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战略形势的乱象及其根本原因

林利民

（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北京 海淀 100081）

近年来，特别是过去的一年，国际战略形势的主要特点，可以概括为“乱云飞渡”，“乱象丛生”。不少国际知名刊物和报纸的年末专稿，都用“世界危机”的关键词加以描述。例如，美国《外交》杂志刊载著名国际关系学者理查德·哈斯撰写的年末专论，其基本观点就是世界已经进入“混乱与失序”的状态[1]。对此，国际社会已经形成共识。

一、世界经济在低迷中挣扎

2014年，国际社会的乱象首先表现为世界经济仍旧在低迷中徘徊、挣扎。

2013年末和2014年初，西方国家普遍认为，世界经济已经走出危机，开始企稳、复苏。英国《经济学家》杂志曾经预测，2014年，世界经济增长率将达4%[2]。不少人尤其看好西方国家的经济增长前景，甚至认为美欧日等西方发达国家和地区将“重新引领世界经济增长”。“西降东升”的进程将因为西方经济的重新振兴而被打断[3]。

然而，2014年的世界经济变局与西方国家的主流判断大相径庭。2013年的世界经济平均增长率仅为2.7%[4]，而2014年的世界经济平均增长率甚至低于2013年。英国《经济学家》杂志提供的数据显示：2014年，日本经济增长率为0.5%，欧元区为0.8%。在新兴经济体中，2014年，俄罗斯、南非、巴西的经济增长率分别为0.6%、1.6%、0.2%；表现稍好的印度、印尼的经济增长率也仅为6%、5%。

去年，世界主要经济体仅有英国、美国、中国的经济状况大幅领先其他国家，其增长率分别是3%、2.3%和7.3%[5]。尽管如此，在欧日俄等主要经济体一片哀鸿的困境下，单靠英美中的经济增长也难拉动世界经济的快速增长，更何况英美中各有难题。

进入2015年，欧日俄的经济下行并未见底；乌克兰危机、“伊斯兰国”崛起所引发的地缘政治冲击未见缓解；石油价格短期陡跌四成以上，加大世界经济增长前景的不确定性；“埃博拉病毒”的危害能否被彻底遏止还是未知数；中国经济继续小幅下行牵动着世界经济下行。因此，今年的世界经济仍将在低迷中徘徊，应该是国际社会的共识。

二、“民主动荡”从非西方国家扩展至西方“核心国家”

过去一年的国际乱象，最突出的表现就是一向以政治稳定自诩的西方国家接连出现问题。

去年9月18日，英国的苏格兰地区举行“独立公投”。按照约定，如果此次“独立公投”的赞成票过半，苏格兰将脱离英国成为独立国家，进而导致英国失去500万人口和北海油田、主要海军基地[6]。

对于英国而言，此次苏格兰独立公投的结果有惊无险，但提出的政治性问题却发人深思。第一，为什么一向以繁荣、稳定自诩的英国差一点出现国家分裂？第二，为什么美欧等西方国家齐声反对苏格兰分离主义活动和英国的“分裂”，却采用不同的标准对待非西方的分离主义活动？第三，继苏格兰搞独立公投之后，欧洲的西班牙、荷兰、捷克、罗马尼亚，以及法国和意大利甚至加拿大的分离主义者会不会如法炮制？如果那里的分离主义公投，使得主张分离的力量获得多数票，进而导致国家分裂，西方国家会怎么办？世界又将怎么样？

在苏格兰公投前的8月9日，美国发生了白人警察枪杀黑人少年的“弗格森事件”。这一事件引发全美反种族歧视浪潮，并且波及大西洋对岸的英国也产生反响[7]。

在非西方国家，巴基斯坦、泰国、埃及、委内瑞拉等国都陷入政治动荡。其中，巴基斯坦的动荡尤其剧烈。

综而观之，2014年出现的政治动荡是“民主”动荡，也包括西方国家发生的“民主动荡”。由此提出一系列严肃问题：西方怎么了？西方民主怎么了？西方在其财富向非西方转移及其全球地位下降之际，会不会陷入持续动荡，会不会陷入“分裂”浪潮？这对西方国家乃至世界政治的发展意味着什么？观察、研究西方出现“民主动荡”和“民主赤字”的根源，不仅是西方国家理论界、战略界的责任，也是全世界理论界、战略界的责任。

三、国际地缘政治紧张状态加剧

过去一年的国际乱象，第三个表现是国际地缘政治动荡，尤以乌克兰危机持续发酵带动全局性地缘政治紧张。

2014年3月，俄罗斯宣布“收复”克里米亚半岛。此后，在乌克兰东部的顿涅茨克（Dinetsk）和卢甘斯克（Lugansk）等地，乌克兰政府军与乌东部亲俄“民间武装”之间爆发时断时续的武装冲突。冲突双方都有强大的战略后援：美欧向乌政府军提供从资金、物资、情报到精神鼓励、舆论宣传，从武器装备到严厉“制裁”俄罗斯等各种支持，仅差直接出兵；俄罗斯则以牙还牙，坚定支持乌东部亲俄“民间武装”，包括提供武器装备在内的各种物资，甚至出动“志愿军”[8]。交战双方谈谈打打，边谈边打。达成协议不是为了实现和平，而是为了夺取政治优势。因而，任何协议都难以落实。

乌克兰东部地区的冲突，实质是俄与美欧及整个西方世界的地缘政治较量。美欧怀疑俄“攫取整个乌克兰”甚至企图恢复“俄罗斯帝国”；俄则坚拒美欧企图把乌克兰直接纳入欧盟、北约，以防进一步受到挤压[9]。于是，乌克兰冲突便打上全球地缘政治竞争印记。在澳大利亚布里斯班举行的G20峰会上，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首脑以乌克兰危机为噱头，集体围攻、羞辱俄总统普京，把这场危机的全局性影响推向高潮，预示这场危机难在短期内平息[10]。

在亚太地区,主要的地缘政治冲突表现为中国与日本、菲律宾、越南等濒海邻国围绕东海、南海相关海域、海岛的主权争端。域外一些国家，如美、印、澳、俄等也积极插手。日本以中日钓鱼岛争端和南海争端激化为由，拉拢美印澳等结成所谓“民主国家”同盟，共同遏制中国崛起[11]。

从阿富汗经地中海东岸的黎凡特地区，再到地中海南岸的马格里布地区，因应“伊斯兰国”崛起，美国及西方其他国家一方面再度“军事卷入”大中东，一方面着手从阿富汗全面撤军，致使伊斯兰“新月地带”的地缘政治形势更加严峻。地缘政治格局演变、重组的前景更加变幻莫测。

四、四大意外冲击凸显非传统安全威胁

在非传统安全领域，过去一年的国际战略形势突出表现为恐怖主义袭击数量增多、花样翻新，造成的死亡率上升、手段更加残忍。而发生恐怖袭击的地域明显扩散，呈现全球开花态势。除了中东、北非、欧俄等地，一向安保严格的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国都发生轰动性恐怖袭击事件。在中国，“东突”恐怖活动数量增多、规模扩大且向内地扩散。前年末的巴基斯坦白沙瓦恐怖袭击大案更加突出国际恐怖主义活动加剧的新态势。

不仅如此，2014年非传统安全威胁的进一步推升，还突出表现在国际安全受到四大意外事件的冲击：马来西亚民航客机接连失事，“伊斯兰国”崛起，“埃博拉病毒”肆虐，国际油价“大跳水”。

马航两架民航客机相继坠毁，共537人遇难，均不是机械原因、技术原因、天气原因。不论其真实原因是什么，责任者是谁，迷底能否揭穿，事件本身导致了国际恐慌，表明世界再次进入混乱与失序状态，甚至连民航客机都难以安全飞行！

所谓的“伊斯兰国”极大地影响中东地缘政治格局和美国全球战略部署。缘起于2004年的“‘基地组织’伊拉克分支”（AQI），于2013年更名为“伊拉克和黎凡特伊斯兰国”，简称为“伊斯兰国”（IS）。2014年1月以来，“伊斯兰国”在伊拉克、叙利亚、土耳其三角地区攻城略地，军事进展神速，并在其控制区域搞恐怖统治，疯狂迫害其他教派和无辜大众，制造大量血腥事件[12]。尤其是，“伊斯兰国”把打击矛头直指美国及西方世界，迫使奥巴马政府不得不全面“收缩”中东战略，再度在中东用兵。到上年末，美国及其盟国对“伊斯兰国”发动1 000多次空袭行动。为了争取政治“合法性”，美还动员其阿拉伯盟友、西方盟友在内的60多个国家组成联合阵线[13]。尽管如此，美国未能遏止“伊斯兰国”的疯狂，很难凭借空中打击战而胜之。有分析认为，叙利亚有可能成为“奥巴马的越南”，奥巴马也承认打击“伊斯兰国”的军事行动不会少于3年[14]。

2013年12月，“埃博拉病毒”率先在几内亚暴发，而后在几内亚、塞拉内昂和利比里亚等西非国家肆虐，后迅速扩散到邻近的尼日利亚和塞内加尔等国，甚至殃及一些欧美发达国家，造成大量人员死亡[15]。应对此次突然暴发的疫情，国际社会作出巨大努力。英国《经济学家》杂志发表题为《向埃博拉宣战》的社评[16]；美国总统奥巴马呼吁国际社会“迅速行动起来”[17]。而全世界有63个国家和国际组织承诺提供总计18亿美元的援助，以应对这场危机[18]。美国提供数亿美元援助，又向疫区派兵3 000人。其驻军维持费用远超其援助疫区的费用[19]。埃博拉病毒肆虐，不但加剧了国际乱象，也表明国际社会管理国际乱局的能力十分有限。

去年上半年，国际原油均价还处于110美元/桶的高位，但随后几个月,油价急剧下跌。到12月末，下探50美元/桶的新低点。此次油价暴跌,本质并不是单纯的供求问题和技术进步问题。其一，油价暴跌的背景是利比亚、尼日利亚、伊拉克等产油国动荡不止、“伊斯兰国”加强恐怖主义活动、伊朗受国际制裁、巴以关系紧张、乌克兰危机发酵、美欧俄关系陷入所谓“新冷战”。而在通常情况下，上述因素应该推升油价。其二，油价暴跌通常有利于世界经济复苏、增长，而现实情况并非如此。其三，低油价沉重打击俄罗斯、伊朗、委内瑞拉等高度依赖高油价的国家，也打压生产成本很高的美国页岩油生产、加拿大油砂产业、墨西哥和巴西的深海油田开采等。其四，以沙特为首的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不是按照通常逻辑限产保价，而是发动“石油价格战”,宣示决不为保价而减产。其五，围绕油价暴跌，“阴谋论”满天飞。但究竟是美国联手沙特等国打压俄罗斯和伊朗、委内瑞拉等反西方国家，还是沙特等低成本产油国刻意打压美国的页岩油生产，还难有定论[20]。国际油价没有先兆、没有章法的暴跌，以及油价暴跌后国际社会没有章法的反应，进一步凸显了国际乱局。其反映的不仅是国际石油供求乱局和世界经济乱局，更反映了国际秩序的混乱与失控。

五、国际军事竞争出现新特点

在军备控制领域，过去的一年，国际军事竞争严重抬头：

一是国际军事竞争范围明显扩散。除了亚太各国普遍增加军费开支，非洲军费开支增长8.3%，高于其他各洲[21]；沙特阿拉伯军费开支达808亿美元，增长20.5%[22]；乌克兰军费开支总额达170亿美元，年增50%[23]。

二是大国军费开支普遍反弹。其中，俄罗斯2015年度军费开支将达804亿美元，增幅为32.8%,并计划到2018年把军费开支增至1 000亿美元以上[24]；印度2014-2015年度军费开支增加2.18%，达到380亿美元[25]；北约威尔斯峰会决定，欧盟28国未来10年军费开支将达到其GDP的2%，意味着欧洲各大国的军费开支将出现增势[26]；安倍上台以后，日本2015年度军费开支将达489亿美元，较2014年度增长3.5%[27]。美国国防部长哈格尔辞职，至少说明美国决策层要求恢复军费增势和扩大海外军事干预行动与国会的“自动减支法案”和奥巴马的收缩战略进行着激烈博弈。

三是各国加紧军事装备的升级换代，争夺军事科技优势的竞争更加激烈。美国计划未来10年投资3 550亿美元、未来30年准备投入9 000亿-11 000亿美元用于核武器更新换代[28]。在常规军备方面，美国加紧开发新武器系统，包括机器人、自动化系统、大数据和三维打印技术的军事应用等，以确保“21世纪的军事支配地位”[29]。俄罗斯计划到2020年前安排大约7 600亿美元的经费，用来替换其70%以上的旧装备，实现“再武装”[30]。2014年9月，在北约威尔斯峰会上，英国首相卡梅伦宣布,由原来只打算建造、部署一艘新型航母，改为建造、部署2艘新型航母，以确保英国随时都有航母值班作战[31]。

四是军事结盟进一步加强。在欧洲，北约威尔斯峰会使北约的军事同盟职能得到强化；在亚洲，美国公开宣称进一步加强对日澳菲三国的军事安全保证。美国还企图将其“军事保护”的触角伸向印度和越南[32]。而亚太国家中的印越之间、印澳之间、越菲之间等，都有意加强相互军事合作关系[33]。日本尤其积极推进与印菲越澳等国建立军事安全合作关系，企图共同应对中国崛起[34]。

五是亚太是军事竞争最激烈的地区。前述国际军事竞争的各种现象在亚太地区都有集中表现。亚太几乎所有国家都在增加军费开支。其中，除日、印军费开支有明显增长，菲律宾2015年度军事预算达26.6亿美元，年增30%；越南2014年军费开支达43亿美元，年增14.36%[35]；印尼2015年度军费开支为81亿美元，年增14%[36]；澳大利亚2014年军费开支达214亿美元，年增6.1%[37]。不仅如此，亚太各国普遍增购各种先进军事装备，尤其是海空军装备。有人估计，未来15年，亚太各国单是潜艇就将增购110艘左右[38]。

六、大国关系与大国格局的变化前景不明朗

过去的一年，大国关系与大国格局也是乱象丛生，戏中有戏。

一方面，“大国圈子”有多少个成员不甚明朗，各种说法都有。美国无疑是世界大国，但人们普遍讨论“后美国世界”的情形，疑问美国还是不是“超级大国”；人们也普遍认为中国是世界大国，但中国更多地表现为亚太大国，而在世界其他地区的表现更像热衷于海外投资的跨国公司；俄罗斯有霸气，但更像欧亚大国，在衰落过程中载浮载沉；印度被西方国家捧为世界大国，但更像南亚大国；其余国家，如英日德法及巴西等，虽然具有世界大国的“表演”和潜质，但更像地区强国。

另一方面，大国关系互动复杂。其互动的特点与范式很难在国际关系史上找到先例。2014年，美欧俄关系所陷入的“新冷战”，仅有限展开于乌克兰问题，对其他方面影响不大；中美关系上半年相对冷淡，围绕东海、南海问题和网络、贸易政策等一度出现紧张；下半年则以共同应对“伊斯兰国”崛起、“埃博拉病毒”肆虐和全球气候变暖等为契机，双边关系明显改善。但是，中美或分或合并未从根本上影响大国格局和大国关系，如并未制约中俄关系的积极发展，或者说，中俄加强合作并未从根本上制约中国与美欧加强合作关系；同理，中日关系的局部紧张未能根本影响中国推进与美欧的关系；中俄印巴等新兴大国间的关系虽有加强，也未能从根本上驱动大国格局明朗化。

结语：世界为什么乱象丛生？

综观2014年国际战略形势的基本图景，问题是为什么国际战略形势会出现严重的混乱与失序？首要的和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国际秩序没有、也不可能在短时期内调整到位。所谓“逝者已逝，来者未来”，正是这个意思。

第二个根本原因与西方国家一向主张的政治民主和自由市场制度及其价值观密切相关。这两者也是西方主导的国际体系和国际秩序的经济基础、政治基础、价值基础。

第三个根本原因关乎美国的全球战略调整。美国支持乌克兰“民主人士”搞颜色革命，推翻乌的合法政府，直接导致乌克兰局势的动荡、危机；美国在亚太地区贯彻“再平衡”战略，为日本、菲律宾等国鼓劲、加油，驱动这些国家在东海、南海问题上对中国采取不妥协立场，直接导致亚太濒海地带的地缘政治紧张；美国在缅甸支持所谓的“民主运动”，其结果是加重“金三角”地区的鸦片种植、毒品走私；美国的政策失误也是“伊斯兰国”崛起的重要外因[1]。在油价问题上，美国把巨量页岩油投放国际市场，引起OPEC成员国的政治反弹。有关美国蓄意压低油价打压俄罗斯、伊朗、委内瑞拉等战略对手的传言，也并非空穴来风。

第四个根本原因是全球化加速发展。非西方国家普遍崛起，世界更加多样化、多元化。各种全球性挑战，如全球变暖加快、传染性疾病泛滥、自然灾害多发、毒品走私和各种跨国犯罪增多、恐怖主义蔓延，等等，造成世界更加混乱与失序。这些问题是全球治理需要解决的问题，不是导致问题的问题，只能说明全球治理的难度。如果世界存在更加完善、更加合理的国际体系，如果美国摒弃其现行的国际战略，这些问题就可以得到更加合理的治理，而不是导致世界更加混乱。

2015年的世界将如何演变？世界能否转乱为治？这是全世界都关心的战略性议题。如果目前不合理的国际体系及其经济基础、政治基础、价值基础不能得到有效改造，如果美国继续奉行其现行的国际战略，如果各种全球性挑战得不到有效应对，世界很可能继续在乱局中挣扎。2014年的国际乱象不但难以抹平，而且世界在2015年甚至今后相当长一个时期内，还将出现新的混乱与失序：世界经济可能走不出低迷；国际政治动荡可能进一步扩散；乌克兰危机即使不加剧也不会终结；美国不可能用武力平定“伊斯兰国”，而库尔德人的建国活动可能大踏步推进；国际恐怖主义袭击还会保持高频度、高烈度；埃博拉病毒难以根除；国际军事竞争不会停止；俄罗斯经济困局和巴基斯坦动荡如何发展、如何影响世界的经济形势、政治形势、地区形势，也有不确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