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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形态的史前史探源

2015-01-30邓伯军谭培文

中共中央党校学报 2015年2期
关键词:史前先民岩画

邓伯军 谭培文

(广西师范大学 政治与行政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1796年,法国哲学家德·特拉西(Count Destutt de Tracy)创制“意识形态(Ideology)”一词。该词最初的含义是观念的科学,后来逐渐泛化,形成今天体系化的意识形式的概念。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一文中,马克思恩格斯提出“意识形态没有历史”的经典命题:“道德、宗教、形而上学和其他意识形态,以及与它们相适应的意识形式便不再保留独立性的外观了。它们没有历史,没有发展。而发展着自己的物质生产和物质交往的人们,在改变自己的这个现实的同时,也改变着自己的思维和思维的产物。”[1-1]从文化发生学的视角看,不是从黑格尔式的精神现象自我外化来探求意识形态自身的历史发展,而是从意识形态的外部,即从社会存在的历史发展过程追溯意识形态的产生。史前人类最原始的意识形态与物质性活动是浑然一体的。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两者具有一体性和一致性。意识形态发生在人们的物质性活动之中。正如马克思恩格斯所说:“思想、观念、意识的生产最初是直接与人们的物质活动,与人们的物质交往,与现实生活的语言交织在一起的。”在这里,人们的想象、思维、精神交往还是人们物质行动的直接产物[1-2]。在长期的社会进化中,意识形态逐渐从物质性活动中分化出来,获得相对独立的表现形式和领域。就是说,意识形态的发生过程就是它从物质性活动和观念整体中分化、独立出来的过程。当然,这种分化和独立只是在相当晚近时期才发生的。追根溯源意识形态,探讨史前人类意识形态的发生机制和文化内涵,把意识形态的史学研究拓展到史前时代,发掘和清理意识形态的文化基因,可以为中西方意识形态的比较研究提供切实的文化哲学基础。

一、旧石器时代:意识形态的孕育期

借助考古发掘,我们能够有限地复原史前的物质文化、制度文化和精神文化。“意识起初只是对直接的可感知的环境的一种意识,是对处于开始意识到自身的个人之外的其他人和其他物的狭隘联系的一种意识。同时,它也是对自然界的一种意识”。那时的自然界以完全异己的、有无限威力的和不可制服的力量与人们对立。“人们同自然界的关系完全像动物同自然界的关系一样,人们就像牲畜一样慑服于自然界。因而,这是对自然界的一种纯粹动物式的意识(自然宗教)”[1-3]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最初人的意识与这个时期的社会存在状况一样,带有浓厚的动物性质。与其说,人的意识代替了人的本能,不如说,人的本能是被意识到了的本能。随着以性别为基础的自然分工向以角色为基础的社会分工的发展,从这个时候起,“意识才能现实地想象:它是和现存实践的意识不同的某种东西;它不用想象某种现实的东西就能现实地想象某种东西。”从这个时候起,“意识才能摆脱世界而去构造‘纯粹的’理论、神学、哲学、道德,等等。”[1-4]由于意识形态的发生过程伴随史前人类精神的整体成长,而且在相当长时期与史前人类的物质性活动融合在一起,所以,不可能确定意识形态单独分化出来的、绝对的时间起点。在很大程度上,我们只能在逻辑分析有关意识形态考古材料的基础上,大胆地利用非理性知觉和想象力,在跨文化视野的相互参证中,小心地求证史前人类的、最原始的意识形态现象。作为文化现象的意识形态,其根源最迟可以追溯到旧石器时代的晚期。在某种意义上,作为文化现象的意识形态,不是在生物有机体适应外界的平衡过程中实现的,而是取决于历史性的社会存在状况,诸如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的选择受到地理环境和气候条件的制约。因此,有什么样的生存环境,才会有什么样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及其与之相适应的意识形态。

作为知识的存在,意识形态不是由思想本身决定的,而是由其之外的社会存在状况决定的。正如德国社会学家卡尔·曼海姆所言,“认识过程实际上在历史上并不根据内在法则发展。该过程并不只是跟随‘事物的本质’或‘纯粹逻辑的可能性’。它也不是受某种‘内在的辩证法’的驱使。相反,实际思想的出现和结晶,在许多关键方面受到各种各样超理论因素的影响。这些因素与纯理论因素相反,可以被称作存在因素。”[2]从知识社会学的视野,他建构起意识形态结构变化与社会环境变化之间的关系框架。作为自然界的产物,人“是在自己所处的环境中并且和这个环境一起发展起来的”[3]。越往史前追溯,人与自然的关系就越密切,对自然的依赖性也就越大。在某种意义上,人的产生和发展的过程就是从自然界中站立、分化和独立出来的过程,即人通过社会实践活动实现人的自然化和自然的人化。这个过程同时也是人类的文化和意识形态的孕育、萌芽和形成的过程。不同的地理环境提供不同的生存环境,模塑人们不同的物质资料生产方式,建立起不同的社会组织形式,最终形成地域色彩鲜明的民族文化和意识形态。

追问意识形态的文化发生,必须以生存为其视野。而“生存问题只有通过生存本身才能够弄清楚”[4]。只有在存在者的时空结构中才能展开其生存论问题。不同的空间生成不同的生存活动,而不同的生存活动在时间中造就不同的意识形态。中国的黄河—长江文明偏居亚欧大陆东部。地理位置相对封闭,其内幅员辽阔,自然资源丰富,气候温暖湿润,人的生存条件得天独厚,人们不假外求便能够生存。这样的地理环境直接参与中国人的意识形态的孕育过程。其规定的环境感知、工具制造、饮食结构融入意识形态的农耕文化基因。而地中海文明位于欧洲大陆西部。地理位置相对开放,其典型的地中海气候,冬季多雨,夏季干爽,地少山多,海岛密布,生存竞争激烈,便利的航海促成商业繁荣和贸易通达。这样的地理环境直接参与欧洲人的意识形态的孕育过程。其规定的环境感知、工具制造、饮食结构融入意识形态的狩猎文化基因。

旧石器时代是以打制和使用石器为标志的人类物质文化的发展阶段。其地质时代属于上新世晚期的更新世,距今260万年至1万多年前。旧石器时代的人类生存活动,主要通过采集果实、狩猎或捕捞来获取食物。虽然是简单的石器打制,也说明人类思维活动的萌发。“如果没有思维的存在,如果不能完全有意识地而不是本能地利用生活经验,如果不会建立一系列因果联系,进行概括和推理,是不能制作哪怕最原始的工具的。”[5]我们可以根据石器的制作特点来推断史前人类意识形态的文化发生机制。史前时期的人与对象尚处于混沌未分状态,史前人类的物质性活动因此与其观念活动一体化。石器不仅是生产工具,同时也借代为原始意识形态的符号载体。石器制作的差异,使得中国和欧洲的先民在其观念活动中表现出分殊与不同。“一般而言,生存资料也即观察对象越是集中、单一的人种,其思维便表现出对观察物体把握的精细化;反之,生存资料也即观察越是广泛、丰富的人种,其思维便表现出对观察物体把握的概略性。”[6]中国旧石器时代的文化属于采集文化。采集活动的对象是静态的,需要识别、分类、比较其外表。采集活动使人的意识分离更多地保留具象的特征,石器加工因而相对粗糙,表现出简便化特征。欧洲旧石器时代的文化属于狩猎文化。狩猎活动的对象是动态的,需要时间推断和空间定位狩猎目标。狩猎活动使人的意识分离更多地保留抽象的特征,石器加工因而相对细致,表现出精细化特征。生存环境的不同,生产方式的差别,生产工具的殊异,造成感知活动的分殊,以及作为感官的像与作为意识的念的分离的不同结构,进而使人类由无意识的自在状态向自我意识的自为状态的转变。在这一过程中,社会人形成不同的意识形态模式。

历史唯物主义创始人之一的弗里德里希·恩格斯指出:“劳动创造了人本身”[7]。对于早期的人类进化,劳动作为动力,是指人类为了维持生存而进行的获取食物的生产活动。刚刚脱离动物界的人类,获取食物的生产劳动与动物获取食物的活动,没有根本区别。中国古代文献将其形象地描述为茹毛饮血。虽然我们还不能确立人类脱离生食状态的具体时间点,但有一点非常清楚,就是人类在长期的生产劳动中逐渐脱离纯粹动物的饮食方式而获得专属人的文化饮食方式。就是说,人类的饮食活动“经历了一个从自然口味到文化口味的发展过程。这同时也是一个从物质到精神、从生理到心理的生成过程。”[8-1]通过这个转变,人类饮食超出生物学意义而被赋予文化职能和意识形态功能,成为人与自然相沟通并从自然获取生命力和生殖力的意识形态活动。在漫长的岁月中,不同的生存条件、生产方式、饮食方式潜移默化地影响人的大脑的功能,经过日积月累在心理上形成不同的意识基因,并由此潜在地决定其心理意识的获得机制及其发展方向。在中国旧石器时代,以植物性食物为主的饮食方式,为中国人播下与自然界同呼吸、共命运的文化基因,体现着人艺术地把握世界的审美特征。这种天人合一的整体性思维,固然为人与自然的和谐提供文化哲学基础,但这种物我不分的混沌联系不仅拖延物质的分离过程,使人们对物质的认识长期停留于实体阶段,也延迟意识的分离过程,使人们的意识长期笼罩在具象的光环之下而不能获得独立的身份。在某种意义上,中国人自我意识的独立化是不彻底的。意识形态始终没有成为纯粹的意识形式,而带有浓厚的具象痕迹。就此,中国人的意识形态天然地具有审美特征。在欧洲旧石器时代,以动物性食物为主的饮食方式,为欧洲人播下征服自然的文化基因,体现着人逻辑地把握世界的理性特征。这种物我分离的主体客体相对立的思维,的确实现物质的分离过程,使人们对物质的认识从实体形式上升到本质规律;的确实现意识的分离过程,使人们真正成为自我意识的主体。但是,为了解决主体客体二元对立而将自我意识实体化,人们却饱尝意识形态的重压。在某种意义上,欧洲人较为彻底地涤荡原始思维,开创人与自然相对立的自我意识哲学。意识形态成为纯粹的理性意识形式。就此,欧洲人的意识形态天然地具有形而上学特征。

在旧石器时代,史前先民在长期的采集、渔猎的生活中,逐渐形成各具特色的心理感知能力和意识活动能力。作为心理感知和意识活动的具象物,岩画表明他们直接运用物象进行思维,并且只出现物象而不出现物象背后的所指。史前先民刻绘岩画图像的过程,就是其意识形态的实现过程。在某种意义上,岩画是人类意识最初与物质世界的接触。通过岩画,史前先民选择与组合具体事物,在物质空间中表达对现实生活的理解。经过时间的洗炼,“人类意识不再基于感官的像,而逐渐地更多地基于象征的象。”[9-1]由物质层面的像到意识层面的象,说明当时人的意识已经处于分离状态。不过,这种分离仅仅是意识与无意识的最初分离,距离意识的自我意识还相当遥远。中国旧石器时代的岩画多舍弃细节,进行粗线条的勾勒,外形高度简化,颜色多为单一红色,并且能够抓住不同种属动植物的主要特征进行夸张表现,即在由像到象的抽象过程中采取线条抽象形式。岩画大多位于露天,以大自然为背景,与环境达成空间的和谐一致,凸显中国先民天人合一的原始观念。中国旧石器时代的岩画注重神似而不注重形似的线条抽象,用审美基因孕育着中国人的意识形态。欧洲旧石器时代的岩画多细节刻画,执意追求外形的惟妙惟肖,颜色多种多样,似乎有意和真实地再现逝去的情景,即在由像到象的抽象过程中采取关系抽象形式。岩画大多位于人迹罕至的岩洞,有意塑造庄严肃穆、扑朔迷离的人间幻境,凸显欧洲先民敬畏神圣的宗教观念。欧洲旧石器时代的岩画注重形象逼真和写实再现的关系抽象,用思辨基因孕育着欧洲人的意识形态。生存环境的不同,生存方式的差别,生产工具的殊异,决定由像到象的抽象化过程呈现不同的风格。中国岩画经由图画文字演变为方块文字,这是一个由象形到象征的抽象过程。这种抽象取的是事物的形,属于线条抽象。欧洲岩画经由图画文字演变为拼音文字,这也是一个由象形到象征的抽象过程。这种抽象取的是事物的质,属于关系抽象。两种不同的抽象形式造成意象思维与概念思维的分殊,催生不同类型的意识形态模式。

二、新石器时代:意识形态的萌芽期

新石器时代是以磨制和使用石器为标志的人类物质文化的发展阶段。其地质年代已经进入全新世,距今1.8万年至5000多年前。新石器时代出现原始农业、畜牧业和手工业。人类实现了从攫取性的采集文化向生产性的农耕文化的革命性飞跃,实现了从狩猎文化向游牧文化的革命性飞跃。无论是原始农业,还是原始畜牧业、原始手工业,带给人类的不仅是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的革命性变革,而且是社会心理和意识形态的重大变迁。新石器时代的农耕实践、畜牧实践、手工实践,大大扩展史前先民的观察视野。通过感知物象的多样性和单一性、相似性和差异性、变化性和固定性、相同性和相反性、具体性和想象性,逐渐获得对事物的整体性认识,说明人类最迟到新石器时代,已经具有类化意象。就是说,那时的人们能够“根据许多物象的相似性,对各种物象进行初步的分类整理,从而整体地或部分地揭示思维对象的某些特征,结果形成类化的意象。”[8-2]人类由旧石器时代把握事物的意象,到新石器时代把握事物的意象的类化,说明人类开始从象到念的意识分离,进而生成宗教崇拜观念和萌发意识形态能力。

从旧石器向新石器的转变,不是简单的生产技术的变革,而是整个生产方式体系的全面变革。石器磨制的质料选取、造型取象、纹饰雕琢,浑然一体,共同构成整体的意义世界,显示史前先民的整体性思维。更为可贵的是,磨制石器展现史前先民的意识形态萌芽的某些发生学特征,表明史前先民已经具备活动目标的设定能力、实现活动目标的意志能力、了解活动结果的预测能力。在某种意义上,磨制石器体现史前先民的活动经验初步升华为准抽象化的知识形态,标志着人类“实现由条件反射、种概念活动到联想、类概念活动的进步,再由单一联想、类概念活动发展到多重联想及多项类概念的运演,并形成意识、意志能力和完整的行为思维能力。”[10]旧石器时代是人类意识分离过程的、从像到象的发展阶段;新石器时代是人类意识分离过程的、从象到念的发展阶段。与旧石器时代相比,在新石器时代,人类意识的抽象能力不断提高。它超越时空局限,获得更多的自由,为人类自我意识的形成奠定基础。中国新石器时代的文化属于农耕文化。农耕实践催生自然力崇拜,强化丰产神崇拜和生殖神崇拜。农耕文化创造宇宙宗教,将人、动物、植物统一于大地母亲的怀抱,组成休戚相关的共生体。这也造成人没能上升为自然关系的主体,长期滞留于人与自然圆融合一的自我无意识状态。欧洲新石器时代的文化属于游牧文化。游牧实践催生图腾崇拜,强化征服欲望和游移飘忽的心理状态。游牧文化形塑不确定性心理状态,逐草而生,对外扩张,无度消费,使人逐渐上升为自然关系的主体,最终激发人们征服自然和驾驭自然的自我意识。

在新石器时代,彩陶是最有特色和最具代表性的文化遗存。它经历了由实用性的日常用品到非功利化的礼仪用品的演变,成为宗教色彩浓厚的祭祀礼器。人与彩陶之间的意识形态关系,即彩陶寄托着大地生养人与万物的意识形态观念。彩陶的质料源自大地母亲的血肉,彩陶的造型多模拟大腹便便的母腹,彩陶的纹饰多以生殖母题相关。这些都体现史前先民的意识活动特征。史前先民以其感知能力,从自然界纷繁复杂的物象中捕捉与自己生命现象相似的刺激物,而后在物象层面建立起人与刺激物的类比关系和认同关系。“在不同的物象之间直接发生一种等值交换关系。它们可以共同构成一个能指链,象征或指示着一个人所共知而不用明说的所指。”[8-3]在一定程度上,这个感知过程就是比类取象的过程。通过重组象来构思造型,再表现出形式。彩陶凝结着史前先民的意识,也正是意识从象征演变为抽象的过程。相比旧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的形象化写实逐渐变成抽象化符号。这是从内容走向形式的意识形态萌发过程。中国新石器时代的彩陶经历抽象化过程,却不是用抽象符号反映纯粹的精神世界,而是以摹仿渲染环境、升华意境、提升品格。严格地讲,这种抽象属于摹仿抽象。欧洲新石器时代的彩陶也经历抽象化过程,但不强调忠实摹仿具象,而是更多地“以纯粹的点、线、面、色,力求表达抽象的时间和空间的节奏与韵律,追求时间和空间的相对统一的效果。”[11]严格地讲,这种抽象属于逻辑抽象。中西方彩陶制作的摹仿抽象与逻辑抽象的分殊,反映意识活动的思维方式的差异,致使意识活动在理智化改造过程中呈现不同的倾向。中国人的自我意识往往伴随有意识的忘我而变得虚幻。自我意识的体系化带有浓厚的逍遥特征。欧洲人的自我意识往往伴随理性化过程而可能成就极端。自我意识的体系化带有浓厚的拯救特征。

在新石器时代,人类开始脱离茹毛饮血的状态,真正获得文化意义的饮食生活。从那时起,饮食不仅是满足人的生存需要的生物学手段,而且是承载深刻文化意蕴的、满足人的发展需要的社会学手段。饮食被赋予沉重的意识形态功能,表达着史前先民对生命的执着和热爱:烹饪方式体现对自然的不同理解,进食方式展示不同的礼仪形式,饮食结构展现不同的宗教信仰,饮食器具标识不同的社会身份。这些都蕴涵着史前先民不同的意识形态追求。饮食“更在于它在每一种文化中都超出生物意义而被赋予不同的文化职能和意识形态功能。”[8-4]就是说,新石器时代史前先民的饮食活动,并不是纯粹物质性的。其本质规定应该是精神性的。饮食的文化化意味着饮食成为文化象征符号,说明意识活动处于由象到念的发展演变阶段。“通过主体把外在的饮食活动与其内在的观念意识、心理状态及思维方式有机地整合起来,形成一个人与物、物与物、人与人相互联系和相互转换的系统结构。它既是饮食文化中兼有生理、心理、社会三重属性的典型表现形式,同时也是象征文化中作为信息传递方式来表达人类思想观念最为丰富和最具有普遍性的构成要素之—。”[12]中国新石器时代的饮食强调不同饮食元素的调和,体现中国史前先民对待人与自然关系的和谐诉求,奠基其感性经验的综合思维方式,铺垫其乐感文化价值观。欧洲新石器时代的饮食是典型的肉类单一,体现欧洲史前先民的游牧生活以征服态度对待自然的意识形态诉求,奠基其理性逻辑的分析思维方式,铺垫其罪感文化价值观。中西方饮食文化的和合与单一的差异,体现意识活动中群体意识与自我意识的不同倾向性。中国饮食元素的和合凝聚人类的群体意识,也延缓自我意识的成长。欧洲饮食元素的单一激发人类的自我意识,也将自我意识推上形而上学之路。

相比旧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岩画中的人物、动物、植物的形象,逐渐形成较为固定化的表现形式,显现程式化的特征。其程式化造型突出事物的意,降低事物的象,表明岩画开始向符号化形式演变。经过漫长的历史演变,岩画逐渐从粗朴走向细腻,从拙涩走向流畅,从稚嫩走向成熟,体现史前先民不断成长的概括能力和抽象能力,表现史前先民对世界的心理感受。但是,新石器时代的岩画绝不是史前先民自觉意识的产物,而是他们同自然界抗争所自发表现的朦胧的空间意识及其精神寄托,如图腾崇拜、生殖崇拜和英雄崇拜。在一定程度上,哪里存在着抽象符号形式,哪里就存在着意识世界。“大凡是符号形象,都是某种无形的、模糊的、不可捉摸的概念、含义、情感的具体例证。它将无形的变成有形的,把不可知的变为可知的,把埋藏于心理深层的变为可见的。”[13]新石器时代岩画形式的符号化演进,说明史前先民的心理意识已经开始从象转变到念。比较象对像的抽象,念对象的抽象更增添形式化的东西,或者几乎就是形式化的东西。中国新石器时代的岩画是用符号化形式来抽象对象,总体上倾向于神似,需要观众进入岩画描绘的情境,领悟其蕴涵的真实意义。基于情感的这种意境抽象,通过情境的渲染来提炼精神品格,说明中国史前先民的求真意识尚为模糊。岩画因而显现出浓厚的写意色彩。欧洲新石器时代的岩画是用细腻化形式来抽象对象,总体上倾向于形似。基于理性的这种逻辑抽象,通过逻辑分析来反映精神世界,展现其强烈的体验和运动感,说明欧洲史前先民的求真意识较为清晰。岩画因而显现出鲜明的写实色调。中西方岩画的写意和写实,分别催生象形文字和拼音文字。文字的分殊养成不同的意识习惯,继而塑造不同的意识形态类型。

三、原始社会晚期:意识形态的形成期

距今6000—4000年间,人类处于氏族社会解体到文明社会产生之前的社会大动荡时期。在生产力层面,人类社会进入铜石并用时代,虽然以磨制石器为主,但也出现小件铜器。在经济基础层面,父系氏族公社成为占据主导地位的社会生产关系。人群明显贫富分化,甚至分裂为不同的等级或阶级,出现私有制的迹象。在上层建筑层面,公共权力出现等级化专门化个体化的倾向。公共权力分配社会资源的道德强制性开始转向阶级强制性。生产力、经济基础、上层建筑的进步为意识形式的体系化提供物质技术基础和社会组织保障。此时,意识形态有了雏形。从图腾的意蕴看,部落酋长的个体图腾开始取代氏族部落的整体图腾。个体对人与世界的关系的意识或观念发生急剧变化,个体意识在整体意识的统辖中走向分离。从神话的基质看,思维基质开始取代想象基质,思维因子注入以象征和隐喻为基本特征的神话,并试图将其信念理论化、体系化。从巫术的意旨看,信仰体系开始取代固定化行动,将世界二重化为鬼神世界和人间世界,并且按照人间的社会秩序将鬼神世界整合为精神信仰体系。从文字的表意看,逻辑的符号思维开始取代意象的形象思维。因其对直观表象的保留程度存在差异,造成概念思维方式和意象思维方式的分殊。

作为人类最初的宗教形式,图腾崇拜产生于旧石器时代中期,繁荣于旧石器时代中晚期,衰落于原始社会末期。在原始社会生产力极端低下的条件下,在社会交往实践不发达的情况下,氏族成员将血亲共同体的情感认同、精神信仰和身份归属托付给某种神圣物,构成其血亲共同体的象征符号——图腾。它强化本血亲共同体的集体意识,成为维系其血亲共同体成员的纽带,体现着原始共产主义的团结互助精神。图腾是人类意识的最初象征表达,旨在通过意识的崇拜获得超自然的力量。图腾崇拜说明人类意识获得一定程度的自由,又为意识发育不足所禁锢。人类自我意识的成长还要走很长一段路。在旧石器时代中晚期,人类经过图腾崇拜形成的共同体意识,还停留于原始诸意识的混合体状态而带有动物本能的群体意识的浓厚痕迹。各种意识形式没有实现分化,个体意识还没有从共同体意识中独立出来。在部落氏族中出现维系血亲共同体的团结意识和统一意识,并不是经过主体到客体的分化,以概念、判断、推理为路径的现代意识形态,而是反映与对象浑然一体,以直观感受和情感体验为路径的原始意识形式。到了原始社会末期,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社会交往走向普遍化。人们逐渐摆脱物质生产的束缚,获得一定程度的精神自由。人的抽象思维能力有了初步提高。于是,图腾制度从集体图腾走向个体图腾。个体图腾的出现标志着个体意识走出原始共同体意识,获得相对独立的自我意识形式。自我意识的产生催生了内涵着主体与客体、主观与客观、自我与他人对立统一的社会关系,进而形成与发展着社会意识形态。可以说,没有自我意识的形成,就没有原始共同体意识的瓦解,就不可能摆脱情感的束缚而进行观念创造,更不可能有主客体对象化的社会关系,以及分化感性与理性的社会意识形态。简言之,在个体图腾的形成中,生成个体的自我意识;在个体自我意识的发育中,生成社会意识形态。

作为人类最初的意识形式,神话产生于旧石器时代中晚期,发展于新石器时代,高峰于原始社会末期。德国古典哲学家格奥尔格·威廉·弗里德里希·黑格尔认为,神话产生于人类对客观世界的惊奇感。英国文化人类学家爱德华·伯内特·泰勒提出,神话是富于想象力的民族的生活。英国人类学家、民族学家詹姆斯·乔治·弗雷泽指出,多数神话是为了解释仪式和习俗才产生的。历史唯物主义奠基人之一卡尔·马克思则指出:“任何神话都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随着这些自然力实际上被支配,神话也就消失了。”[14]从总体上讲,“原始神话是人类最初的精神活动成果,是人类最初的自我意识活动的记录。”[15]原始神话构成人类自我意识的起源,如实地记录人与自然在精神方面的分化过程,亦即存在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体世界,也存在看不见、摸不着的虚幻世界。人类必须在实体世界和虚幻世界之间作出抉择。换句话讲,正是神性与自然性的冲突,催生了人类的自我意识。但是,也应该看到,原始神话中的主体属于集体主体,而不是个体主体。集体主体遵从情感思维,隐喻和想象构成神话集体主体的本质性要素,而个体主体遵从逻辑思维,理性和思辨构成个体主体的本质性要素。当然,形成集体的主体自我意识,标志着人类在物质领域摆脱自然状态的束缚,开始在精神领域反抗自然神祗。从此,人类以独立的自我意识形式展开其文化创造过程。只是到人类文明时代,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和社会交往普遍性的提高,个体主体的自我意识才会从集体主体的自我意识中分化出来。古希腊德尔斐阿波罗神庙的神谕——“认识你自己”,中国儒家鼻祖孔子的箴言——“子不语乱、力、怪神”,都标志着个体自我意识的真正觉醒。只有在其社会文化的创造中,个体自我意识才能建构起基于理性思维的意识形态。中国个体自我意识更多地强调感性和务实,其意识形态建构走上实用理性的路径。西方个体自我意识更多地强调理性和知识,其意识形态建构走上抽象思辨的路径。个体自我意识的求实与求知的差异,在中西方各自的体系化过程中分殊为意识形态的感性审美和理性思辨。

巫术产生于旧石器时代早期,兴盛于旧石器时代中晚期。巫术的宗教化过程开始于新石器时代。依据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巫术的产生与社会生产力的低下相关,与抽象思维能力和文化知识水平的低下相关,与社会精神世界的贫乏相关。据此,笔者认为,巫术是原始社会早期以固定的传统行动,在现实世界与超自然的神秘世界之间建立起联系,从而达到控制他人或事件的目的准宗教仪式。从人类智识发展的宏观视野看,“巫术既是人类进步过程中的产物,又是人类进步过程中必须克服的误区。只有思维本身的发展变化才是解释巫术产生和逐渐克服的直接原因。人类思维能力之所以发展,归根结底是由于人类的物质生产活动,但决不是简单地用生产力水平的高低就可以说明的。”[16]到了原始社会晚期,巫术在仪典、祭礼、岩画、吟唱、祷告、舞蹈等方面积累了丰富的实践经验,逐渐由把握内容上升到把握形式。随着巫术中具体化的东西逐渐衰弱,形式化的东西逐渐增强并累积下来,抽象的理性思维符号浮现和突显出来,开始将基于想象思维的固定化的传统行动,转化为基于理性思维的理论化的精神信仰体系,从而实现从巫术到宗教的嬗变。在西方,宗教已经成为脱尽了巫术色彩的理性化宗教,并且催生人的自我意识体系化建构中的理性化路径,意识形态建构走向科学化。在中国,宗教依然带有浓厚的巫术色彩。隐喻光环的巫术化宗教,催生人的自我意识体系化建构中的非理性化路径,意识形态建构走向审美化。

根据考古,我们推知拼音文字和象形文字,均起源于旧石器时代的物象岩画经新石器时代的符号岩画逐渐演变而成的图画文字。作为图画式表意符号,“图画文字是以图画方法表达人们的语言思维,从而使图画和语言从概念及关系上相结合的产物。”[17]在图画文字中,作为意识基本单位的概念只是以图解的方式而不是以语法的形式来表述。就是说,理解概念,只能进入图画本身所提示的情境中去领悟和体会其真实意义。图画文字和语言结构还没有发生直接关系,意识的抽象性依然借助于具象表达事物。虽然不能排除抽象理思维的发展,但理解图画文字,主要是依靠整体直观、内省、体悟等非理性方式来意会。方块汉字在符号化转变的过程中保留以形表意的根基,拼音文字在符号化转变的过程中彻底抛弃以形表意的根基。方块汉字经历抽象化过程。“其体系带有双重意味,表达的艰涩与思维的综合。表达的艰涩在于其歧义性,思维的综合在于既有物象对应的一面,又有像组合的一面。艰涩将我们的情感内敛,综合使我们的思维复杂。”[9-2]拼音文字也经历抽象化过程。其体系也带有双重意味:表达的精确与思维的分析。对于物象,表达的精确在其缜密,思维的分析在其剖析和演绎。精确将我们的情感外向,分析使我们的思维精致。方块汉字与拼音文字的不同与意识的象限流动是一致的。所不同的是,方块汉字取事物的形,拼音文字取事物的质。这与中西文化的思维方式存在某种一致性。在某种程度上,正是中西方文字的分野造成中西方思维方式的不同,进而导致中西方意识形态的分殊。中国的意识形态建构富有浓厚的审美情怀,西方的意识形态建构带有鲜明的理性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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