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字英译的哲学诠释
2015-01-31李乐
李 乐
(浙江外国语学院 英语语言文化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2)
“仁”字英译的哲学诠释
李 乐
(浙江外国语学院 英语语言文化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2)
作为儒学最重要的范畴之一,“仁”在儒学典籍英译本及汉学研究论文中拥有多个形态的英译词。这些英译词呈现出四种解读倾向:德性、情感、人性论及社群化,它们都捕捉到了“仁”之意义的重要维度。但德性解读消隐了“仁”之“孝悌”根基;情感解读消隐了“仁爱”与“亲亲”的关联;人性论解读弱化了“仁”的层级性;社群化解读过度强调了社会结构对于成“仁”的制约。跨语际翻译凸显了“仁”非单一概念所能把握的多义性、情境性。因而“仁”之英译,应走出追寻单一对等词的误区,允许多个译词构成的译词群共同运行在文本中来完成文化传播的使命。
仁;儒学;哲学;翻译
一、引言
“仁”是中国儒学重要的概念,在《尚书》《诗经》《国语》及《左传》中就已经出现,尤以《左传》所载为多。此概念后为孔子继承且发扬光大。在记录孔子及其弟子言行的《论语》一书中,“仁”被提及109次①。孔子学说又被称为“仁学”,理解“仁”可称为理解孔子思想系统的基础。在《孟子》《中庸》及《大学》中,“仁”也都是重要的主题。《二程集》有云:“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知、信皆仁也。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不须防检,不须穷索。”[1]1137可见“仁”已然成为儒学乃至中国文化最具代表性的概念之一。
在《论语》《孟子》《大学》《中庸》等儒学典籍的英译本及汉学家所撰的儒学研究论文中,可见到多个形态的“仁”之英译。《四书》著名的译者理雅各(James Legge)在其所译的《中国经典》序中称:“孔子自称罕言‘仁’,这实为我未能理解之问题。因为《四书》言‘仁’甚多,‘仁’定是孔子教导中最中心的话题。”[2]4刘殿爵在所译《论语》的前言中,对“仁”“礼”“义”等重要概念都进行了探讨[3]4-27。曾编撰英文版《中国哲学资料书》的陈荣捷更是撰专文《儒学之“仁”的意义演变》,详细分析了“仁”在儒学史上的意义演变[4]。迄今为止,“仁”可被称为儒学典籍翻译及海外传播中最受关注但又最具争议性的概念。学界已有相当数量的论文,对“仁”的英译词进行逐一评析,区分优劣,最终选出其所倾向的译词。本文欲打破逐一点评译词并相较其优劣的惯常思路,而将关注点从译词本身转向译词所牵涉的哲学传统上,观察西方哲学传统对解释“仁”的影响及“仁”在跨语际翻译中的意义嬗变,勾勒出“仁”在英语世界中的意义现状,进而反思译者对典籍英译应持有的翻译观。
二、“仁”主要英译的哲学诠释
雒少锋在新近一期的《孔子研究》中撰文指出:“现代儒学发展的主流形式是儒学的哲学化……一般指儒学西哲化,即以西方哲学的构架或思路对儒家哲学加以阐述……系指一种包容转换的过程,从而形成某种新的哲学形态。”[5]117而儒学典籍的译者及儒学海外研究者多为哲学家及汉学家,其观察思考“仁”的角度大都带着西方思想传统的深刻印记。陈荣捷在《儒学之“仁”的意义演变》一文中列举了“仁”如下的英译词:“benevolence,love,altruism,kindness,charity,compassion,magnanimity,perfect virtue,goodness,true manhood,manhood at its best,human-heartedness,humanness,humanity,man-to-manness. ”[4]295这其中暂未涵括之后安乐哲(Roger T. Ames)《论语》英译本中所用的authoritative及其派生词。上述英译词一部分来自《论语》等儒学典籍重要的英译本,一部分来自颇具代表性的海外汉学家的研究论文。下文将按哲学之维对“仁”的英译词作分类解析:
(一)德性范畴:virtue/perfect virtue/magnanimity
Virtue/perfect virtue/magnanimity回译成中文或为“德”本身,或是具体德行(magnanimity的中文意义为“宽宏大量”,亦为美德中的一种)。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古代汉语词典》中查“仁”之词条,可见“仁”与“德”的高度相关性:
“仁”是中国古代一种含义极广的道德范畴。本指人与人之间相互亲爱。孔子把“仁”作为最高的道德原则、道德标准和道德境界。他第一个把整体的道德规范集于一体,形成了以“仁”为核心的伦理思想结构。[6]1299
Virtue一词在英文中的使用可追溯到公元13世纪早期,该词拉丁文词根为virtus,希腊文的拉丁化写法是arete。希腊文中的arete原指任何事物的特长、用处和功能[7],比如马的特长是奔跑,鸟的特长是飞翔,各种事物的arete是不同的。后来拉丁文将arete译作virtus,英文也跟着译作virtue。Virtue在英文中的通行意义有:(1)conformity to a standard of right;(2) a particular moral excellence[8]1404。即在英语语境中,virtue主要指美德(moral excellence),又可用来指向善的秉性。而在古希腊时期,arete不仅仅指道德方面的优秀,还具有才能方面的意味。苏格拉底认为,美德应该包含四部分:智慧、勇敢、节制、正义。在《理想国》中,柏拉图申明这四种美德实际上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服务于塑造更好的灵魂,从而建成理想的城邦。
亚里士多德在其著作《尼各马可伦理学》中,将“美德”(英译本中作virtue)定义为“过度”与“不足”的平衡点[9]27-29。这个平衡点并非全然在正中央,有时靠这一端近些,有时靠另一端近些。这是virtue的一个基本性质,即在“过”与“不及”之间求取平衡。比如,“勇敢”是“懦弱”和“蛮勇”之间的平衡点;“慷慨”是“贪婪”和“奢侈”的平衡点。而magnanimity一词,正是描述了在“给予”方面的适度:给予过度,成为挥霍;给予过少,被称作吝啬。可见virtue一词深刻地隐含了亚里士多德的中道观。Virtue 是经智性判断而得的“平衡点”的综合,“道德德性同感情与实践相关……在适当的时间、适当的场合、对于适当的人,出于适当的原因,以适当的方式感受这些感情,就既是适度又是最好的,这就是德性的品质。”[9]46-47与此同时,亚里士多德申明,virtue可用来概述至善状态,是各种平衡点的总集,它帮助人求得生存,建立有意义的关系并找寻快乐。而在西方哲学的基督教思想中,《旧约》里所谓virtue指热爱上帝,遵循其指引,尤其要遵循“十诫”。《新约》也指明“信”“希望”与“爱”是三种主导的美德。总而言之,virtue在西方思想传统中,可用于指称所有美好的品格,与中文的“德”更为接近。
Perfect virtue比virtue 多出perfect,意欲强调“全德”。整部《论语》清晰地展现了“仁”作为德目与孝、弟(悌)、忠、恕、礼、知、勇、恭、宽、信、敏、惠的关联。用 perfect一词,较为清晰地描述了“仁”作为德目的丰富性及包容性。但在儒学语境中,“全德”并不是具体德目的简单相加,而是有根有基的。《论语·学而篇》指出:“孝弟也,为仁之本与。”孝悌,尤其是孝,可被称为“全德”的“仁”之根基。父母生子女,是子女之源头,而子女对父母的溯源之心行就称之为孝。在孝的基础上,才有了推及兄弟姐妹及他人的悌、忠、恕等。“仁”的“全德”意义之维,也是由孝为根基生长的“德之树”。用perfect virtue指称“仁”,强调了“全”,凸显了“仁”的包罗万象,强调了各个具体德目的并列性,却遮盖了孝悌为全德之根的重要性。换言之,perfect virtue所涵括的具体德目像是“全集”中的“子集”,而作为“全德”的“仁”所涵括的具体德目则是倒金字塔模式的,孝悌是其根基。
(二)情感范畴:love for others
《论语·颜渊》篇中樊迟问“仁”,孔子即答以“爱人”。此一句之英译文多将“爱人”译为“love others”。其中love 为动词,若用名词性表述,可述为 love for others。
《说文解字》将“仁”解释为“仁者,亲也”。《孟子》提出“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之说。由“亲亲”至“爱物”而有“小仁”“大仁”之分。“夫大仁者,爱近以及远,及其有所不谐,则亏小仁以就大仁。大仁者,恩及四海;小仁者,止于妻子。”[10]99董仲舒则将爱视作“仁”的外在发动,他说:“仁之法,在爱人,不在爱我……人不被其爱,虽厚自爱,不予为仁。”[11]106到了韩愈则直接说“博爱之谓仁”[12]181,将“泛爱众”视作“仁”。由此不难理解为何张载会说“以爱己之心爱人则尽仁”[13]17。故以love for others译“仁”并非完全无因。然而,细察《论语》及相关儒典的阐释史,我们不难发现,“爱人”如同《论语·学而》篇所谓“孝悌”一样,不过是“仁”的起点,或者说是“仁之方”。在儒学的语境中“爱人”是指从爱父母、爱兄弟这样一种情感向外伸展,进而爱君爱长爱所有人,即“爱人”是有不同层级的。设若以love for others通译“仁”而不作注解,则会与墨家所主张的“兼爱”发生复杂的关涉。Love for others是抽象的概括,无儒家“亲亲”的成分在内,如是则“仁”成了抽象的概念,这显然不是孔子思想的落脚点。同时,“爱人”也不能对《论语》中诸多的“仁”产生有效的解释力。
从个体的自然情感来探寻“爱人”的发源是自然的,但在受基督教影响颇深的英语世界中它并不被设定为情感的自然生发。基督教常常将“情感”“爱”与“上帝”及“圣爱”并提——在其教义中,人之爱人不是源生于自我情感的冲动,而是上帝的意志,且一切爱的源头都来自于上帝,上帝的本性即是爱。《新约·马太福音》:“当孝敬父母,又当爱人如己。”其又言:“其次也相仿,就是要爱人如己。”《新约·马可福音》:“其次,就是说,要爱人如己。再没有比这两条诫命更大的了。”《新约·雅各书》:“经上记着说,要爱人如己。你们若全守这至尊的法律才是好的。”儒家所提倡的“仁爱论”显然并非来自于超验神的绝对命令,因为儒学视野中自始至终都没有人格神的观念,其所关注的始终是人类生活本身,它仅讨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怪力乱神”不受青睐。在基督教文化的视野中,这无疑是儒家仁爱观最大的问题。
Love for others这一译解,在英语语境中更是牵涉了理智与情感双重维度。Love所代表的情理结构和心理状态,都是颇有二分意趣的:一方面,人的爱可以完全超越理性,可以纵欲狂欢,就如同尼采所描写的酒神精神;另一方面,理性又可完全压抑情感,角斗伤残也不能勾起其“恻隐之心”。当孔子对樊迟问仁答以“爱人”时,“爱人”并非是一种抽象的定义,而是一种出于心性自然的反应。《论语》所谓“爱人”是落实在日常的生活之中的,如孔子所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 即个体在生活中的态度必须是恭敬的,行事须是谨慎的,与他人相处应是诚恳的。这正意味着,“爱人”要从“自爱”开始。“爱人”这一行为是“仁爱”之心的外露,它是从生命的互动开始的:从亲情之爱、手足之爱、夫妻之爱、君臣之爱展开,始终持有一种“恭敬”之心,以获得自我及他人的“仁”。儒家的“仁”与情密切联系,儒家的“爱”是情感的直接呈露,也就是孔子所谓“直”,或者说“真”。儒家强调“仁”或者其他德性不能够违背个体的真实情感,如孔子所谓“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就纯粹的法纪而言,父亲有不端行为,儿子去告发他无疑是正确的事情。但孔子却不认同,这是因为在儒家人伦化的世界中,亲子关系天然地具有核心地位,家庭关系优先于个体的道德准则,“仁”的原则决定了“直”必须不与亲情伦理相悖。孟子将“仁”视作“恻隐之心”的养成与扩充。这一仁爱观念明显不像基督教的爱那样成为一种道德律令,因为情感的发生往往由特殊的环境决定。而作为基督教最高道德律令的爱,更多的是一种态度,是由道德意志规定的。基于此种认识,才会有“要爱你们的仇敌”这一基督教道德训诫。
儒家把亲缘之爱作为仁之本,爱父爱兄是爱天下人的基础。孔子教诲弟子要“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孟子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入孝出悌先于爱众,爱自己的老幼也先于爱天下之老幼。儒家认为,只有尊敬自己的长辈、爱自己的子女,才能进而延伸至尊敬别人的长辈、爱别人的子女。儒家的“爱人”本是根植于亲子关系的,因此孟子批评墨子“兼爱”为无父。中国有悠久的氏族社会传统,“爱人”不是来自于上帝的命令,而是以亲子及血缘关系为基础,自然而然生发的,非功利也非因果关系的。同时,儒家“以直报怨,以德报德”的观念也与基督教“爱你的敌人,祝福那些诅咒你的人,对这些恨你的人做善事,为那逼迫你们的祷告”的教导显出了很大不同。
总而言之,这种看似对等的翻译,其根基并不相同。“仁”之“爱人”乃是成“仁”之方,其以亲缘为基础,将在家庭中生发的自然之爱从家人推及亲人,直至他人,再至天下万物。其生发于自然情感,由实践(将某个外部的、非己的客体纳入自我关心的范围,从而使之成为自我的一个有效组成部分)成就,代代相传,劫后复生。而 love for others则是泛爱性的,其表现为绝对的道德律令,且其根源是超验的。
(三)“仁”为人之本性:kindness,goodness,humanness,humanity,manhood at its best,human-heartedness,truemanhood,benevolence
《中庸》有云:“仁者人也。”这是汉学家及译者解释“仁”为人之本性的重要理据。 故而human-heartedness,humanity,humanness都从字面上符合了这一阐释。孟子称人性本善,这种善性用英文表述,即为goodnesss,kindnesss及 manhood at its best(人的至善之性)。
Humanity一词由humanitas派生而得,有如下主要义项:(1)人生而为人的品性(the quality of being human),与manhood 近义;(2)仁慈(the quality of being humane)与benevolence同义;(3)人类(human considered as a whole,the human race)[8]614。这些义项都是抽象的,不描述任何具体之物,而直接把思维拉向本质层面。而整部《论语》中,“仁”并不是本体性质的抽象范畴,因为众弟子问“仁”,得出的答案都不尽相同。相较于儒学所关照的生活世界,humanity太过抽象。 Goodness是一个与humanity同样抽象的语词,good的义项纷繁庞杂,加后缀-ness后则指一种好的、善的秉性。Truemanhood 一词来自 manhood 一词,可依据 manhood 解释为the real quality of being a man,与humanity的第一义同。Benevolence兼具humanity的第二种义项,但其基本义则为善心(the desire to do good to others),即一种朝向他人的为善之心。Benevolence在某些情况下的确能够表达“仁”的意味,但无法适应儒学体系的庞杂,也无法表现出“仁”的实践要求。因其抓住了“仁”的重要一面,benevolence成为了“仁”的主导英译词之一。而human-heartedness一词将“仁”直接划入了“心”的范畴,使得“仁”对英语读者呈现为纯然的心理状态。
“仁”在先秦的语境中是含有丰富情境意蕴的、动态的、关联的、审美的、复义的,总是关涉人们在一定情境中的行为状态。然而,上述译解力求对语词内涵施以抽象规定,对选定范畴进行纯概念式的把握,呈现出超越时间及情境的、直寻本质的特征。“仁”在中文语境中关涉“知”与“践行”,而这类的译词却将“仁”定义成了可以由逻辑推理达到的普遍原理。这种追求普遍性准则的倾向折射了西方“是论”(又称本体论)模式对翻译及跨文化理解的深刻影响。这种翻译方式恰符合了西方哲学对于概念的把握方式。任何一种思想、一种语言总是包含着普遍性的倾向,但从学理上来说,我们不能混淆绝对普遍和相对普遍的界限。英文中有两个词可以表达“普遍”之意:一个词是 general,代表从经验概括出的相对普遍;一个词为 universal,代表绝对普遍。-ness 所形容的,乃是一种绝对的普遍性。而学者俞宣孟在《本体论研究》中经慎密论证后得出:中国哲学本身是缺少 universal 所表达的绝对普遍性的[14]126-145。
在儒学语境中,即便是在人性论中所出现的抽象名词,都不是推理而得的,而是基于先哲日常生活体验之所得。徐复观将此类名词称为“质地名词”,意为同一名词所表征的内容,常对应于人格的层级而具有层级性。在儒学的语境中,有多次“问仁”,因为发问者在人格层级上的不同,对“仁”的指陈,也有其差异。而这种层级上的差异,“不论由下向上通,或由上向下落,乃是一个立体的完整的生命体的内在关联”[15]3。而这一类“人之本性”的翻译方式,强调了绝对的普遍性,而遮蔽了与经验相关而产生的相对普遍性,遮蔽了“仁”所关涉的生命经验的层级性。
(四)“仁”之社群化诠释:authoritative
安乐哲在其《论语》译本中将“仁”译作以“authoritative”为中心词的一系列词组,其基本义项为:(1)having or proceeding from authority;(2)clearly accurate or knowledgeable[8]97。他认为该词能够较好地体现“仁”这一孔子核心理念的情境性、动态性及与其他核心理念的相互指涉性。因为在安乐哲看来,“仁”需要在个体的社会化成长或者说成人中得到实现,它不是一个静态的意欲追求达到的目标,而是成人化的过程[16]27。在这一整体性的成人过程中,个体对别人所关切之事也作切身关切。成人的过程并不是单独个体封闭的过程,而是一个牵涉他人又牵涉自我的过程。在此过程中,个体影响他人又为他人所影响。“我”其实是一个由吸收“他我”而使之成为共同的“我”的那部分自我之域。所以,“自我”并不是一个实体,而是一个过程,是传统的形式结构通过种种社会作用而使得“历史之我”与“当代之我”融合的过程。“自我”和“他者”、“我”和“我们”、“主体”与“客体”都是在此彼并无明确界限的时间之流中变得不可分割。个体的素质部分决定个体系统的整体功能与丰富性,而个体拓展和融入整体的程度,决定了其为人的程度。孔子所谓的“仁”就是在运用和发展个体之义,吸收、涵纳人类社会的诸条件和相关问题的整一化过程。
“仁”既是个体成人的过程,又是在具体语境下的个体之义的社会运用。“仁人承续其文化传统的价值和意义,且在以语言为主导媒介的符号交流中促成其传承。对仁者来说,在需要为求其实而谨其言的意义上,该语言是述行的。因为语言必然体现于行动。”[16]146“仁”通过人的实践来体现,语言、行动是合一的,都是指向个体在社群中的成长,成己成人,乃称为“仁”。《论语》中的“仁”一开始就不是一个确定的表述,也不是孔子为了启发学生而设的隐晦真理。孔子一生都在致力于向他的学生传达他所理解和感受的“仁”的真正含义。“仁”和“人”发音一样,书写形式却有很大不同。在孔子的语境中,“仁”并不是单纯作为名词或者形容词来使用的,在某些时候,“仁”也被用作及物动词。因此,“仁”并不单指一种品格,它还可以指称一个过程,表示“仁”这种品格的实现过程(包含人性的转化过程)。《论语·里仁》:“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论语·卫灵公》:“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仁”是孔子之道的核心。而孔子之所以不轻易许“仁”之称于弟子,是因为在他的心中,“仁”表征着人性的全盘凸显。Authoritative这一译词以突出“权威性”的人类学视角将追求“君子”人格这一道德境界的意味凸显了出来,使“仁”的人际社群性显现了出来。然而authoritative一词过度强调了社会结构的超越性,强调了社会规范对个体的制约,这与儒学的“仁”具有很大的不同。
三、由“仁”之英译对中西哲学对话的省思
从前文的分析可以看出:这几类“仁”的英译词都从不同角度捕捉到了“仁”之意义空间中重要的维度。但德性解读消隐了“仁”之“孝悌”根基;情感解读消隐了“仁”与家庭及践行的关联;人性论解读弱化了“仁”的层级性;社群化解读过度强调了社会结构对于成“仁”的制约。可见,建立在形而上学传统之上的诸般哲思,都无法捕捉到“仁”的意义全景。每一种哲学传统(或曰哲学之维)都会局部遮蔽或局部敞亮“仁”的意义。设若我们永远沉浸在“一”对“one”的诉求中,“仁”的翻译乃至中国典籍的翻译都将永远无法摆脱这样的困境:复义性和情境性的哲学概念,将会在翻译中持续遭到重创。对“唯一对等词”一劳永逸的诉求与复义的博弈始终如同一把利剑,悬在译者和阐释者的头上。
张祥龙对孔子及儒家哲理的洞见或可为此般困境提供些许启示。他申明对儒家哲学的理解与把握应尽量避免使用任何现成的哲学概念,脱开“主体”“实体”“形式”“本质”等二元化的范畴划定方式,尽量避开任何现成的哲学立场,比如“本体论”“认识论”“伦理学”“社会政治哲学”等几大块的拆卸方式。他倡导回归古代文献,在活生生的阅读体验中获得一种朝向古代思想世界的视野或者视域,以此作为理解典籍的根基。因为那些所谓的“子曰”,那些被使用多遍的“仁”“义”“礼”等范畴,其实“并未传达任何现成的‘什么’,而只是揭示出一个人与人相互对待、相互造就的构成原则,一种看待人生乃至世界的纯境域的方式……孔子的仁学并不受制于任何现成的存在预设……但它们之间的相通之处则在于对最高境界(‘仁’、‘道’)本身的理解。对孔子和老庄而言,这最终的根源都不是任何一种‘什么’或现成的存在者,而是最根本的纯境域构成”[17]21-32。
事实上,孔子更关注“成人之道”:这其中涵括了人的个体性到人类的共通性,“在个体性与共通性之间安置了人我感通、内外互动的普遍性。进而通过对此一普遍性的不断地发现,不断地体现,以及不断地实现,以‘仁’为核心的人意乃得以逐步地丰富化、圆满化及卓越化”[18]10。“仁”与万物为一体的境界,已经单纯地跨过了人性论、道德论、存在论等向度。或曰“仁”涉及了德性场域,也涵盖了伦理规范的实践场域。整部《论语》都充分显示了“仁”其实与“道”须臾不可离也。“仁”可为成人、全人之道,又可成为一切道德修养与道德实践的总则。但是,“仁”绝非抽象思辨的原理,它涉及深刻的生活实践修养之道。此道发端于主体,由感通为径,成就于主体间,且是动态的、充满乐感的,最终达成“亲亲”,再返归主体,主体由此获得人性提升。
四、结语
作为先秦儒学最重要的范畴之一,“仁”体现出非单一概念所能把握的多义性,代表了一种审美的人生境界。但“仁”本身也是可以分析的:“仁”可称为一种人间的情感,以亲子之爱为核心,推广于全人类;“仁”亦是一种人性的自觉力,引发人的自觉行为;但最重要的是,“仁”是一种成人之方,指向我们所有理性自觉的行为,亦可用以描摹行动结果。总而言之,“仁”立于行为,又关联于人的内心情感,并使这一情感理性化,从而内化为人自我的道德诉求。“仁”是一个完整的生命体意义关联。
“仁”不是能用概括和直言的方式一语道尽的观念原则,无法用普遍化的方式去把握。“仁”乃是多个维度构成的一种独特的“生存结构”,蕴含着独特的言语方式、人生情状及气象。“仁”关乎构成,关乎发生之态,“仁”的实践性与情境性使得对其的理解更依赖语境及译词间的张力。故而“仁”之英译,需允许多个译词构成“译词群”共同运行来完成文化传播的使命,即允许多个译词并存于英语世界中,让这些语词在众声喧哗中构造“仁”所承载的丰富且独特的文化视域。因为典籍翻译的使命是用语言传达一种智慧,展现一种新的可能丰富生命的视域。让多个译词并行流传,共同参与文本自行组织意义的过程,使得译语读者读到“构成中的意义”,方可承载起典籍翻译传播中华之“道”的伟大使命。
注释:
①参见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6页。
[1]程颢,程颐. 二程集[M]. 王孝鱼,点校. 北京:中华书局,1981.
[2]Legge J (trans.). The Chinese Classics:Volume 1 [M]. Hong Kong:University of Hong Kong,1960.
[3]Lau D C (trans.). Confucius:The Analects (Lunyu)[M]. Hong Kong: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Press,1992.
[4]Chan W T. The Evolution of the Confucian Concept Jen[J]. Philosophy East and West,1955,4(4):295-319.
[5]雒少锋. 儒学哲学化的境遇与使命[J]. 孔子研究,2015(1):117-122.
[6]古代汉语词典[M].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
[7]Online Etymology Dictionary (英语词源词典):virtue[EB/OL]. [2015-01-02]. http://www. etymonline. com/index. php?allowed_in_frame=0&search=virtue&searchmode=none.
[8]Smith S,Voorhees R W,Morris W. The New International Webster's Comprehensive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 [M]. Naples Florida:Typhoon International Corp,2004.
[9]亚里士多德. 尼各马可伦理学[M]. 廖申白,译注. 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10]刘向. 说苑校正[M]. 向宗鲁,校证. 北京:中华书局,1987.
[11]董仲舒. 春秋繁露[M]. 周桂钿,译注. 北京:中华书局,2011.
[12]韩愈. 韩愈文选[M]. 童第德,校注.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
[13]张载. 理学丛书:张载集[M]. 章锡琛,点校. 北京:中华书局,2012.
[14]俞宣孟. 探根寻源——新一轮中西哲学比较研究论集[M].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
[15]徐复观. 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M]. 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16]Hall D L,Ames R T. Thinking Through Confucius [M]. New York: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87.
[17]张祥龙. 先秦儒家哲学九讲[M]. 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18]叶海烟. 中国哲学的伦理观 [M]. 台北:五南图书出版有限公司,2002.
APhilosophicalStudyoftheEnglishInterpretationof“Jen”
LILe
(SchoolofEnglishLanguageandCulture,ZhejiangInternationalStudiesUniversity,Hangzhou310012,China)
“Jen” is a key Confucian concept and it was Confucius who made it really significant and the backbone of Confucianism. The fact that“Jen”has been translated into many English terms shows that it is an exceedingly complicated concept. Those English translations,attempting to do justice to as many of the different connotations as possible by adopting existing terms in the system of western philosophy,on the positive side demonstrate certain meaning focus of “Jen”,while on the negative side,make Confucianism as the twin of western philosophy. To the readers in the English world,Confucianism is expected to offer a different view on the world,thus the translation of the crucial Confucian concepts should be constructed through the interaction of the existing English renderings so as to create a kind of philosophical unfamiliarity.
Jen;confucianism;philosophy;translation
H315. 9
A
2095-2074(2015)02-0069-07
2015-02-01
浙江省高校重大人文社科项目(2013gh009);浙江省教育厅科研项目(Y201432826)
李乐(1984-),女,陕西汉中人,浙江外国语学院英语语言文化学院讲师,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