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对英雄的认同及其根源
2015-01-31朱永富贵州大学人文学院贵州贵阳550025
朱永富(贵州大学人文学院,贵州贵阳550025)
莫言对英雄的认同及其根源
朱永富
(贵州大学人文学院,贵州贵阳550025)
摘要:英雄情结是联结莫言生命经验与作品世界的纽带。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深入发掘可以看出,莫言对英雄的认同,是由童年生活过的乡土社会和童年的个体经验所决定的。
关键词:莫言;英雄情结;乡土社会
一、“英雄情结”:莫言生命经验与表达方式
卡西尔在《人论》中说:人不可能过着他的生活却不去时时努力地表达他的生活。这种表达的方式是多种多样无穷无尽的,但他们全都证实了同样的基本倾向。[1]在我看来,“英雄情结”就是莫言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的一种“生活”。而对这种“生活”的表达,主要体现在莫言在艺术世界对英雄的书写与在现实世界对自己身份姿态的定位两个方面。
莫言在艺术世界中对英雄的书写,主要体现为一种“莫言模式”。“莫言模式”,就是莫言塑造英雄人物的一种相对稳定的模式。莫言在他的演讲录中,曾提到传奇故事对他创作的影响。他说这使他在自己的作品中塑造了许多非同一般的人物,而他对这些人物的崇拜是英雄崇拜的变种。事实上,在莫言的作品中,英雄人物都是非同一般的人物,而非同一般的人物却不一定是英雄人物。在莫言的作品中非同一般的人物是一个比英雄人物更加宽泛的概念。但是在塑造模式上却是一致的。比如《四十一炮》中的罗小通和兰大官,以他们吃肉和性交的能力绝对是非同一般的人物,但是莫言在提到他们的时候说他们两个合起来是现代社会的“英雄”,[2]显然是区别于他自己所理解的司马库一类古典英雄的。在《生死疲劳》中西门闹所转世的西门牛、西门驴、西门猪、西门狗等人格化的动物,当然也是非同一般的,但是显然无法将他们列入英雄人物之列。莫言小说塑造英雄的这个模式主要包括,一个主角,一群观众,一个舞台,一个传奇。观众是必不可少的,没有了观众表演将失去意义。一个舞台,就是一件事,能够让主角展示他非同一般的能力的事件。一个传奇,就是除了现场主角赢得光彩之外,他的事迹还将被他人放在传奇中再塑造,而且主角非同一般的能力在这种再塑造中将更加出神入化。这个主角,正如我们所分析过的,通常都是充满着狂欢气质的,对于莫言所着力塑造的主人公来说更是如此。悲剧是这个主角的命运悲剧,莫言作品中的主角,并不具有绝对意义上的智慧,狂欢缺乏理性的节制,无限的、畸形的狂欢,甚至失去了狂欢的依据,为了狂欢而狂欢。所以人物走向悲剧是有他们性格上的内在依据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将莫言塑造英雄的模式的适用范围作了一个扩展。
莫言成年之后英雄情结的表现不仅限于这个“莫言模式”。在现实世界中,还表现在他的写作策略和处事法则上。莫言说写小说一个是好的语言,二是好的故事,三是趣味和悬念,四是让读者感到自己与作者处在平等甚至更高明的地位上。[2]作为一个作家他提出作为老百姓写作的口号,可以说,从上个世纪初以来,作为一个精英文化的作家,他把自己的位置放到了最低。[2]当他提到中国现当代的其它一些作家时,他也常常自谦不如。在写作中,他常常自供自己无法胜任对于对象的描述。我们不得不承认让读者觉得比作家高明使他赢得了更多的读者。相对其它作家在某些方面的自叹不如。使得读者感到更亲近,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对一个可以到达的“杂种英雄”崇拜。而对于自己无法胜任的自供,使得他获得了更多的叙述自由。孙隆基在《中国文化深层结构》中说:“国人的人格既然是‘自我压缩’的,因此,整个文化基本上是一个弱者的文化。然而,它除了造成大多数人的弱化之外,却也同时产生了弱者取胜之道。”[3]“不少中国人,在面对他人时,第一个回合往往会先作自我贬抑的姿势,但是后面紧跟着的言词或动作则是抬高自己。”[3]莫言正是在“大多数中国人”之列的。在第二个回合的时候,他总是能给自己的“弱”找到一个可以胜“强”的合法性,至少可以使他的“弱”获得存在的合法性。[4]所以我们看到这种“莫言式的谦虚”本质上是一种表层的策略,而深层所隐含的正是一种英雄情结的变种。在作品中,莫言将自己的英雄情结所负载的情感通过“杂种英雄”正向“扩张”式地投射出来。而在叙事策略和处事法则上,他又以反向“自我压缩”的姿态地隐藏自己的情感趋向。在我看来这正是一个问题的两个面。这个问题就是英雄情结的问题。
二、莫言认同英雄的特定社会历史根源
中国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认为:“乡土社会,当它的社会结构能答复人们生活的需要时,是一个最容易安定的社会,因之它也是个很少‘领袖’和‘英雄’的社会”。[5]但当稳定社会发生变革时就会产生一种时势权力。“这种时势权力在初民社会中常可以看到。在荒原上,人们常常遭遇不平常的环境,他们需要有办法的人才,那是英雄。在战争中,也是非常的局面,这类英雄也脱颖而出。”[5]自第一次鸦片战争直到建国,中国内忧外患、战乱不断。山东当然也无法幸免,不仅每次发生在中国大地上的全国性战争会席卷山东,而且因为它的特殊地理位置,还有许多局部性的战争发生在那里。[6]如果说战争是人祸,那么自然灾害就是天灾。山东不仅战祸连绵,天灾也时常发生。在这样的社会历史环境下,一方面不断受到冲击的社会结构无法满足人们的生活需要,另一方面,人们生活的处境空前困难,不仅是“生活程度”下降,甚至连生命也朝不保夕。于是人们都尽可能地各以自己的方式来给生命生活需求寻求答复。在这种情况下,齐鲁大地上英雄辈出。百年过去之后,社会归于平静,但英雄们的事迹却在时间的放大器里被不断加工提高,进入传奇。莫言曾经描述这个现象:“父亲一辈的人讲述的故事大部分是历史,当然他们讲述的历史是传奇化了的历史,与教科书上的历史大相径庭。在民间口述的历史中,没有阶级观念,也没有阶级斗争,但充满了英雄崇拜和命运感,只有那些有非凡意志和非凡体力的人才能进入民间口述历史并被不断地传诵,而且在流传的过程中被不断地加工提高。”[7]
乡土社会产生了大量的“观众”,因而也使得英雄备受关注。乡土社会是一个资源匮乏的社会,按照费孝通的说法,在中国这种“匮乏经济”中,不仅人民的生活程度低,而且没有发展的机会。[5]他们对于资源的获取就成为重要的问题,围绕着获取资源的竞争也随之而来。由于资源有限,能够获取足够的生活手段的只是少数人,于是产生了众多只能“临渊羡鱼”的观众。他们因为各方面的条件限制,无法在资源争夺中取得优势,只能沦为表演者的“看客”,并在表演者身上获取一种精神上的寄托和心理补偿。正如悉尼·胡克在《历史中的英雄》一书中提出的,对伟人发生兴趣的心理根源之一是“要求弥补个人和物质局限的倾向”[8]。“群众在想象中分沾了领袖的光彩、权力和热情。于是那些精神生活贫乏的人们有了新的生活的意义。由于注意力的集中,社会生活中经常感到的歧视和不平,个人生活中有时感受到的贫困和无能为力都消失了”。“把个人的缺陷投进比较幸运的人们的光荣成就里,藉以取得补偿,这种倾向也许是社会生活中常有的现象。”[8]于是在乡土社会当中,产生了一个戏剧性的结构关系:在一个资源有限的舞台上,只有少数“非同一般的人”能够获取资源,成为舞台上的表演者,大部分在资源争夺中无力取得优势的人,在英雄崇拜和命运感的抚慰下,只能沦为临渊慕鱼的观众,在想象中分享演员的荣光权力与热情。在这个结构中,我们不难发现,在同时代的人中,观众很可能也就是演员在资源争夺中可能损伤的对象,因此发生在观众与演员之间的移情关系也存在着真实的障碍,但是当上一代人死去了之后,下一代的观众也就可以舒心无碍地分享上一代演员们的荣光、热情与资源了。当然,演员与观众的关系可能也不完全是这么糟糕,这些演员也许正是从观众之中走出来的,他们为了获取资源所进行的争夺的对象是另一些人,对于这些观众,不仅没有损伤,反而具有某种价值规定性。如果说前面一种是变种英雄的话,那么后一种就是地道的公认的英雄了。但是不论哪一种,都不妨碍后来者对他们的崇拜与认同。这种情况,正如卡莱尔所说:“在三四十年里,如果没有书,任何伟人都会成为神话中的人物,如果那些见到过他的同代人一下子都死掉的话。”[9]“匮乏经济”的乡土社会与“丰裕经济”的工业社会相比,其机会的有限性,使得舞台上的演员更受关注。在现代工业社会,人人都可以获得机会,成为舞台上表演者,不再有人临渊羡鱼,观众的锐减,英雄将不再一如既往的受到众人的瞩目。
莫言在他的《演讲录》和《访谈录》中,曾经提到这种戏剧性社会结构。他说:“在他们的历史传奇故事里,甚至没有明确的是非观念,一个人,哪怕是技艺超群的盗贼,胆大包天的土匪,容貌绝伦的娼妓,都可以进入他们的故事,而讲述者在讲述这些坏人的故事时,总是使用着赞赏的语气,脸上总是洋溢着心驰神往的表情。”[7]我们可以理解,当这些“莫言的父辈”在讲述历史传奇故事的时候,他们的立场显然是独特的。他们并不是站在一个超越演员观众结构的关系之外的冷静的旁观者,而是一个以观众身份而移情于演员的讲述者。这就是他们那“赞赏的语气”和“心驰神往的表情”的根源。在这里莫言强调了进入传奇的人物的身份,用了“哪怕”这样的词,有力的诠释了乡土社会英雄崇拜的宽泛性。在一个“哪怕是技艺超群的盗贼,胆大包天的土匪、容貌绝伦的娼妓”都能够被当作英雄来崇拜的社会里,那些有情有义智勇超群的英雄们,自然没有不被崇拜的理由了。事实上,技艺超群的盗贼、胆大包天的土匪、容貌绝伦的娼妓也未尝不可以是有情有义的英雄。英雄是一种表示最高级的人物褒贬的词,而不是一种行业身份,在传统社会中英雄是超行业的。
莫言的情感取向是和他的父辈一致的。他对英雄的认同是社会历史环境的产物。莫言在乡村生活了二十年。在这二十年里,最初的几年他在读小学,最后的两三年他当过一段棉花加工厂的临时工,其余的时间,他就生活在那些给他讲述历史传奇的父辈中间。他的生活方式、思维模式、价值标准与他们没有两样。这一点他自己也直言不讳:“我想我的思维、爱憎、价值标准是与我的乡亲们完全一致的。”[2]我们看到在一个相对封闭的区域,文化、情感在代际之间的传承。费孝通说:“在这种社会里,语言是足够传递世代间的经验了。”[5]“祖先们在这地方混熟了,他们的经验也必然就是子孙们所会得到的经验。”[5]于是父辈们的经验,就这样被与他们生活在同一生活环境中,并且聆听他们讲故事的莫言所接受获得了。父辈的经验进入了莫言的记忆。在莫言的个体经验中吸收了父辈们的集体记忆。在《十年一觉高粱梦》中,莫言也说:“《红高粱》是我修建的另一座坟墓的第一块基石,在这座坟墓里,将埋葬1921-1958年间,我的故乡一部分父老的灵魂,我希望这座坟墓是恢宏的、辉煌的,在坟墓前的大理石墓碑上,我希望镌刻上一株红高粱,我希望这株红高粱成为我的父老们伟大的灵魂的象征。《红高粱》是在比较的意义上超越了我的生活经历和情感经历的作品,我的追忆跨过了我的门坎,进入了一个广阔的天地,那里是红得如血、浩瀚得如海的高粱世界。”[10]1921-1958年之间,正是“父辈们”活跃的时代,我们可以想象,“父老们”伟大的灵魂就是英雄崇拜和英雄精神的灵魂。
对于英雄的崇拜,必然导致在生活方式和思维习惯等方面对于英雄的认同,表现在他们的行为中就是一种英雄的精神。由此我们可以断言,在《红高粱》中对于象征高密东北乡传统精神的纯种红高粱的寻找,就是对英雄和英雄精神的情感认同。这种情感认同是由乡土社会的生活模式决定的,由莫言的父辈直接传递给莫言的。卡莱尔说:“人们的思想是人们行动的根源;人们的感情又是人们思想的根源。”[9]由此我们可以想见情感认同的重要性。在那个物质资源和精神资源都异常匮乏的社会中能够真正令群众崇拜的,不是教导人们“克己复礼”,修养人格的“圣人”,而是那些能力超常的民间英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英雄是莫言曾经生活过的乡土社会的神,也就莫言心灵深处情感认同的神。
结语
莫言童年的时候,听到了许多英雄的故事。那时候他自己处于一种强烈的自卑之中,正努力追求着优越感,或者说尊严和爱。[6]这种处境使得他对英雄认同,以英雄为崇拜对象,并且希望自己成为英雄。而现实的环境却非常无情,剥夺了他在常规路上成为众人瞩目的英雄的可能。于是对英雄的认同遇到了阻滞,成为他内心深处的一个被压抑的梦。这个强烈的,成分复杂的情结在莫言心中潜伏着,一旦条件允许,它就会重新浮出水面。弗洛伊德在《创作家与白日梦》中描绘过这个心理机制。他说:“目前的强烈经验,唤起了创作家对早先经验的回忆(通常是孩提时代的经验),这种回忆在现在产生了一种愿望,这愿望在作品中得到了实现。作品本身包含两种成分:最近的诱发性的事件和旧事的回忆。一篇作品就像是一场白日梦一样,是幼年时曾做过的游戏的继续,也是它的替代物。”[11]当莫言成为一个作家,尤其是一个成名作家之后,他的英雄情结又死灰复燃了。他说成名之前每个作家的想法都差不多,就是成名,成名之后想法就有了区别。[7]在成名之后,莫言的英雄情结由消极的压抑式转变成了积极的释放式。那些曾经因人生命运环境而形成的压抑对莫言来说实在是太强太持久了,所以也积累了很多能量。“英雄”所享有的光彩与狂欢,是莫言对于自己童年创伤的一种补偿。这就是莫言的创作从开始到现在,“莫言模式”体现得越来越鲜明和集中的原因。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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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伍蠡甫,胡经之.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下卷[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9.
(责任编辑:罗智文)
Mo Yan's Hero Complex and Its Root Causes
ZHU Yong-fu
(College of Humanities, Guizhou University, Guiyang, Guizhou, 550025,China)
Abstract:Herocomplex connects Mo Yan'slifeexperienceswithhisworks.Toexplorein depthfromthepointofviewofpsychoanalysis, we can see that Mo Yan’s recognition of the hero is determined by the local society and individual experience of childhood.
Key words:Mo Yan; hero complex; local society
作者简介:朱永富,男,山东莒县人,贵州大学人文学院讲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小说。
收稿日期:2015-09-15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3583(2015)-0058-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