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轼的哀祭文
2015-01-31林尔
林 尔
(浙江机电职业技术学院 人文社科学院,浙江 杭州 310053)*
论苏轼的哀祭文
林 尔
(浙江机电职业技术学院 人文社科学院,浙江 杭州 310053)*
祭文是为祭悼死者而作,抒哀泄愤,感情沉痛,真切深入地表现作者的真实感受,具有震撼人心的情感力量和艺术魅力。苏轼有祭文44篇,内制祭文14篇,哀词6篇。这些祭文创作或为至亲椎天抢地,或为友人唏嘘叹惋,或为恩师痛贯心膂,或为无名枯骨伤吊绵绵;善于驰骋笔触,将叙事、抒情和议论自然融合,情挚意浓、技巧娴熟、独具风神,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苏轼;哀祭文;哀悼
哀祭文,为祭悼死者而作,属应用文体。这类作品抒哀泄愤、感情沉痛,真切深入地展现作者的真实感受,具有震撼人心的情感力量和艺术魅力。徐师曾说:“祭文者,祭奠亲友之辞也。古之祭祀,止于告飨而已。中世以还,兼赞言行,以寓哀伤之意,盖祝文之变也。”[1]起初,祭文祭拜的对象是天地鬼神;到魏晋六朝,则用来表达对亲友的追念哀悼之意;经过唐宋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轼几位大家的亲力示范,祭文的内容和写法也更为自由和多样化。
作为宋朝杰出的散文大家,苏轼的祭文除千古传诵的典范之作《祭欧阳文忠公文》外,还有内制祭文14篇、祭文44篇、哀词6篇(据中华书局《苏轼文集》统计)。苏轼一生处于深密险恶的政治漩涡之中,他在政治斗争和不断的贬谪中深切地感受到了丧亲失友的叩心泣血之痛,更在哀祭文中展现了直面生死、反省人生的思考和领悟。他的哀祭文善于驰骋笔触,将叙事、抒情和议论自然融合,情挚意浓,感人肺腑,千姿百态,情文并茂。
一、摧心扼腕、痛断肝肠的祭亲文
亲情是中华民族传统道德文化的核心,是人类永恒的话题。亲情是父母之爱、手足之情、血脉之亲,而为父母妻儿、兄弟姐妹所写的祭悼作品,往往是心灵深处最真挚情感的流露,情深意长、令人动容,像韩愈的《祭十二郎文》、欧阳修的《泷冈阡表》,都是脍炙人口的名篇。苏轼曾写有多篇凄绝哀婉的悼念亲人的祭文,如《祭王君锡丈人文》、《祭王宜甫文》、《祭老泉焚黄文》、《祭伯父提刑文》、《祭堂兄子正文》、《祭亡妹德化县君文》、《祭亡妻同安郡君文》、《祭迨妇欧阳氏文》等。“所祭的亲人有:父亲、伯父、堂兄、妻子、妹妹、丈人、岳父(亲家翁)、媳妇……面对亲人的一一离去,哀痛是无止境的。”[2]他的祭亲文情动而辞发,披文以入情,字字句句涌动着感情的溪流,读来如饮醇酒,久而弥笃。
《祭亡妻同安郡君文》曰:
维元祐八年,岁次癸酉,八月丙午朔,初二日丁未,具位苏轼,谨以家馔酒果,致奠于亡妻同安郡君王氏二十七娘之灵。呜呼!昔通义君,没不待年。嗣为兄弟,莫如君贤。妇职既修,母仪甚敦。三子如一,爱出于天。从我南行,菽水欣然。汤沐两郡,喜不见颜。我曰归哉,行返丘园。曾不少须,弃我而先。孰迎我门,孰馈我田?已矣奈何,泪尽目干。旅殡国门,我实少恩。惟有同穴,尚蹈此言。呜呼哀哉![3]
这是苏轼为其第二任夫人王闰之所作祭文。如果说苏轼和王弗之间的爱情可以用“清纯”二字来概括的话,那么他与闰之之间的夫妻感情,则可以用“醇厚”来形容。闰之从宋神宗熙宁元年(1068)嫁给苏轼,至宋哲宗元祐八年(1093)去世,与苏轼共同生活了25年,共同经历了在朝为官、八年外任、黄州躬耕、元祐中兴等各个时期,陪伴着苏轼在政治的惊涛骇浪中升沉起伏。难能可贵的是,虽饱受磨难,但她始终安于忧患,富而不骄、穷而不怨,一心照顾家庭。王氏生性质朴贤惠、温柔体贴,是苏轼承受各种政治势力排挤、个人仕途坎坷之余的温暖港湾。她去世时,苏轼仍身居高位,但朝廷中风雨欲来的憋闷气氛令他更加悲哀。在万户团圆的中秋之夜,苏轼想起了他们共同度过的那25个月圆时光。面对自己未卜的迷茫前途,苏轼对妻子闰之产生了深深的思念。闰之对姐姐所生的儿子苏迈和自己后来所生的苏迨、苏过,“三子如一”,视如己出。这里苏轼提到了“我曰归哉,行返丘园”,显然他已采纳老妻意愿,无奈天不假年,闰之竟然先他而去。“孰迎我门,孰馈我田”两个反问句,涵盖了无尽的思念和悲痛,更是声声咯血的呼唤。一切都已无法兑现,所以苏轼“泪尽目干”,这是悲痛情感的再度泼洒。哭诉之后,依照旧例,苏轼将老妻的灵柩寄在国门之外的僧舍之内,并立誓说:“惟有同穴,尚蹈此言”,再次表明了对这位患难之妻的无限敬重。25年的凄风苦雨,25年的愁苦哀怨,都在苏轼肝胆欲碎、撕心裂肺的哭声中烟消云散。也许闰之不是苏轼的红粉知己,不是苏轼的初恋情人,但她用25年的朝夕相伴换来了苏轼“唯有同穴”的誓言。全文仅百余字,如泣如诉,流连回荡,情蕴句中,意溢言外,凄恻感人。整篇祭文用四言骈文的格式、至精至简的用笔,从头至尾弥漫着对妻子缠绵悱恻的哀悼,感人肺腑,震动人心,令人黯然泪下。
二、至真至纯、相知相契的祭友文
苏轼平生善好交游,交游之人既多且广。王辟之在《渑水燕谈录》中说:“子瞻虽才行高世,而遇人甚厚。有片善可取者,辄与之倾尽城府,论辩酬唱,间以谈谑,以是尤为士大夫所爱。”[4]秦观、黄庭坚、张耒、王巩等都与苏轼有着频繁的交游。在苏轼的交游圈中,文同是极为重要、非常特别的一位,两人情性相投、情深谊厚、素朴纯真。文同逝世后,苏轼常常睹物思人,行思坐想,悲伤不已,写下了许多怀念文章,其中祭文就有两篇。
先看《祭文与可文》:
维元丰二年,岁次己末,□□□□朔,五日甲辰,从表弟朝奉郎、尚书祠部员外郎、直史馆、权知徐州军州事骑都尉苏轼,谨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于故湖州文府君与可之灵曰:呜呼哀哉!与可能复饮此酒也夫?能复赋诗以自乐,鼓琴以自侑也夫?呜呼哀哉!余尚忍言之。气噎悒而填胸,泪疾下而淋衣。忽收泪以自问,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乎!道之不行,哀我无徒。岂无友朋,逝莫告余。惟余与可,匪亟匪徐,招之不来,麾之不去,不可得而亲,其可得而疏之耶?呜呼哀哉!孰能惇德秉义如与可之和而正乎?孰能养民厚俗如与可之宽而明乎?孰能为诗与楚词如与可之婉而清乎?孰能齐宠辱、忘得丧如与可之安而轻乎?呜呼哀哉!余闻赴之三日,夜不眠而坐喟。梦相从而惊觉,满茵席之濡泪。念有生之归尽,虽百年其必至。惟有文为不朽,与有子为不死。虽富贵寿考之人,未必皆有此二者也。然余尝闻与可之言,是身如浮云,无去无来,无亡无存。则夫所谓不朽与不死者,亦何足云乎?呜呼哀哉![3]1941
祭文的传统写法是追念死者生前的主要经历,颂扬品德业绩,寄托哀思。这篇祭文开头撇开祭文的传统写法,并未交代文与可的家世、卒葬,而是突兀而起一段哀婉悲痛的哭诉:“与可能复饮此酒也夫?能复赋诗以自乐,鼓琴以自侑也夫?呜呼哀哉!余尚忍言之。”先用排比反问句式连问,写出失去人生挚友的无限悲痛哀婉之情,也在一系列的悲痛哀婉中交代了文与可的生平个性:喜饮酒、好赋诗,还能弹琴自娱自乐;接着诉说自己悲不自胜的情状:“气噎悒而填胸,泪疾下而淋衣”;然后笔锋急转,说出自己痛哭与可的原因:“道之不行,哀我无徒。岂无友朋,逝莫告余”,肯定自己对与可“不可得而亲,其可得而疏之耶”?说明两人亦师、亦友、亦兄弟、亦知己的亲密无间的真挚情感;然后用四个排比反问概括文与可的生平为人:为人处世“和而正”,在朝为官宽以待民、体恤民情,文学风格清新而深婉,胸襟宽仁大度、旷达不羁;而后第三次“呜呼哀哉”,诉说自己听闻与可离世后伤心欲绝的情状:夜不能眠,只好“坐喟”,连梦里都“相从”与可,等到“惊觉”时已是“满茵席之濡泪”;最后以称赞与可“身如浮云,无去无来,无亡无存”的旷达胸怀而结束全文。文章以“呜呼哀哉”开头,为全文定下了辛酸唏嘘的情感基调。祭文没有详尽地一一列数文与可的功业政绩,只是用深情的笔墨、大量的排比、不停的反问,侧面烘托文与可的为人大节。文章任由无限悲痛的思念情感自由挥洒,以议论为主,融合叙述和抒情,浓墨重彩地渲染对挚友的敬重之叹、思念之感,可谓文情并茂、畅快淋漓。
再看《黄州再祭文与可文》:
从表弟苏轼,昭告于亡友湖州府君与可学士文兄之灵。呜呼哀哉!我官于岐,实始识君。甚口秀眉,忠信而文。志气方刚,谈词如云。一别五年,君誉日闻。道德为膏,以自濯薰。艺学之多,蔚如秋蕡。脱口成章,粲莫可耘。驰骋百家,错落纷纭。使我羞叹,笔砚为焚。再见京师,默无所云。杳兮清深,落其华芬。昔艺我黍,今熟其饙。啜漓歌呼,得淳而醺。天力自然,不施胶筋。坐了万事,气回三军。笑我皇皇,独违垢纷。俯仰三州,眷恋桑枌。仁施草木,信及□麇。昂然来归,独立无群。俯焉复去,初无戚欣。大哉死生,凄怆蒿焄。君没谈笑,大钧徒勤。丧之西归,我窜江濆。何以荐君,采江之芹。相彼日月,有朝必曛。我在茫茫,凡几合分。尽此一觞,归安于坟。呜呼哀哉![3]1942
以苏轼与文与可的交往见面为主线,以回忆往昔的方式,展开了祭文。文章重点回忆与文与可之间的几次交往:初始文与可,“甚口秀眉,忠信而文”,一表人才,可谓聪明正直、信实忠厚。“谈词如云”说明两人相互认同,才会各逞谈锋、亲密无间。五年后,苏轼在京任殿中丞直史馆判官告院,权开封府推官,文同应召还朝,加太常礼院兼编修《大宗正司条贯》。他们互道契阔,惺惺相惜。此时文与可已经声名鹊起,其道德文章皆为人称道,苏轼自叹不如:“使我羞叹,笔砚为焚”、“再见京师,莫无所云”,这与多年前“志气方刚,谈词如云”的文与可判若两人。究其原因,乃政治气候变化所致。鱼龙混杂、忠奸莫辨,正派之人最好的选择就是三缄其口。苏轼气正性严、心直口快、嫉恶如仇。常言道:“舌是惹祸之根。”对于苏轼的性格,文同十分了解,总是怕他口无遮拦、直言致祸,这种相视而默的情景,当是心心相印、相知相惜后的“此时无声胜有声”。苏轼曾在《文与可画赏彗谷堰竹记》中记叙了两人交往中的诸多趣事。文同把画竹的绢素叫作“袜材”;关于“万尺竹”的争辩,苏轼取笑文与可贪食竹笋,文与可失笑喷饭满桌。在这些戏谑玩笑里,处处可见两人深厚的情谊。可如今,豁达狷傲、耿介不俗、坦率风趣的挚友再也不能与苏轼谈诗论道了。梦回现实,苏轼不禁发出“相彼日月,有朝必曛。我在茫茫,凡几合分。尽此一觞,归安于坟。呜呼哀哉”的感叹。全文以回忆往昔的方式,再现了与文同平生的亲密交往,有叙事,有议论,更有绵长的抒情。文章信笔挥洒、舒卷自如、张弛叵测,以怀念友情为中心,悲怆痛腕的唏嘘之情如同行云流水,天马行空,一览无余。
苏轼悼念其它友人,也都出于真挚的情感,不走形式,更不谀词。其《祭徐君猷文》曰:
故黄州太守朝请徐公君猷之灵。惟公蚤厌绮纨,富以三冬之学;晚分符竹,蔼然两郡之声。家世名臣,始终循吏。追继襄阳之耆旧,绰有建安之风流。无鬼高谈,常倾满坐。有功阴德,何止一人。轼顷以蠢愚,自贻放逐。妻孥之所窃笑,亲友几于绝交。争席满前,无复十浆而五馈;中流获济,实赖一壶之千金。曾报德之未皇,已兴哀于永诀。平生仿佛,尚陈中圣之觞;厚夜渺茫,徒挂初心之剑。拊棺一恸,呜呼哀哉![3]1946
元丰三年(1080)二月一日,苏轼在“乌台诗案”文字狱中死里逃生后被贬黄州,结识了时任太守的徐君猷。在这篇悼念徐君猷的祭文中,苏轼一改悲痛唏嘘、情感奔流倾斜而下的写法,先总体概括了徐君猷的为人生平,说他“富以三冬之学,绰有建安之风流”,乃“始终循吏”,然后重点选取徐君猷与己被贬黄州的交往片段来再现君猷之清廉正直、宽厚仁慈。苏轼是作为“罪人”被安置在黄州的。他刚到黄州时贫病交加、穷苦潦倒、举目无亲。在这种孤独凄凉的情境之下,徐君猷并未乘人之危、雪上加霜、落井下石,而是伸出援手、雪中送炭,待之如骨肉:“中流获济,实赖一壶之千金。”苏东坡《遗爱亭记》云:“何武所至,无赫赫名,去而人思之,此之谓遗爱。夫君子循理而动,理穷而止,应物而作,物去而复,夫何赫赫名之有哉!东海徐君猷,以朝散郎为黄州,未尝怒也,而民不犯;未尝察也,而吏不欺;终日无事,啸咏而已。每岁之春,与眉阳子瞻游于安国寺,饮酒于竹间亭,亭下之茶,烹而饮之。公既去郡,寺僧继连请名,子瞻名之曰遗爱。”[3]399-400徐君猷任他自由来往于附近各地,并经常与他一起宴游。在政治险恶的时境之下,徐对贬官之罪臣给予如此的善待和礼遇,足显其宽厚正直。让苏轼悲痛遗憾的是,他还来不及报答君猷的礼遇之恩,便声闻君猷离世。对苏轼而言,无可奈何之际又恰逢故人弃世,失去这样一个惺惺相惜、清廉正直的友人,除了催心断腕的悲痛之外,更有一种无以名状的遗憾!全文虽短短百字,叙述也好,议论也罢,既自嗟自辩又倍感人世的盛衰兴废,字里行间无不透露出对徐君猷的无限敬重和深沉怀念之情。
死者已矣,生者戚戚。苏轼一生仕途坎坷、颠沛流离,他在困顿中愈加感到友情的弥足珍贵。他的那些寄予友人的祭文,常和朋辈休戚与共。友朋的离世令他心潮起伏、伤心叹惋,但他叙写悼念之情时,却不为远近亲疏、利害得失所囿,而是以“事核”为准绳,是褒是贬,世人自辨,尽现了 “其言恻怆,读者叹息”、“卒章要切,断而能悲”[5]的祭文风神。
三、耳濡目染、肝胆相照的师生情
在苏轼的哀祭文中,关于其恩师欧阳修一族的就有很多篇,如《祭欧阳文忠公文》、《祭欧阳仲纯父文》、《祭欧阳伯和父文》、《祭欧阳文忠公夫人文》、《再祭欧阳文忠公夫人文》、《祭追妇欧阳氏文》等。
苏家与欧家是通家世好,龆龀学文,即耳濡目染;长大以后言传身教,道同文亦同,一生为师为友。苏轼踏上仕途与文名的显播都是欧阳修慧眼识才、奖掖识拔、大力宣扬的结果。司马迁曾说:“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6]苏轼和欧阳修是师生,欧阳修大力褒奖素昧平生的青年才俊苏轼,深刻洞见苏轼对中华文化的价值,对其扶植和眷顾;而苏轼勇于与文章巨匠欧阳修毫无顾忌地探讨一切问题,他们之间的交谊是非同寻常的师生之谊。他们是师生,更有超越师生之上的父子情谊、亲友之谊、君子之谊、忘年之谊。
在苏轼哀祭文中,怀念恩师欧阳修的有《祭欧阳文忠公文》、《祭欧阳文忠公夫人文(颖州)》。同是悼念恩师欧阳修,同是抒发深沉缅怀之情,但写作角度不同,表达方式也迥然相异。《祭欧阳文忠公文》曰:
呜呼哀哉,公之生于世,六十有六年。民有父母,国有蓍龟,斯文有传,学者有师,君子有所恃而不恐,小人有所畏而不为。譬如大川乔岳,不见其运动,而功利之及于物者,盖不可以数计而周知。今公之没也,赤子无所仰芘,朝廷无所稽疑,斯文化为异端,而学者至于用夷。君子以为无为为善,而小人沛然自以为得时。譬如深渊大泽,龙亡而虎逝,则变怪杂出,舞鳅鳝而号狐狸。昔其未用也,天下以为病;而其既用也,则又以为迟;及其释位而去也,莫不冀其复用;至其请老而归也,莫不惆怅失望;而犹庶几于万一者,幸公之未衰。孰谓公无复有意于斯世也,奄一去而莫予追。岂厌世溷浊,身而逝乎?将民之无禄,而天莫之遗?昔我先君,怀宝遁世,非公则莫能致。而不肖无状,因缘出入,受教于门下者,十有六年于兹。闻公之丧,义当匍匐往救,而怀禄不去,愧古人以忸怩。缄词千里,以寓一哀而已矣。盖上以为天下恸,而下以哭其私。呜呼哀哉![3]1937
作为弟子的苏轼以发自肺腑的真情,倾诉了对文章锦绣、耿介切直、放达不羁的恩师欧阳修的深沉悼念之情。《祭欧阳文忠公文》是用散体写的,主要从欧阳修的逝世对当时的国家、文化、学术方面带来的巨大损失这个角度立论。文章以“呜呼哀哉”开头,为全文定下心酸悲戚的感情基调。欧公于“民”、“国”、“斯文”、“学者”等都有贡献:百姓爱他如“父母”,“国家”靠他定大计,“学术事业”赖他来传播,而广大“学者”更是奉他为导师。苏轼从欧阳修在世和逝世后百姓、朝廷、文化、学者、君子、小人的截然不同的表现,突出欧阳修平生的卓著贡献。有欧公在朝廷,正人“君子”有恃无恐,而奸邪“小人”因“畏”惮欧公的威严而不敢“为非”。再用比喻说欧公功及于人,正如“大川乔岳,不见其运动,而功利之及于物者”,怎么能够以数量来衡量计算,令人“周知”呢?此乃老杜“润物细无声”的至高至美的境界,也是王国维的“无我之境”。而欧公逝世后,则“赤子无所仰芘”,“朝廷无所稽疑”,“斯文化为异端”,“而学者至于用夷”,后果可谓“大”矣!通过两相正反的对比和比喻,极大地赞扬和突出了欧阳修有为于国、有益于民的贡献及无私无畏的胸怀、光明磊落的人品。然后,再从世人对欧阳修“未用”、“既用”、“释位”、“请老”四个人生重要阶段的不同心态:“为病”、“为迟”、“冀其复用”、“莫不惆怅失望”,烘托欧阳修德厚流光、不同流俗的高尚品德以及崇高莫及的地位。接着,连用几个反问,句句逼问,以加强对欧公的哀悼之情:是“公无复有意于斯世”吗?是“厌世混浊,洁身而逝”吗?抑或是“民之无禄,而天莫之遗”吗?欧公之逝,令“赤子”无庇、“天下恸”哭。最后,才从“哭其私”的角度去抒发悼念悲痛之情。欧阳修的逝世为什么会让苏轼痛哭流涕、悲恸不已呢?其一,欧阳修对苏轼父子有赏识知遇、提拔奖掖之恩,一句“受教于门下者,十有六年于兹”涵盖了师生十六年的交往情谊,也诉说了欧阳修对己长达十六年的教诲和恩情;其二,噩耗传来,自己本应匍匐往吊,却因公务而未亲身致悼,这是何等的悲痛和遗憾啊!
作为卓越的文学家和史学家,欧阳修一生可圈可点的大事很多,但苏轼并没有从正面一一列举,而是以大段的议论、精辟的比喻、大量的排比来证明欧公的生死存亡与北宋朝廷否泰消长息息相关,从侧面烘托欧阳修的丰功伟绩。文章不直叙,重议论,立意超卓、笔力雄健,将内心的怀念之感、感恩之心、敬重之情抒发得酣畅淋漓。
时隔二十年,踏上恩师曾经任职之故地颍州,苏轼写下了《祭欧阳文忠公夫人文(颍州)》:
维元祐六年,岁次辛未,九月丙戌朔,从表侄具位苏轼,谨以清酌肴果之奠,昭告于故太师衮国文忠公、安康郡夫人之灵。呜呼!轼自龆龀,以学为嬉,童子何知,谓公我师,尽诵其文。夜梦见之,十有五年,乃克见公。公为拊掌,欢笑改容:“此我辈人,余子莫群,我老将休,付子斯文。”再拜稽首,过矣公言。虽知其过,不敢不勉。”契阔艰难,见公汝阴,多士方哗,而我独南。公曰:“子来,实获我心,我所谓文,必与道俱,见利而迁,则非我徒。”又拜稽首,有死无易。公虽云亡,言如皎日。元祐之初,起自南迁,叔季在朝,如见公颜,入拜夫人,罗列诸孙,敢以中子,请婚叔氏,夫人曰:“然”。师友之义,凡二十年。再升公堂,深衣庙门,垂涕失声。白发苍颜,复见颍人,颍人思公。曰此门生,虽无以报,不辱其门。清颍洋洋,东注于淮,我怀先生,岂有涯哉。尚飨。[3]1956-1957
题目虽为《祭欧阳文忠公夫人》,但实际悼念的却是欧阳修。元祐六年(1091)九月,苏轼被派往颖州,重登欧公旧第,追古溯今,悼念恩师。全文短短三百余字,没有一句明赞之语,而是从细微处入笔,从平实处着墨,以抒发个人悲痛悼念之情为重心,往复低徊,极尽悲恸之能事。篇幅短小,蕴含却很大,有叙事,有抒情,只寥寥数笔,就生动地刻画了一位耿介忠直、授人以文、诲人以德的恩师形象。苏轼与欧阳修的交往中,可圈可点的事件和流传至今的典故很多。在此篇祭文中,苏轼只选取了自己与恩师交往的几个重要情节来寄托哀思。未识:写自己对欧阳修的仰慕,不仅诵其诗文,还时常梦中结识欧阳修:“轼自龆龀,以学为嬉,童子何知,谓公我师,尽诵其文。夜梦见之。”初见:时隔十五年,终于得以机会拜见欧阳修,欧阳修对他是赏识知遇并寄予厚望:“公为拊掌,欢笑改容:‘此我辈人,余子莫群,我老将休,付子斯文’。”再拜:欧阳修对苏轼为人、为文教诲曰:“子来,实获我心,我所谓文,必与道俱,见利而迁,则非我徒。”又拜:恩师已逝,留给苏轼无尽的思念,此时此刻苏轼谨记恩师对自己的教诲,薛氏夫人准许欧苏二家通婚。以师生相识相知的点点滴滴,反映师生间谊切苔岑的情感。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一闪二十年,苏轼笔锋回转,又从回忆往昔拉回现实,苏轼踏上恩师曾经任职的故地颍州,再升公堂,深衣庙门,垂涕失声,而又听闻颍州老百姓怀念欧阳修之事,从他人之口侧面彰显欧阳修的廉绩政德,虽无颂扬之辞,却有颂扬之实,其情感也是悲上加悲。祭文最后说“虽无以报,不辱其门”,更显出他对先师遗教的忠诚。文章以四言韵文的形式,敷陈事实,不假藻饰,叙事简略又条畅明达,呈现出朴素自然的特点。在抒情方面也颇具特色,叙事娓娓道来,思念哀悼的情愫潜濡默被,愈浓愈烈。童年之时的仰慕之情,青年时期的知遇之恩,迁谪时期的理解勉励,通过未识、初见、再拜、又拜,驰翔于追忆之中,心随文动,情随文涌,让读者跟着苏轼一起追思,一起悲痛。
四、深仁厚泽、伤吊绵绵的吊古文
王立说:“因亲友离世而悲泣伤悼,援笔为文或多年后追怀,看来没有人不认为是正常的自动行为,如果不这样,倒令人不解而惊奇。”[7]苏轼还有一类祭文很特别,所祭的对象竟是一些无名枯骨,如《惠州祭枯骨文》、《徐州祭枯骨文》、《祭古冢文》。虽然为数不多,只有三篇,但苏轼对这些无名枯骨却是多情如斯、伤吊绵绵。《惠州祭枯骨文》开篇道:“尔等暴骨于野,莫知何年”;[3]1961《徐州祭枯骨文》一文有:“嗟尔亡者,昔惟何人”;[3]1962《祭古冢文》曰:“茫乎忽乎,寂乎寥乎,子大夫之灵也”。[3]1962苏轼并不清楚枯骨为何人,是何出身、死于何时,却对三位无名人士寄予深深的同情与悼念。与其他祭文不同的是,文中不用“公”或“君”称呼,而用“尔”、“子”来称呼,不仅亲近亲切,且拉近了与无名氏的距离,生发出苏轼悲天悯人、关照人世的精神魄力。
《祭古冢文》短小精炼,字字含情:
闰十二月三日,予之田客,筑室于所居之东南,发一大冢,适及其顶,遽命掩之,而祭之以文,曰:茫乎忽乎,寂乎寥乎,子大夫之灵也。子岂位冠一时,功逮宇内,福庆被于子孙,膏泽流于万世,春秋逝尽而托物于斯乎?意者潜光隐耀,却千驷而不顾,禄万钟而不受,岩居而水隐,云卧而风乘,忘身徇义而遗骨于斯乎?岂吾固尝诵子之诗书,慕子之风烈,而不知其谓谁欤?子之英灵精爽,与周公、吕望游于丰、镐之间乎?仰其与巢由、伯夷相从于首阳、箕颍之上乎?砖何为而华乎?圹何为而大乎?地何为而胜乎?子非隐者也,子之富贵,不独美其生,而又有以荣其死也。子之功烈,必有石以志其下,而余莫之敢取也。昔子之姻亲族党,节春秋,悼霜露,云动影从,享祀乎其下。今也,仆夫樵人,诛茅凿土,结庐乎其上。昔何盛而今何衰乎?吾将徙吾之宫,避子之舍,岂惟力之不能,独将何以胜夫必然之理乎?安知百岁之后,吾之宫不复为他人之墓乎?今夫一岁之运,阴阳之变,天地盈虚,日星殒食,山川崩竭,万物生死,及飘忽,若雷奔电掣,不须臾留也,而子大夫,独能遗骨于其间,而又恶夫人之居者乎?嗟彼此之一时,邈相望于山河。子为土偶,固已归于土矣。余为木偶漂漂者,未知其如何。魂而有知,为余媕阿。[3]1962
这是苏轼为营造房屋时发现的无名枯骨所写的祭文。祭文开头曰:“茫乎忽乎,寂乎寥乎,子大夫之灵也”,先将墓主置于寂寥荒茫的情境之中,猜测寂寞墓主是“大夫之灵也”。然后通篇问句,对墓主的品德、为人、功绩作出种种假设,应该是一个“位冠一时,功逮宇内,福庆被于子孙,膏泽流于万世”,声名显赫、品德高尚、功德无量、福泽子孙的位极君子,所以苏轼对其饱含敬重景仰之情。然后猜测墓主是位“千驷而不顾”、“禄万钟而不受”、“岩居而水隐”、“云卧而风乘”、“忘身徇义”的世外隐逸高人。写到此,苏轼对墓主竟然是油然而慕:“诵子之诗书”、“慕子之风烈”。接着对墓主的猜测联想达到了极致,想象他的“英灵精爽”与周公、吕望“同游”,与巢由、伯夷“相从”,可谓“物以类聚,人以德近”。苏轼真诚赞美墓主“不独美其生,而又有荣其死也”,“必有石以志其下,而余莫之敢取也”。最后哀叹墓主“昔何盛而今何衰乎”,自己打算“徙吾之宫,避子之舍”,好让这位隐逸高人永远安息,不再受尘世烦扰,不再为岁月煎熬,并表示自己百年之后,“吾之宫不复为他人之墓”的强烈愿望,这何尝不是人生归宿的一种选择呢?
在这篇祭文里,无名枯骨与苏轼素未平生,无任何交集和来往,但苏轼却在一系列的猜测和想象中赋予无名枯骨以高尚的美德,不仅抒发自己对无名枯骨的无限敬重和真诚哀悼,表达自己对人生无常、悲天悯人、空灵无际的超脱意蕴,生发出盛衰何恃、强弱皆空的惘叹,更再现了一个淡泊名利、超脱悲哀、旷达乐观的苏轼。整篇文章字里行间巧妙地蕴蓄了自己仁爱深沉的炽烈情感,含蓄蕴藉,余味悠长。
何薳《春渚纪闻》引苏轼语说:“某平生无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自谓世间乐事,无逾此者。”[8]苏轼在《密州通判厅题名记》中说:“余性不慎言语,与人无亲疏,辄输写肺腑。有所不尽如茹物不下,必吐之乃已。”[3]376在《录渊明诗》中又说:“予尝有云:‘言发于心而冲于口,吐之则逆人,茹之则逆予。以谓宁逆人也,故卒吐之。’与渊明诗意不谋而合,故并录之。”[2]2111抒写胸臆说的重大意义在于实现了散文从文以载道、以文化人的外在社会关怀内转为对个体自我、个体内心世界的关注。苏轼在他的祭文中将事、理、情融为一体,随文而异,倾吐自如,姿态横生,灵活多变,挥洒如意,体现了雄放恣肆、隽逸洒脱的特色风格和“文以述意、以意为主”[9]的美学文艺思想,以平淡而自然的语言抒写出严峻深刻的哲思、真挚浓厚的情感,展现了极富生命力的祭文新境界。苏轼的祭文充满了情感的张力,它往往能奠定全篇的基调,营造悲痛唏嘘的感情氛围,引领读者走进已经逝去然而鲜活的历史,并给予巨大的感染和心灵的震撼。其工于抒情而略于叙事,惯于分合、收纵、跌宕、顿挫的散文章法,汪洋恣肆、波澜起伏、挥洒如意、思绪泉涌,行文畅如流水,字间珠玑点点,描写人物着墨不多,淡然几笔,情挚意浓、感人至深,可谓魅力无穷,独具风神。
[1]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154.
[2]俞樟华,林尔.论三苏散传的艺术成就[J].浙江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35(1):16-27.
[3]苏轼.苏轼文集·祭亡妻同安郡君文:卷63[M].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9:1960.
[4]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卷4[M].北京:中华书局,1985:31.
[5]刘勰.文心雕龙·哀吊第十三[M].北京:中华书局,1985:18.
[6]司马迁.史记·汲郑列传第六十:卷120[M].北京:中华书局,2003:3114.
[7]王立.悼祭文学主题与丧悼文化的精神史意义[J].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3):68-72.
[8]何薳.春渚纪闻:卷6[M].张明华,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7:63.
[9]李欣复.传神写意说的源流演变及美学意义[J].浙江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7,12(1):37-41+48.
(责任编辑 吴 波)
On Su Shi’s Elegies
LIN Er
(CollegeofHumanitiesandSocialScience,ZhejiangInstituteofMechanicalandElectricalEngineering,Hangzhou310053,China)
An elegy, be it mournful or indignant, melancholic or plaintive, is a funeral song or a lament for the dead, which voices the author’s genuine sentiments, hence achieving its touching power and artistic charm. Su Shi(1037-1101) composed 44 funeral orations, 14 articles mourning over officials from the emperor and 8 laments, among which, some lamented the loss of close kins, some grieving over dead friends, some mourning for the death of beloved teachers, and even some offering condolences to the unknown dead. A perfect integration of narration, lyric and commentaries, the elegies enjoyed artistic charm, in that they displayed genuine feelings, adept skills and unique verve.
Su Shi; elegy; mourning
2014-06-27
林 尔(1980-),女,浙江苍南人,浙江机电职业技术学院人文社科学院讲师,文学硕士。
I207.5
A
1001-5035(2015)01-003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