颜洽茂(1997)指出:“同素反序词的字序有一个逐步稳定的过程,而后其中一式大都湮没,这是语言的竞争规律所决定的。”那么,哪个词形保留,哪个词形被淘汰呢?根据张巍(2005)的调查研究,首要的淘汰机制是语音尤其是声调,70%的同素逆序词保留下来的是符合平、上、去、入顺序的一式,相应逆调序的一式则被淘汰。其次则是意义和文化心理因素。如保留下来的那个词两个语素一般遵循“长幼、尊卑、男女、好坏、大小”等顺序,而顺序相反的那个则被淘汰。由此来检查“弟兄”和“兄弟”:“兄”为平声,“弟”为去声,按调序,保留下来的应为“兄弟”,被淘汰的应是“弟兄”。《说文》:“兄,长也。”“弟,幼也。”按照长幼之序,也应该是“兄弟”保留,“弟兄”淘汰。那么,是什么原因使得“弟兄”一词出现,并在之后的时间里免于被淘汰,而一直沿用至今的?
本文首先对“弟兄”的历时发展情况做一梳理,并与“兄弟”的演变路径加以比较,观察二者的消长关系,试图在“语义不同”上寻找理据;其次将“弟兄”和“兄弟”在近代的高频使用地区与今天的方言分布加以比较,观察其空间走向,试图对两者的共时地域分布加以探讨。
一 “弟兄1”之历时发展
(一)先秦至宋代的“弟兄1”
1 先秦。我们对先秦的九部作品进行了调查统计,发现“兄弟”130例,占二者总数的87%;“弟兄”19例,占二者总数的13%(见表1)。例如:
3) 管子对曰:“君人之主,弟兄十人,分国为十。兄弟五人,分国为五。”(《管子·山至数第七十六》)
4) 内有以食饥息劳,持养其万民,则君臣上下惠忠,父子弟兄慈孝。(《墨子》卷七)
5) 假之有弟兄资财而分者,且顺情性,好利而欲得,若是,则兄弟相拂夺矣。(《荀子·性恶第二十三》)
6) 秦之野人,以小利之故,弟兄相狱,亲戚相忍。(《吕氏春秋》卷十九)
诸句中“弟兄”都表“弟弟和哥哥”义,与“兄弟”相同。这一时期“弟兄”的出现,我们认为原因有两个:一是此时的“兄”和“弟”均是独立的词,而不是语素,两个词连用在一起,谁先谁后,并不稳固,具有临时性和偶然性。至于“兄弟”多于“弟兄”,则是由“时间顺序”原则和“长幼有序”的民族心理导致的,先兄后弟是一种更自然的说法。二是为了避免行文的重复,使文章富有变化。如例3)和例5),一句之中,两处都要用到“哥哥和弟弟”这一义项,一处用“弟兄”,一处用 “兄弟”。因此,在排比句式中多见“弟兄”。
另外,我们还对这九部文献中的“姊妹”一词进行了统计,“姊妹”的出现频率只有8次①“姊妹”出现8次:《左传》4次,《谷梁传》1次,《公羊传》1次,《管子》1次,《荀子》1次。,这样低的使用频率,是很难产生一个逆序词的。至于为什么“姊妹”的使用频率比“兄弟”少很多,我们认为原因主要有二:首先,“兄弟”在这一时期可以兼表“姐妹”。例如:
7)弥子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孟子·万章上》)
其次,则可能与古代以男性为主导的社会制度有关,因此在作品中很少提及女性。
2 两汉魏晋。在我们统计的两汉的五部传世文献和两部佛经中,“兄弟”出现135次,“弟兄”只出现了5次,占二者总数的3%;未见于佛经中。在魏晋的七部传世文献和两部佛经中,“兄弟”出现676次,“弟兄”只出现5次,占二者总数的0.7%;佛经文献1例。这一时期“弟兄”例句如:
8) 人有六亲,六亲始曰父;父有二子,二子为昆弟兄。(《新书》卷八)
9) 非其民不使,非其食弗尝,疾乱世而轻死,弗顾弟兄,以法度之,比於不详,是磏仁者也。”(《韩诗外传》卷一)
10) 墨子兼爱下篇云:“勿有亲戚弟兄之所阿。”(《潜夫论》卷二十一)
11) 上曰:“闻卿为吏不过从弟兄饭,宁有之耶?”(《东观汉记》卷十六)
12) 其《诗》曰:“帝谓文王,询尔仇方,同尔弟兄,以尔钩援,与尔临冲,以伐崇庸。”(《后汉书》列传第十六)②此句《诗经·大雅·文王之什》为“兄弟”:“帝谓文王,询尔仇方,同尔兄弟,以尔钩援。”
13) 吴悉达,河东闻喜人也。弟兄三人,年并幼小,父母为人所杀,四时号慕,悲感乡邻。(《魏书》列传第七十四)
14) 然虽不同生,当思四海皆弟兄之义。(《宋书》列传第五十三)
15) 昔者佛在王舍城迦兰陀竹园所。时有梵志兄弟四人,各得五通自知命促近在不远,却后七日皆当命终。思共议言:“我等弟兄五通通达,以己神力翻覆天地,现身极大手扪日月,移山住流无所不办,宁当不能避此难耶?”(姚秦《出曜经》卷二)
从统计数据(见表1)可以看出,“弟兄”的出现频率在魏晋时期非常低,从先秦的13%降至两汉的3%进而降至魏晋的0.7%。观察上面的例句,在这仅有的10个例子中,有些还是引用的先秦文献(如例10)、12)、14))。因此完全可以说,“弟兄”一词在魏晋基本不用①统计学中,将发生概率在 1%以上 5%以下的事件称为小概率事件,表示发生的可能性极小,往往可以忽略不计。“弟兄”在这一时期出现频率0.7%,连1%都不到。。究其原因,正是由语言的“经济性”原则和竞争规律决定的,表达同一个“哥哥和弟弟”的语义,没有必要用两个词,保留的一定是无论在声调上还是文化心理上更自然的“兄弟”。另外,两汉以后,双音节化的趋势开始在汉语词汇中显现,这就使得连用的两个单音节词边界变得模糊,结合更加紧密,从而偶然性减少,词序更加固定。这是“弟兄”罕见的又一原因。
“弟兄”在魏晋时期少见的事实,我们还可以从同属“汉字文化圈”的日语中找到佐证。在现代日语中,没有“弟兄”一词,只有“兄弟”一词,用来统称“直系的兄弟姐妹”。那么,“兄弟”是什么时间从汉语借入日本的呢?王力《汉语史稿》:“在日本,汉字的读音共有三种:最早传入日本的叫吴音,后来传入的叫作汉音,最后传入的叫作唐音。”现代日语中“兄弟”的发音属于吴音系统,是最早传入日本的一批词。据高文汉(1990):“吴音,是公元五、六世纪日本的推古朝时期,也就是中国南北朝时代传入日本的的汉字读音,其中也包括后汉末年以及三国时代的汉字音。”可见,“兄弟”一词应该是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传入日本的。而对照上文我们会发现,这一时期正是“弟兄”在汉语中极少使用的时间(“弟兄”的使用频率仅0.7%)。这就产生两种可能:一是当时只有“兄弟”一词传入日本,“弟兄”没有;二是两者都有传入。如果是第一种情况,那么今天的日语中没有“弟兄”一词自不难理解;如果是第二种情况,我们知道,日本固有的语言(和语)是表音文字,输入汉语词后也仅仅把它们看成是表音的固定词,一般不再把它们做其他词使用,基本上保留了中古传入时期的面貌,也就是说,“兄弟”的语义不会发生变化(事实也是这样),于是,“弟兄”就会沿着其在传入时期的固有趋势逐步消亡。
3 隋唐至宋代。在我们统计的隋唐五代的九部传世文献和四部佛经中,“兄弟1”出现723次,表偏指义的“兄弟2”开始在佛经中出现,计4次;“弟兄”出现频率为25次,占总数的3%。宋代的六部传世文献和两部佛经中,“兄弟1”出现511次,“兄弟2”未见;“弟兄”出现频率为15次,也占总数的3%。“弟兄”例句如:
16) 跋曰:“猥以不德,谬为群贤所推,思与兄弟同兹休戚。今方难未宁,维城任重,非明德懿亲,孰克居也!且折冲御侮,为国籓屏,虽有他人,不如我弟兄,岂得如所陈也。”(《晋书》卷二十五)
17) 复有朝廷重臣,位望通贵,平生交旧,情若弟兄,及其亡没,杳同行路。(《隋书》卷六十六》)
18) 伯叔弟兄,足一百五。其父各没,争作国王。以欲报缘,相杀害尽。(《佛本行集经》卷二十三)
19) 弟兄同五郡,父子本三州。欲验飞凫集,须征白兔游。(《寒山诗》)
20) 去年春鸟鸣,此时思弟兄。今年秋菊烂,此时思发生。(《寒山诗》)
21) 居士曰:汝等五百弟兄,但往菴园礼佛听法。(《敦煌变文集新书》卷二)
22) 元厚之少时,曾梦人告之:“异日当为翰林学士,须兄弟数人同在禁林。”厚之自思素无兄弟,疑此梦为不然。熙宁中,厚之除学士,同时相先后入学士院子:一人韩持国维,一陈和叔绎,一邓文约绾,一杨元素绘,并厚之名绛。五人名皆从“系”,始悟弟兄之说。(《梦溪笔谈》卷二十一)
23) 行也晓便行,住也晚便住。在路同弟兄,到家会儿女。莫嫌言语太寻常,最是为君省要处。(《古尊宿语录》卷四十五)
24) 师曰:“一回相见一回老,能得几时为弟兄?”(《五灯会元》卷十八)
这一时期,“弟兄”的使用仍是一个小概率事件(出现频率小于5%),见表1。之所以比魏晋时期略有增长,我们认为一方面仍是为了避免行文的重复(如例 16)、22)),另一方面,唐代律诗的兴起,使人们有了平仄和韵律的意识,有时为了照顾音韵调谐,也会有意识地颠倒词序。如例19)“弟兄”与“父子”同一联平仄相对。例20)“兄”与“生”同属于庚部韵相押。这些是“弟兄”得以使用的语用特点。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在唐末五代的佛经口语中,“兄弟2”出现了,也即“兄弟”一词开始发生偏指化,从并称“哥哥和弟弟”逐渐可以单称“哥哥”或“弟弟”,这是一个重要的转变,在《敦煌变文集新书》中,“兄弟1”出现26次,“兄弟2”出现2次,“弟兄”出现10次,占单本总数的26%,使用比例大幅提高。但此时的“兄弟2”还是偶见,而且只出现在佛教口语中,具体指称“哥哥”还是“弟弟”也没有固定。
(二)金元明清时期的“弟兄1”
1 金元。到了金代,在反映当时口语的诸宫调作品中,出现了表偏指义的“兄弟2”,如《刘知远诸宫调》中,“兄弟1”无,“兄弟2”2例;《西厢记诸宫调》中,“兄弟1”1例,“兄弟2”1例。同时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这两部作品均出现了表“弟弟和哥哥”义的“弟兄1”,《刘知远》中出现 18次,《西厢记》中出现5次,数量均超过了同作品中的“兄弟1”①在南宋同类题材南戏作品《张协状元》中,“兄弟1”无,“弟兄1”出现3例。。试比较两部作品中“兄弟”和“弟兄”的例句:
25) 哥哥唤做知远,兄弟知崇,同共相逐。(《刘知远诸宫调·知远走慕家庄沙陀村入舍第一》)
后长立,弟兄不睦。知远独离舍,投托于他所,奈别无盘费。(《刘知远诸宫调·知远走慕家庄沙陀村入舍第一》)
26) 思量了,兄弟欢郎忒年纪小。(《西厢记诸宫调》卷二)
幸得今朝,弟兄面会,敢烦将军,万千休罪!(《西厢记诸宫调》卷八)
从上面的数据和例句我们可以看出,晚唐五代在佛经中发生的“兄弟”偏指化情况,到了南宋、金时已经扩大到民间口语中,而正是由于“兄弟”的语义发生了变化,偏指“哥哥”或“弟弟”的一方,使“兄弟”和“弟兄”的语义产生区别,表示并称的“弟兄”出现频率开始大幅上升。这一趋势到了元代更加明显。
元代是称谓词“兄弟”语义发生剧烈变化的重要时期。以《新校元刊杂剧三十种》为例,“兄弟1”出现32次,偏指兄或弟之“兄弟2”出现23次,表社会称谓之“兄弟3”出现5次,表自我谦称的“兄弟4”出现8次。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在《新校元刊杂剧三十种》中,“弟兄”竟然出现了69次,均并称“哥哥和弟弟”,其出现频率不仅占到总数的50%,更超过表同样语义的“兄弟1”两倍以上。例如:
27) 俺三个,同行同坐,怎先亡了咱弟兄两个?(《新校元刊杂剧三十种·双赴梦》)
28) 不争俺弃却周天子,永别离老弟兄,交谁忧念四海生灵?(《新校元刊杂剧三十种·辅成王周公摄政》)
29) 有真命皇帝,咱弟兄厮守,只不好那?(《新校元刊杂剧三十种·博望烧屯》)
例28)下的一条校注也富有启发意义,值得注意:“校记[三九]:老弟兄——‘弟兄'原作‘兄弟'。隋本已乙转。”
从统计数据(见表 2)和校注我们看到,随着“兄弟”一词义项的增多,其语义负担不断加重,为了语言的明晰性,人们开始有意识地区别“弟兄”和“兄弟”的分工,“弟兄”开始更多地承担起表示并称的语义。
2 明代。到了明代,口语中的“兄弟”基本上已经偏指“弟弟”,不再指称“哥哥”。指称对象的固定化反映出语义的明确化,这也使“弟兄”的地位进一步稳固,成为表达“哥哥和弟弟”这一义项不可或缺的一个词形。如在明初口语性极强的刑讯口供笔录《逆臣录》(1393年)中,“兄弟1”只出现1次,“兄弟2”出现2次,而“弟兄1”则多达11次。例如:
30) 特唤你弟兄两个前来商量这事,未知恁心下如何?(《逆臣录》卷四)
31) 若这事成了时,我弟兄每都得大名分做。(《逆臣录》卷四)
再如在小说《水浒传》中,“兄弟1”206例,“兄弟2”163例,“兄弟3”155例,“兄弟4”86例;而“弟兄1”出现了245次,超过“兄弟1”的使用数量。例如:
32) 小弟一母所生的亲.弟兄两个:长的便是小弟;我有个兄弟,却又了得。(《水浒传》第三十六回)
33) 且说登州山下有一家猎户,弟兄两个:哥哥唤做解珍,兄弟唤做解宝。(《水浒传》第四十八回)
例句中,与数量词“两个”搭配时,一律用“弟兄”;而与“哥哥”、“长的”对举时,就用“兄弟”。可见,“弟兄”并称“哥和弟”,“兄弟”单称“弟弟”,这样的语义差别在明代汉人的语感中已经非常明显了。
实际上,“弟兄”和“兄弟”的这种语义区分,外国人学习汉语的材料更具有说服力。因为外国人不会受汉语历史的影响,他们学习的目的就是为了和当时的中国人沟通,他们记录的就是当时汉语的语音、语义。于是,我们对元明之际朝鲜人学习汉语的教材《老乞大》、《朴通事》和《训世评话》做了调查统计。
《老乞大》中,凡“弟弟”义均用“兄弟”①“兄弟”表“哥哥和弟弟”只有1例:“咱每为人,四海皆兄弟,咱每这般做了数月伴当呵,不曾面赤。”属于引用《论语》中名言。表示,而要表达“哥哥和弟弟”,则一律用“弟兄”,同时未见“弟弟”一词。另外,在《老乞大》出现的7例“弟兄”中,6例从元到明、清四个版本均未改动。例如:
34) 旧:你是姑舅弟兄,谁是舅舅上孩儿,谁是姑姑上孩儿?
翻:你是姑舅弟兄,谁是舅舅上孩儿,谁是姑姑上孩儿?
新:你既是他姑舅弟兄,谁是舅舅的儿子,谁是姑姑上儿子呢?
重:你既是他姑舅弟兄,谁是舅舅的儿子,谁是姑姑上儿子?(《老乞大》)
有1例在《元刊老乞大》中写作“兄弟”的,在明以后的版本中,都改成了“弟兄”。如:
35) 旧:山也有相逢的日头,今后再厮见呵,不是好兄弟那甚么?
翻:山也有相逢的日头,今后再厮见时,不是好弟兄那甚么?
新:儻若有再相逢的日子,岂不都是好弟兄么?
重:儻有再相逢的日子,岂不都是好弟兄么?(《老乞大》)
明代《朴通事谚解》(1483年)中,“弟兄”表“哥和弟”14例,“兄弟”表“哥和弟”只有1例,清代《朴通事新释》(1765年)同。如:
36) 咱们几个好弟兄,去那有名的花园里,做一个赏花筵席,咱们消愁解闷如何?(《朴通事谚解》)
37) 众弟兄们.商量了,咱们三十个人,各人出一百个铜钱,共通三千个铜钱,勾使用了。(《朴通事谚解》)
《训世评话》(1473年)中,表“哥哥和弟弟”义,文言文都用“兄弟”,间或“昆弟”,而白话文一律用“弟兄”一词表达,共5例。如:
38) 仕途交代,有兄弟之契。——仕路上交代,其间有弟兄之义。(《训世评话》第三十则。“——”前为文言文,后为同句白话文翻译;下同。)
39) 此铁牌不是兄之私物,乃天与我兄弟共用之物也。——这铁牌子只不是哥哥的,天与我两箇弟兄的。(《训世评话》第四十六则)
上面的例子都说明,到了明代,人们对“兄弟”偏指“弟弟”,“弟兄”表示“哥哥和弟弟”的分工已经相当清晰。正如《老乞大集览》所指出的:“只呼弟曰‘兄弟',并举兄及弟曰‘弟兄'。”
至此,我们可以说,“弟兄”一词在汉语中存留,并在元明勃兴,不是出于避免行文重复的考虑,也不是为了音韵的调谐,最主要的原因是“兄弟”发生了语义的扩大,尤其是发生了偏指化,这就使“弟兄”与“兄弟”的语义产生了区别,使“弟兄”的存在有了理据。
另外,进入明代以后,“弟兄”产生了表“哥哥”或“弟弟”的偏指义(即“弟兄2”)用例和扩大到社会称谓(即“弟兄3”)的用例,但数量极少,在11部作品中仅见11例。这其实是“弟兄”在使用频率不断增大后,开始发生像“兄弟”在唐代以后词汇化为偏指之“兄弟2”、敬称对方之“兄弟3”一样的演变路径。这是汉语亲属称谓词的一个普遍现象。例如:
40) 宋江见柴进接得意重,心里甚喜。便唤弟兄宋清也相见了。(《水浒传》第二十一回)
41) 这是咱的至厚弟兄,济他的急,也是好事。(《醒世姻缘传》第六十五回)
3 清代。延至清代,在表示“哥哥和弟弟”语义时,“弟兄1”在北方方言里的用量已经全面超过了“兄弟1”,如《红楼梦》(前80回)中,“弟兄1”出现29次,“兄弟1”出现24次;《儿女英雄传》中,“弟兄1”与“兄弟1”的差距甚至达到了近一倍(28次/15次)。在江淮方言中,二者是呈平分状态,南方方言中,则还是以“兄弟1”为主。
《红楼梦》不同版本用词特点不一,刘宝霞(2012)通过《红楼梦》程甲本与程乙本文献异文的同义表达发现,程甲本偏重南方官话的用词,程乙本偏重北方官话的用词。“兄弟”与“弟兄”异文同义表达偶有体现。如:
42) 程甲:姊妹同一处,兄弟们自另院别室的,岂有得沾惹之理?
程乙:姊妹们一处,弟兄们是另院别房,岂有沾惹之理?(《红楼梦》第三回)
明中期的小说《西游记》与在小说基础上改写完成的清中期车王府曲本《西游记》中“兄弟”与“弟兄”异文同义表达也反映了两词的南北地域差异。如:
43) 三兄弟方才闯过桥去,径入洞里。(小说《西游记》第593页)
他弟兄三个找进石室。(车曲《西游记》28-71)①此两例为周滢照博士提供。曲本《西游记》分布在《清车王府藏曲本》第27册、28册,所引出处为册数加页数;小说依据的是《西游记》(长春出版社,2006年)。
我们检索了清末域外汉语(北京官话)教材《官话指南》(1881年)和《官话类编》(1902年)中“兄弟”和“弟兄”的用例,这两本书中“弟兄”无一例外地都表示“哥哥和弟弟”,“兄弟”除少数几例自我谦称外,其余多作亲属称谓词偏指“弟弟”。如:
44) 贵昆仲几位?我们弟兄三个。(《官话指南》第一卷)
45) 贵昆仲几位?我还有一个兄弟,就是我们两个。(《官话指南》第二卷)
46) 他们弟兄五个,有四个做生意的。(《官话类编》第三十九课)
47) 兄弟应当恭敬哥哥,因为他的年纪长,名分大。(《官话类编》第七十七课)
清代偏指“弟弟”的“弟兄2”主要出现在北方方言里,数量仍然很少。如:
48) 一时他的酒足兴尽,也不容他弟兄多坐,撵了出去,自己关门睡去。(《红楼梦》第六十五回》)
49) 安老爷一面又把自己从前拜从过一位业师跟前的世弟兄程师爷请来。(《儿女英雄传》第二回》)
(三)“兄弟”、“弟兄”历代出现频率使用情况调查
先秦到宋代“兄弟1”、“弟兄1”出现频率调查表 表1
金元时期“兄弟1 2 3 4”、“弟兄1”出现频率调查表 表2
明清时期“兄弟1 2 3 4”、“弟兄1 2”出现频率调查表 表3
综合以上各表数据,我们发现:第一,“弟兄1”从金代开始用量增加,不断与“兄弟1”竞争,明代是很重要的成熟期。第二,无论在明代还是清代,“弟兄1”在北方话中都占据优势。在明代的北方话文献中,“弟兄1”的使用频率高达46%,接近“兄弟”四个义项的用量总和。
二 “弟兄”、“兄弟”共时地域分布
“弟兄”与“兄弟”这对同素逆序词在现代汉语中都在使用。我们利用《现代汉语方言大辞典》(2002),按照由南到北的顺序选取了二十个方言点进行调查,将“弟兄”和“兄弟”在这些地区的使用情况归纳如下:
“兄弟”、“弟兄”在现代汉语方言中分布情况调查表 表4
由表4可见,在共时层面,现代汉语中的“弟兄”和“兄弟”呈现出一种相当整齐的空间互补分布。总体来讲,在“兄弟”可以偏指“弟弟”的区域,都存在表“弟弟和哥哥”的“弟兄”一词;在不使用“弟兄”一词的区域,“兄弟”只表并称,不发生偏指。具体来讲,在南方方言区,“弟兄”基本上不使用,“兄弟”的语义较单一,用作并称(海口除外,还有社会称谓和谦称自己的用法);江淮方言区,“弟兄”表“弟弟和哥哥”,“兄弟”主要有并称和单称弟弟两种用法;北方方言里,“兄弟”的四个义项都存在,但在大部分地区,“兄弟”往往用于后三个义项,“哥哥和弟弟”这一义项主要由“弟兄”承担。山东济南方言比较特殊,“兄弟”等于“弟兄”,都表并称,“兄弟”的其他三个义项不使用。
“兄”和“弟”在先秦是两个独立的词,当人们要并称哥哥和弟弟时,会将这两个词放在一起连用,形成一个并列词组。在汉语韵律和汉民族心理的作用下,两个词的连用顺序往往是先“兄”后“弟”,但这种组合顺序并不固定,有时为了避免行文重复或其他偶然原因,先“弟”后“兄”的情况也会出现。
两汉以后,随着汉语的逐步规范和汉语词汇双音节化的兴起,“兄”和“弟”的结合越来越紧密,顺序越来越固定,“弟兄”的出现频率越来越低。唐宋时期由于诗词韵律的需要,“弟兄”的出现频率略有上升。
金元时期是“兄弟”语义发生剧烈变化的时期,早在唐代佛经口语中就开始出现的偏指用法,这时在民间口语中广泛使用,而且在元代,“兄弟”表社会称谓和自我称谓的用法也出现了。“兄弟”义项的增多增加了其语义负担,为了维持语言的明晰性,在屈折形式相当不发达的汉语里面,用逆序形式“弟兄”来分担其并称用法就成为必然选择,这就使“弟兄”的使用频率大为上升。
明清时期,“兄弟”一词偏指“弟弟”,其“哥哥和弟弟”之义项则主要由“弟兄”充当。“弟兄”成为汉语中不可或缺的一个常用词,且在北方方言中使用最多。原本指“哥哥和弟弟”之“兄弟”也一直使用,但主要保留在南方方言中。
现代汉语中“弟兄”在各方言区的分布,从历时上看,实际仍然是在延续清代以来的特点,它在南方方言中少见,主要通行于北方方言和江淮方言中。从共时上看,“弟兄”与“兄弟”形成很好的互补分布:“兄弟”偏指“弟弟”的区域,“弟兄”就会存在;“兄弟”只并称“哥哥和弟弟”的区域,“弟兄”就不使用。另外,海口方言中“兄弟”存在社会称谓特别是自我谦称的用法似乎是南方方言中的一个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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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玉裁 《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
高文汉 《日语词汇论》,吉林教育出版,199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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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荣等主编 2002 《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江苏教育出版社。
刘宝霞 2012 《从〈红楼梦〉异文看明清常用词的历时演变和地域分布》,清华大学博士学位论文。
罗竹风主编 1993 《汉语大词典》,汉语大词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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