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後期楚國的道家思想
——鶡冠子其人其書及其思想新論*
2015-02-07高華平
高華平
戰國後期楚國的道家思想
——鶡冠子其人其書及其思想新論*
高華平
鶡冠子是戰國後期楚國的道家思想家,他的“楚人”籍貫毋庸置疑。今本《鶡冠子》十九篇應由《漢志·諸子略》中屬“道家”的“《鶡冠子》一篇”、《漢志·兵書略》中所“省”的“《鶡冠子(兵書)》”、分屬於《漢志》中《諸子略》“縱横家”的“《龐煖》二篇”和《兵書略》“兵權謀”中的“《龐煖》三篇”組成。今本《鶡冠子》中的《著希》《夜行》《天則》《環流》《道端》《泰鴻》《泰録》《備知》《能天》,可能都是《漢志·諸子略》中的“道家”“《鶡冠子》一篇”的内容;今本《鶡冠子》中的《世兵》《天權》二篇,可能屬於《漢志·兵書略》中所“省”的《鶡冠子》的内容;今本《鶡冠子》中的《世賢》和《武靈王》二篇,前人已斷定其當屬《漢志·諸子略》中的縱横家“《龐煖》二篇”,今本《鶡冠子》中的《世賢》《武靈王》二篇和今本《鶡冠子》中的《近迭》《度萬》《王鈇》《兵政》和《學問》五篇(另有《博選》一篇,當為《王鈇》的一節)當為“《龐煖(兵書)》三篇”的内容。鶡冠子的思想應該從《鶡冠子》書屬於其本人的著作中去探尋。鶡冠子的思想既反映出戰國後期道家“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之綜合百家的時代特點,又帶有楚國老莊道家强烈的辯證法精神。
關鍵詞 鶡冠子 道家思想 楚國特色
中圖分類號 B2
楚國道家自老子、老萊子和老子的弟子庚桑楚、蜎子、文子,一直到莊子,都以“自隱無名為務”,走的是遠離現實的高蹈之路。特别是莊周其人,不僅“終身不仕,以快吾志焉”,而且還“著書十萬言”,“以詆訿孔子之徒”,“指事類情,用剽剥儒、墨,雖當世宿學不能自解免也”,“故王公大人不能器之”(《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而楚國的道家學説自有衰歇之勢。也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才有戰國中期環淵、詹何北方遊學的經歷,並為楚國分别引入了稷下學派和楊朱學派的學術思想。
環淵、詹何之後楚國的道家人物,可以確定無疑實只有鶡冠子一人。因此,我們可以把鶡冠子作為戰國後期楚國道家思想的代表。
一、 鶡冠子其人
鶡冠子,先秦著作及《史記》中無其名,鶡冠子始見於劉歆的《七略·諸子略》。《七略·諸子略》有“《鶡冠子》一篇”,原注:
鶡冠子常居深山,以鶡為冠,故號鶡冠子。*劉向、劉歆撰,姚振宗輯録,鄧駿捷校補《七略别録佚文》,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55頁。
劉歆的《七略》原書已佚,現存《七略·諸子》中的這條佚文,乃是後人從《藝文類聚》卷六七輯得。劉歆的這則佚文,雖然言及鶡冠子所以得名的原因,是因為他“常居深山,以鶡為名”,但卻十分簡單,既没有他的生活時代與經歷,就連他的籍貫也没有説明。直到班固依劉歆《七略》而撰成我國第一部史志目録——《漢書·藝文志》(以下簡稱《漢志》)才第一次提到鶡冠子的籍貫。《漢志·諸子略》道家類也著録有“《鶡冠子》一篇”,班固自注:
楚人。居深山,以鶡為冠。
班固的自注基本沿襲了劉歆《七略》的説法,唯一不同的,是他在鶡冠子“常居深山,以鶡為冠”之前加了“楚人”二字。從此之後,人們不僅知道鶡冠子是以“鶡鳥羽為冠”的道家人物*《漢志》顔師古注:“以鶡鳥羽為冠。”,而且還知道了他的籍貫是“楚國人”。隨後應劭的《風俗通》佚文亦曰:“鶡冠氏,楚賢人,以鶡為冠,因氏焉。鶡冠子著書。”即沿襲了班固的舊文。《隋書·經籍志》“子部”道家類有“《鶡冠子》三卷”,原注:“楚隱人。”亦與《漢志》持相同的觀點。
《漢志》明確稱鶡冠子為“楚人”,應該是有其根據的。故當時和後世的學者基本都相信班固的看法,並且還從《鶡冠子·王鈇》所記鶡冠子語中,找到了“令尹”、“柱國”等楚國官名,進一步證實“鶡冠子確係楚人”。有的學者甚至對鶡冠子的非“楚人”身份之説提出了辯駁,認為那些説法是“不能成立的”*李學勤《〈鶡冠子〉與兩種帛書》,《簡帛佚籍與學術史》,江西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85頁。。
對鶡冠子的“楚人”籍貫,古人雖没有異辭,但也有人注意到鶡冠子“楚人”之説,在劉歆的《七略》中並没有出現,班固《漢志》才有此説,故認為所謂鶡冠子為“楚人”之説,似並非所有人的觀點,而只是班固等史家的看法。於是,他們便在關於鶡冠子籍貫“楚人”之前,加上了一個表示非全稱判斷的限定詞——“或曰”。《太平御覽》卷第五百十《逸民部十》引署名南朝劉宋袁淑的《真隱傳》云:
鶡冠子,或曰楚人,隱居幽山,衣弊履穿,以鶡為冠,莫測其名,因服成號。著書言道家事。馬援常師事之,援後顯於趙,鶡冠子懼其薦己也,乃與援絶。
顯然,《真隱傳》之所以在班固、應劭的“楚人”之前加上“或曰”,應是因為所見到的劉歆《七略》中没有“楚人”二字。因此,他就認為鶡冠子為“楚人”之説並非所有人的意見——劉歆本人是否認同應在兩可之間,而只是班固、應劭這一部分人的觀點。但老實地講,《真隱傳》的這一謹慎似乎有些多此一舉。因為從劉向、劉歆父子到班固、應劭等人的有關鶡冠子的言論都記録在案,别人不會不注意到《七略·諸子略》注文中的“鶡冠子”之後並無“楚人”二字,而班固、應劭文字中則有“楚人”二字的事實。因而,《真隱傳》所謂“鶡冠子,或曰楚人”,可謂畫蛇添足。況且,班固的《漢志》的注文中在劉歆《七略》鶡冠子“常居深山”云云之前加“楚人”二字,很可能正因為班固看到劉歆《七略》注文中没有鶡冠子的籍貫,怕被人誤會,這才根據自己掌握的史料有意加上去的。誰能説時代在後的史家,不能根據自己掌握的新史料對前人的記録有所增益呢?要知道《漢志》本在《七略》的基礎上成書,它可是班固在根據當時的國家圖書資料,“删去浮冗,取其指要也”的成果*《漢書·藝文志序》“今删其要,以備篇籍”下顔師古注。,班固怎麽會在没有確實根據的情況下隨意加上“楚人”二字呢?倒是《真隱傳》這類書,為湊足上古神仙隱逸之數,把《漢志》及班固注文中的所謂“蘇門先生、鬼谷先生、鄭長者、南公、野老”之類,全都坐實,演繹出一個個神仙故事,哪有什麽真實性可言?據《真隱傳》之類的記載去質疑鶡冠子為“楚人”,這就很有些以謡言質疑真話的意思,是没有任何道理的。
也許是受到了《真隱傳》之類或曰“楚人”所暗含“關於鶡冠子的籍貫,此時已不止鶡冠子為楚人一説,當還有其他説法”之意的影響,現代學者主要是西方學者,如英國的漢學家葛瑞漢(A.C.Grahan)和比利時漢學家戴卡琳(CARINE DEFOORT),前者認為“鶡冠氏可能從楚國遷到(了)趙國”*A.C.Grahan,“A Neglected Pre-Han Philosophical and Texl: Ho-Kuan-tzu”,in Bulletin of the school and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1989.v.參見楊兆《近年〈鶡冠子〉研究簡評》,《山東師範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02年第1期。,後者則認為因為鶡冠子與趙國大將存在師徒關係,“那麽作者就將他的著作與趙國而不是楚國聯繫到了一起”,“所以鶡冠子是趙國人”*[比利時] 戴卡琳著、楊民譯《解讀鶡冠子——從辯論學的角度》,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其實,如果説鶡冠子是“楚人”在班固《漢志》中只是並未提供出處的説法故令人生疑的話,那麽所謂鶡冠子為趙人,或“從楚國遷到趙國”,則顯然只是對《真隱傳》中馬援(即龐煖)“師事”鶡冠子,而龐煖“後顯趙”之説的演繹。此説的真正的背景,則應由於《漢志》中原僅為“一篇”的《鶡冠子》一書,此時可能已經把原屬《漢志》縱横家的“《龐煖》二篇”和原屬《漢志·兵書略》的“《龐煖》三篇”,都合到後世所謂《鶡冠子》一書中來了(詳見後)。而因書中又有“龐子問鶡冠子”和“龐煖答悼襄王”(或武靈王)的内容,鶡冠子這才被順理成章地認定為趙人龐煖的老師,並進一步合理的推斷為“趙人”的。但這一説法所依據的材料,不僅在可信度和出現的時間上遠不及《漢志》,而且其中還存在着關於今本《鶡冠子》成書經過的種種疑問。可見,這些對鶡冠子籍貫的判斷更是没有根據的了。
為證明鶡冠子確為“楚人”,後人除了以班固《漢志》的自注為據之外,也有學者還力圖從今本《鶡冠子》一書中尋找内證。如自宋代以來,即有人以《鶡冠子·王鈇》中有楚國特有的柱國、令尹之官,而論證鶡冠子為“楚人”;今人又謂《王鈇》篇中所謂“今大國之兵,反詘而辭窮,禁不止、令不行之何故也?”其中的“大國就是楚國”,“同時也可由此證明鶡冠子的籍貫為南方楚人。”*徐文武《鶡冠子譯注》,湖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83~285頁。
嚴格地講,這些論證與推斷鶡冠子為“趙人”一樣,都是以明確了今本《鶡冠子》的成書經過,即肯定今本即是鶡冠子自著之“《鶡冠子》一篇”為前提的。同時,這實際也都是一種試圖另找某種證據證成鶡冠子籍貫的做法,只不過其結論與所謂鶡冠子屬“趙人”不同,而與班固巧合而已。我們認為,班固之説之所以可信,不僅是因為班固乃是一位著名的歷史學家——對於他的記載,除非能找出確切的證據證明他的錯誤,否則是不能隨意否定的,這樣才能保證我們的歷史考據得以正常進行——而且我以為,即使僅從《七略》《漢志》以及《風俗通義》的鶡冠子“居深山,以鶡為冠”的表述中,已經能使我們感受到楚人特有的、力求使包括自己的服飾在内的各方面皆與衆不同的特色。而這,又很容易使我們聯想到《楚辭》中楚國著名詩人屈原對自己服飾衣冠的歌唱的:
“製芰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高余冠岌岌兮,長余佩之陸離。”(《離騷》)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雲之崔嵬。”(《九章·涉江》)
東漢王逸《楚辭章句》認為: 屈原詩中的“岌岌”、“崔嵬”,都是指“高貌”,乃屈原“言己懷德不用,復高我之冠,長我之劍,尊其威儀,整其服飾,以異衆也。”*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17頁。因為《禮記·冠義》既有“古者聖王重冠”之説,《儀禮·士冠禮》又説,男子二十歲時都要舉行冠禮(成人禮);而舉行冠禮時則要將自王、諸侯、大夫到士所帶的爵弁、皮弁、緇布冠準備一箱,然後按“始冠緇布之冠也”的順序加冠(《儀禮·士冠禮》)。而儒者之冠則必方方圓圓,以法天象地,顯示其方正的品德。《莊子·田子方》載:“莊子曰:‘周聞之,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時;履句屨者,知地形;緩偑玦者,事至而斷。’”成玄英《疏》略曰:
句,方也。緩者,五色條繩,穿玉玦以飾佩也。玦,決也。本亦有作綬字者。夫天員地方,服以象德。故戴圓冠以象天者,則知三象之吉凶;履方屨以法地者,則知九州之水陸;曳綬佩玦者,事到而決斷。
衣冠服飾,本有“象德”的功能,自然也能反映著裝者的地域文化特徵。楚國的士大夫既有好奇服異冠的習慣,那麽,鶡冠子“常居深山,以鶡為冠”,就應該正反映了戰國中後期楚國士大夫們的普遍文化習俗。我們難道能説班固《漢志》自注中鶡冠子為“楚人”之説没有根據,而非得以後世鶡“出於上黨”之説為據*鶡“出於上黨”説,始見於《後漢書·輿服志》章懷太子注引東晉徐廣説。,而説“鶡冠子是趙國人”嗎?所以我認為,鶡冠子為“楚人”是可信的。而且據《後漢書·輿服志》的記載鶡冠乃“武冠”,因而鶡冠子還可能是一位武士。
《後漢書·輿服志下》曰:
武冠,俗謂之大冠,環纓無蕤,以青糸為繩,加雙鶡尾,豎左右,為鶡冠云。五官、左右虎賁、羽林、五中郎將、羽林左右監皆冠鶡冠,紗縠單衣。虎賁將虎文絝,白虎文劍佩刀。虎賁武騎皆鶡冠,虎文單衣。襄邑歲獻織成虎文云。鶡者,勇雉也,其鬥對一死乃止,故趙武靈王以表武士,秦施之焉。
這樣看來,鶡冠子“以鶡為冠”,不僅藴含有楚國士人以奇服異冠表示其獨立特行的地方文化習俗,而且還同樣包含着某種“服以象德”的意義,即其中還包含了他對戰鬥到底的勇武精神的追求,因這種精神在戰場上、在軍事鬥争中尤其必須,故鶡冠子還曾以極大的熱情和精力投身於軍事學或兵學的研究,並撰寫了相當多的“兵書”。《漢志·兵書略》著録“右兵權謀十三家,二百五十篇”之後班固自注:“省伊尹、太公、管子、孫卿子、鶡冠子、蘇子、蒯通、陸賈、淮南王二百五十九篇。”這説明,鶡冠子原是撰有關於“兵權謀”的“兵書”的,這些“兵書”在劉歆的《七略》中原來也是著録在案的,但在班固撰《漢志》時卻被省掉了。這應當是班固認為鶡冠子是一位著名的道家學者,已經在“道家”類著録了他的著作,不必再在《兵書略》中再著録他的其他著作了,以免被後人誤以為他主要是一位軍事家,而反而忽略了他作為戰國後期一位道家學者的重要性。
關於鶡冠子的生活年代,李學勤先生根據《鶡冠子》中《世賢》《武靈王》等篇,認為“鶡冠子的活動年代估計相當於趙惠文王、孝成王到悼襄王之初年,即楚頃襄王、考烈王之世,也就是西元前300年至前240年左右,戰國晚期的前半。”*李學勤《〈鶡冠子〉與兩種帛書》,《簡帛佚籍與學術史》,第87頁。這一看法得到了學術界較普遍的認同。因為這一時期,楚國“百姓心離,城池不修,既不良臣,又無守備。”(《戰國策·秦策一》)鄢郢被秦攻破,正是楚國的衰落期。故唐宋以來學者們都認為竄迹於深山的鶡冠子,雖為“春秋戰國間,人才之偉”,實乃一“不得其時,不其位,不得其志,退而藏之山谷林莽之間,無所泄其謀慮智勇”,而“見之論著”者(高似孫《子略》卷三),因而往往“悲之”。
二、 《鶡冠子》其書
鶡冠子的著作,今存有《鶡冠子》一書,該書雖自柳宗元著《辨〈鶡冠子〉》以來,學者多斥其為僞書,然自20世紀70年代長沙馬王堆帛書《黄帝四經》出土以來,學術界已基本肯定了該書不僞。鶡冠子的著作,《漢志·諸子略》“道家類”著録有“《鶡冠子》一篇”,另外,《漢志·兵書略》有“省”《鶡冠子》之書的文字。漢魏之間,袁淑《真隱傳》稱馬援(即龐煖)師事鶡冠子。大約此時《漢志》中的“《鶡冠子》一篇”已被人有所附益,增加了有關龐煖問鶡冠子的内容,故至《隋書·經籍志》時就變成了“《鶡冠子》三卷”。此後,《舊唐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宋史·藝文志》及宋代的私家書目,皆著録為“《鶡冠子》三卷”。一直到清代編《四庫全書》,收録的都是三卷本的《鶡冠子》。但《漢志》的“《鶡冠子》一篇”,是如何變成自《隋書·經籍志》以後的“《鶡冠子》三卷”的?三卷本《鶡冠子》所含篇數如何?則歷代文獻並無具體的記載,不能不引起後人諸多的猜想。大概因為在南朝時袁淑《真隱傳》一類著作已有龐煖“師事”鶡冠子之説,所以後代學者首先就把目光投向了《漢志·諸子略》“縱横家”類中的“《龐煖》二篇”,以為《漢志·諸子略》中的“縱横家”中的《龐煖》兩篇被合到“《鶡冠子》一篇”中去以後,才使《鶡冠子》變成了《隋書·經籍志》及其後的“三卷”的,因為後來目録中的“卷”,也就是《漢志》中的“篇”。甚至認為傳世本《鶡冠子》中的《世賢》《武靈王》兩篇就是《漢志·諸子略》中的所謂縱横家“《龐煖》二篇”。梁玉繩、王闓運皆有此説。梁玉繩云:
《漢志》有《龐煖》二篇,久不傳。今觀《鶡冠子》,則二篇全在其中,即《世賢篇》《武靈王篇》是。煖,趙人,蓋鶡冠弟子。凡書中所云龐子,即煖也。*張舜徽《漢書藝文志通釋》,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22頁。
《漢志》縱横家的“《龐煖》二篇”,可能就是今本《鶡冠子》中的《世賢》《武靈王》二篇,這是很有道理的。因為今本“《世賢篇》所記趙悼襄王和龐煖的問答,與鶡冠子無關。鶡冠子的著作不應述及。《武靈王篇》記述趙武靈王與龐煖的問答,也與鶡冠子無關。”*譚家健《鶡冠子試論》,《江漢論壇》1986年第1期。
當然,這一説法只能解釋為什麽《漢志》中的“《鶡冠子》一篇”,變成了《隋書·經籍志》的“《鶡冠子》三卷”的問題,而韓愈的《讀鶡冠子》已稱“《鶡冠子》十有六篇”;而自北宋陸佃撰《鶡冠子解》已來,《鶡冠子》都是三卷十九篇。這説明,如果説《隋書·經籍志》中的一卷即是《漢書·藝文志》的一篇,因而《隋書·經籍志》中的“《鶡冠子》三卷”,即是《漢志》中道家的“《鶡冠子》一篇”加上縱横家中的“《龐煖》二篇”的話,那麽自唐代以後的《鶡冠子》三卷增至十九篇,它們的“篇”、“卷”早已不能相符。看來,唐代以後的《鶡冠子》三卷十九篇,其成書的過程十分複雜,值得我們做進一步的探討。
依我的研究,今本《鶡冠子》三卷十九篇,應該是這樣包括這樣幾部分内容,是這樣幾部分不斷增益混合而成的。
(一) 《漢志·諸子略》道家的“《鶡冠子》一篇”。而且,我認為,《漢志》中的這一篇乃是一篇黄老道家的長篇哲學論文,它既涉及道家哲學的宇宙本體論、道德倫理學和政治哲學,即“内聖外王”之道,“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而且在今本《鶡冠子》中,它已被分成了很多篇,舉凡今本《鶡冠子》中的《著希》《夜行》《天則》《環流》《道端》《泰鴻》《泰録》《備知》《能天》,可能都是該篇的内容。至於這些内容是如何組成《漢志》中的“《鶡冠子》一篇”的,詳情現在已難知曉。李學勤先生“過去推測原來可能在篇下有章節的標題,章節變為了現在的篇”*李學勤《〈鶡冠子〉與兩種帛書》,《簡帛佚籍與學術史》,第87頁。,這是很有道理的,也能在傳世文獻和出土文獻中找到佐證。如1973年長沙馬王堆帛書《黄帝四經》中的《經法》和《十大經》二篇,前者有《道法》《國次》《君正》《大(六)分》《四度》《論》《亡論》《論約》《名理》等九個章節和標題,後者則有《立【命】》《觀》《五正》《果童》《正亂》《姓争》《雌雄節》《兵容》《成法》《三禁》《本伐》《前道》《行守》《順道》等十五個章節和標題。傳世文獻《管子》一書中的《立政》篇,也有《三本》《四固》《五事》《首憲》《省官》《服制》《九敗》《七觀》等章節和標題。《韓非子·内儲説上七術》則有《參觀》《必罰》《賞譽》《詭使》《挾智》等章節和標題,《韓非子·内儲説下六微》有《權借》《利異》《似類》《有反》《參疑》《廢置》等章節和標題。而且,《管子》書中還有《立政九敗解》一篇,明顯是對《管子·立政》中《九敗》一章的解説,可見《立政》篇每個章節本原是可以獨立成篇而流行於世的,這才有了《立政九敗解》一篇的存在。以此類推,今本《鶡冠子》中的《著希》《夜行》《天則》《環流》《道端》《泰鴻》《泰録》《備知》《能天》諸篇,本來應是“《鶡冠子》一篇”中的章節,故篇幅都不是很長,特别是《夜行》《天則》《備知》等,篇幅更小,《夜行》全篇才一百三十餘字,根本不可能是一篇獨立的文章,與《鶡冠子》中的其他長篇放在一起也很不相稱。所以,我認為它們當初應該是完整的一篇,而由衆多章節構成,並且每個章節都有自己的標題,在後來的流傳中被當成了很多篇。時日既久,今天人們已不能恢復其原貌了。
(二) 《漢志·兵書略》中被“省”的“兵書”《鶡冠子》。《漢志·兵書略》“兵權謀十三家,二百五十九篇”後,班固有注:“省伊尹、太公、管子、孫卿子、鶡冠子、蘇子、蒯通、陸賈、淮南王二百五十九種,出《司馬法》入《禮》也。”對於班固的這一説法,姚明煇、劉奉世均認為其“種”當作“重”,“九”下又脱“篇”字*張舜徽《漢書藝文志通釋》,第378~379頁。。即是説,班固的注文是説共省了“伊尹、太公、管子、孫卿子、鶡冠子、蘇子、蒯通、陸賈、淮南王二百五十九篇”;而他這樣做的原因,乃是因它們與《漢志》道家中的伊尹、太公、鶡冠子,儒家中的孫卿子、陸賈,縱横家的蘇子、蒯通,雜家中的淮南王“重”複了,故《漢志·兵書略》“省此仍彼”。所以,清代姚振宗輯録《七略·兵書略》佚文,則依《漢志·諸子略》所著録伊尹、太公、管子、孫卿子、鶡冠子、蘇子、蒯通、陸賈、淮南王諸人書的篇數悉數補入。現在的問題是,若依姚振宗這種輯録,則《漢志·兵書略》所省共有“十一家五百二十一篇”,而非班固自注的“二百五十九篇”。《漢志》中所謂“省伊尹、太公、管子、孫卿子、鶡冠子、蘇子、蒯通、陸賈、淮南王二百五十九篇”這個數字是確定是無疑的,歷代皆無疑義,因此姚振宗輯録《七略·兵書略》佚文把《漢志》所“省”伊尹、太公、管子、孫卿子、鶡冠子、蘇子、蒯通、陸賈、淮南王之“兵書”的篇數,等同於《漢志》中《漢志》所著録的伊尹、太公、管子、孫卿子、鶡冠子、蘇子、蒯通、陸賈、淮南王之著作的篇數,這顯然是不對的。實際應該是,《漢志·兵書略》中所“省”諸人的“兵書”只有“二百五十九篇”,但他們在《諸子略》儒家、道家、縱横家和雜家著録的篇數則共有“五百二十一篇”。這也就是為什麽鶡冠子的弟子龐煖《漢志·諸子略》縱横家著録有“《龐煖》二篇”,而《漢志·兵書略》卻著録有“《龐煖》三篇”的原因。實際上,這兩處著録的並非是同一本書: 《諸子略》中的“《龐煖》二篇”更嚴格而準確的名稱應該是“《縱横家龐煖》二篇”;而《兵書略》中的“《龐煖》三篇”則應該稱為“《龐煖兵書》三篇”。因此,以往那種認為以為《漢志》中著録於道家和被“省”的兵家《鶡冠子》“其實就是(同)一部書”,“班固之所以省略,是鑒於兵家的(《鶡冠子》)已包括在道家《鶡冠子》中,故不必兩屬。”*譚家健《鶡冠子試論》,《江漢論壇》1986年第1期。這一觀點是不能成立的。
當然,由於《漢志》中没有説明《兵書略》中被“省”的伊尹、太公、管子、孫卿子、鶡冠子、蘇子、蒯通、陸賈、淮南王各家“兵書”的具體篇數,故我們無法、也没有必要作過多的揣測。如果以今本《鶡冠子》一書而論,我以為其中《世兵》《天權》二篇,有可能屬於《兵書略》中的《鶡冠子》。
今本《鶡冠子》中有《世兵》《兵政》《武靈王》《天權》等篇,是講用兵取勝之道的。但我們上文曾指出,因為在這幾篇中,《武靈王》記述趙武靈王與龐煖的問答,與鶡冠子無關,不可能屬於“兵書《鶡冠子》”的内容;而《兵政》篇記龐子與鶡冠子問答,雖然有鶡冠子的答辭,但因為它稱龐煖為“龐子”,故不能排除它是龐煖後學所作、應屬於《漢志·兵書略》中“《龐煖(兵書)》三篇”的内容。這樣,這幾篇其中剩下的就只有《世兵》和《天權》兩篇了。
《漢志·兵書略》所“省”的《鶡冠子(兵書)》原在“兵權謀”中。《漢志·兵書略》曰:“兵權謀者,以正守國,以奇用兵,先計而後戰。兼形勢,包陰陽,用技巧者也。”顧實《漢書藝文志講疏》以為,“以正守國,以奇用兵”是襲用《老子》“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之語,正説明“道家、兵家通也”。這也正可見出《鶡冠子(兵書)》(或《兵書鶡冠子》)的特點,就是它是把“治國”和“用兵”結合在一起,將道家與兵家融會貫通了的。《世兵》篇因其中有“夸者死權,自貴矜容,烈士徇名,貪夫殉財”這幾句,《史記·伯夷列傳》記為賈(誼)的話,自柳宗元作《辨鶡冠子》以來,一直有人把它當成今本《鶡冠子》屬僞書的證據。近年又有學者提出《鶡冠子·世兵》應該存在錯簡問題,認為其中前半將“兵”與“政”、“道”與“兵”結合起來,有兵權謀之“兼形勢,包陰陽,用技巧者也”的特點,是《鶡冠子》其他篇的協調之作;另一半應采老莊之旨而成一篇,可能是因錯簡而與《鶡冠子》相混的結果*李儼《鶡冠子·世兵》的錯簡問題,《中國史研究》2003年第1期。。但前代也有人指出,《世兵》篇“貪夫殉財”之語又見於《列子》,有可能是賈誼合《列子》《鶡冠子》二書以成文,而不是相反。因此,可以説《世兵》篇這一特點,應恰恰反映了它本屬於《鶡冠子》兵書。將兵家思想與道家内容合於一篇的做法,不僅不是《鶡冠子》為“僞書”的證明,反而應是它屬《漢志》所“省”的《鶡冠子(兵書)》而被後人合於今本《鶡冠子》的證據之一。
同樣,《天權》篇以天地間有無形之道,故曰“有無軍之兵”:“兵有符,而道有驗。”它既稱“兵者,涉死而取生,陵危而取安”;又論用兵之道曰:“彼兵者,有天有人有地……故善用兵者慎,以天勝,以地維,以人成。”這也是與《漢志·兵書略》“兵權謀”的界説相合的。
(三) 《漢志》縱横家“《龐煖》二篇”和《兵書略》“兵權謀”之“《龐煖》三篇”。在今本《鶡冠子》一書中,屬龐子問鶡冠子的共有《近迭》《度萬》《王鈇》《兵政》和《學問》五篇,另有《世賢》一篇“記趙悼襄王和龐煖的問答”,《武靈王》“記述趙武靈王與龐焕即龐煖的問答”。《世賢》和《武靈王》,前人已斷定其當屬《漢志》縱横家“《龐煖》二篇”而混入《鶡冠子》者。在此毋庸再辨。而我認為,今本《鶡冠子》中的《近迭》《度萬》《王鈇》《兵政》《學問》五篇,應即是《漢志·兵書略》中的“《龐煖》三篇”的内容。
首先,這五篇以龐子問鶡冠子的形式出現,且其内容都是關於“兵”“政”的,屬於《漢志·兵書略》所謂“兵權謀者,以正守國,以奇用兵,先計而後戰,兼形勢,包陰陽,用技巧者也”。而“《龐煖》三篇”,也正在《漢志·兵書略》“兵權謀”中,由此可見“《龐煖》三篇”的内容如何了。今本《鶡冠子》中的《近迭》《度萬》《王鈇》《兵政》《學問》五篇,都稱龐煖問鶡冠子為“龐子問鶡冠子曰”,可知它們應當都是龐煖的後學弟子所記,也都應屬於《兵書略》中“《龐煖》三篇”的内容,而非《鶡冠子》之原本。因為如果是出於老師的《鶡冠子》一書,那是絶不可能稱其學生龐煖為“龐子”的。從内容上看,以上五篇中,《度萬》曰:“令出一原。散無方,化萬物者,令也;守一道,制萬物者,法也。”“帝制神化,景星光潤: 文則寢天下之兵,武則天下之兵莫能當。”《王鈇》曰:“王鈇者,非一世之器也。”“勉有功,罰不如……下情六十日一上聞,上惠七十二日一下究,此天曲日術也。”可知,這兩篇主要是講“以正守國”之術的,即强調以刑名法術治國。歷來學者以為《鶡冠子》十九篇“初本黄老,而末流迪於刑名者”(陸佃《鶡冠子》原序),正以此。而刑名和兵法都强調法令的嚴峻,故商鞅、吴起、李悝雖都是法家人物,但《公孫鞅》二十七篇、“《吴起》四十八篇”、“《李子》十篇”亦入《漢志》之《兵書略》。《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説申不害、韓非:“喜刑名法術之學,而其本歸於黄老。”《鶡冠子》中的《度萬》《王鈇》兩篇,如原屬“《(兵書)龐煖》三篇”的内容,反映出這樣的思想特點就是並不奇怪的,應在《漢志·兵書略》中。此外,《鶡冠子·近迭》曰:“兵者,百歲不一用,然不可一日忘也,是故人道先兵”;“兵者,禮、義、忠、信也。”《兵政》曰:“用兵之法,天之,地之,人之,賞以勸戰,罰以必衆”云云,兩篇也明顯都屬於“兼形勢,包陰陽,用技巧者也”,即在“以奇用兵”的“兵法”之列,故它們也很有可能就是《兵書略》“《龐煖》三篇”中的内容。
只有《學問》篇在這五篇中比較特殊,它記所謂求學問道的之要或學問之輕重:“一曰道德,二曰陰陽,三曰法令,四曰天官,五曰神征,六曰伎藝,七曰人情,八曰械器,九曰處兵。”與上面四篇都有聯繫,而並不合於所謂“以正守(治)國,以奇用兵”的“兵陰陽”之術,而恰合於所謂“聖人之道先人”,“人道先兵”和“道德者,操行所以為素也”(陸佃解曰:“道德,操行之本,故曰素也。”)的道德原則,似乎是以上四篇文章前的一個“總論”或“緒論”。
因此,綜合今本《鶡冠子》中《近迭》《度萬》《兵政》《王鈇》《學問》五篇來看,我覺得它們應該就是《漢志·兵書略》中的“《龐煖》三篇”。《近迭》《兵政》原為一篇,側重於“用兵之法”;《度萬》《王鈇》原為一篇,由黄老而及刑名,側重於“以正守(治)國”之術;而《學問》則是一篇“總論”或“緒論”。合起來它們正好三篇,與《漢書·兵書略》之“《龐煖》三篇”相符。它們雖在流傳的過程中因為種種原因而被分開,變成了獨立的篇章,但其中的内在的線索還是很清楚的,仔細尋繹仍不難看出。
實際上,《漢志·兵書略》中“《龐煖》三篇”,在流傳過程中可能還有更為複雜的分合關係。今本《鶡冠子》的第一篇《博選》,開篇云:“王鈇非一世之器者,厚德隆俊也。”因《群書治要》卷三十四引《鶡冠子》作:“博選者,序德程俊也。”自清末孫詒讓以來,學者多有據以疑今本之非者。但《群書治要》所引既為孤證,説該句作“王鈇非一世之器者,序德程俊也”,也恐怕是不能成立的。因為《博選》這篇短文的結尾又曰:“計功而償,權德而言,王鈇在此,孰能使營?”這顯然是針對“博選”賢才而言的,是説有法制就可計功論德,而選好人才。這怎能説“王鈇”與下文“博選”文義不相屬,而疑其非呢?所以我認為,今本《鶡冠子》中的《博選》篇,當初可能不是獨立的一篇,而是《王鈇》篇中的一段。它緊接《王鈇》篇“龐子曰:‘何謂王鈇?’”之後,應為鶡冠子回答龐子之問的答詞。至於今本《王鈇》中“鶡冠子曰:‘王鈇者,非一世之器也。’”之後“以死遂生,從中制外之教也”到“此所以不改更始逾新之道也”一段文字,很顯然是針對上文“龐子曰:‘願聞所以不改更始逾新之道。’”而發,應移至“龐子曰:‘願聞所以不改更始逾新之道。’”一句之後。這樣,《王鈇》全篇才文從字順,而《博選》也才能恢復其本來面貌。
至於有人以為“今本《鶡冠子》十九篇内容渾然一體,彼此有内在聯繫”*李學勤《〈鶡冠子〉與兩種帛書》,《簡帛佚籍與學術史》,第88頁。,或認為今本《鶡冠子》中提到龐煖(龐子)的幾篇,多以弟子身份出現,充當提問角色,自己並没有多少獨立的見解*譚家健《鶡冠子試論》,《江漢論壇》1986年第1期。,這恐怕都是不對的。這不僅因為龐煖和鶡冠子之間本存在着師徒關係,他們的思想觀點一脈相承;而且因為不論《鶡冠子》還是《龐煖》三篇,它們形成的時代都在戰國後期中國哲學思想走向融合統一的階段,諸子之間本來即多有借鑒和吸收,它們在思想内容上“彼此有内在聯繫”本無足怪。而不論“《龐煖》三篇”是否即在今本《鶡冠子》中,説“《龐煖》三篇”為“龐煖自著兵書”,故不能“甘當配角”也是不能成立的。因為即使在今本《鶡冠子》中被懷疑為“《龐煖》三篇”的文章裏,龐煖一律被稱為“龐子”,這就既不可能是“龐煖自著兵書”,更不可能是出於“鶡冠子”之手(包括假鶡冠子之手),而只可能如我們在上文所言,應當出自龐煖弟子所記。龐煖的弟子記老師(龐子)與老師的老師(鶡冠子)的問答時,把老師當成“提問的角色”,把老師的老師當成主角,這難道會有構成對老師(龐子)的貶抑或傷害嗎?更何況,《鶡冠子》一書在兩千年的流傳中,經過了怎樣的分分合合,甚至改動,皆未可知。韓愈當初讀到的《鶡冠子》只有十六篇,但這十六篇有可能就是今本三卷十九篇的《鶡冠子》,只是由於書中的有些篇還未獨立出來,有兩篇或三篇合為一篇的情況存在,所以就韓愈所讀到的《鶡冠子》文本就只有十六篇,而非十九篇。今本《鶡冠子·王鈇》亦以龐子為“提問的角色”,鶡冠子作問題的回答者(似乎是主角),但有意思的是,在這樣一篇文章中,卻並非是由主角鶡冠子,而是由“提問的角色”龐煖來作總結的:“龐子曰: 果必信然……宜乎哉,成鳩氏之萬八千歲也!得此道者何辨誰氏,所用之國而天下利耳。”它是否符合一般行文方式而留下有被改動過的痕迹呢?這值得我思考和注意。
三、 鶡冠子的思想
因為有關鶡冠子其人其事的材料十分缺乏,所以後世要研究鶡冠子的思想,除了要根據其生活時代的思想史背景加以推論之外,主要所能據以解讀的文獻資料,就只有今傳本《鶡冠子》十九篇了。但由我們在上文的研究可知,今本《鶡冠子》一書實際由三大部分組成: 一是《漢志》中的“《鶡冠子》一篇”。今本《鶡冠子》中的《著希》《夜行》《天則》《環流》《道端》《泰鴻》《泰録》《能天》諸篇應該都屬於它的内容。二是《漢志·兵書略》中被“省”的《鶡冠子(兵書)》。今本《鶡冠子》中的《世兵》《天權》兩篇應該出於《鶡冠子(兵書)》。三是今本《漢志》縱横家的“《龐煖》二篇”和《漢志·兵書略》中的“《龐煖》三篇”。即今本《鶡冠子》中的《世賢》《武靈王》二篇和今本《鶡冠子》中的《近迭》《度萬》《王鈇》《兵政》和《學問》五篇(另有《博選》一篇),當為《王鈇》的一節,《學問》則為《龐煖(兵書)》三篇的“總論”或“緒論”)。這也就是説,今本《鶡冠子》十九篇,在研究鶡冠子思想時並不具有同等重要的意義。
具體來説,今本《鶡冠子》屬於《漢志》縱横家“《龐煖》二篇”的《世賢》《武靈王》兩篇,因為與鶡冠子並無直接的關係,所以我們除了如以前的學者那樣,以之推斷“鶡冠子的活動年代可估計相當趙惠文王、孝成王至悼襄王初年,即楚頃襄王、考烈王之世,也就是西元前300年至前240年左右”之外*李學勤《〈鶡冠子〉與兩種帛書》,《簡帛佚籍與學術史》,第87頁。,似難從中獲得更多的信息了。故可以説,今本《鶡冠子》中的《世賢》《武靈王》二篇,對我們研究鶡冠子思想,其價值是相當較小的。
今本《鶡冠子》中屬於《漢志·兵書略》中“《龐煖》三篇”的《近迭》《王鈇》(包括《博選》)《度萬》《兵政》《學問》諸篇,雖然鶡冠子是否確為諸篇的“主角”,或其内容是否曾被改動過,皆尚在兩可之間,但其中鶡冠子的答詞在一定程度反映了鶡冠子的思想,則應該是肯定的。因此,上述諸篇也就部分地可以成為我們研究鶡冠子思想的文獻材料。
至於今本《鶡冠子》中的《著希》《夜行》《天則》《環流》《道端》《泰鴻》《泰録》《能天》諸篇,因為我們認定它應出於《漢志》中的道家“《鶡冠子》一篇”,《世兵》《天權》則屬於《漢志》所“省”的“《鶡冠子(兵書)》”,因此,它們無疑是我們研究鶡冠子思想的最重要和最可依據的材料。今天我們對鶡冠子思想的研究,即應以此為基礎和出發點。
從此出發,我們不難看到,鶡冠子作為一位戰國後期的楚國思想家,其基本的思想是道家和“兵家”(“兵家”非《漢志》“九流十家”之一,即不是諸子百家中的一個學派,而只是研究軍事的專家)*關於這個問題,作者在《楚國諸子學研究》的“緒論”部分有論,可參閲《楚國諸子學研究》一書,待刊。的合一。道家思想主要反映於《漢志·諸子略》中的道家“《鶡冠子》一篇”,即今本《鶡冠子》中的《著希》《夜行》《天則》《環流》《道端》《泰鴻》《泰録》《備知》《能天》諸篇之中;“兵家”思想則主要反映《漢志·兵書略》被“省”的“兵權謀”《鶡冠子》,即今本《鶡冠子》中的《世兵》和《天權》兩篇之中。
《著希》的篇名“著希”二字當作“希著”解。“希”,本意為希望,希求,引申為迎合,逢迎。《莊子·讓王》“希世而行”。陸德明《經典釋文》引司馬彪云:“希,望也。所行常顧世譽而動,故曰希世而行。”《鶡冠子·著希》:“故希人者無悖其情,希世者無繆其賓。”陸佃《解》曰:“方是之時,俯而徇俗,仰以阿世者無繆其賓”;而“著”,乃隨後《天則》篇所謂“嫉妒之人不得著明”的“著”,為“顯著”之義,即名聲顯赫。本篇以“道有稽,德有據”開端,認為“道”“德”是能稽驗和作為依據的,君子“據”之,故“難狎”、“難卻”、“不為非”、“不苟作”,但由於“亂世”“人主不聞要”,結果是非混淆,賢、不肖錯位:“希人者”和“希世者”名利雙收,而“賢者之於亂世也”,不僅“絶緣而無由通,異類而無以告,苦乎哉!”而且還必須違心地隨世俯仰。
《夜行》篇的“夜行”概念,應取自《管子·形勢》:“召遠者使人為焉,親近者使無事焉,唯夜行者獨有也”。而“唯夜行者獨有也”句,《淮南子·覽冥訓》作:“唯夜行者為能有之。”高誘注:“夜行,喻陰行也,陰行神化,故能有天下也。”本篇以“故聖人貴夜行”作結,實乃聖人貴遵道而行之義。因為它既説天地萬事萬物“皆有驗”,並大篇引《老子》十四章和二十一章對“道”的描述,以為“俗人昭昭,我獨昏昏”,聖人應“執古之道,以禦今之有”,即表明了其以道的“陰行”之德而行的主張。
《天則》即“天之則”,亦即自然的法則。“天”之“則”從根本上説,當然是依“道”而行。《天則》曰:“天之不違,以不離一;天若離一,反還為物。不創不作,與天地合德,節璽相信,如月應日。”用《老子》的話説,即是“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六十四章)不過,在《老子》那裏這個“天則”還比較抽象,而在《鶡冠子》中則是很具體的,乃守法度、“守度量”。《天則》説:“彼天地之所以無極者,以守度量,而不可濫”,“循度以斷,天之節也”。説的就是這個意思。根據這一思路,鶡冠子又把“天則”進一步落實為了聖人治天下的法則。《天則》開篇曰:
聖王者,有聽微決疑之道,能屏讒權實,逆淫辭,絶流語,去無用,杜絶朋黨之門,嫉妒之人不得著明,非君子、術數之士莫得當前。故邪弗能奸,禍不能中。
《天則》中的這些話,很容易使我們想到商、韓法家的“言行不軌於法者必禁”,“去無用”、“禁文學”和“欲為其國,必伐其聚”。(《商君書·慎法》《韓非子·楊權》《説疑》等)的主張,而可以看到鶡冠子道家思想由老莊向名法家的流變。它把《老子》中“智慧出,有大僞”這樣的“反智”傾向,落實為“知足以滑正,略足以恬禍”和“自智慧出,使化玉為環玦者,是正反為滑也”的對智慧的明確而全面的否定。
《環流》的中心思想是講“一”、“氣”、“意”、“圖”、“名”、“形”、“事”、“約”或“氣”、“道”、“事”、“時”、“名”、“法”之間“相利相害”、“相成相敗”的關係。《環流》篇末説:“美惡相飾,命曰復周;物極則反,命曰環流。”結合《天則》篇“地有分於天,天有分時,時有分於數,數有分於度,度有分於一”的觀點,可見鶡冠子這裏實際是襲取了《老子》“道生一”的思想。《環流》説:“一為之法,以成其業,故莫不道。一之法立,而萬物皆來屬。”又可知,鶡冠子是把“法”看作“指確定不移的秩序,它是同年歲、四時直接聯繫的”*强昱《〈太一生水〉與古代的太一觀》,《道家文化研究》第十七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377頁。。故他又説:“故生法者,命也;生於法者,亦命也。命者,自然也。”因為“命”是陰陽氣化的“自然”,“有一而有氣”,當然可以説“故生法者,命也”;而因為“命”又是那自然間非人為、不造作,即一切自然而然的自然法則,故它又是自然“萬物取業”的最高的“道德之法”。值得注意的是,《環流》中有“故命無所不在,無所不施,無所不及”的看法,其中可能還有《莊子·知北遊》中“(道)無所不在”的觀點的影響。
《道端》即治國之道的根據。端,本也。這是一篇綜合擩、道、陰陽家思想的論文,顯示了鶡冠子黄老道家思想的時代特徵。文章開頭以“天”為“萬物之所以得立也”,地為“萬物所以得安也”,説明聖人治國應“象之”。因為天地間:“寒温之變非一精之所化也,天下之事非一人之所能獨知也,海水之廣大非獨仰一川之流也”,説明“是以明主治世也,急於求人”;“先王置士也,舉賢用能,無阿於世。”接着,《道端》以天有春夏秋冬,地有左右前後,先王法之,而立仁忠義聖四德,提出了“服義行仁,以一王業”的政治主張。再接着,他對儒家思孟的“五行説”加以改造,説:“夫仁者,君之操也;義者,君之行也;忠者,君之政也;信者,君之教也;聖者,君之師傅也。”他説:“君道知人,臣術知事。”又説:“聖人之功,定制於冥冥……第不失次,理不相舛。近塞遠閉,備元變成。明事知分,度數獨行。”把儒家的德性與道家“不争”、“制於冥冥”,以及名法家的“明事知分、度數獨行”的“君道”都綜合起來了,黄老道家的思想特徵十分明顯。
《泰鴻》應該是泰一、鴻蒙的省稱。陸佃《解》曰:“鴻蒙,元氣也。泰鴻,元氣之始。”“泰一”,先秦書寫多寫為“太一”或“大一”等,也就是《老子》所謂“一”。《鶡冠子》前面幾篇也只稱“一”。它實為“道”之别名,為天地萬物的本始之源,故又稱“泰一之道”。《泰鴻》曰:“郤始宏初,得齊之所出,九皇殊制,故曰泰一。”即是此意,但“泰一”之後既有天、地與人,則自有天皇、地皇與人皇。《史記·秦始皇本紀》載李斯與博士之議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貴。”司馬貞《史記·索隱》曰:“按: 天皇、地皇之下即云泰皇,當人皇也。”《太平御覽》卷八十六《皇王部》十一引《史記》此篇正作“有天皇,有地皇,有人皇,人皇最貴。”而“泰皇”則是人皇之始。故《史記·秦始皇本紀》原文當作“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人皇之始。】人皇中,泰皇最貴。”即在“泰皇最貴”前脱數字,故義不可通。《鶡冠子》書中既常稱“九皇”,(《史記·孝武本紀》“高祖比德於九皇”)裴駰《集解》引韋昭曰:“上古人皇九人也。”《鶡冠子》此篇又以泰皇與泰一問答的形式展開全文,足見“泰皇”為人皇之始。
結合後面的《王鈇》等篇所記“鶡冠子曰”的内容來看,《泰鴻》把“泰一”作為天、地、人和萬事萬物的總根源,但它並不是為了建構一個由“泰一”到“鴻蒙”再到天、地、人的宇宙生成論模式,而是通過推行其“泰一之道”實現一個“神聖踐承翼之位,以與神皇合德,按圖正端,以至無極”的理想社會。當然,儘管鶡冠子的這個理想社會也有《老子》中小國寡民的“毋易天生,毋散天樸”的“無鈎無繩,渾沌不分”,但它卻“敗以刑德,調以五音,正以六律,分以度數,表以五色”,是一個任用賢才、實行法治,且有仁義禮制的高度文明社會,是一個“人人被其和”的“大同世界”。
《泰録》的篇名“泰録”二字,“泰”應該是指泰一或泰一之道;“録”有收集、收藏的意思(《泰鴻》篇曰:“北方者,萬物録臧(藏)焉。”)。故“泰録”當指“泰一之道”的鴻大功業。但“泰一之道”是如何成就其鴻大的功業的呢?《泰録》開篇幾句話已經説得很清楚了:
入論泰鴻之内,出觀神明之外,定制泰一之衷(陸佃《解》曰:“衷之言中也,無所出入為定。”),以為物稽。
所謂“泰鴻之内”、“神明之外”,乃“至大無外,至小無内”。但這一切最後仍要定制於“泰一之道”,受“泰一之道”的控制和支配。而這種支配的方式即是“以為物稽”。稽,是考核檢驗的意思;物稽即考核、檢驗事物的標準。這在儒家是“正名”,老莊是“言不盡意”,名家是“要名理之所會”,要求名副其實;法家則是檢核形名。而在鶡冠子這裏,既將“泰一之道”界定為《老子》所謂“無形”、“無味”的“常名”、“常道”,又認為:“行道者有其名,為其事者有其功”,由“要名理之所會”、“象説名物”,把握“成形名而不變者,度也”,達到“成於泰始之末,見不詳事於名理之外”的功業。因為在《天則》等篇,鶡冠子已把“天之則”落實為“守度量”、“循度以斷”,甚至是“術數”和“法”,所以我們認為,鶡冠子此處之所謂“名理”、所謂“度”,更多的應側重於刑名法術。
鶡冠子在本篇中把“泰一之道”實現其鴻業的過程,描述為“流分而神生,動登而明生,明見而形成,形成而功成。”“流分”、“動登”,當指鴻蒙之氣的流動變化;而“神生”,即皆是“神明”的産生。鶡冠子又説:“神明者,積精微全粹之所成也。”這明顯有稷下道家“精氣説”的痕迹。天地雖屬無規而圓、無矩而方者,但也是“循文”、“循理”而成的,這就是“神(明)之法”;而神聖之人則應“取象於神明之效”,達到“帝制神化”的“治之期也”。當然,以“度制”治天下的方式還應該是幽簡而“不泄”、“不煩”的,整個過程是“類類生成,用一不窮”,如影隨形,自然而然的。
《備知》指“知事”和“知心”之“兩備”。而其所謂“知事”,又可分為知“時”、知“命”。“知心”,則是指懂得人的“好義”、“好利”的性情。本篇首先以伯夷、叔齊和申徒狄為例,指出有不知時事和人情的現象;然後説明盛世和衰世人情的不同,並説明知世事、人情之難;最後指出今世世事、人情之“亂”,並把所遇“亂”象的原因歸結為“時”和“命”,而希望“聖人者必兩備”,即同時“知事”和“知心”,而“後能究一世”。
《能天》是該篇中“能天地而舉措”的縮語,意即能擔當天地大任而行動。《爾雅·釋詁》:“能,任也。”為擔當、擔負之義。當然,能擔當天地大任的自然並非普通人,而只有聖人,故本篇用大量的篇幅對聖人進行了描述:
故聖人者,後天地而生,而知天地之始;先天地而亡,而知天地之終;力不若天地,而知天地之任;氣不若陰陽,而能為之經;不若萬物多,而能為之正;不若衆美麗,而能舉善指過焉;不若道德富,而能為之崇;不若神明照,而能為之主;不若鬼神潜,而能著其靈;不若金石固,而能燒其勁;不若方圓治,而能陳其形。
一句話,“聖人”雖外形上和平常人一樣,没有什麽特異之處,但卻與天地一樣長久,與道德一樣崇高,與鬼神一樣神靈,與金石一樣堅固,與陰陽造化同功,這也就是《易傳》所謂:“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天且弗違,而況人乎?況於鬼神乎?”當然,這位“聖人”同時也是絶對超越於衆人之上的,即所謂“絶塵埃而立乎太清,往無與俱,來無與俱,希備寡屬,孤而不伴”者,亦即《天則》篇呼唤的“一人乎,一人乎!命之所極也”的“一人”。《泰鴻》篇中曾把“九皇”之始稱為“泰皇”,聯繫到李斯也曾建議稱為“人皇”之極的秦嬴政稱“泰皇”,我們有理由相信鶡冠子的這一思想,實際上乃是戰國後期中國社會即將走向大一統的前夜,中國思想界對一位具有超世力量和才能來統一天下、治理國家的封建君主的呼唤,是對英豪俊主之才的呼唤,因為那是一個呼唤英雄並將産生英雄的時代!故本篇又説:
故聖人者,取之於埶(勢),而弗索於察。埶(勢)者,其專在己者也;察者,其散而之物者也。
以上是今本《鶡冠子》一書中應屬於《漢志》中道家“《鶡冠子》一篇”的各篇内容的概述。而《漢志·兵書略》中被“省”的“兵權謀《鶡冠子》”,則是今本《鶡冠子》中的《世兵》和《天權》二篇。
《世兵》,自柳宗元以《史記伯夷列傳》引賈子“烈士殉名,貪夫殉財”而斷《鶡冠子》為僞書以來,歷來争議不斷。以於近年有學者提出《世兵》前後應屬兩篇之説。今觀賈誼《鵩鳥賦》全篇多與《世兵》篇此段文字相同,其中“水激則旱兮,矢激則遠”云云,取自《鶡冠子·世兵》。但《莊子·盜跖》亦云“君子徇名,小人徇財”,與此義近,那誰抄誰實難斷定。《世兵》之題名“世兵”二字,有世代有兵事,但“度數”不變之義。這個“度數”既是規律,也是計謀(故《漢志》列於《鶡冠子(兵書)》於“兵權謀”)。《世兵》是計謀與規律的統一。鶡冠子認為“兵以勢勝,時不常使”;“度數相使,陰陽相攻,死生相攝,氣威相滅,虚實相因,得失浮縣。”也正因為《世兵》過於强調這種成敗、得失、禍福的互相依存和互相轉化,故而使人産生出這些議論與《世兵》原來不屬一篇的感覺。
《天權》篇名二字,即“天之權謀”,意即最高的謀略。“權”,指謀略。《左傳》宣公十二年:“中權,後勁。”杜預注:“中軍製謀,後以精兵為殿。”根據本篇中“故所肆學兵,必先天權”;“故天權神曲,五音術兵”等語,則《天權》用作為篇名當早於鶡冠子。而何謂“天權”?即本篇中所説的:“知宇,故無不容也;知宙,故無不足也;知德,故無不安也;知道,故無不聽也;知物,故無不然也。知(其)一而不知道,故未能里(理)矣。”具體到“兵權謀”而言:“彼兵者,有天,有人,有地。兵極人,人極地,地極天”;“以天勝,以地維,以人成,三者明白,何設不可圖?”故鶡冠子之“天權”,乃是“兵權謀”中最高的謀略:“陳(陣)以五行,戰以五音”,堪稱“神曲”。
四、 鶡冠子道家思想的時代和地域特色
由上文我們對《鶡冠子》一書屬《漢志》中道家的“《鶡冠子》一篇”和《漢志》中所“省”的“兵權謀”《鶡冠子》的思想内容的概述,由此我們已不難見出,作為戰國後期楚國的一位思想家,鶡冠子的道家思想具有鮮明的時代和地域特色。
戰國時期楚國思想家的哲學思想都有一個十分明顯的特點,就是具有强烈的批判現實的精神。《老子》説:“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僞;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十八章)又説:“法令滋彰、盜賊多有。”(五十七章)《莊子》則説:“竊鈎者銖,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仁義存焉。”(《胠篋》)詩人、思想家屈原的《離騷》亦對當時的社會進行激烈的批判:“固時俗之工巧兮,偭規矩而改錯。背繩墨以追曲兮,競周容以為度。”鶡冠子同樣繼承了楚國道家的隱逸傳統,身居深山,遠離當時的政治權力的中心;但他並不逃避現實,而同樣顯示了强烈的現實關懷和批判精神。《鶡冠子·著希》曰:
夫亂世者,以粗智為造意,以中險為道,以利為情,若不相與同惡,則不能相親;相與同惡,則有相憎。説者言仁,則以為誣;發於義,則以為誇;平心而直告之,則有弗信……賢人之潜亂世也,上有隨君,下無直辭,君有驕行,民多諱言。
這裏,鶡冠子雖然並未提及他是針對當時楚國社會是非顛倒、價值混亂的現實而發的;但由文中“故賢者之於亂世,絶豫而無由通,異常而無以告,苦乎哉”的深痛的感受來看,這無疑是他在現實中的切膚之痛!故在《備知》篇中,鶡冠子不僅對當時的社會現實有更多的揭露和批判,而且還對其産生的根源進行了剖析,如《備知》篇説:
至世之衰,父子相圖,兄弟相疑,何者?其化薄而出於相以有為也。
讀到這樣的文句,很容易想到《韓非子》中《備内》《奸劫弑臣》等篇對封建社會冷酷,甚至血腥人際關係的描述。《韓非子·外儲説左上》曾分析當時社會家庭關係説:“人之為嬰兒也,父母養之簡,子長而怨。子盛壯成人,其供養薄,父母怒而誚之。”韓非又將這種人與人之間的“相為”稱為“自為之心”。韓非的目的,是要借此説明人的自私自利的本性,而證明實行“法治”的必要性。鶡冠子則與之不同。他的出發點是老莊的“無為而治”,故他認為“有為”才是造成社會上“父子相圖,兄弟相疑”的根本原因。而由此也可以知曉他批判現實時楚國道家思想的地域特點。《鶡冠子·備知》又説:
今世之處側者,皆亂臣也。其智足以使主不達,其言足以滑政,其朋黨足以相甯於利害。
這説明,鶡冠子生活的時代,社會上處於君主身旁的“亂臣”作亂的方式,已與吴起在楚國變法時所遇到的情況有所不同。那時貴族官吏利用宗族關係獲得一些“不急之官”(《史記·孫子吴起列傳》),通過違法行為獲取利益,貪圖享樂。在鶡冠子生活的年代,“亂臣”主要是運用其智巧詭辯(即“智”、“言”)或“朋黨”蒙蔽君主,擾亂國政,獲取利益。鶡冠子的這些言論,可以説在批判現實中同時顯示出了戰國中後期縱横家、名辯家,在包括楚國在内的各諸侯國中互相勾結、詭辯漁利的時代特點。
當然,作為戰國末期楚國的一位道家思想家,他的道家思想的最大特點,仍然是如司馬談在《論六家要指》中所概括的黄老道家的基本特點:“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即綜合諸子百家之學。故近代吕思勉曾説:“《鶡冠子》與《管子》最相似……蓋九流之學,流異源同,故荊楚學者之言,與齊托諸仲父之書相類也。”*吕思勉《先秦學術概論》,嶽麓書社2010年版,第44頁。只不過,鶡冠子的思想,實際上並不止於稷下黄老道家綜合諸子百家之學,他對包括稷下黄老道家的思想本身也是既有繼承,也有發展的。
鶡冠子作為戰國後期黄老道家的重要代表人物,他也是在《七略》之《諸子略》(道家)和《兵書略》(兵權謀)同時著録有著作的少數幾位道家思想家。值得注意的是,鶡冠子卻是《漢志》中這些同時著有道家和“兵書”著作的道家思想家中唯一的一位楚人。伊尹、太公、管子相傳都有“兵書”流傳,但由《管子》一書實乃“稷下學術中心的一部論文集”來看*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第二册,人民出版社1964年版,第197頁。,這些“兵書”反映的很難説是伊尹、太公、管子——即是“兵家”的思想——那些署名太公或管仲的“兵書”,當如班固在《漢志·諸子略》“《太公》二百三十七篇”下自注:“或近世又以為太公術者所增加也。”因為齊國本有研究“兵書”的傳統,《史記·孫子吴起列傳》既曰:“孫子武,齊人也。”又曰:“孫武既死,後百有餘歲有孫臏。臏生於阿鄄之間,臏亦孫武之後世子孫也。”《漢志·兵書略》(兵權謀)亦有“《吴孫子兵法》八十二篇”、“《齊孫子》八十九篇”。可見,齊國學習兵法的人世代不絶,故《管子》中的“兵書”應該非管子本人所論述,而應屬稷下學宫中習兵法者“所增加也”。但鶡冠子的“兵書”則應該是他所自著,而不可能是他從楚國道家學者抄襲而來、或由後來的道家學者“所增加”的,也不可能是他從稷下道家那裏簡單模仿所得來。因為: (1) 在鶡冠子前後的楚國道家學者中,都並没有人沉潜於“兵學”,老、莊更是對“兵”更持否定和批判的態度。《老子》説:“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還。師之所處,荆棘生焉;大軍過後,必有凶年。”(二十章)又説:“夫佳兵者,不祥之器。”(二十一章)《莊子》也説:“三軍五兵之運,德之未也。”(《天道》)故他們都不可能去研習、傳授“兵法”,鶡冠子自然也就無法從他們那裏傳承“兵學”思想了。(2) 鶡冠子的“兵學”思想也不可能是齊稷下黄老學者“兵學”的簡單模仿和吸收。這只要稍比較一下《鶡冠子》“兵書”和《管子》中那些“言兵”的篇章,就可以看出來。在鶡冠子的著作和《管子》一書中,雖都可看到“兵者兇器,聖人不得已用之”的觀念,也都有重兵戰的觀點。但相比較而言,《鶡冠子》實比《管子》更重視“兵”。如《鶡冠子·王鈇》中鶡冠子曰:“兵者,百歲一用,然不可一日忘也,是故人道先兵。”把“兵”置於了最重要的地位。儘管《管子·重令》也説:“凡國之重也,必待兵之勝也,而國乃重。”推崇“兵”戰的重要。但同書《法法》篇卻又説:“貧民、傷財,莫大於兵;危國,憂主,莫速於兵。”即有反對兵戰、有偃兵息武的願望。故齊孫武有“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的主張。同時,鶡冠子的“兵權謀”和《管子》的兵法還有一個明顯的不同,即鶡冠子的“兵學”思想把楚國道家的矛盾對立面對立統一的辯證法、陰陽五行思想等以及法家的某些學説的綜合為一,形成了他特有的“權謀”。他的用兵“有道”是:“彼兵者,有天,有人,有地,兵極人,人極地,地極天。……故善用兵者,以天勝,以地維,以人成,三者明白,何設不圖。”(《天權》)具體則可分為充分利用事物對立轉化的規律和符合陰陽五行的原理:“度數相使,陰陽相攻,死生相攝,氣威相滅,虚實相因,得失浮縣”;“昔善戰者舉兵相從,陳以五行,戰以五音。”(《世兵》《兵權》)這就與《管子》“兵法”雖主張“凡兵之勝也,必待民之用也”,而凡“民之用也,必待令之行也”不同,即與齊國稷下學者過於强調“計數得也”、“法度審也”的法家思維不同,而更多的帶有楚國道家擅長理論思維的特點。
正因為如此,鶡冠子既大量引用或化用《老子》以及《莊子》中的語句,如《夜行》中的“隨而不見其後,迎之不見其首。成功遂事,莫知其狀……芴乎芒乎,中有象乎?芒乎芴乎,中有物乎?窅乎冥乎,中有精乎?”《天則》中的“知足以滑正,略足以恬禍”;“自智慧出,使玉化為環玦者,是政反為滑也。”《世兵》中的“禍乎福之所倚,福乎禍之所伏”等等,卻又對之有進一步發展。如《鶡冠子·泰鴻》《泰録》等篇,一方面受老子“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宇宙生化模式的影響,提出了一個以泰一(太一)為宇宙秩序的決定者和一切事物總根源,由泰一調泰鴻之氣(元氣)、正神明之位而形成的泰一、元氣、陰陽、神明、精微、天地、日月等的宇宙生化序列*强昱《〈太一生水〉與古代的太一觀》,《道家文化研究》第十七輯,第374頁。;另一方面,他提出的這個序列和宇宙結構,不僅比傳世文獻《老子》《文子》《吕氏春秋》《荀子》都要複雜,甚至還比出土文獻《太一生水》《黄帝四經》也更縝密和完備。“《鶡冠子》不僅加上了宫、商、角、徵、羽五音,而且與四時結合,同東西南北中五方相配。”*同上書,第377頁。而我們認為,他的這一新的思維特點,應該是同時受到了《管子》的《四時》《五行》及陰陽家學説的影響。《泰鴻》篇所謂“東方者,萬物立止焉,故調以徵。南方者,萬物華羽也,故調以羽。西方者,萬物成章焉,故調以商。北方者,萬物録藏,故調以角。中央者,太一之位,百神仰制焉,故調以宫。”《泰録》篇所謂“斗柄東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云云,應該即是這一思維特徵的反映。因為時代和地域的關係,鶡冠子對儒、墨、名、法各家思想特點的綜合與吸收,也具有這種繼承和發展的特點。
鶡冠子的思想不僅不“剽剥儒、墨”或菲薄仁義,而且還特别推崇仁義,提出了“服義行仁,以一王業”的觀點,即主張以仁義“統一天下”。他甚至要求君主以仁、義、忠、信、聖為操行政教,既以“自量”,亦以“觀人”(《道端》)。他還一反從老莊道家到稷下道家(包括道法家)都反對的“尚賢”主張,把儒、墨“尚賢”的觀點推向了極致。他説:“是以明主之治世也,急於求人,弗獨為也”;“有道之君,任作俊雄,動則明白。”(《道端》)今本《鶡冠子》將本應屬《王鈇》篇的鶡冠子答龐煖問的答辭題名《博選》,置於全書之首,這雖可能是篇章結構上的錯簡所致,但也反映了鶡冠子思想中“尚賢”觀點的突出地位。
名辯的思想在老莊道家和稷下黄老道家那裏一直是受否定的。老子認為,“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辯,辯者不善。”(《老子》八十一章)莊子認為“聖人無名”(《莊子·逍遥遊》),“夫大道不稱,大辯不言……言辯而不及”(《莊子·齊物論》)。稷下黄老道家重法,認為推行法治,則“民勿敢立私以自貴者”;“民不敢誹議則聽從矣。”(《管子·法法》)但鶡冠子卻與之不同。他吸收了名辯家,特别是楚國墨者“夫辯者,將以明是非之分,審治亂之紀,明同異之處,察名實之理,處利害,決嫌疑”的看法,把言辯看得極為重要,甚至可比擬現代西方語言哲學所謂“語言是存在的家”的觀點。在《環流》篇他説:“言者,萬物之宗也。”在《道端》篇中,他將“辯”作為“臣術知事”之一,説賢臣應“受言結辭使辯”;“口利辭巧,足以知辯。”而《能天》曰:“詖辭者,革物者也,聖人知其所離;淫辭者,因物者也,聖人知其所合;詐辭者,沮物者也,聖人知其所飾;遁辭者,請物者也,聖人知其所極;正辭者,惠物者也,聖人知其所立。”則使我們很清楚地看到,鶡冠子本人當如孟子一樣,是一位“知言”和“好辯”之士。比利時漢學家戴卡琳曾把《鶡冠子》作為一本討論論辯之學的著作看,選擇了從論辯學的角度來研究《鶡冠子》,原因似應在此。
鶡冠子對法家思想的繼承和發展也具有其時代與地域的特點。法家本源自三晉,吴起、商鞅、申不害、韓非,其學皆“本於黄老”,而以冷酷無情著稱,他們極詆儒墨之仁義惠愛和尚賢、非攻思想,而崇尚法、農、兵、戰。法家的這一思想特點,在稷下黄老道家已較明顯,而《韓非子》則以法、術、勢的三者的統一,而使法家學説臻於完備。鶡冠子的思想對法、術、勢三者也很重視。《天則》曰:“生殺,法也”;“法者,曲制、官備、王用也。”《泰鴻》曰:“法者,天地之正器也。用法不正,玄德不成。”《天則》又説:“臨事而後可以見術數之士”;“嚴疾,過也;喜、怒,適也;四者已僞,非師術也。”《道端》曰:“君道知人,臣術知事。”《能天》曰:“彼安危者,勢也。”又説:“故聖人者,取之於埶(勢),而弗索於察。埶(勢)者,其專而在己者也。察者,其散而之物者也。”這些就都與韓非和稷下學者將“法”等同於賞罰,以“術者”為“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責實,操生殺之柄,課群臣之能者也。”(《韓非子·定法》)和以“勢”為君主手中的“勝衆之資也”(《韓非子·八經》)的觀點並不完全相同,而是要寬泛得多。可以説,鶡冠子的“法”,很多時候就是“度數”或“度量”。故《天則》有“法者,曲制、官備、主用也”之説,而《環流》曰:“法之在此者謂之近,其出化彼謂之遠。……從此化彼者,法也。”這種“法”雖也是一種規範,即所謂“按法而割者不疑”(《天權》),但更多的卻只是效法和取法。而他的“術”既可為“臣術”、“師術”或一般“術數”,則顯然非韓非所説的“人主之所執”的“循名責實”的“課群臣之能者也”;鶡冠子的“勢”,也不完全同於《管子·法法》所説的“凡人君之所以為君者,勢也”或《韓非子·八經》所説的“勢者,勝衆之資也”——即專指政治權勢,而是明顯受到了以申不害為代表的法家“勢論”的影響,開戰國末期楚國以李斯為代表的楚法家“唯權勢之嗜者也”(《荀子·非十二子》)之先河。
總之,由鶡冠子的道家思想,我們可以看到戰國後期楚國道家思想的鮮明時代和地域特色。由於他們和楚國老莊道家的天然聯繫,故他們那種退讓、謙卑處下,吉凶、禍福、成敗互相依存轉化的觀念根深柢固;但因為他們已處於稷下黄老道家綜合百家學説興起之後,故他們的思想又不能對老莊道家有所修正,吸收了由環淵、詹何從北方帶來新的思想,將修身與治國結合,吸收刑名、法術之學,甚至將楚國道家一向反對的“兵學”也加以利用,這就是此時楚國道家思想的時代與地域特點。
[作者簡介] 高華平(1962— ),男,湖北監利人。文學碩士,哲學博士,現為華中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曾在《中國社會科學》《哲學研究》《中國哲學史》《文學評論》《文學遺産》《文獻》等刊物發表論文一百一十多篇,出版學術著作10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