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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述华裔美国感性——论伍慧明的小说创作*

2015-01-31楼育萍

关键词:唐人街华裔感性

楼育萍

(浙江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浙江金华 321004)

“华裔美国感性(Chinese American Sensibility)”①一词可溯源于华裔美国文学领军人物赵健秀。赵在其主编的亚裔美国文学选集《哎咿!》的前言中提出:只有弄清什么是“亚裔美国感性”,才能确定什么是亚裔美国文学。在其看来“亚裔美国感性”是“既非亚洲人又非美国白人”[1]的一种全新感性;这具体到华裔作家身上,就是华裔美国感性。这种华裔美国感性成为了一部作品是否是华裔美国文学的试金石。依据这样的标准,赵健秀把林语堂、黎锦扬这些移民作家以及黄玉雪、汤婷婷等本土作家排除在华裔美国文学之外,认为他们迎合了白人读者的猎奇心理,固化了华裔的刻板印象,没有传达出华裔美国人真正的感性。赵健秀对华裔美国感性的具体界定受到多方质疑,人们批判其男性中心主义和本质主义特征。其实赵健秀提出的这个词本身并无多大问题,他敏锐地观察到华裔美国人具有一种既不同于中国人又有别于美国白人的感性,只是对于什么是真正的华裔美国感性,他的看法过于主观和片面。华裔作家对什么是华裔美国感性有自己的理解,无法认同一个同质性的定义,而且华裔美国感性应该是不断发展变化的。在当前的华裔美国文坛,很多作家的创作还是围绕华裔美国感性进行,只是他们对于什么是华裔美国感性及如何书写构建华裔美国感性的理解有别于赵健秀。

华裔美国文学新生代作家伍慧明(Fae Myenne Ng)就是这样一位作家。纵观其创作历程,书写华裔美国感性一直是她创作的核心。在其两部小说《骨》(Bone,1994)和《望岩》(Steering Toward Rock,2008)中,伍慧明根据自己的个人经历,探讨了构建华裔美国感性的多个要素,并以自己独特的叙事来书写这种华裔美国感性。她以感伤故事的形式深入挖掘了华裔美国人不堪回首的历史,借助唐人街的现实主义叙事细致地描绘了华裔赖以生存的家园,并通过灵活的叙事视角探讨了华裔美国人对身份的追寻。

一、感伤故事与历史书写

华裔美国人的历史是构成华裔美国感性最重要的要素。赵健秀说:“在我们能谈论我们的文学之前,我们得解释我们的感性,在我们能解释我们的感性之前,我们必须勾勒出我们的历史。”[2]153伍慧明在其小说创作中也特别注重历史的钩沉,她通过描述华裔美国人的单身汉社区、华裔美国梦的破灭以及契纸儿子的身心创伤等问题,来揭示华裔在美国长期受排斥和压迫的历史。不像赵健秀从华裔男性的视角出发以一种理性、英雄式抗争的方式来书写华裔美国历史,伍慧明的历史叙述采用的是一种女性视角,一种迂回而感性的方式;她通过讲述失落而感伤的故事来书写华裔美国历史。我们很难在其书中找到华人在美国成功或发家致富的事迹,书中几乎没有任何的英雄人物,故事主人公都是普通的华人移民及其后裔。虽然她笔下华人的形象、职业、性格、命运有时迎合了主流社会对这一群体的刻板化印象:勤劳、懦弱、游手好闲、优柔寡断,但在这些形象背后,是作者精心编织的感人故事,这些故事不仅让人了解华人移民及后裔在美国这片土地上的挣扎与苦痛,更是引发同情和反思。作者利用个人和家庭的挽歌来书写华裔美国历史,控诉美国历史上的种族主义。

《骨》中利昂一家的悲剧就多方位地揭露了美国历史上一系列排华政策给华人及其社区带来的灾难性影响。小说触及了华人社区“单身汉社会”的历史,描写了华人个人美国梦的破灭,华人家庭在美国艰难度日的情景。《骨》中有许多老单身汉的描写,其中以梁爷爷为代表。梁爷爷是较早来美的华裔移民,他挖过金矿,在农场打过零工,后来老死唐人街。他在美国没有成家也没有子嗣,为使自己能叶落归根,他钻了美国法律的漏洞,认养了一个契纸儿子利昂,希望有朝一日利昂能把其尸骨送回中国,可惜这个愿望终未实现。以往人们总把华人叶落归根的思想归咎于中国人的“逗留者”心态,其实这多少掩盖了事情的本质。造成华人移民“逗留者”心态的主要原因“既有中国方面的因素,也有美国方面的问题”,[3]华人中华文化的优越感和强烈的乡土意识对华人移民形成了一种拉力,而美国歧视华人的一系列政策对他们造成一种推力。梁爷爷无法落地生根的一大外因是美国一系列排华法案剥夺了他在美国过正常家庭生活的机会。

美国1870年起推行的一系列排斥华人的歧视性法案是造成华人“单身汉社会”的主要原因。例如1875年的《佩奇法》名义上禁止所有国家妓女入境,可实质上专门针对中国妇女,因为当时来美的中国妇女大部分是妓女。这个法案不仅排除了中国妓女,而且为中国妻子的入境制造了障碍,任何打算移民美国的中国妇女都要经过“美国驻华官员的严格审讯和盘问”。[4]这一法案的直接结果就是来美华人妇女数量的大幅减少,有资料显示“1880 年华人社区的男女比例高达 27:1”。[5]1882年的《排华法案》进一步加剧了美国华人男女比例的失调,法案规定不允许新移民赴美,甚至不允许儿女赴美与父母团聚。后来,更是出现了反族际通婚法,法律规定与中国男子结婚的美国女子失去美国公民资格。华裔妇女的稀缺,再加上反族际通婚法等一系列的政策,华人社区变成了单身汉社区。

梁爷爷的契纸儿子利昂,虽然摆脱了父亲的命运,在美国娶妻生女,但由于经济上的原因,无力完成老人夙愿,自己的美国梦也没有实现。利昂当年心怀梦想,离乡背井踏上美国,因为坚信美国是一个美丽的国度,所以他不惜改名换姓,认陌生人作父。可是美国没有遍地都是机会,相反他在这里无法找到理想工作,只能沦为厨子或洗衣工。蕾拉从他收集的旧物中发现了一封封的拒绝信,这些信件心酸地记录了利昂持续受排斥的历史。利昂总是怀抱发财致富的梦想,想着出人头地,可是美国并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一次他倾其积蓄与人合伙开办了一家洗衣店,正当他为快要实现美国梦沾沾自喜之时,合伙人却携款而逃,使得他再次陷入了失败的泥淖。利昂的悲剧间接地导致了二女儿安娜的自杀,安娜因与仇人的儿子相恋,在爱情与家庭之间进退两难,最终跳楼自杀。表面上看安娜和利昂的悲剧是个人悲剧,或是华人社会的家庭悲剧,但是细究起来,安娜的死与利昂的失败都与美国社会密切相关。正是美国的种族歧视,经济上的压迫和文化上的排挤,使华人无法过上理想的生活。伍慧明通过描写华裔个人和家庭的悲剧,来唤起读者对华裔历史的理解与同情。《骨》不是一个简单的失落故事,而是“个人与民族的寓言,它不仅仅是表现个人和家庭生活经历的文本,也是透过记忆、幻想、叙事和神话重新发现百年来有关华裔隐藏的历史文本”。[6]

在《望岩》中,伍慧明继续用感伤的故事来挖掘华裔隐藏的历史,深入探讨华裔历史上“契纸儿子”(paper son)问题以及美国政府20世纪五六十年代“坦白计划”(The Chinese Confession Program)给华人带来的伤害。“契纸儿子”的由来可追溯到1906年美国旧金山的地震,地震引发大火烧毁了市政厅内市民的出生档案。很多华人借此机会声称自己在美国出生,因而成为了美国公民。他们回国旅游,并利用此经历说自己在中国结婚并育有多个子女,进而利用公民身份提出他们在中国出生的子女享有公民资格。事实上,华人真正结婚生子的情况屈指可数,大部分华人只是把儿子的名分出售,让亲戚朋友来到美国。所以,当时很多中国人为了来到美国改名换姓成为别人的契纸儿子,如《骨》中的利昂和《望岩》中的杰克·满司徒。契纸儿子虽为中国人进入美国提供了机会,却也给他们造成极大的身份困扰。1956-1965年美国麦卡锡政权推行的“坦白计划”更使契纸儿子的身份问题雪上加霜。美国政府勒令那些以“契纸儿子”身份入境的人去移民局坦白自己的身份,声明如果隐瞒虚假身份被查出,将被遣送回国。该政策给华人社区带来了很大的影响。

《望岩》开篇主人公杰克的第一句话就道破契纸儿子给华人带来的困扰,奠定了整个故事感伤的基调,“我爱的女人不爱我,我娶的女人不是我的女人”,[7]3造成这种情况的主要原因就是杰克是一个“契纸儿子”。杰克以唐人街黑社会老大儿子的身份入境,在入境之前,契纸父亲司徒金还给他安排了一个“契纸妻子”伊琳,这个妻子实际上是司徒金的情妇。司徒金与杰克约定,杰克与伊琳的婚姻维持两年,两年后杰克就可以自寻所爱。可是杰克在此其间却爱上了女孩乔伊斯,不久还有了孩子。为了得到乔伊斯的爱情,拥有自己的家,杰克响应了美国政府的坦白计划,去移民局承认了自己的虚假身份。结果,司徒金被遣送回中国;杰克不仅失去了美国国籍,而且同时遭到司徒金的报复被人剁掉了一只胳膊。杰克此举也没有获得他期望的爱情,一心想逃离唐人街的乔伊斯并没有接受杰克,反把抚养女儿的责任推给他。尽管美国政府规定坦白者不会遭到遣返和迫害,但必须交出美国护照并随时听候处置。残疾的杰克就在这种无依无靠、毫无保障的状态下靠摆报摊艰难地把女儿抚养成人。几十年后,在女儿维达的劝说和鼓励下,他才重新以假名申请恢复美国公民的身份。借助于感人的爱情故事,《望岩》巧妙而深入地再现了“坦白计划”给华人身心带来的创伤。

无论是《骨》还是《望岩》,伍慧明都是以讲述失落的故事来书写华裔美国人的历史。这种感伤叙事极具目的性。它不仅通过言说不可言说再现了华人移民及其后裔不堪回首、试图遗忘的历史;而且它还“有效地塑造读者的情绪和情感……把一些有政治意义的主题嵌入小说的文本之中”。[8]它以一种移情的方式让更多读者了解美国历史上个体华裔的生活境遇,促其反思美国种族主义政策给美国华裔造成的集体创伤。这些创伤现如今还似幽灵般在华裔美国人心中游荡,或隐或显地影响着他们的生活。伍慧明就是利用这种失落的故事来塑造情绪,把处于历史褶皱处被掩盖的真相揭露出来,而了解和正视自己的历史恰是构建华裔美国感性的重要内容。

二、唐人街现实主义叙事与家园意识

借助感伤故事书写历史只是伍慧明构建华裔美国感性的方式之一,此外她还利用唐人街叙事探讨了华裔美国人的家园意识。她以现实主义手法再现了唐人街上的生活,描绘了华人赖以生存的家园。唐人街作为华人移民在美国建立的第一个家园,它承载了华人个体和族群众多的历史和文化记忆。尽管唐人街问题多多,但它是华人生活和精神的家园。无论是《骨》还是《望岩》,作者总是立足于她所熟悉的唐人街,描写唐人街的衣食住行,婚丧嫁娶,聚焦唐人街上华人的日常生活。她虽然也描绘一些异域风情,如唐人街内的农贸市场和中餐馆、中国传统饮食、婚葬习俗等,但她并没有为了迎合白人的猎奇心理刻意地贩卖中国文化,而是以别具一格的方式再现了华人移民在唐人街上的生活,以及唐人街在华人移民和后裔心中的地位。

伍慧明对唐人街的现实主义描写具有二重性。一方面,她真实地再现了唐人街旧有的问题,如狭窄肮脏的街道、嘈杂无序的餐馆、昏暗窒息的工厂、陈腐守旧的气息、到处闲逛的老头、满天飞传的隐私、因循守旧的陋习等。这样的唐人街,正如赵健秀笔下的唐人街一样,是土生华裔沉重的负担和压抑的源泉,是人人都想逃离的地方。《骨》中的尼娜和《望岩》中的乔伊斯都是唐人街的叛逃者,她们抓住机会就远走高飞。蕾拉和尼娜有过一段关于唐人街的对话。姐妹俩在纽约见面后商量去哪里吃饭,蕾拉建议去唐人街,但这个提议立即遭到了尼娜的拒绝。她说:“那儿吃的倒是不错,但生活太苦了。在那儿吃饭我总感觉要赶快把盘子里的饭吃完,然后赶快回家里去缝裤边儿,或者回去组装收音机零件什么的。”蕾拉也认同尼娜的观点说:“我深有同感。在唐人街,你只能谈现实中的事情;而在美国餐厅里,那里的气氛可以让你忘掉那些事情。”[9]29

唐人街之所以给人一种压抑感是因为它体现了一种必需的生活。生活的重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人人都得为生计劳碌奔波。在小说中,华人这种基本的生存需求通过食物和吃的意象被展现得淋漓尽致。伍慧明曾描写过这样一个场景,蕾拉三姐妹精心挑选的宠物鸽子,一天被母亲做成了菜肴端到了餐桌上,“她把我们的碗盛得满满的,上面高高地堆满鸽子那小小身体的各个部分:腿、胸脯和翅膀”。[9]35母亲把自认为最营养美味的部分留给了女儿,而自己却躲在厨房里“吸吮鸽子身上剩下的部分的美味:脖子、背和脑袋”,[9]36一边吃还一边督促女儿把骨头啃干净。脖子、背、脑袋与骨头,这些美国白人不屑吃的东西竟成了华人母亲的美味佳肴,其中的意味外人是无法理解的。华裔美国批评家黄秀玲在其著作《解读亚裔美国文学从必需到奢侈》中探讨了亚裔文学中经常出现的各种食物意象,她认为中国人什么都吃是经济和物质极度匮乏造成的,“生存的需要迫使人们对食物的界定有了创造性的延伸”,“肉体的生存和过分挑剔的口味是不兼容的”。[10]39她认为“吃”的意象“象征着必需——也就是被剥夺、被限制、被否认了公民权,被迫迁居等亚裔美国人在一个以白人为主的国家里作为移民和少数族裔所集体经历的一切苦难”。[10]31对吃的描写直观地体现了这些人的生存状态。蕾拉母亲没有把鸽子当宠物,而把它做成了菜,乃至啃食其骨头,表明了她过的是受生存驱遣的生活,而这种必需的生活是她的孩子们极力想避免和逃离的。二代华裔逃离唐人街其实是对必需生活的反抗和对奢侈生活的追求。②

唐人街上必需的生活还体现在作者对洗衣、缝纫、杀鸡、割肉这些低等繁重工作的细致描写上。伍慧明非常细致地描述了唐人街内的多种工作,如《骨》中蕾拉母亲娴熟的缝纫技能以及深夜赶工的情景,《望岩》中杰克从事的各项工作,从给鸡鸭拔毛到屠宰卖肉摆报摊。伍慧明对唐人街华人生活和工作的这种现实主义描写是一种“颠覆性的现实主义”。[11]88根据亚裔美国文学研究专家凌津奇的观点,亚裔美国作家的现实主义叙事不能“被当成幼稚可笑的再现手段,而是被看成在特定历史条件下进行社会参与的一种独特形式”,[11]27是一种“必要的意识形态工具”。[11]28在小说中,作者不惜笔墨描绘了那些在白人看来是极具暴力和野蛮的工作,而且极力把它们描写成是具有美感的技艺。例如,她是这样描写伊琳剁肉的,“她挥舞着菜刀,像舞蹈演员舞动丝带一样”。[7]86作者这种极具审美的现实主义叙事,一方面揭示了华人生活的困顿,控诉了美国种族歧视造成华人只能干些白人不屑的重活脏活的社会现状;另一方面也宣扬了华人顽强的生存能力,华人生活的智慧以及唐人街内浓浓的生活气息。

正是唐人街内这种日常生活的气息,唐人街内人与人之间的友善,让我们看到伍慧明唐人街叙事中的第二重性质。唐人街一方面令人窒息,另一方面却又给人以抚慰。如《骨》中,安娜自杀后,母亲以泪洗面,不吃不喝,是她的工友和同乡给了她继续生存下去的力量,她们不仅带来食物,而且带来了安慰。《望岩》中,当杰克处于人生低谷时是朋友路易陪伴安慰他,而当路易身患癌症卧病在床之时,又是杰克想方设法减轻他的痛苦。蕾拉也说唐人街带给她温暖,她觉得“鲑鱼巷是唯一安全的地方”,[9]144“我听到了从老巷中发出的所有声音……这些昔日的声音让我平静了许多。它们使鲑鱼巷又恢复了往日所带给人们的那种轻松感。这些熟悉的声音像蚕茧一样把我包裹住,使我有了安全感,让我感到像是待在温暖的家里,时间也静止了”。[9]153-154维达也喜欢回到唐人街,所以她辞掉了空姐的工作回到唐人街来当一名社区协调员,她在唐人街找到一种归属感。

伍慧明描写的唐人街不是白人读者期待视域中的唐人街,它不是一个被观看被凝视的地方;它是华人真真切切生活的家园,在这里上演着华人家庭的喜怒哀乐。华人与唐人街之间是一种错综复杂、爱恨交织的关系,学者李贵苍曾专门从空间的角度探讨了《骨》中唐人街对华人主体构建的意义,他认为伍慧明“为读者建构了一个时空倒错、荒诞、异质、囿闭而又必须认可为‘家’的唐人街”。[12]换言之,唐人街对华人既有一种离心力,又有一种向心力。唐人街上必需的生活令人生畏,总想逃离,但与此同时,它又释放了一种向心力,促使他们回归。华人这种对唐人街既爱又恨的情感,又是逃离又是回归的行为,体现了华人面对历史和文化时一种矛盾的态度,这种矛盾的情感和态度正是华裔美国感性的又一体现。在伍慧明笔下,唐人街即便再压抑落后,它也是华人生活的场所,是精神上难以割舍的地方,它是“华人精神依托、休养生息和交流的场所,又是他们缓和双重文化身份形成过程中的紧张与痛苦,缓解心理矛盾重压的物质、精神、文化等多重意义上的‘家’”。[13]

三、灵活叙事视角与身份协商

除了对历史和家园进行书写之外,伍慧明描写华裔美国感性的第三大要素就是直接对华裔美国人的身份进行探讨,描述他们身份协商的过程。在她的作品中,我们看到了故事主人公一开始对自己的文化身份总是模糊不清,但后来却都认可了自己的居间(in-between)位置。他们意识到他们既不是传统中国文化的继承者,也不是美国文化的拥抱者。他们意识到与两者的关联但又对两者都保持一定的距离。这正是赵健秀说的既非中国人又非美国人的感性,这种感性是通过不断的协商才能确立的。伍慧明通过灵活的叙事视角展露了身份协商的过程。

《骨》中的蕾拉是一个跨越边界的叙事者。就像小说中,她经常出入唐人街一样,她对唐人街以及家里的问题,既有华人视角,也有美国人的视角。一方面她对父母的生活寄予相当的同情,认同家庭关系的重要性。这也是她在安娜自杀后搬回唐人街陪伴母亲,尽量抽时间照顾养父的原因。尽管父母身份低微,但这并不影响蕾拉对父母的爱与尊重。她有责任感,不像尼娜,试图以离家出走来摆脱家庭的困扰。蕾拉通过寻找养父的证件和梁爷爷的尸骨这两件事,从华人移民的内部视角,看到了历史上种族主义政策给父辈们造成的伤害,进而理解了他们的生活。但是与此同时,她也从外部视角对唐人街以及利昂和母亲的行为进行了批判。她在描写唐人街的时候,对那些整日无事可做、游手好闲的唐人街老男人嗤之以鼻。她不认可唐人街上父母们的教育理念,当他们说,“在中国,老师们承担所有的责任”时,她反驳“这不是中国……我们这是在美国”。[9]17她对家庭的理解,也不像传统中国人以血缘为标准;相反,她认为“构成家庭的不是血缘,是时间”。[14]她讨厌中国文化混淆个人和家庭,更认可美国文化对个人的推崇,所以她把结婚当成是自己的事。她也看到了安娜悲剧的原因之一,就是利昂的中国式思想以及家长制作风。蕾拉站在一个既是局内人又是局外人的位置,对中国文化与美国文化进行反思,从而“确认自己既不是中国人,也不是美国人,而是华裔美国人”[15]的身份。

《望岩》中虽没有像蕾拉这样内外兼顾的叙事者,但却有多个叙事者:杰克、维达、伊琳和杰克的养母。杰克的故事大部分由杰克自己讲述,这种叙事方式拉近了读者和人物之间的距离,让我们充分了解杰克做出坦白决定时内心的挣扎以及对爱情的决心,也能理解杰克心中对中国和亲母的牵挂。在杰克的叙述中,我们看到的是华裔移民对中国割舍不断的情感以及对中国文化的认同,但是维达的叙事却让我们看到了二代华裔对中国及其文化的排斥。大陆之行,维达见到了亲祖母,也看到了中国农村落后和贫穷的一面,但她不能理解为什么中国父母在生下孩子后能忍心将其送走。维达对中国持一种刻意疏离的态度,“我就是不想到任何与中国沾边的地方”。[7]215成长于美国的维达无法对中国文化产生认同,但是维达的中国之行却加深了其对父亲的理解。她意识到“爸爸的故事在美国永远也不可能完整”,明白为什么爸爸灰心的时候,总说要回中国,因为“回中国就是回到母亲的怀抱”,[7]224回到安全的家。这更促使她下定决心帮父亲申请美国国籍,为的是给父亲一个来往中美的自由。维达的大陆之行确认了其与中国的渊源,但她也看到自己与中国人的不同以及价值观的差异,美国才是她的家。

内外兼顾的叙事视角给予了作者一个批评的位置。她既可以从华裔的内部视角出发,了解自己身上中国文化的传承,同时又看到自己与中国文化的疏离,因为她毕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中国人。正如蕾拉和维达的职业是社区协调者一样,作者自己也充当了一个文化翻译者的角色。根据霍米·巴巴的观点,处于两种文化之间的文化翻译者极富能动性,有权利对始源文化和目的文化进行协商,构建一个居间杂糅的第三空间。[16]伍慧明从小接受中英两种语言教育,成长在中国文化和美国文化之中,她理解两种文化的差异以及各自的优劣,所以她没有一味地反抗中国文化,拥抱美国文化。相反,她建议两者交流和沟通,尽最大可能消除两者的冲突和矛盾。拥抱两种文化,促进两者的沟通与融合,这就是华裔美国感性。

纵观伍慧明的小说创作,我们可以发现她一直以自己独特的叙事在构建华裔美国感性。她利用感伤的个人故事来书写华裔美国人的历史,让那些不可言说的伤痛以及人们试图遗忘的历史浮出表面,促使华裔正确对待自己的历史。她描写唐人街,既不护短,也不贩卖异域风情,而是真实展现唐人街的社会现状,在揭露唐人街必需生活带给人压抑的同时描写了唐人街对美国华裔的精神价值。她利用内外兼顾的叙事视角,站在中国文化和美国文化之间,试图展现两种文化在华裔美国人身上的整合。伍慧明正是通过书写华裔历史、家园和身份来构建自己眼中的华裔美国感性。

注释:

①“华裔美国感性”一词最早由台湾学者翻译,后为大陆学界沿用。近年来,一些华裔美国文学学者对“sensibility”的译法提出不同意见,如蒲若茜教授在其《“亚裔美国感”溯源》一文中把它译为“感”,而李贵苍教授建议将其译成“情怀”。本文从接受角度考虑,采用原有译法“华裔美国感性”。

②“必需”(Necessity)和“奢侈”(Extravagance)这两个词源于汤婷婷的小说《女勇士》,亚裔美国文学专家黄秀玲用其来指涉两种对立的生存和生活模式:前者克制自我,受生存驱遣,讲究节约;后者向往自由,注重情感,不受任何约束。

[1]Chin F,Chan J P,Inada L F,Wong S.Aiiieeeee!An Anthology of Asian-American Writers[M].Washington,D.C.:Howard U-niversity Press,1974:viii-ix.

[2]赵文书.创造“华裔美国感性”——赵健秀的华裔美国文学评论与创作实践述评[C]//王守仁.终结与起点——新世纪外国文学研究.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151-163.

[3]赵文书.和声与变奏:华美文学文化取向的历史嬗变[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9:75.

[4]吴冰.亚裔美国文学导读[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2:36.

[5]Kim H E.Asian American Literature:An Introduction to the Writings and Their Social Context[M].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8:249.

[6]陆薇.走向文化研究的华裔美国文学[M].北京:中华书局,2007:157.

[7]伍慧明.望岩[M].陆薇,译.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2.

[8]Ellis M.The Politics of Sensibility:Race,Gender,and Commerce in the Sentimental Novel[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6:2.

[9]伍慧明.骨[M].陆薇,译.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1.

[10]黄秀玲.解读亚裔美国文学从必需到奢侈[M].詹乔,蒲若茜,李亚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

[11]凌津奇.叙述民族主义:亚裔美国文学中的意识形态与形式[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12]李贵苍,冯洁.存在与荒诞:《骨》中唐人街的时空政治与华裔的主体建构[J].外国文学研究,2009(6):104-110.

[13]薛玉凤.美国华裔文学之文化研究[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32.

[14]Ng F M.Bone[M].New York:Harper Perennial,1993:3.

[15]Gee A.Deconstructing a Narrative Hierarchy:Leila Leong’s“I”in Fae Myenne Ng’s Bone[J].MELUS,2004(Summer):129-140.

[16]李贵苍,李玲梅.消解“时代噪音”:水仙花的华人族性书写[J].浙江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38(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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