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诗歌重塑民族心灵
——1930年代吴经熊的双语写作与诗学观念*
2015-01-31易永谊
易永谊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以诗歌重塑民族心灵
——1930年代吴经熊的双语写作与诗学观念*
易永谊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吴经熊在民国时期不但是著名的法学家,而且也是享有声誉的文学家。他既参与创办英文期刊,发表大量中国古典诗歌的英译作品,同时也热衷于写作汉语旧体诗。本文通过梳理英文期刊的资料,还原当时文学氛围的疏离与语言环境的分裂,考察吴经熊向英语世界译介中国古典诗歌的策略与动机;并可得出结论,他的双语实践不仅以“唐诗四季”诗学观念回应“感时忧国”的抒情传统,而且主张以诗歌重塑中国人的民族心灵,期待可以克服现代性危机,超越东西方文化的权力等级。
吴经熊;双语写作;古诗英译;抒情传统
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英语、西化与启蒙,这些概念同时被用于思想和实践的领域,但在这两个层面上是既相交织又不完全重叠。由于二者之间缺乏清晰的边界,许多中国知识分子留学归国后在社会文化领域主张西化,但在文学创作上选择汉语写作,而没有选择英语或其他外语。[1]例如吴宓反对白话文与坚持旧体诗的写作,成为以胡适为代表的新文学运动的反对派;辜鸿铭重拾传统中国的文化价值,以英语逆向书写东方主义。然而,在吴经熊那里,双语能力意味着开明的洞见和世界观的现代转向,促使他重新审视传统文学,并从事超越东西方文化的双语写作。
一
1920年代,留学归来的中国知识分子,历经传统与现代的裂变,身临思想与语言的悖谬,在双重语境中寻找一种调和的写作路径。不少人发现浅显的白话文,不足以表达复杂的现代性体验,从而自觉转向传统文言写作和英文写作。1928年5月31日,英文《中国评论周报》(TheChinaCritic)在上海创刊,被宣布为中国知识界创办的第一份英文杂志。张歆海、刘大均、桂中枢先后担任主编,编辑汇集潘光旦、林语堂、陈炳章等归国留学生,此后吴经熊与温源宁也名列其中。1935年5月6日,在南京中山文化教育馆的资助下,吴经熊与温源宁、林语堂等人在上海创办了英文《天下月刊》(T’ienHsiaMonthly),致力于中西文化的交流与相互理解。这些英文杂志与原有众多的英文期刊一道,参与构建上海世界主义的公共文化空间。留学生知识分子得以借助英语媒介,获得了一种跨越语际的写作优势,既疏离于本土白话文运动的影响,又绕过半殖民地文化而直接与西方都市文化进行对话。
在此期间,吴经熊得以向温源宁等人请教,广泛涉及英国文学等方面的学问。[2]230他在与这些文人的交游中,既开阔了理智兴趣,也专注于求知,形成了对中西文学研究的潜在兴趣。此后,该刊诞生日被吴经熊铭记为文字生涯的吉日,也成为其文学历程的转折点。[2]228同时,他的精神世界也开始趋向于崭新开阔的人文主义,例如他与美国霍姆斯大法官(Oliver Wendell Holmes,Jr.,1841-1935)通信长达14年之久。其中,吴经熊把霍姆斯写给他的50封英文书信,刊发在1935年10月的《天下月刊》。[3]霍姆斯作为英语世界的法学大师,不但在法学领域作为思想权威引导着吴经熊,而且他对艺术的追求、人生哲理的思考,以及对莎士比亚等文学家的热爱,都深刻影响着吴经熊。霍姆斯教导他要用决心来面对不浪漫的东西,如此它将会变成浪漫的东西。[2]147在他看来,霍姆斯在心灵的深处是一个当了法官的诗人,而这恰好也是吴经熊的自画像。[2]104吴经熊与霍姆斯的通信,超越了半殖民地文化的宰制,直接与西方的精神导师交流,进而接受西方现代主义的文学观点影响。他在上海与远在美国的霍姆斯的交流,也意味认同西方精神与文学典例的普遍有效性。
吴经熊与本土文学氛围的疏离关系,或可从他的一篇非常有趣的小品文入手。他曾撰有HerbertGilesInHeaven,[4]后由署名“受民”的译者翻译成中文,刊发在小品文半月刊《人间世》“思想”栏目。其中“译者谨识”里说:“其文字之亦庄亦谐,立意之匪夷所思,读后心痒难搔,觉如此妙文,仅有‘中国评论’的人晓得,未免可惜。原作者据说是一拥有世界声誉的中国作家,小子识浅,死活猜不透是哪一位。”[5]虽然林语堂所办的《人间世》读者甚众,看来这位译者也不知“John C. H. Wu”就是当时著名法学家吴经熊的英文名。吴经熊由于多用英文写作,与当时中文语境的读者之间,存在着一种语言的隔阂,所以使得不通晓英文的读者只知法学家吴经熊,而不知道作为文学家的“John C. H. Wu”。当时一家中文报纸称他为“吴青天”,可见其作为法学家的名声之大。[2]129其实,吴经熊的好友温源宁也不无遗憾地提到,很多人都知道吴博士作为一个法学家,很少有人知道他作为一个纯文艺作家(belletrist)。他声称吴经熊对文学的热爱,已达到废寝忘食的地步。[6]可见,吴经熊的文学修养与其多年的文学阅读经验密不可分。
二
吴经熊的文学教育,可追溯至他七岁时在私塾读书经历,他最喜欢《诗经》中的《木瓜》,以至于他此后回忆:“这首诗已在我心中萦回四十多年,随着岁月的流逝,其意越发的丰富、深邃了。”[2]41儒家经典的阅读对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成为他回归古典文学传统的潜在契机。他9岁入宁波翰香小学,开始接受英语教育。当他接触到英语时一见即爱,他认为记英语单词要比汉字省力得多。“不管怎样,我对英语是一见即爱。后来,通过读我深爱的中国经典和散文的英译,我对英语的兴趣更浓了。”[2]47他在15岁时入沪江大学,曾选修西洋史与英国文学。此后,海外求学经历成为他跨越各国语言的旅行,其思维与语言已不受东西方的局限。但他声称自己未忘掉母语,“我用英文思想,却用中文感觉,这便是我只写汉诗的原因。有时我也用法文唱歌,用德语开玩笑。”[2]48他对多种语言的熟练转换,表明他能有意识地区分不同语言的文化用途。他自称一旦想写一首诗歌,只能用他的母语来写。[7]纵观英文《天下月刊》中所刊的作品,他的确做到了用英文写思想性的评论文章,而属于个人体验性的诗歌却都是用中文写作的。他在该时期发表在《天下月刊》的汉语旧体诗创作,在主题表现上大致可分三类:
第一类为抒发读书感慨。如《夜读》:“我生三十六,/起居仍反覆。/喜怒同小儿,/思想未成熟。/无才偏爱书,/津津深夜读。”[8]作者在诗中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喜怒同小儿”的书痴形象。这点类似他的精神导师霍姆斯,后者90岁高龄仍保持幼童的心态,对宇宙之神秘保有常新的惊异感。[2]148吴经熊为书籍的魅力所着迷,像瘾君子般无法戒除求知的欲望,以至于他用诗歌自我解嘲:“三分欢喜七分瞋,/书兴年年醉杀人。/总是冤家真善美,/被他累得一身贫。”[9]1938年,吴经熊发表了6首汉语旧体诗,每一首后面附有温源宁的英译。其中一首《病中口占》写诗人病卧在床却假装没病,被妻子由“终日未看书”而识破。[10]另外,在1938年1月,他也以李德兰之名发表14首汉诗英译,最后一首为《读济芝》:“默坐思今昔,/焚香读济芝。/怆然一洒泪,/异地不同时。”此诗作者为无名氏,英译说是一位当代诗人(a Contemporary Poet)。[11]在《书籍的盛宴》(TheFeastofBooks)里,吴经熊提到中西互见的阅读体会时说“济芝让我想到杜甫”,说明他对诗人济芝有着丰富的阅读体验,所以这首诗大有可能是他本人所做。[12]从这类诗歌,可见吴经熊的诗歌多抒发个人的情怀,颇具浪漫主义风格,感伤中带有幽默。
第二类写怀念亲情与感物伤时。例如有抒发丧子之痛的《忆幼子秀士》,具有拟古风格的春雨咏叹调的《新调·咏春雨》,还有抒发人生感叹与思考的《人生观》和《浣溪沙·解闷》。[10]其次,吴经熊以其妻李德兰之名(Teresa Li),发表三首英文诗歌,分别为《苍穹在我心》(TheUniverseinme)、《我的心愿》(Mywish)、《忆吾母》(Thinkingofmymother)。[13]如前所述,吴经熊只写汉语旧体诗,而且从语言形式上看,三首诗歌显然也是从汉语翻译过来的,有着明显的汉语旧体诗痕迹。第一首《苍穹在我心》,感叹人生的渺小、宇宙的浩瀚无限。《我的心愿》是秋日午后他漫步于山野小径,沐浴在柔美阳光下的一次心灵的放牧。《忆吾母》是缅怀他的亲生母亲,她在作者四岁时英年早逝。该诗写当人们为他母亲整理遗容时,她脚上穿着的那双红鞋子给诗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那时,他天真地以为母亲是要去参加婚宴。诗中以浪漫幻想呈现悲剧色彩,更加突出诗人回忆年幼丧母之悲痛。
第三类抒发人生阶段性的感慨。1939年10月,吴经熊发表了50首汉诗英译,其中第50首是《四十狂歌》(戊寅二月十七作)。[14]实际上,《四十狂歌》原作早在1938年已发表在《益世周报》。[15]正如《夜读》一诗表现的是吴经熊在36岁时的感怀,而诗人也留下了他在40岁生日时的生命诗篇。因为他曾说过:“在我的灵性生活上有特殊意义的是写于1938年春天的《生日歌》(ABirthdaySong)。”[2]288对比两诗的内容,可确定自述的《生日歌》就是这首《四十狂歌》。此诗有4个小节:第一小节共16句,第二小节共18句,两者均为整齐的七言古诗;第三小节为35句,第四小节为20句,其中分别有长句“君不见自己吃饭用肉口”,“君不见十八罗汉入歧路”,颇具青春李白《将进酒》的诗句风格。吴经熊将诗题拟为《四十狂歌》,尽得李杜风流。
诗人首先感叹韶华不再,但又庆幸自己拥有亲友,“妻贤子孝同胞亲,/交游俊杰生光彩。”第二小节诗人自问为何将生日歌写得像挽歌,自答:“慷慨悲歌天应知,/一腔悲世非自悲。”原来他为国家民族而悲歌,书生的感时忧国跃然纸上。“漂流壮士几多血,/染得书生两鬓丝。”诗人悲愤地谴责日寇的侵略行径,颇有老杜的气象。更有“世间苦乐何不平,/富人长茹贫人血!”其诗仿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无望的诗人则表示“我心却有一点火!/乡愿罗汉都不慕!”最后诗人只有祈求耶稣基督来救世,对现实政治绝望,讽喻传统文化已经丧失拯救现实苦难的力量。“独羡慕慈爱主耶稣!/先救穷人后救富!”[14]他在抒发悲世悯人情怀的同时,愿意做个盗火者,以西方的耶稣信仰来拯救中国。
该诗由杜甫的忧国忧民转向李白的慷慨悲歌,最后直上至普罗米修斯式的精神追求。他兼具李杜二人的诗歌技巧与思想气魄,并将感时忧国移用到对现代中国的家国书写。虽然世人眼中吴经熊是法学家,但他骨子里是一个诗人。他曾在他的日记中写道:“我写作是因为我忍不住要写,因为我不写作我将没有快乐,因为我认为写作远比战争和玩政治有意思。”[9]《四十狂歌》不但显出诗人在人生感悟与思想境界的成熟,也体现出他旧体诗写作技巧的成熟。吴经熊的旧体诗写作回应了被白话文打断的抒情传统,同时也可在他的古诗英译与诗学观念中找到这种传统的痕迹。
三
在这个时期,他的兴趣不仅在于汉语旧体诗创作,而且把大量中国古典诗歌译成英文,还撰写一篇名为《唐诗四季》(TheFourSeasonsofT’angPoetry)的论文。从文学的产量来看,这是吴经熊一生中最活跃的时期。[2]288他以Teresa Li (李德兰)发表诗歌英译,从1938年1月至1939年10月分四批刊发于《天下月刊》,共计142首。[16]2诗歌选材从《诗经》的《静女》篇和《伐木》篇、项羽的《垓下歌》、阮籍的《咏梅》、唐诗宋词直至现代诗人的古体诗。在142首中国诗词中,在数量比例方面比较突出的有李煜17首,李商隐 13 首,纳兰性德11首,苏轼6首,辛弃疾5首,李白、杜甫、元稹、朱敦儒各4首。透过翻译作品的选择,译者勾勒出心目中的中国古典诗歌版图,并将富有民族特色的作品系统地呈现给英语世界。
事实上,晚清以降,已有不少中国古典诗歌的英译作品,但译者多为外国人。从数量与范围跨度来看,最具代表性的有翟理斯(Herbert A. Giles,旧译吉尔士)的《中国文学精华》(GemsofChineseLiterature,1898),翻译范围从《诗经》到清代秋瑾的作品;还有阿瑟·韦利(ArthurWaley)也以《诗经》为起点。英译唐诗数量最多的应为弗莱彻(WilliamJohnBainbriggeFletcher),有《英译唐诗选》(GemsofChinese,1919)和《英译唐诗选续集》(MoreGemsofChinese,1923)。在1930年代,中国人英译唐诗,代表性的有蔡廷幹的《唐诗英韵》(ChinesePoemsinEnglishRhyme,1932),译有122首。可见,吴经熊的英译存在于一个互文性语境之中,不但与原作存在关系,而且与之前的译作也存在关系。那么,在这些译作的背景下,吴经熊英译的独特性是什么,又是如何呈现在翻译文本中?
在形式特征上,英诗的排列格式与中国诗歌不同,各诗行不达到每页页边,每行开始词首大写。翟理斯与弗莱彻的译诗多用跨行句,阿瑟·韦利与蔡廷幹的译诗较少使用,而吴经熊的译诗基本放弃这种英诗的排列格式,力求保持原作整齐的形式美感。但在英诗的韵律方面,他在翻译过程中又使用多种格式。例如阮籍《五言古诗》英译的尾韵有:“meat,compete, great,meet, cheat, conceit”,采用英诗的隔行押韵(ABCB);陶潜《杂诗之一》英译的尾韵有:“brothers,parentage, fingers, engage”,用了隔行交互押韵(ABAB);又有陈子昂《登幽州台歌》的英译:“I look before, and don’t see the ancient sages:/I look after, and don’t see the coming ages./Only the heaven-and-earth will last through the endless years:/Overcome by pathos, my eyes are filled with silent tears.”[11]这首译诗中有押头韵:“I, I, only, only”和尾韵:“sages, ages, years,tears”,都采用两行转韵(AABB)。译者试图以英语的头韵、尾韵等方式,使英译诗歌在韵律效果上与原文近似,至少可以模拟音乐美感。最为典型的例子,如李商隐《无题》的前两句“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的英译:“It has been so hard for us to meet,/It will be harder still for us to part./The East Wind is growing feeble;/The flowers are beginning to fade.”[17]在此不难看出,译者同时运用制造形式美感与音乐美感效果的多种手法,在译文中建构了诗歌原作的语言质感,所以可以说英语在译者手里不过是重建中国诗歌美感的语言工具。
在内容传达方面,译者在翻译过程中侧重于以情译诗,可以两处李煜名诗句为例:其一, 《长相思》有“帘外芭蕉两三棵。/夜长人奈何?”英译为:“A pair of plantain-trees grow wide apart./ The long, long night wears out a longing heart.”译者将“夜长人奈何”译为:“The long, long night wears out a longing heart.”既增加了英语诗句的韵律节奏,又增加了夜之漫长,愁之绵绵不绝。其二,《子夜歌》有“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英译为:“Past events have vanished without leaving a trace behind./ They are no more than a dream.”[18]译者增加了without leaving a trace behind(无迹可寻),以进一步表达生命虚无的感慨,They are no more than a dream(人生只不过是一场梦),比原文增加了强调的语气,突出一种无奈的悲叹。因为译者本身就是一个浪漫主义诗人,同时从英译选择来看,也偏爱浪漫主义诗人李煜、李商隐和纳兰性德的诗作,所以在翻译过程中,他挖掘和重现了原作的抒情特征,从而回应了中国诗歌的抒情传统。
第二个值得重视的地方是,吴经熊放弃了以往译者常用的翻译注释。在通常意义上,把边缘文化的文本带给主流文化的受众,译者要面临巨大的障碍,包括物质文化(例如食物、服饰、工具)和社会文化(包括法律、经济、习俗等)的阐释,历史、价值和世界观,还有诸如文学类型、形式和典故,以及特定语言习惯的特殊用法等。[19]47具体到诗歌体裁,翻译需要处理诗歌中的意象、隐喻和典故,以及个别字词。例如李商隐《锦瑟》中“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的英译:“The precious harp has fifty strings,/No more, no less./How every strings, every nut, evokes thoughts/Of my youthful days!/In his morning dreams, Master Chuang was metamorphosed/Into a butterfly!/The Spring heart of Prince Tu Yu of old still echoes/In the cuckoo’s cry!”[18]
这首诗歌在中文世界也是最为难解的作品,首先涉及“锦瑟”的隐喻意义,其次涉及庄子和杜宇两个典故。英人弗莱彻在英译《锦瑟》时,曾在注释里引用《周礼·乐器图》:“雅瑟二十三弦,/颂瑟二十五弦,/饰以宝玉者曰宝瑟,/绘文如锦者曰锦瑟。”[20]他在该诗英译中还添加其他注释,对原文中典故与诗歌意象进行阐释,例如征用《博物志》里鲛人流泪成珍珠的故事、蓝田产玉的传说,同时还征用英国诗人拜伦《唐璜》里海蒂与唐璜的爱情故事。对英语读者而言,这种翻译注释既营造一种异国情调,又在拜伦诗歌帮助下理解译诗的隐喻内涵。
从翻译者的角度而言,翻译哪些方面的文学信息,或者使用某种格式来传递原作的密集信息,都是必须做出抉择的。“对于陌生文本的翻译,通常不是采用通俗的译法,就是采用学术的译法:前者通常在主旨传递上被严重限制,以及源文本转喻方面也被最低限度地呈现;然而后者则允许有大量的元翻译进行,通过诸如介绍、注脚、附录与平行文本等手段呈现大量信息。”[19]48在中国诗歌英译中,多数译者采用学术的译法而使用注释。但是注释往往容易打断译本的审美阅读,使译本容易成为异国文化读本,而不是文学作品本身。吴经熊采用通俗的译法,侧重于突出原作的抒情特征,而卸去注释的译本,从某种意义而言就是独立的文学作品。对于远离中国的西方受众而言,这些文本的文化内容与文学框架都是陌生的,所以目标受众应该不是设定为西方世界的读者,而应该是在华的双语知识分子。从译文的传播媒介也可证实这一点,因为《天下月刊》主要面向中国境内外掌握中英两种语言的读者,即熟悉了中国文学及文化的英语读者。
吴经熊在形式上,不采用英诗的排列方法,但又积极运用英诗的韵律格式;在内容上既突出抒情特征,又不使用注释。他并不完全采用符合欧洲文学规范的形式策略,只是以英语为瓶子装中国的酒。他曾借赞扬翟理斯(Herbert Allen Giles)之际,表达自己的看法。他肯定翻译与原作之间的差距,并将思想与文字的关系比作精子与卵子的关系。“翻译的时候,必须把那个精虫从原来的卵子中取出,放到另外一粒新卵子里去。”[5]可见,他所要求的忠实是指思想上的忠实,翻译成另一种语言仍然有独立的文学价值。所以,他在《四十狂歌》的“译者按”中自称:“我的版本确实比逐字翻译更忠实于原文。他将之称之为‘一种印象主义翻译’。”[14]他的翻译理想境界,就是如翟理斯那样,用莎士比亚的语言把庄子的思想表达出来。
四
在翻译实践中,吴经熊逐渐对唐诗发生浓厚的兴趣,逐渐形成对唐诗演进的独特观点:“我渐渐发现有四个很自然的阶段,可以用春夏秋冬来象征。”[16]2这种观点的阐述文字就是英文《唐诗四季》,发表在1938年至1939年的《天下月刊》上。他的“唐诗四季”说,实际上根源于中国传统文化。例如《礼记·月令》就是以阴阳观念,区分自然现象,界定人类活动,甚至影响到12种乐音按月份的阴阳加以区分。在古代中国,音乐与诗歌密不可分,自然可将诗歌纳入季节范畴的考察。该文主要并不是推翻以往对唐诗的评价,而是回归到传统批评,强调阅读唐诗需要个性化的审美体验。
近代以来,西方文学的输入与影响,使得有人将元白称为“社会诗人”或“现实派诗人”,视为与杜甫同派,而称李白、王维等人为浪漫派诗人。吴经熊认为:“这是用西洋文学史上的术语套在中国诗人头上,未免有张冠李戴之嫌。与其如此,不如以本国惯用的名词来形容各时代不同的气质与风格。”[16]4对西方文学术语随意套用,容易导致无视中国古典文学的特质性。中西文学批评本来不同,中国的抒情传统决定了其审美视境超脱分析性与演绎性,西方文学批评依循严谨的修辞法则,讲究归纳或演绎的分析方法,把具体的经验解释为抽象的意念程式。中国传统的批评“用‘言简而意赅’及‘点到而止’去激起读者意识中诗的活动,使诗的意境重现,是一种近乎诗的结构”。[21]吴经熊在他的《唐诗四季》中就是使用传统批评,邀请读者分享美感经验:“倘是读者将王维的‘随山将万传,趣途无百里’和李白的前几行比较一下,他就能看出这两位诗人气质的不同,李白以动为荣,而王维以静为荣。”[16]53
《唐诗四季》还大量援引西方文学尤其英国文学实例,与唐代诗人诗作相比较,互见诗歌美感所在,例如:“在西洋诗中华茨华资我认为是英国的白居易:成熟,萧条,恬静,表象秋季的精神可谓天衣无缝。”[16]5究其原因,借英国诗歌例子一则有助于读者理解唐诗的精神气质,二则中英诗歌的相似性是在西方文学参照下才被认识到的。换句话说,吴经熊对中国传统诗学的认同和改编,其最初催化剂来自于他对强大西方文学传统的承认,而不是来自本土美学内部的再生活动。例如对老子的名句:“名可名,非常名。”吴经熊起初感觉是黑暗一片而无从理解,直到在莎士比亚名言的光芒下才豁然开朗:“名字有什么关系呢?如果玫瑰不叫玫瑰,依然芳香如故。”在中西文学的交互参照下,他以西方为镜子更清晰地看到传统批评的审美内涵。他主张一个中国人只能从中国人的方式来理解莎士比亚。[22]由此,他在文学批评领域的实践,彰显其背后民族主义的文化立场。
在他看来,诗歌是文化的内核,可视为体现一个民族集体愿望与信念的产物。中国诗歌与中华民族的生活与激情结合为一整体,研究中国诗歌就是探索民族的灵魂。只有洞察一个民族的灵魂时,才能靠近人性的集体无意识。[23]由此,吴经熊通过《唐诗四季》中对传统诗歌批评方法的演绎,表明回归抒情传统的重要性。当然,他的诗学观念并不仅局限于民族主义文化的视野。同时,他也有世界主义者的文化视野。他探讨《诗经》是为了探寻民族心灵世界,而将此呈现于西方世界以求理解,进而期待东西之文化交流。他希望通过介绍中国诗歌尤其《诗经》,为那些热衷科学主义的西方人士,以及归国留学生带来晨曦般的精神沐浴。[24]11因为以《诗经》与唐诗为代表的古代诗歌在吴经熊看来,不但可以缓解现代性的糟糕后果,而且可以超越东西方的权力等级秩序。他甚至在幻想作品《赫伯特吉尔士会仙记》中,借杜甫之口道出:“所谓诗人,就是在摩天大厦下看见墓地的人。他的眼睛里装着一种X光,能透过皮肉看到下面的骨骼。……世界是疯狂的,只有诗能医治人类的骚乱。”[4]要而言之,吴经熊试图借助英译唐诗以重塑中国文学的独特性,而且期待推介于西方,成为能够克服现代性危机的普世性文化遗产。
五
在《天下月刊》时期,吴经熊既创作汉语旧体诗,同时又撰写英语小品文、英译中国古代诗歌。他的双语写作是一种面向内心世界的书写,情感色彩浓郁,这种特征也体现在他的唐诗批评实践中。从文学形式而言,这种徘徊于两种语言间的写作姿态,暗示着他既有意疏离于白话文运动的本土氛围,又试图超越半殖民文化的宰制直接与西方文化对话。他舍时髦的新诗而写旧体诗,同时大量从西方文学经典汲取营养,更是转向“感时忧国”的抒情传统。这种内在的思想也往往表露于他的外在行为,例如,在他人眼中,吴经熊不肯穿西装,讲英语时也故意带点宁波口音,[24]137可见他虽然热情拥抱西方文化,却害怕失去家园的根基。他的内心世界不但趋向传统文化,也趋向于民族主义的立场。
英译中国诗歌,他是想要西方人知道中国的文学,让西方人了解中国文化的精神所在。在这个意义上,吴经熊也像林语堂一样,在塑造自己心目中的中国形象,并试图通过英译古代诗歌,重塑民族心灵。吴经熊对中西文化的看法,应该说是接近于当时《学衡》派的观点:“世界将来之文化,必东西文化之精髓而杂糅之”,建设一种“超越东西界限而含有普遍永久价值”的文化。[25]他们并不反对现代性,而是主张融入中国文化精髓的现代性,即将东西文化的精华结合起来的现代性;同时设想中国文化也是具有同等发言权的独特实体,试图以平等主体身份与西方都市文化进行对话。身处半殖民地的上海,每个民族主义作家必须克服文化流亡的心理危机,试图找回或者虚构一个伊甸园式的家园,找回业已失去了的精神传统。在吴经熊那里,这种精神传统就在于《诗经》和唐诗这样的文学经典之中。所以,他的双语文学实践并非屈从于西方文学的典律,而是试图借助两种语言文学的比较,找回蕴含民族精神的文学传统,消除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的对立与紧张,开辟一条超越东西界限的文化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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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周芷汀)
To Reshape the National Soul in Poetry:John Ching Hsiung Wu’s Bilingual Writing and Poetics Concept in the 1930s
YI Yongyi
(CollegeofLiberalArts,ShanghaiUniversity,Shanghai200444,China)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 John Ching Hsiung Wu (John C.H.Wu) was not only a famous jurist, but also a renowned writer. He took part in establishing the English periodicals and translated a large number of Chinese classical poems into English. At the same time, he was keen on writing classical poems. By reviewing the English periodicals, the paper restores the literary atmosphere of alienation and the split language environment at that time, and studies the strategies and motivations of John C.H.Wu’s translation of Chinese classical poems into English to the world. In conclusion, his bilingual practice not only responses to the lyric tradition of “Obsession with China” by inventing the poetic idea of “The Four Seasons of Tang Poetry”, but also claims to reshape the Chinese people’s national soul by poetry, which can overcome the crisis of modernity and transcend the hierarchy of cultural power between East and West.
John Ching Hsiung Wu;bilingual writing;translation of Chinese classical poetry into English;lyric tradition
2014-05-08
易永谊(1978-),男,浙江苍南人,上海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I207.22
A
1001-5035(2015)01-006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