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性翻译的典范
——《三国演义》罗慕士译本的诞生与接受
2015-02-01罗选民
郭 昱 罗选民
(中国人民大学,北京 100872;清华大学,北京 100084)
1 引言
1820年英国人汤姆斯(P. P. Thoms)在《亚洲杂志》(TheAsiaticJournal)上发表《三国演义》的节译文“董卓之死”,从而拉开了该小说英译史的序幕。早期译介活动的主体为在华外籍人士,他们中有驻华外交官、传教士、军官、清政府的外籍职员以及一些公司的在华职员,他们大多以业余爱好者的身份对该小说进行编译、摘译和节译,旨在帮助在华的英语读者和对中国感兴趣的欧美读者加深对中国的了解。1925年上海别发洋行出版发行的由英国业余翻译家邓罗(C. H. Brewitt-Taylor)所完成的第一个全译本是这一时期《三国演义》英译活动的巅峰之作。在某种程度上,这一时期的译作是早期西方汉学发展的产物。然而随着西方汉学对中国古典文学和历史研究的不断深入,原来的各种编译、摘译、节译本乃至邓罗的全译本都越发不能满足专业人士的研究需求。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在20世纪后半叶,著名汉学家罗慕士(Moss Roberts)对《三国演义》进行“优雅有力的”重新翻译(http://www.ucpress.edu/books/pages/9328.php#reviewsTab,1991年译本封底)。
罗慕士先后出版过3种《三国演义》英译本,分别为1976年节译本、1991年全译本以及1999年节译本。其中,1976年节译本ThreeKingdoms:China’sEpicDrama由潘塞恩图书出版公司(Pantheon Books)出版发行,集中翻译了第二十至八十五回;1991年全译本ThreeKingdoms:AHistoricalNovel由美国加州大学出版社和中国外文出版社联合出版发行,全书1096页,译本正文是对原著一百二十回的完整译文,译文之前依次有地图目录、致谢和前言,文后则附有后记、主要人物索引、大事纪年表、小说中出现的官职、术语和部门名称索引、缩略语表和各回的详细注释;1999年节译本则是在1991年全译本的基础上经过删节推出的。
罗慕士的译介活动呈现出明显的学术性,其1991年全译本的各个细节尤其体现出学术研究的痕迹。作为“一丝不苟的学术性翻译的典范”(West 1995: 158),《三国演义》罗慕士全译本出版后受到汉学界研究者的广泛欢迎以及专业人士的充分肯定。
2 罗慕士《三国演义》英译活动的学术性
综观罗慕士的整个翻译活动,可以发现一个突出特征就是其学术性。一方面,作为纽约大学的汉学教授,罗慕士主观上有着为学术服务的翻译目的,教学和研究动机贯穿于其翻译活动的始终。另一方面,客观来讲罗慕士对《三国演义》的全译活动是在一个近乎理想的学术环境中进行并完成的。
2.1服务于学术的翻译
罗慕士的研究兴趣包括古汉语、古代文学与哲学、中国历史、现代汉语、亚洲文学与哲学。他有着深厚的汉学功底,是美国东方研究学会和哥伦比亚大学东方思想与研究院成员、《亚洲学者杂志》(JournalofAsianScholars)主编(http://as.nyu.edu/object/mossroberts.html;Roberts 1995:2340)。 成功翻译《三国演义》全本是罗慕士最重要的学术成果。与早期的《三国演义》英译活动不同,罗慕士的英译活动从一开始就带有明显的学术动机,这与他的汉学教授身份紧密相关。
罗慕士并未在1976年译本的相关副文本中明确其翻译目的和预期读者群。不过在1991年译本的“致谢”中他曾提到1976年的译本是“供大学教学之用”,并且指出1976年译本“有其局限,错误之处难免,然而我一直期望有一天会有机会翻译整部作品”(Roberts 1991:xi)。这表明两次翻译活动有着相同的目的。1999年节译本推出的目的则被明确表述为“供修亚洲历史、文学和比较文学课程的学生使用”(Roberts 1999:vii)。在笔者与罗慕士的一次探讨中,他指出这些译本是为对中国历史(包括现代史)感兴趣的读者准备的。
因此从3个译本的副文本提供的信息看,罗慕士的主要翻译目的是为满足大学里的教学和研究需求,其次是满足普通读者涉猎异域文化的好奇心。因而读者群主要由汉语言文学相关专业的学生和研究人员构成。
2.2理想学术环境中的翻译
奈达认为,“理想状态(鲜有这样的状态)下翻译过程应该包括(1)准备过程和(2)实际翻译过程”;“理想状态”为:“译者有足够的时间和充分的资源(包括书籍和咨询)来阅读和研究要动手翻译的整个文本,对所有的问题无一遗漏地做笔记。这些理解和翻译方面的问题能够在实际翻译前得到解决。如果已有译本问世,则应该仔细查阅,看各种问题是如何解决的”(Nida 2001:105)。
根据奈达的这个定义判断,罗慕士1991年的译本正是理想学术环境中的产物。罗慕士在1991年译本的“致谢”中(Roberts 1991:xii)提到自己在获得足够的汉语知识以阅读《三国演义》原作之前曾读过邓罗的1925年全译本,这促使他对该作品翻译中所暴露的各种难题有所思考。而20世纪八九十年代对于《三国演义》的研究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西方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这些研究成为译者可资借鉴的丰富的学术资源。罗慕士在翻译期间读过大量《三国演义》相关的研究论文和专著等,这些文献资料对他深入理解原文文本,撰写译本后记及注释都有很大的帮助(Roberts 1991:1001)。
值得注意的是,参与罗慕士《三国演义》英译活动的赞助人(patron)也具有很强的学术背景。据其1991年译本“致谢”所述,翻译项目是中国外文出版社于1982年发起的。随后,罗慕士在1983-1984年间在外文出版社作外国专家期间正式启动该项目。因为这个翻译项目罗慕士先后于1983-1984年间获得美国国家艺术基金资助,于1985-1986年间获得美国国家人文基金资助,在1983年和1993年他还两次受到哥伦比亚大学翻译中心的嘉奖。这些支持为他减轻了经济负担,使他可以投入更多的时间和精力从事翻译工作。除了经济方面,外文出版社和美国的学术机构在意识形态等方面也起了一些关键的作用。
此外,罗慕士在翻译过程中得到很多中外专家、学者的帮助。在外文出版社作外国专家期间很多同事的建议使其获益匪浅(Roberts 1991: xi)。外文出版社安排著名翻译家任家桢担任他的审稿人,“任的建议极大地提升了译作的质量。”同时罗慕士还得到另一位审稿人郑僧一(C. N. Tay)的帮助,他的很多建议也被融入译作中。在外文出版社和加州大学出版社达成一致意见并且决定联合出版该译作以后,加州大学出版社聘请谢伟思(John S. Service)当审稿人,“他优美的文笔使很多字词的翻译更加完美,他对译文和‘引言’提出的敏锐而恰当的质疑很有价值”(Roberts 1991: xii)。罗慕士还得到何谷理(Robert Hegel)以及顾传习(Chauncey S. Goodrich)等汉学家的帮助。这些审稿人都对中国文化有深入的了解或研究,同时在英文方面有极高的造诣,他们为罗慕士提供了许多非常有价值的意见和建议。
3 译本的学术性
罗慕士深厚的汉学功底加上学术性的翻译目的以及理想的学术环境共同造就了经典的极具学术价值的《三国演义》罗慕士1991年全译本。任何文学经典都经过世世代代读者的阅读和诠释,一个译者要想翻译出具有学术价值的译作就必须在动笔翻译之前认真研读前人的研究成果和相关评论,对原作进行系统而深入的研究,而这些往往会给译作的副文本提供大量素材。而除了译文本身的合理和精准,《三国演义》罗慕士1991年全译本的学术价值还充分体现在其极具内涵的副文本上。这里分别以后记和注释为例探讨副文本体现的学术性。
3.1 后记
在1991年译本中,后记的篇幅长达50页。这篇后记首先是对《三国演义》的综合评论,涉及到的话题包括:(1)历史起源;(2)美德、血统与正统;(3)小说对史料的运用;(4)元代说书与小说;(5)罗贯中与元明交替时期的汉民族主义;(6)明清交替时期的《三国演义》;(7)作为文学作品的《三国演义》;(8)毛宗岗批评本评论;(9)毛宗岗批评本中的孔明形象。
同时,这篇后记澄清与翻译有关的一些重要问题。其中之一便是底本的选择问题,这实际上是翻译过程中的最基本问题,却恰恰被历史上众多《三国演义》译者所忽略。罗慕士指出,自己的译本是根据毛宗岗批评本翻译的,之所以选择这个版本,是想把这部作品在中国长期以来为读者所熟知的形态呈献给读者(Roberts 1991: 939)。
在这篇后记中,罗慕士还阐明标题翻译背后的思考:《三国演义》可以称为取材于汉代的明小说。明代的因素体现在文学层面,汉代的因素体现在历史层面。关于该小说的一切问题都可以从这两个层面理解。作为1部文学作品,《三国演义》跨越史诗、戏剧和小说3种体裁……如果把它与西方文学作品比较,可以说《三国演义》与《伊利亚特》的部分片段、莎士比亚的历史剧(《亨利六世》3部曲)、马罗莱的《亚瑟王之死》或者司各特的某些小说有相似之处。作为1部历史小说,《三国演义》中有大量素材取自各种历史记载……清代著名史学家张学成认为相对于纯属虚构的《西游记》和基本忠实于史实的《列国志》而言,《三国演义》则可以概括为“七实三虚”,即7分史实、3分演绎。在之前的节译本中,我把副标题译为China’s Epic Drama,不过也许A Historical Novel更恰切,因其涵盖该作品的明、汉两个层面,后者同时可作为“演义”一词的翻译(Roberts 1991: 939)。
由于“演义”在英语中没有对等词,译者不得不根据自己的理解翻译。当然,译者对原作的理解必须建立在对原作和相关学术研究的深入阅读基础上。从上述引文可以看出,罗慕士不仅对原作的内容和风格了如指掌,对中国学者的相关评论也十分熟悉,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原作的理解逐步加深。在此基础上,罗慕士对比《三国演义》的3种体裁特征与相关西方文学作品,并把这些特征融入标题的翻译中。
3.2 注释
在 1991年译本中注释长达94页,主要分为3类:第一类是对1522年嘉靖本《三国演义》中部分片段的翻译,这些片段在毛宗岗批评本中被删节或改写,翻译出来可以使读者有机会比对两种底本。第二类注释是毛宗岗批评本中的评述。之所以提供此类注释,是因为“毛本中的评述是具有影响力的文学评论,已经成为许多版本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如今仍然广为人知。这些评论能够帮助读者在复杂的叙事中把定航向,同时对作者的文学创作手法作出有趣的阐释”(Roberts 1991: 940)。第三类注释则提供历史信息,如对汉代的疆域、人物、政府机构等所作注释属于此类。为提供此类注释,译者参阅大量文献资料,其中最为重要的要数陈寿的《三国志》和司马光的《资治通鉴》,此外还有大量当代的《三国演义》研究著作,如叶维四、冒炘撰写的《三国演义创作论》,丘振声的《三国演义纵横谈》,朱一玄、刘毓忱编的《三国演义资料汇编》,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出版社出版的《三国演义研究集》以及英国人魏安(Andrew C. West)撰写的《三国演义版本考》等等(Roberts 1991:1001)。在所有注释中,第三类对读者的阅读帮助最大,充分体现译者对读者的体恤,罗慕士写道,“对于中国读者而言,从小看着舞台上的三国戏,听着收音机里的评书和看着连环画长大,故事中的人名、地名、称谓和战役名称早已耳熟能详,这些词也已经融入数十个成语典故当中。然而初次接触这部书的西方读者却无法体会这种亲切感。我希望历史信息方面的注释能够为读者提供必要的背景知识,使小说更易于阅读”(Roberts 1991: 940)。
4 译本在学术圈的接受情况
罗慕士的译本问世以来,受到汉学界研究者的广泛欢迎。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曾评论过罗慕士的1976年译本。他认为该译本“保存了原作的精神”,“赋予了《三国演义》以新的生命,值得期望了解中国过去的读者阅读”(Goldblatt 1977:678-679)。
客观上讲,正是《三国演义》罗慕士1976年节译本的出色表现,随后促使中西合力达成《三国演义》罗慕士1991年全译本的诞生。该译本一经出版,就得到西方读者的热烈欢迎,多位当代著名英美汉学家为其撰写书评。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东亚研究所所长、著名历史学家魏斐德(Frederic Wakeman)评论道,“罗慕士对中国最重要的历史演义的优雅有力的翻译恰当地传达了原作史诗般的描写”(http://www.ucpress.edu/books/pages/9328.php#reviewsTab ;1991年译本封底)。
著名汉学家闵福德(John Minford)认为译文“明快流畅”。作为另一部中国古典小说《红楼梦》的合译者之一,他对《三国演义》翻译过程中的困难具有敏锐的洞察力,对罗慕士为克服这些困难所做出的努力欣赏有加:“尽管是一部通俗小说,《三国演义》是很难翻译的……该书在中国人中很容易引起共鸣,但却很难用英文传达。罗慕士在很大程度上客服了这个困难。译作中叙述和对话部分很易读,他对书中高潮部分把握得很好。译本对韵文的翻译尤其突出,他大胆地使用韵律,捕捉原作的风味,再现了原作的流畅和神韵”(Minford 1994:43)。
著名汉学家耶鲁大学教授魏安评论道,“罗慕士教授的这部译作是一个罕有的伟大功绩,它不仅是一丝不苟的学术性翻译的典范,同时也是一部令人愉悦的小说,不论读者之前是否有中国文学方面的知识,都能从中得到乐趣”(West 1995: 158)。
芝加哥大学余国藩(Anthony C. Yu)认为,“罗慕士的译作是卓越超群、无可挑剔的学术精品,在未来很多年中都会为西方读者带来乐趣”(http://www.ucpress.edu/books/pages/9328.php#reviewsTab;1991年译本封底)。
上述评论在很大程度上代表英语国家学术界的观点。总的说来,《三国演义》罗慕士译本在汉学领域得到广泛认可,取得空前成功。
5 结束语
罗慕士的《三国演义》译介活动随着其全译本的问世将近两百年的《三国演义》英译史推向新的高度。通过对罗慕士《三国演义》英译活动的系统研究,笔者发现学术特色伴随着罗慕士《三国演义》英译活动的始终,几乎所有的参与者都具有一定的学术背景,而这种学术特色在译作的各种副文本中得到充分体现,这也使得译作成为西方《三国演义》研究中不可多得的学术珍品。正如魏安所言,罗慕士1991年全译本的出版使得“英语世界终于能够充分领略《三国演义》这部伟大的世界文学名著了”(West 1995: 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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