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坛异军突起的审美新力量
——中国“70后”女作家论
2015-02-01张丽军宋学清
张丽军 宋学清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 济南250014;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吉林 长春130024)
·“70后”作家研究(学术主持人:张丽军)·
中国文坛异军突起的审美新力量
——中国“70后”女作家论
张丽军 宋学清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 济南250014;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吉林 长春130024)
主持人语:中国“70后”作家成长为新世纪中国文坛主力军,这已经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无论是作品的数量还是创作质量、叙述技巧还是文学理念,中国“70后”作家群都已经表现出了令人瞩目的成绩和属于这一代人的独特精神气质。昔日所谓的美女写作、激素催生的写作、“假面狂欢”、“一朵虚无的云”等等诡异负面的称谓,如同秋日的雾霾一扫而空,今天的“70后”作家创作呈现出澄净明媚、沉静大气、丰饶壮观等多元艺术风格特征。在鲁迅文学奖的获奖队伍里,魏微、李浩、鲁敏、乔叶、李骏虎、徐则臣、张楚等众多“70后”作家以成熟的中短篇小说创作显现了非凡的实力。在第八届茅盾文学奖的评选中,徐则臣的《耶路撒冷》已经冲到了提名奖的位置。对中国“70后”作家而言,今后文学创作的道路还很长、很远,也需要继续付出艰辛的努力和探索。因此,及时总结“70后”作家创作道路的成败得失,分析他们的文学创作理念与叙事风格特色,探寻文学创作的问题、局限与瓶颈所在,已经是一个迫在眉睫、亟需解决的关键问题,是关系到新世纪中国文学向何处去,中国文坛新势力能否实现审美断裂、确立自我艺术风格、创造属于这一代人独特精神地理坐标的全局性问题。
事实上,在充分肯定中国“70后”作家创作的巨大实绩,归纳、分析并命名“70后”作家文学作品的同时,当代文学研究者和批判者更应该深入“70后”文学作品世界,从文本细读出发,深刻反思和批评中国“70后”作家所存在的局限、不足与问题。正如批评家黄发有所言,“因为尊重,所以苛求”,我要说的是,因为期待,所以批评;唯有批评,才有进步。从总体而言,“70后”作家创作存在着许多急需解决的问题:第一,中国“70后”作家存在着巨大的无力感,依然在前辈现实主义与先锋魔幻主义阴影下徘徊,其文学理念深处缺少“审美断裂”。第二,“70后”作家,如陈家桥、李浩、李骏虎、刘玉栋、东紫、范玮和“中间代”作家进行着语言和叙述模式的某种宝贵的、先锋性探索,但是缺少更具有新质性、整体性和中国化的语言形式实验。第三,“70后”作家从一开始到现在大多数都是“乖乖女”、“听话男”,缺失思想的先锋性、尖锐力和叛逆性,难以在文明范式、文化类型和精神理念层面实现思想性与原创性的宏大建构。
因此,作为新世纪中国文坛主力军的“70后”作家,迫切需要研究者和批判者的关注、剖析与批评。当前中国文学研究的力量依然集中在“50后”与“60后”作家身上,这更显现出当前和今后对“70后”作家创作进行研究的重要性和迫切性。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批评家。正如新文化运动期间陈独秀呼唤中国的托尔斯泰、中国的孟德斯鸠、中国的王尔德一样,今天我们呼吁新世纪中国文坛的“鲁迅”、”茅盾”、“沈从文”式的“70后”文学大师与巨匠的出现。唯此,新世纪中国文坛与新世纪中国文化才能实现新的文化复兴。
新世纪以来,“70后”女作家的创作表现出来的特殊性、异质性日渐清晰,她们在长期的积累过程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文学理念与写作风格,成为新世纪中国文坛异军突起的审美新力量。“70后”女作家的创作特色主要集中于“新都市文学”的新文化空间书写、对城市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美学的“微观叙事”和新世纪“新女性神话”建构。“70后”女作家对个体日常生活经验的倾力关注,使得她们拥有和确立了自己独立的审美判断与文学观念,从而摆脱了原有小说叙事传统与经验的制约。毫无疑问,这已然具备了文学史的意义与价值。
“70后”女作家;新都市文学;微观叙事;新女性神话
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学界对于“70后”作家群的关注持续升温,虽然“70后”这一临时性概念尚有诸多存疑,但是作家群体的这一代际性划分充分体现了一代人独特、共享的生活经验、生命体验、价值观念与审美追求,并已经在长期使用过程中成为一种通约性概念。新世纪以来,随着“70后”作家日渐成熟,作品风格日趋稳定,他们开始超越“少年情怀”的青春写作步入相对厚重的中年写作,多样化的创作风格已经引起人们的普遍关注,尤其是他们所开创的新的审美范畴正在被人们广泛接受。
就群体特征而言,中国“70后”女性作家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强势姿态,在文学成就与作家比重等方面超越了同代男性作家,比如卫慧、棉棉、金仁顺、朱文颖、魏微、戴来、盛可以、鲁敏、滕肖澜、周瑄璞、付秀莹、计文君、常芳、艾玛、东紫、王秀梅、方如等等。她们的创作往往与时代节奏保持同步,习惯以快餐式的中短篇小说介入当下日常生活,以敏锐、简短、快捷的文字迅速捕捉当下的新文化、新现象,以及新人、新物、新事件,带有较强的新闻报道与社会批判特征。而大部分“70后”女作家的高校学习经历与都市生活经验使她们的文字细腻、隽永,更具文学性,同时也更为关注城市文明与都市变迁,并逐渐形成了自己相对稳定的文学阵地。只是这一过程较之于“50后”、“60后”以及“80后”作家相对曲折,文学作品产生的轰动效应不足,文学力量薄弱。但是可喜的是,新世纪以来“70后”女作家们通过自身的努力,已经使她们的创作回归文学本身,并日渐形成中国文坛异军突起的审美新力量。
一、从“身体”开始的“70后”女作家叙事
“70后”作家真正浮出历史的地表与文化消费主义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目前我们能够知道的最早提出“70后”这一概念的是1996年南京民间文学刊物《黑蓝》2月刊。同年《小说界》第3期正式推出“七十年代以后”栏目,专门发表“70后”作家作品。1997年1月《芙蓉》开辟“重塑70年代后”专栏。到1998年“70后”作家开始被全面关注,《山花》、《人民文学》、《上海文学》、《大家》、《长城》先后正式推出“70年代出生作家”作品。《作家》则在同年8月以配发女作家照片的方式推出“七十年代出生的女作家小说专号”,由此推动了所谓“美女作家”的文学噱头。与文学期刊遥相呼应,春风文艺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等国内著名出版社相继推出“70后”作家作品集。“70后”成为上世纪末最为热门的文学话题之一。这种所谓的“70后热”在当时主要集中于女作家群体,尤其是卫慧的《上海宝贝》、棉棉的《糖》、朱文颖的《高跟鞋》等作品,将与“70后”有关的“美女作家”、“身体写作”甚至是“下半身写作”推到了风口浪尖。表面的虚假繁荣盛极一时,最终因为作品叙事的苍白乏力、自我重复,审美的偏狭局促而与文学渐行渐远,同时也令读者接受产生审美疲劳而遭厌弃。于是新媒体开始重新捕获对象,以代际顺延性思维推出“80后”作家,媒体与读者再次“共谋”在世纪末快餐式地推出又快餐式地消解了“70后”作家群体。
这种消解并不是扼杀。“70后”作家作为一个“沉默的在场”群体从未离开过中国文坛,相反,历经消费主义的商业喧嚣之后痛定思痛开始走向沉静,出现了更多接近纯文学的作家作品。正如“70后”女作家魏微所说:“70年代是堕落的,就因为几个狂躁的、不谙世事的女作家,整个时代被牵连了。整个时代,被视为是颓废的、无望的、末日的时代……而与此同时,个体的区别很快显现出来了,包括他们的写作和为人姿态。我已经看到了,更大的分歧和变故还在后头。”①魏微:《关于70年代》,《青春文学》2002年第1期。进入21世纪之后,随着创作的成熟,一个全新的“70后”文学共同体正在悄然复苏。曾经那“几个狂躁的、不谙世事的女作家”如今已成过眼云烟,但是她们却作为一种文化现象成为学界研究的对象。
曾经的“70后”女性作家,她们所谓的“身体写作”、“下身写作”并非是一种简单的文学断裂式审美现象,也不能仅仅归结为消费主义的现代性产物,它具有一定的历史传承性,赓续了中国近代以来的文学革命与启蒙主义传统。就百年中国文学习惯而言,几乎每一次社会变革、思想突变都以女性的自我解放作为突破口,尤其是女性的性解放,因为“妇女解放程度是衡量普遍解放的天然标准”①《傅立叶对妇女解放的论述》,转引自[德]马克思、恩格斯:《神圣家族,或对批判的批判所做的批判。驳布鲁诺鲍威尔及其伙伴(摘录)》,载《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论妇女》,人民出版社1978年版,第7页。。
“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中国现代启蒙主义勃兴的逻辑起点可以归于“人类的启蒙即起源于恐惧”②[瑞士]荣格:《心理学与文学》,冯川、苏克译,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134页。。家国生死存亡的恐惧在当时笼罩了整个中国,令现代思想家激烈而焦躁。他们往往以性启蒙甚至是性革命作为突破口试图寻找到打破传统思想藩篱的突破口,而对妇女问题的关注,构成了“五四”启蒙思想最具说服力的部分。③乔以钢:《中国当代女性文学的文化探析》,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4页。鲁迅《伤逝》中“娜拉式”出走的子君是一个失败的英雄,已经具备了现代女性自我解放的朦胧意识。茅盾《野蔷薇》、《幻灭》、《动摇》、《追求》、《虹》等作品中的桂少奶、慧女士、孙舞阳、章秋柳、梅行素、李惠英等革命女性,则以极为激烈的姿态出现,她们以性为工具将身体作为革命的手段和对象,以性的张扬和身体的解放来对抗传统社会之于女性的性压制,最终将繁复深奥的革命理念简化为女性的身体。
在“红色经典”系列小说中女性身体叙事充满了节制甚至性压抑,女性解放幻化成一种身体符号。赵树理《小二黑结婚》中的小二黑与小芹,袁静、孔厥《新儿女英雄传》中的牛大水和杨小梅,梁斌《红旗谱》中的运涛与春兰,严萍与江涛,知侠《铁道游击队》中的芳林嫂和刘洪,雪克《战斗的青春》中的许凤和李铁;李英儒《野火春风斗古城》中的杨晓冬和银环等,是恋人更是革命同志,女性已经真正走向了婚姻自主的道路。
新时期文学对女性身体叙事的迷恋,充满了思想解放精神。张贤亮《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王安忆《小城之恋》、《荒山之恋》、《锦绣谷之恋》,林白《一个人的战争》,陈染《私人生活》、《与往事干杯》等作品中,作家用身体思考社会,呼唤身体与思想的双重解放。
上世纪90年代中国改革开放深化发展,现代化进程提速,消费主义、物质主义思潮开始日益兴盛。“70后”女作家再次以女性身体叙事去表达自己的私人情感与社会认知,传递她们的时代困惑、迷茫与彷徨,试图以感官刺激彰显文学立场,实现社会批判。但是由于她们当时的创作题材过于关注酒吧、咖啡馆、商场、毒品、摇滚、婚外情、酗酒、欲望、性爱、身体等都市符号,主题则相对集中于消费主义、物质主义泛滥下所衍生的都市颓废主义、虚无主义情绪,且最终在审美层面未能超越肤浅的美学颓废主义,沦落于生理性的感官刺激,成为世纪末文化堕落的一种表征。虽然就身体叙事的革命意义而言,“70后”女作家在1990年代的文学创作可以归于“挑战和回应”模式④[德]顾斌:《中国现代文学史》,范劲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6页。下的百年中国的文学谱系,但是她们却并未继承身体叙事的革命与启蒙主义传统,反而成为消费主义的文化宠儿,身体叙事在她们那里已然消褪了美学价值与文学性沦为一种现代消费手段,充分显示出资本对文学的裹挟力量。
如果说“启蒙就是人类脱离自我招致的不成熟。不成熟就是不经别人的引导就不能运用自己的理智”⑤[美]詹姆斯·施密特编:《启蒙运动与现代性——18世纪与20世纪的对话》,徐向东、卢华萍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61页。,那么世纪末的“70后”女作家们显然无法承担“导师”角色,她们表现出来的文学形态使她们成为亟待被启蒙、被引导的群体。直至新世纪之后,“70后”女作家的分化日渐完成,大浪淘沙式地滤除那些盛极一时的消费主义宠儿。“70后”纯文学女作家开始占领话语高地,在沉默的写作中发出自己的声音,在长期的积累过程中形成自己独特的文学理念与写作风格,成为“70后”作家的中坚力量,引起人们的普遍关注。
二、城市的扩张与“70后”女作家的“新都市文学”
就题材而言,乡土文学无疑是百年中国文学的主流,这与中国的社会性质、经济结构密切相关,是文学对现实“追踪式”跟进描写必然的艺术结果。但是随着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城市化扩张,城乡关系正在发生激烈剧变。城市之于乡村的“圈地运动”整体改变了城乡板块,城市规模的扩张使其拥有了更大的包容性,能够吸纳更多的乡村剩余劳动力。尤其在新世纪之后,中国城市的兴起已经开始日渐蚕食乡村,文学对这一现状的“追踪式”描写导致新都市文学的勃兴。但是目前的城市文化带有很强的交汇性特征,这主要是由那些带有流动性和不确定性特征的新移民引发的,“他们的焦虑、矛盾以及不安全感是最鲜明的心理特征。这些人改变了城市原有的生活状态,带来了新的问题。正是这多种因素的综合,正在形成以都市文化为核心的新文明。”⑥孟繁华:《乡村文明的变异与“50后”的境遇——当下中国文学状况的一个方面》,《文艺研究》2012年第6期。这种带有现代“新移民”色彩的城市文明,孕育出一种过渡性、交汇性的都市文化,它所依托的并非纯粹的都市经验,而是具有外来者介入性质的城乡兼容性经验,因此这种都市文化不仅仅区别于传统中国的乡土文化,同时也区别于现代中国纯粹单一的都市文化,具有自己的城乡交汇性特征。
中国现代城市的崛起与现代性扩张加速了代际分化,导致“每一代人所处的文化、生活方式和社会基础结构都与上一代不同,而且差异程度一代比一代大”①[美]兹比格涅夫·布热津斯基:《大失控与大混乱》,潘嘉玢、刘瑞祥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218页。。代际间经验景观的断裂式差异,导致思想焦点与精神支点的巨大不同。“50后”、“60后”作家聚焦于历史与乡村文化,“80后”作家热衷于纯粹的都市消费文化,而“70后”作家则更多倾向于过渡性、交汇性的都市文化关注,这使她们的文学创作从整体上呈现出代际间的独异性。
20世纪90年代城市崛起之际,“70后”正处于青壮年,不管是作为知识输出还是劳动力输出,他们都是中国城市崛起的生力军。他们为了同一个目的以各种途径进入城市,成为现代城市的新移民,从而能够以独特的身份与视角体验、观察着城市新文明,跟踪时代变化书写着独特都市经验的“新都市移民文学”。这种独特的生存体验和生命感受之于“70后”女性尤为强烈。“70后”女作家笔下的“新都市文学”秉承了“五四”现实主义精神的基本内核:直接将笔触指向当下现实,关注当下的精神事务,处理当下的精神困境,建立与当下的紧密联系,实现文学的干预性功能,达成文学的审美性与现实性的有机结合。
“70后”女作家笔下的都市是一个处于现代性断裂期的文化空间。“文明与罪恶的共生,传统与现代的冲突,物质文化对个性的扭曲,工具理性对生命原欲的压抑,新奇经验的追求与社会性需求之间的抵牾,等等。”②翟文铖:《“70后”作家的都市小说》,《小说评论》2015年第2期。鲁敏的《伴宴》就揭示了城市中传统民乐文化无可避免的衰落,简直就是小说版的“一声叹息”。“70后”女作家以女性特有的敏锐、知识分子自觉的深刻去剖析都市文化,完成自己都市经验的理性认知,构建出一个资本冲击下破败、堕落的城市文明,具有较强的批判性。
“70后”女作家对城市文明的批判与认知是公正而深刻的,但不可否认的是她们对都市同样充满了偏见。中国社会与文学关于城市叙事曾经充满着理想主义的神化想象,直到今天这种理想主义仍然是很多人奔向城市的重要动力。如果说这种城市乌托邦想象是一种偏执,那么“70后”女作家对于城市的妖魔化书写则是以一种偏执代替另一种偏执的文学事件。这种偏执带有一定的真知灼见,甚至起到一定的当下社会警示作用,但是这在某种程度上会限制我们对城市文明的整体性认识和深入性探究。
城市的妖魔化认知主要表现在罪恶城市的建构上,其中官场腐败被很多“70后”女作家视为城市罪恶最为鲜明的一种表征。艾玛的短篇小说《有什么事在我身边发生》讲述了一对夫妻认知错位的故事,与妻子木菡生活多年的政府干部老钟突发心脏病死亡,这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好干部、好丈夫,但是在他死后木菡无意中发现了一把房门钥匙,以此打开了重新认识老钟之门,丈夫不要孩子的秘密,以及他清廉背后巨大的贪污事实被不断挖掘。在重新定位与认知的过程中,妻子木菡陷入精神危机,患上拆挖、寻宝的强迫症。东紫的《赏心乐事谁家院》将官场腐败简化为乱性,几乎每一位官员都有婚外情,主人公是临近退休的市委书记谷昊,他为了迎娶妙龄少女郑莎莎(妻子曾经的学生)无情抛弃了患难妻子冉月出,威逼利诱、人格侮辱无所不用其极。魏微《家道》则是以当财政局局长的父亲被牵连入狱家道中落为背景,着重描写了妻子与女儿重振家道的艰辛历程,等等。“70后”女作家笔下的官场小说具有一个共通性,即简化腐败的现象与过程,忽略其社会影响,以被伤害者女性作为批判支点,集中于家庭伦理与亲情伤害的叙述。
在灰色官场之外,罪恶城市还表现出黑色人性,即对城市文明黑暗、残暴、冷酷、血腥一面的表现,这也是“70后”女作家对城市文明着重批判的对象。其中王秀梅的小说最具代表性,她往往以极端的死亡事件去表现对城市文明的极度质疑。《芙蓉》讲述了一个关于复仇的故事,发廊小姐、曾经的大学生韩芙蓉为了报复始乱终弃毁掉自己一生的张大江,同时更是为自己夭折的孩子复仇,预谋接近并与张大江的父亲张洋发生性关系,最后设局引张大江到自己挂满孩子照片的房间,在对方高潮时杀死他,复仇后自杀身亡,得知真相的张洋也在家中自杀。复仇、乱伦与死亡构成了城市最为黑暗的一幕。《夏天里的两个故事》中处于城市底层的任真被富家小姐迟心意利用,一气之下杀死迟心意与她的情人企业家吕东方;《紫血》采用了聊斋式叙事手法讲述了一个关于婚外情杀人的故事。城市在王秀梅笔下失去了文明的色调与理想主义色彩,黑暗、残暴、死亡充斥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构成了城市文明进步发展的坚硬阻力。戴来《没法说》中怀有疑心病的年迈父亲不仅到处毁谤家人,还因怀疑妻子有奸情而进行了长达20年的监视与折磨,直到最后割掉了怀疑对象老刘的生殖器,引发血案;《自首》中的关洋勒死曾经是舞厅小姐的妻子,事件亦真亦幻真假难辨。艾玛《诉与何人》中有按摩女丽莎与老作家之间的暧昧、挑逗;冷漠的未成年援交少女小宇杀死男朋友;开平市法院副院长嫖宿折磨未成年少女,陷害检举自己的法官Z,法官Z不堪压力在狱中吞筷自杀等。金仁顺《三岔河》中的大学教授吕悦在一夜情之后,恼羞成怒杀死了曾经的同学、现在的大款李虎;《松树镇》中曾经温柔美丽的小镇学生孙甜,多年后在北京成为了杀人犯。“70后”女作家几乎清一色以灰暗的心理去观察城市,钩沉城市的当下历史,失望、消沉与堕落充斥字里行间,以极端的文字表达了对现代性的坚定质疑。
现代性催生的城市罪恶具有较强的吞噬性,城市在“70后”女作家笔下成为了罪恶的渊薮,它宽容地吸纳着各类人群,同时也快速地改造那些外来者,吞噬着人性的温良。堕落、空虚与迷失成为外来者面对城市文明的最大困境。魏微的小说《回家》描写了一群乡村姑娘到城市打拼的经历,小凤、翠儿、芳芳、表姐这群单纯的乡村女孩带着“城市梦”逃离乡村,成为家人摆脱贫穷的希望,但是她们进城唯一的出路竟是当小姐,倔强单纯的小凤经过激烈心理斗争最后还是走上了这条屈辱之路。更为屈辱的是被遣送回家后面对家人的宽容与遮掩的悲伤,而历经城市文明熏染的她们已经难以重新接受乡村文明的朴实与滞后,重返城市成为她们的宿命。王秀梅在象征性作品《往生》中,以死在城郊篆山山坳水塘中的绿裙女人作为自然的象征,并借用小女孩之口认定她是死在水里的银杏树,以此悼念那些被城市化扩张吞噬掉的乡村与自然,以及人们曾经美好的记忆;《陈北坡的火车》再次以极端的文字表达城市的吞噬性,乡下人陈北坡靠分发野广告混迹城市,在商场偶遇仿若失踪姐姐的领着孩子的女人,怀着对姐姐的思念开始购买姐姐曾经喜欢的各类发卡偷偷放到女人的车里,但却因这一温暖的行为而被误会并逮捕,释放后曾经单纯的陈北坡变得极为乖戾,招妓并气愤地杀死了底层妓女凯雅。城市在快速地改造着那些怀着单纯目的来到城市的外乡人。朱文颖《他乡》讲述了一个现代城市传奇,上海外来者张大民迷失于大都市找不到归属感,成为一名典型的失败者,妻子离婚,女儿冷漠,打工不顺……但是这所有的一切城市困境因一个头奖彻底改变,金钱成为解决城市问题的通行证,暴发后的张大民陷入新的困境,孤独、失落与迷茫未曾离去。
与城市有关的故事往往都与金钱、堕落、迷惘有着密切关联。“70后”女作家对城市的失望与恐惧跃然纸端,但是她们却未曾表现出强烈的怀旧情绪与乡土情结,没有将城市问题的解决理想化地归于传统和乡村。厨川白村曾经说过:“一个人疲倦于都市生活后,不由对幼少年时的田园风光或纯朴的生活,兴起怀念和向往之情,是属于一种‘思乡病’。”①厨川白村:《西洋近代文艺思潮》,陈晓南译,志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57页。遗憾的是很多“70后”女作家童年生活的乡村或城市已然失去了传统的田园色彩与淳朴质地,疲惫的都市生活只能令她们继续坚忍,乡村早已不再是“50后”、“60后”作家笔下的心灵栖居地。东紫《界限之外的爱情》中同性恋于海与东鱼逃离城市躲进乡村,但仍然被乡里人质疑,最终以东鱼被意外烧死终结了这段不被社会认同的感情。魏微《乡村、穷亲戚和爱情》中城市女孩小敏从心底鄙弃乡下来的穷亲戚,长大后在城市“过着可耻而堕落的生活”,一次送奶奶骨灰回乡下“合坟”意外地与已经离婚的表哥陈平子发生感情,但最终没有结果悄然离开。在“70后”女作家笔下乡村不再是城市失败者的最后栖居地,这种“失根”带来的迷茫与恐慌加深了代际间的精神断裂。由此我们可以说“70后”女作家通过都市文学的创作,通过对交汇性城市文明的建构,已然形成自己独特的审美质地与思想内涵。②应该指出的是,一些“70后”女性作家,如乔叶、常芳、艾玛、付秀莹等人的乡村描写已然呈现出一种可贵的温情意识、特有的乡村情感体验和乡间生命气息。魏微早期的《一个人的微湖闸》同样写乡村人与人之间难以泯灭的温暖的生命记忆,如和煦的阳光永远照亮在儿时心中。
三、“70后”女作家的日常生活美学与“微观叙事”
文学创作与代际经验存在一定的内在关联性,个体独特丰富的生活经历与共享的时代经验彼此交织构成一位作家的时代共性与主体个性。“70后”女作家生活在一个多变的时代,政治解压、思想解放与经济发展构成了她们生活的主旋律,而日渐破败的乡村与城镇则构成了她们主要的生活景观,没有苦难的政治创伤,没有乌托邦的乡村想象,她们关注当下却能够与消费主义保持有效的距离。
“70后”女作家凭借着敏锐的洞察力与现实把握度,将视线集中于发掘细碎的日常生活,试图建构独特的日常生活美学,表现出更为强烈的“当下现实主义”文学理念。所谓“当下现实主义”即是以艺术表现形式对当下现实问题进行直面思考,以审美的方式讲述“中国故事”,发现“中国问题”,从而实现对中国当下问题的深度思考,建构当下中国的生活变迁史,以期引起社会整体关注。这是一种以文学的方式参与社会良性发展、理性建构的努力,知识分子的良知与批判性思考通过对社会问题的叙述得以彰显。
在具体文学创作上,“70后”女作家对“中国问题”的切入主要从日常生活出发,传达出日常生活审美化的构建企图,以文学的方式参与了新世纪之初学界展开的“日常生活审美化”大讨论①这一话题是陶东风在2000年扬州会议上首先提出的,其后在《日常生活的审美化与文化研究的兴起——兼论文艺学的学科反思》一文中正式提出这一美学范畴。2003年《文艺争鸣》第6期集中发表了一组总题为“新世纪文艺理论的生活论话题”的文章,“日常生活审美化”大讨论正式拉开帷幕。参见陶东风:《日常生活的审美化与文化研究的兴起——兼论文艺学的学科反思》,《浙江社会科学》2002年第1期。。在“70后”女作家那里,这就是她们的生活,抑或这就是她们渴望的生活,表现它、弘扬它是她们的文学使命。
“70后”女作家直接表达了“日常写作”的文学立场。魏微多次强调:“我是想把小说写得跟生活一样,就是照着生活的原貌写,生活是什么样的,我的小说也想是什么样的。”②魏微、魏天真:《照生活的原貌写不同的文字》,《小说评论》2007年第6期。虽然“‘日常’通常被认为是小的,琐碎的,无意义的。但问题在于,我们每个人、每时每刻都处在‘日常’中,就是说,处在这些琐碎的、微小的事物中,吃饭,穿衣,睡觉,这些都是日常小事,引申不出什么意义来,但同时它又是大事儿,是天大的事儿,是我们的本能。”③魏微:《日常经验:我们这代人写作的意义》,《文艺争鸣》2010年第12期。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所有的文学都应该是‘日常写作’……我心目中的日常写作,就是写最具体的事,却能抽象出普遍的人生意味,哪怕油烟味呛人,读者也能读出诗意;贴着自己写,却写出了一群人的心声。有自己,有血肉,有精神,总而言之,哪怕是写最幽暗的人生,也能读出光来”④魏微:《日常经验:我们这代人写作的意义》,《文艺争鸣》2010年第12期。。这似乎成为了“70后”女作家的写作宣言,她们关注于日常生活中的“小事”,偏爱琐碎的生活细节,并力图从中找寻“趣味盎然”的诗意与光明的人生。这既是一种生活的倾诉方式,也是一种文学理想。
东紫《请别踩我的脚》中一所小医院的外科大夫戚东紫,因为一次阑尾手术而被女病人李茉莉的爱情折磨得妻离子散,而所有的情感纠结最后都被集中于患有甲沟炎的脚趾被踩的生理性疼痛上;《无处可逃》中关于当下食品问题的危机最后落在老张家的悲剧,以及对孙子壮壮的抚养策略问题上;《住在顶楼》中大龄剩女区琦深陷房屋漏雨与修理的烦恼。方如《怨偶》中柴东东和小米夫妻婚后生活混沌,仅仅因为晚饭后谁来洗碗产生争执,引发小米离家出走的闹剧;《声铺地》写导播老田困顿的播音之路,家庭与工作以及儿子的烦恼不断困扰着他,同事关系紧张,等等。金仁顺《在敦煌》写敦煌附近一家酒店服务员家祥与王葵一天之内温馨琐碎的爱情故事。魏微《姊妹》是一个事关三爷与两位黄姓、温姓三娘一生情感纠葛的故事,家长里短、锅瓦瓢盆交响曲交织出一部女人间的战争史。戴来《白眼》以某日早晨秦朗正在拉着15年前就开始却至今也没拉完的屎开篇,通过秦朗正对拉屎环境的苛求透视夫妻间的关系,并以出差火车上继续拉着早上没有拉完的屎引起的事端结束,将拉屎这种生活中的忌讳细节入文,进行审美提炼构成故事情节,本身就是文学的一次日常审美升华;《在澡堂》讲述了老徐在澡堂约会女儿新男友小安引发的小事端。王秀梅《海棠依旧》描写“我”无端爱上了因台风“海棠”短暂滞留家里的空调安装工人;《失踪者李荒》则是写大学同学李荒玩失踪的恶作剧。朱文颖《宝贝儿》讲述城市普通三口混乱的日常生活。“70后”女作家对日常生活的选取整体上倾向于紧张、琐碎、纠缠不清的家庭小事,在情感上多表现为虚无、孤独、纠结、痛苦、不信任等负面情感。无论是出于悲观、刻意还是真实、客观,这都是“70后”女作家认识与体验的生活,她们就生活在其中,消隐了知识分子启蒙主义的精英姿态,带有明显后启蒙主义的尊重与平视,诚如魏微所说:“你作为写小说的人,必须要具备这样一种素质,就是尊重你笔下的人物,要跟他平等对话,哪怕他是文盲。人心太深不可测了。”⑤魏微、魏天真:《照生活的原貌写不同的文字》,《小说评论》2007年第6期。
“70后”女作家不仅以文字表现日常生活,同时也以文学的方式参与日常生活的重建,为普通的社会群体争取相应的话语权。“日常生活世界是具有存在意义的基质性空间,其内在的动力是知识生产的源头,而知识生产的诉求必定要参与(或实际上已参与)对生活世界的型塑。”⑥乔焕江:《日常的力量——后新时期文学与文化反思》,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69页。日常生活提供了知识生产机制的根本性动力,在源头上决定了知识权力场的运行轨迹,同时知识生产的反作用力将会对生活世界起到型塑作用,决定了现实生活的基本形态与世界运行发展的基本模式。而中国长久以来的知识生产体系习惯性地排除了日常生活、普通民众与底层群体,导致话语权的建构往往仅能代表具有发声权力的官方或知识分子群体,话语权的丧失往往伴随着政治权利的丧失。当代中国这种知识生产机制的不合理现状正在改观,建构一种基于中国普通人的生存经验和生命体验的话语体系和价值判断体系成为当下亟待解决的难题。这种努力要从知识生产的源头上开始,发现日常与普通人被忽略的基本事实,审美提炼日常生活,重建普通人的话语权。普通人长久以来被忽略的微小、琐碎的日常生活,正是他们的一种存在状态,没有崇高,消褪宏大,在平凡与微观的维度下重新发现、讲述一种真实的生活。
“70后”女作家这种文学立场的选取,对于普通人尤其是城市普通人日常生活细致入微的描写,以及她们在题材处理与主题提炼方面表现出来的日常写作姿态,使个体成为“微观叙事”的核心。即使是事关历史的叙事,比如艾玛《白鸭》,东紫《韭菜的战争》,金仁顺《盘瑟俚》、《乱红飞过秋千》、《僧舞》,王秀梅《虚构的卷宗》、《踏雪无痕》,方如《清秋和小寒》,朱文颖《豹》,魏微《沿河村纪事》等,无论是中国古代历史、朝鲜族地方史、抗战史、反右与文革历史还是中国乡村现代发展隐喻史,都并没有表现出宏大历史的重建意图,更多的是以生存为思考维度,关注生活于历史缝隙间的普通民众。“70后”女作家对日常生活中家庭小事的细密性“微观”表现,尤其是对个体日常生活经验的过度关注,最终使她们“彻底抛弃了传统的‘宏大叙事’模式,更多是从‘微观叙事’的层面来呈现她们的表述对象。对她们来说,生命的个体是漫长生存之链上的一个重要环节,要是脱离了这样一个具体真实的、可以把握的生动环节,去追求一些不着边际的宏伟理想常常会使作品大而无当”①鲁虹:《“新人类”现象在中国当代油画中的呈现》,《文艺研究》2005年第11期。。“70后”女作家已然拥有了自己独立的审美判断与文学观念,以“非宏大性”的“微观叙事”去表现当下生活的真实与充实,实现叙事策略与表现题材、主题的无缝对接,从而摆脱原有小说叙事传统与经验的制约,已然具备了一定的文学史意义与价值。
“70后”女作家的“微观叙事”主要表现为家庭情感叙事,叙事主题相对微小,叙事对象相对简单,叙事空间的容度并不宽广,叙事话语低调而节制。在具体作品中通常选择日常生活中的基础性事件,且不作过度的思想延伸,主要集中于一个家庭以及必要的参与性角色,事件相对集中,容量有限,因此在体例上以中短篇为主。而在叙事话语上表现得较为成熟,“叙事话语表现出敛抑而非张扬、守成而非叛逆、有意控制而非恣意释放的一面。……叙述人声音的节制、隐匿、敛抑、游移,是近年来女性小说由张扬叙述主体、强调叙述人的自我言说色彩,转向低调叙述的一个突出表现。”②孙桂荣:《叙述话语调整之后的女性声音》,《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2期。微观叙事的整体特征与日常生活的微小琐碎形成一定的内在关联性,是当下现实主义文学表现最为恰切的叙事选择。
四、女性意识与“70后”女作家的“新女性神话”叙事
中国“70后”女作家在1990年代引人关注的作品几乎都具有西方女性主义色彩,如果说“写作是女性的。妇女写作的实践是与女性躯体和欲望相联系的”③张京媛主编:《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8页。,那么对身体与欲望的书写是那时“70后”女作家反抗与革命的一种宣言,但是她们在当时带给读者的整体感觉是:理想与欲望混淆,思想突围与精神堕落错置。这种归于身体的反抗性写作已然消褪了颠覆与反抗功能,不再具备反抗父权制社会传统的革命色彩与追求自由独立的理想,在她们那里“私人化‘身体’不再成为政治解放的现实场所,而是成为经济开放享受的最终栖居域”④王岳川:《中国镜像:90年代文化研究》,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48页。。她们在世纪末的女性主义写作的尝试既没有完成对男性神话与意识形态神话的颠覆,也没有完善已具雏形的女性神话,反而成为消费主义的宠儿,再次沦为男性赏玩与消费的对象,最终导致的结果无非是从父权遮蔽走向女性自我遮蔽,没有从根本上赢得应有的地位与尊重。
因此,部分“70后”女作家如朱文颖努力澄清:“我不是一个女权主义者。我也不知道女性究竟应该走向哪里。”⑤朱文颖、姜广平:《“我写小说,首先是慰藉自己”》,《西湖》2009年第8期。但是通过部分“70后”女作家的文学创作我们可以看到:虽然她们在主体意识上可能没有明确的女权主义需求,但是在具体创作过程中却无法回避现代社会女性主体性的回归与西方思潮的潜在影响,她们的作品中或多或少都会隐现出女性写作的基本特质。这种特质不仅仅是对女性性别差异的一种强调,更是对女作家独特的生命体验与性别体验书写的一种强调。所谓的“女性身份并不是一种生理决定的产物,而是与传统男性中心社会的文化建构有关”①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63-364页。。女性角色与形象定位是一种文化性生成,在父权制文化体制内形成,也在社会文化的演进中发展。现代女性的社会定位在现代思潮与文化的发展过程中被不断重塑,她们用以表达女性主体意识的主阵地首先从家庭开始,因为男权制的主要机构是家庭。②[美]凯特·米利特:《性政治》,宋文伟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41页。在“70后”女作家笔下这种不平衡关系从家庭开始发生根本性转变,男女双方由伤害/被伤害关系开始转向彼此伤害关系,传统家庭关系彻底崩溃,新型家庭关系处于破而未立状态,混乱、痛苦、冷漠、情虐、堕落与隔阂成为这一阶段的关键词。方如《夜晚去西塘》塑造了意欲婚前出轨的小谢。金仁顺《拉德茨基进行曲》中本来准备抓丈夫网恋的张妍,不经意间与苑小雪发生了一夜情,情感的变化没有任何征兆,甚至无迹可寻、难以捉摸。常芳《渡过楚玛尔河》中汤加文与杜丽曾经是恩爱的夫妻,杜丽手术意外失败后以自己的悲伤折磨丈夫,猜忌、冷漠、隔阂在两人中间漫延,事业有成的汤加文对此竟然束手无策;《鹤顶红》中美丽的舞蹈演员乙伊为了帮助胃癌晚期的老团长被人设局惨遭迷奸,从此留下心理阴影,但是她转嫁心理危机的方式是冷对丈夫何大鹏,事业如日中天的丈夫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挽回颓败的婚姻;《如果蝉活到第八天》中妻子许虹设局与丈夫顾立诚离婚。朱文颖《金丝雀》中女人表面看来对男友强烈依附,但最终却杀死男友投案自首。艾玛《在金角湾谈起故乡》中女教授M女士为拒绝丈夫给朋友帮忙的请求以开会名义逃离家庭,导致双方关系紧张。女性在家庭中的单纯附庸关系已经发生不可逆的裂变,开始走向主导者角色,期间必然需要经历的冲突与战争构成了当下女作家性别写作的主要内容。
新世纪之后,那些坚守纯文学写作的“70后”女作家日益成熟,她们的文字干净、明朗,叙事清晰,主题明确,没有前期作家的狂躁不安。她们用温婉的笔触记录下中国女性的世纪转型,整体表现出一种中年女性群体的新审美趣味。她们以温暖、宽容的视角进入小说,理解、悲悯小说中的人物,同时在文字中渗透着中产阶级的审美情怀,神秘、凄婉、孤独、悲苦、虚无,甚至带有一点“小资情结”,但却并未沾染“浅薄的时间和中产阶级的炫耀”③盛可以:《北妹·阅读者言》,载《北妹》,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习气。可以说,这是中国文学史上一次真正回归女性视角的写作,她们基于自己独特的生命体验宽容地对待边缘性人群、边际性情感,关注日常生活,表现细腻感人的生活逻辑,平视、平和、冷静地观察着这个充斥着普通人的男女世界,男人、女人构成了一体两面的关系。
首先,“70后”女作家表现出来的宽容是一种带有中产阶级知识性、层次感的中年女性特有的宽容,她们能够运用自己的知识理解社会转型期的边缘性群体与非正常生活。艾玛《非常爱》关注因为城市家庭结构的变化产生的老年人与保姆间带有互助组式的家庭重组与情感生活;方如《樱花》是由现代社会单亲妈妈的大量出现引发的思考;魏微《大老郑的女人》与王秀梅《失疾》共同传达了对于现代城市打工者组成临时互助式家庭的理解,他们的行为不合法但是却合理,充满艰辛却温暖了冷漠城市中的男女双方;魏微《回家》、王秀梅《芙蓉》则讲述了发廊“小姐”们的无奈生活与行为。社会转型带来的激烈社会变动产生了诸多新情况与新的社会关系,面对这些超出以往理解范畴的新事物,知识分子的理解力与认知度遭到空前考验,而“70后”女作家表现出来的理性的宽容与有限度的接受,具有一定的思想高度与理解层次。
其次,对于当下现代化进程中出现的性伦理与新情感的关注。金仁顺《仿佛依稀》、《云雀》,朱文颖《虹》、《凝视玛丽娜》,魏微《情感一种》等作品相继表现了忘年师生恋、女大学生援交等不伦主题。戴来《爱人》写了陈力对亲妹妹陈晨的畸形的乱伦之爱,常芳《薄如蝉翼》则写双胞胎妹妹安娜与姐夫的乱伦。戴来《找呀找》表现新型城市富二代们玩换女朋友的卑劣游戏。常芳《渡过楚玛尔河》、《纸环》关于婚外情。金仁顺《人说海边好风光》、王秀梅《紫血》关于一夜情,等等。
鲁敏《取景器》中单身女性唐冠迷恋摄影,以致超出了情人可以忍受的伦理维度,呈现出一种不可遏制的“病态激情”,最后二人分手。在情人的最后生命阶段,唐冠的重新出现让“我”意识到,她并没有消失,而是以一种隐蔽的方式继续她对“我”和摄影的恋情。而在某种意义上,“我”意识到自己只是唐冠“取景器”中的一个“景物”而已。计文君的《白头吟》等小说以高超的叙述技巧呈现了女主人公“心有千千结”的复杂内心冲突。城市在现代性伦理重建的过程中遭遇到空前的困顿,情感的多元化、复杂性不断冲击人们的心理承受极限,他们不再肩负生活之重,但是却陷入更为深沉的精神与性的双重迷惘,表现他们的情感重心不在于批判而在于寻求理解与解决之道。
第三,“70后”女作家作品描绘了女强人式角色,来反抗性别的歧视,以此重建“新女性”神话世界。比如金仁顺《爱情进行曲》中朱萸对狂热追求者李先的情感操控;《仿佛依稀》中新容对于婚变的父亲、已婚追求者梁赞,以及失意的母亲、混乱的家庭、紧张的工作等表现出来的坚韧与掌控力;《芬芳》中芬芳在传销领域表现出来的领导力与才华;魏微《家道》中坚强的母女二人最后通过自己的艰辛劳作重振家道,等等。但这并不是关于女性神话的一种建构企图,更不是对意识形态神话、男性神话的反抗,她们以与男性平等的姿态去描写女性的坚韧与坚强,自然自在毫无造作炫耀之感。也正因此她们中的部分作家可以坦然地运用男性叙事视角,自由地进入男性世界,其中以戴来表现最为突出,她的作品几乎都以男性视角切入,甚至东紫《请别踩我的脚》中出现了外科大夫戚东紫先生的同名男性叙事视角。从这种男性视角的选取也可以看到“70后”女作家的自信。“70后”女作家关注那些不被当下社会接受的纯粹边缘性情感。比如东紫《界限之外的爱情》将同性恋问题正式以文学的方式提出,而《O》则表达了对弱智群体家庭遭际的深沉同情。他们是真正被社会遗弃甚至厌弃的群体,但是在现代文明进步的今天,我们应该具有重新审视他们的勇气与宽容。方如的《表哥逸事》与《星米》则表现了海外留学生这一特殊群体的艰苦生活与苦涩情感,给新世纪“出国热”进行理性降温。
总之,“70后”女作家以独特的生命体验进入文学,表现出一代人复杂的情感认知,新世纪之后的她们有阅历了解社会也有能力理解社会,因此她们笔下的情感世界更为多元与复杂。她们面对各类社会性情感呈现出来的女性意识更多表现为母性色彩,充满深沉的爱与宽容,这也使她们的女性写作“既立足于女性意识又超越了性别意识,呈现出了新型女性主义写作的特点”①覃春琼:《“70后”女性写作的别样风景——论杨映川和黄咏梅的小说》,《长城》2011年第5期。中的一个重要方面。而这种所谓新型女性主义写作特点能够出现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70后”女作家往往以阶层差异代替性别差异,她们时常表现出来的是一种现代中产阶级的审美基质而不仅仅是女性主义的文学观念。“70后”女作家抛弃了“美女作家”消费主义的身体写作,而是以隐笔秘而不宣地、抑或带有仪式感象征性地深入身体内部,显现背后的意识形态、价值观与审美立场,身体不再是消费的对象,而是重新出发的足下的坚实母性大地,是重新感知世界,乃至吞噬世界的强大吸盘。在这个意义上,“70后”女作家的写作重建了日常生活意味和理想生活色彩兼具的“新女性神话”。
五、结语
新世纪以来“70后”女作家的创作表现出来的特殊性、异质性日渐清晰,她们在长期的积累过程中形成自己独特的文学理念与写作风格,成为新世纪中国文坛的中坚力量。“70后”女作家的创作特色主要集中于“新都市文学”的新文化空间呈现、对城市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美学书写和“微观叙事”以及新世纪“新女性神话”建构。尤其是“70后”女作家对个体日常生活经验的倾力关注,使得她们确立了自己独立的审美判断与文学观念,即以“非宏大性”的“微观叙事”去表现当下生活的真实与充实,实现叙事策略与表现题材、主题的无缝对接,从而摆脱原有小说叙事传统与经验的制约。毫无疑问,这已然具备了文学史的意义与价值。
当然,“70后”女作家这一新的审美理念和审美质地仍然处于未完成状态,因此缺陷与局限在所难免,她们在探索中不断地尝试、纠错与自我完善。“70后”女作家们以女性质感文字去关注、观察、介入我们的日常生活,她们凭借着自身的敏锐打开曾经被遮蔽的日常生活,试图以快镜头的方式全景式呈现日常生活,但是却往往流于生活表面,注重事件的表述,难以深入其中发掘更为深层次的文化内涵。“70后”女作家大多数与学校、城市有着较为密切的关联,她们的知识结构与认知程度令她们对城市文明有着全新而又深刻的理解。但是新世纪以来城市化的快速扩张产生了大量问题,面对这种新的城市文明“70后”女作家表现出无所适从的焦虑,这令她们的文字传达出颓废、堕落、失败与孤独等负面情绪。因此,她们的作品可以让我们看到新都市文明的另一面,却无法推动城市文明的重建与都市文学的繁荣。而她们在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中产阶级审美情趣与人文关怀精神,往往流于无原则的宽容,缺少必要的价值判断与伦理建构企图。可以说,“70后”女作家已经成为新世纪中国文学大道的中心与主角,她们依然在路上,依然在茁壮成长。
(责任编辑:陆晓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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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5]11-0031-09
2015-07-02
张丽军(1972—),男,文学博士,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宋学清(1979—),男,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