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为人生的写作”
2015-02-02朵渔
朵渔
瓦雷里在评论雨果时说,雨果不仅长寿,更令人难忘的是他身上所迸发出的蓬勃的生命力。“在长达六十多年的时间里,这位奇人每天从五点钟工作到中午!他不停地进行语言组合,期待它们,倾听它们对他的回答。他写了十万或二十万行诗,并且从这种不间断地练习中获得了一种独特的思维方式。”波德莱尔则是与雨果正好相反的例子。这位短命的天才比雨果的寿命几乎短了一半,他只有二十年左右的时间来达到自己的完美,来认识个人的领域,来确定个人的风格,因此他不能像雨果那样在漫长的生命实践中自我调适,慢慢成长。他必须抄近道,少重复,迅速找到自己的风格路径并一条道走到黑。
这两个人的写作,差可区别为两类写作:天才式写作、为人生的写作。
为人生的写作,是以生活为底子、在漫长的生命实践中慢慢成长的写作。生活作为底子,意思是生活是写作的基础、大地,写作必须低于这个基础,深入大地,因此这种写作常常是低沉的,有重力感的,而非飞翔的。顾随先生讲诗,提出过“世法”与“诗法”的说法,一切“世法”皆“诗法”,“诗法”更离不开“世法”。也就是说,诗人不摸爬滚打在真实人世是不成的。真正伟大的诗人是能调和“世法”与“诗法”的诗人,比如陶渊明,“常人只认为看花饮酒是诗,岂不大错!世上困苦、艰难、丑陋、甚至卑污,皆是诗。”老杜虽不能完全调和“世法”与“诗法”,但他又能将这种不调和写成诗,于是又消解了这种不调和。而王渔洋所谓“神韵说”,就是排除了“世法”,只剩“诗法”了,因此成为屋上架屋,空中楼阁。
从这些意义上观察,子川的写作就是一种典型的“为人生的写作”。他是入世的,踩踏过生活的泥水,经历颇有些传奇。关键是,他的写作是俯身向下的,不怕低到泥里去。这些年,身上落满了灰尘/ 也可以这样表述/ 灰尘是些堆积起来的生命(《重新开始》)。一切世法皆诗法,概因为诗来自对人世的诸般感悟,诗行记录着尘世宛如灰尘堆积起来的生命。我始终觉得,如果不是天才型写作,那就让自己的写作往地下、往黑暗里去扎,只有这样才会结出果实。子川的诗作没有须臾离开过生活的基础,取材于身边,不停返视、内省,他不羡慕别人那些开得最艳的花,他只低头自己的那片地,哪怕一花一草也是自己的。花已谢了,花枝上只剩下叶子/ 对花的怀想/ 纠缠了叶子的一生//我们的生活因此而改变/ 一条不够长的被子/ 扯了这头就够不到那头(《降临》)。子川的诗在风格上看似有隐逸之风,事实上他骨子里是入世的,对一花一草的感悟,皆是人生,看似小,却通透。
为人生的写作,是一种慢慢成长、逐渐成熟、不断变化的写作。他不会一下子就找到自己的风格,总是体现为不断变换、自我调适、离中道不远的叛离与回归。这种写作有非常明显的岁月痕迹,个体生命如雪泥鸿爪般拓印在诗行里。因此,这种写作总能给人以信任感,里面不仅有一个真实的第一人称,更为关键的是,不掩饰,连缺点和错误都会原样呈现。这样的写作,大多是向内的,独语式的,不期待更多的读者,但也不封闭。柴门闲开着,避闹市而不避邻人。清点我的遗物/人们会发现小巷深处/有一口水井/井里有清澈温凉的水/……/井旁有人打捞/他的少年,青年,中年/岁月的井绳/在井圈上勒出深深的印痕(《又掉下去了》)。诗人写作一生,大概就是在一口虚无的井里打捞吧,那岁月的井绳、那一圈圈微微漾开的井水,记录着这西西弗式的一切。还有什么比这活计更虚无?但当诗行最终记录下这一切,又有什么比这更真切和永恒?诗虽小,但生命的感悟、时光的印痕,都在其中了。
子川的写作是生活的内分泌,有其自身的节奏和意绪,如华兹华斯所言:“诗起于沉静中回味得来的情绪”。但他的写作又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随生命的节律变化,呈现出一种和谐的变奏。比如早期的偏于抒情,中期叙事成分的加大,并开始获得一种素朴的品格。最近的写作开始变慢,开阔,“晚节渐于诗律细”与“老来诗篇浑漫与”的微妙调和。子川对“子在川上曰”有一种特别的敏感,因此岁月的痕迹在他的诗中历历彰显。守住一口井 结果会怎样/ 许多事情说不好// 种一棵树让后人乘凉/ 这道理大家都明白// 时间是一千年 那挖井人和植树人/离我们实在太久远// 可井水 还是那么充盈/ 那树繁茂如初//当我把一口井 一棵树/ 与一座寺院联系起来// 来来去去不仅是那些僧侣/ 还有琉璃瓦 印度香 木雕泥塑的菩萨// 新砌的庙宇/ 根基在一口井里 在一棵树下// 我在那里缓缓走动/ 替一个个逝者 留下影子(《影子》)。生命何其短暂,岁月又何其漫长。一口井、一棵树、一座庙,就是永恒了,而那挖井人、植树者、诵经者,早已逝去。“我”也不过是一个匆匆过客,一个千古的逝者留下的“影子”。对生命的感悟,对时间的感慨,看似平淡,却是妙悟、彻悟。他对时间的妙悟也并非出世的,总含有一种人世沧桑之感。 很想背对时间/站着,像小河边那棵老柳树,/静听背后流水。/在一块糙石上日夜打磨,生命仿佛一件利器,/ 一天天变薄。/时间流过,留下泥泞的河床(《背对时间》)。感慨复感慨,无论面对也好,背对也罢,时光总是如流水般逝去,让人徒唤奈何。“时间从不睡觉/ 却不记得人的情感”(《往事如烟》)。“年龄就是一条咬人的狗”,不叫,但咬人。读他的诗,有很强的代入感和吸附性,从少年读到中年,从中年渐趋黄昏,读着读着就觉得自己老了,岁月的流逝感让人心意微茫。
为人生的写作,因取材于生活的左左右右,边边角角,因此易“俗”。俗到俗世里,倒也不怕,那不是真的俗,最怕的是俗到雅。雅俗才是真的俗,俗气。因此,雅不能救俗,只会害俗。什么才能救俗?顾随先生说,惟力。生活里的诗,轻飘飘的,小情小绪的,雅得可疑,俗得可厌。必须有“力”灌注其中,才能辟雅避俗。子川的诗有真实沉郁的情感,有志在其中,才会有真正的生发感应之力。仿佛是一夜醒来,/ 物欲便占领整个世界!/ 我挟着我的诗稿,/ 慌不择路,穿过欲望的快车道,/ 像一只被叫花子追赶的狗(《我活在今天》)。我们都被一种叫“全球化”的现代宗教赶到了快车道上,生活被归入唯一的“主流”。惟有挟着轻飘飘的诗稿的诗人,才有脱离“主流”的勇气,但却没有古隐者的那份从容了,有的只是那种被物欲所追迫的汲汲皇皇。
力,但非蛮力,更非小感知、小见解、小伤感。使蛮力,感情浓郁得化不开,是最常见的庸诗。诗最怕被情淹了。子川写诗从不叫嚣,即便是苦涩的抒情,也是淡淡的,有一份从容在。他的诗虽也有纠结,有惶惑,但能调和冲淡,苦涩也能化得开,很少无由的伤感。小伤感最无用,如王安石所谓“文章尤忌数悲哀”,于己无补,与人无益,不说也罢。知解太多往往也难成好诗,顾先生举过一个例子,“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有哲理,有知见,但不是诗,因知解太多了。诗人在诗中思,最易流于肤浅,流于俗见。真正的大知解,是一种对生活真相的发现,是“与真理的关系”,是无所谓美丑善恶的。读读子川这首小诗:我最后看见,风把尘埃吹下山涧/ 那些时间里的生命/ 渐渐尘埃落定 (《看见》)。诗题为“看见”,“看”还稍微容易些,但“见”是最难的。子川是真有所“见”,但写来读来又目击道存、云淡风轻的感觉,这其实很难做到,需要真正的高手才行。
写诗写到最后,最容易漫漶无力,以为是“老来诗篇浑漫与”,其实是思想力贫弱了,创造力低下了。要知道,老杜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还有一句“晚节渐于诗律细”。子川对诗艺的追求可谓孜孜矻矻,他不张狂,不卖弄,严守“修辞立其诚”的传统诗教,有一分感悟,写一分诗。因此,他的“怎么写”常由“写什么”带动,往往顺其自然,水到渠成。子川很少贸然去写长诗,大多是小令、绝句的感觉,偶为大赋,也是小我的寄托兴发,尽量往小里去写。我赞同写小诗,虽然“写小诗让人发愁”,但写小诗是常态。老杜有“三吏三别”,“秋兴八首”,但他也有“两个黄鹂鸣翠柳”,“黄四娘家花满蹊”。不要迷信“大诗”、“长诗”。中国当下的大部分长诗、大诗写作,其实是在雄心与虚荣心交相支配下的无效写作。为人生的写作,首先是诚实的写作。顾随先生有个观念,诗宁可不伟大,但要立得住。可以没有《浮士德》,但要真实。“中国有的小诗绝句甚好,二十八字,不必伟大而不害其为诗,即因其真实。”事实上,小诗也可以是伟大的诗。即如子川这首《看见》,小诗,但堪称大作。就其对生命的感悟之深,对时间的妙悟之透彻,这首小诗可谓得大境界者。小诗难在举重若轻,难在境界。须得在生活里历练上几回,在手艺上千锤百炼过,然后才会有“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妙手与偶得。比如“灰尘是些堆积起来的生命”(《重新开始》)这一句,的确是小,似乎得来全不费工夫,“小学生便可懂,而大学教授未必讲得来”。但非得有大境界者不可得。
为人生的写作,其最终并非为安慰一个小我,如果只为小我而写作抒情一辈子,实在是酸腐可笑。作诗有三重境界。写诗不是诗,就像唱歌老跑调,是为酸;写诗只是诗,一招一式四平八稳,不跑调也不出彩,是为腐;“写”这个动作与诗合一,诗与这个写的“人”合一,最终“不写”也是诗,活着便是诗,这才是为人生的写作。得此境界者,诗入化境,就不会差。而诗之于人,可行而下为日常起居,亦可形而上为终极信仰。子川是一个能够在诗中开悟的诗人,是能够对人世微睁双眼便可“看见”的诗人,我最后看见,风把尘埃吹下山涧/ 那些时间里的生命/ 渐渐尘埃落定 (《看见》)。当他一旦进入参悟的境界,诗便与人合一了,一切世法皆成诗法,一切诗法皆为信仰。
读子川诗,生发出这许多感想来。有些直接得之于子川的写作,有些未免有些浮想联翩。海德格尔在阐释特拉克尔时说过,在思与诗的对话中,要特别注意对思的节制,小心不要打扰一首诗的宁静。如何节制?首要的,对诗的探讨决不能取代对诗的倾听,也不能指导对诗的倾听。最理想的状态是,在思与诗的对话中能把语言之本质召唤出来,以便终有一死的人能重新学会在语言中栖居。希望我的胡思乱想没有打扰子川兄诗里的平静,更希望这种同行间的对话能激发出一种对诗的新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