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红楼闺阁之梦

2015-01-28陈文芬马悦然

上海文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白山瑞典红楼梦

陈文芬 马悦然

2000年1月10日只是一个平常的日子。一个瑞典人在冰湖上滑冰,冰湖破了洞,那人摔进冰湖里险些儿就往上帝那儿报到,从湖里爬了起来的人儿也有些年岁了,一霎那间他感谢上天的恩典,要是他活得成,一定要翻译《红楼梦》!

复活上岸的人名唤白山人。“山—人(Bergman)”一个普通的姓氏却有两个电影名人导演:伯格曼,女明星英格丽·褒曼,他们都姓Bergman,意译是“山人”。“白山人”(P?覿r Bergman)的汉名取得好。他曾经在欧洲文学最鼎盛的法国、意大利拿到文学博士,在意大利他得知《红楼梦》在世界文学的地位,回瑞典他找着马悦然老师学习汉语,追随马悦然的过程中,他体悟了《红楼梦》确实是世界最美丽的一部文学作品,他在冰湖里决心翻译《红楼梦》瑞典文的译本,2011年他在斯京远东图书馆发表五部译本,由他的老师马悦然推荐,白山人荣获2011年皇家科学院翻译大奖。

描述白山人翻译《红楼梦》以前,应该谈一谈高本汉、马悦然跟《红楼梦》之间的小故事。民国大学者胡适1927年发表的论文肯定前八十回是曹雪芹写的,一般学者接受胡适的看法,但不能肯定后四十回是高鹗所写的。1952年高本汉在一篇文章当中比较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的“三十八个语法形式”,他发现那三十八个的语法使用于前后版本相当吻合,高本汉以此作为依据判断《红楼梦》是同一个人写的,要是两个人写出这部书只能说他们出身的方言系统完全相同。

高本汉的看法是不是受到“红学”学者的足够重视这不重要。高本汉评价《红楼梦》指出,这部书的写作艺术与技巧就像英国文学名著《傲慢与偏见》的作者简·奥斯汀一样,一部18世纪的文学作品,其明快爽脆的语言完全就跟现代文学作品同样叫人着迷。

高本汉给予《红楼梦》高度评价,可惜迟迟没有瑞典语译本令高雅之堂的知识分子明白这个久存于世的事实。1960年代瑞典学院院士Artur Lundkvist回答为什么中文作家还没有得到诺贝尔文学奖这个问题时说:“中国小说艺术据我看还没赶得上西方的小说!”马悦然一听说此事就生气了,马上写文章发表在瑞典最大的报纸,指出中国早就有一部《红楼梦》,比西方所有最好的小说好过百千倍。

马悦然认为中国文学四大名著当中以《金瓶梅》的语言最接近现代的语汇,《金瓶梅》的文字魅力对他来说更甚于《红楼梦》。可惜瑞典有人从英语或德语的译本翻译成瑞典文,不巧那还是一个差劲极了的译本,马悦然对此译本批评甚多,受此译本影响,他绕过了《金瓶梅》,1974年翻译完成《水浒传》瑞典语版四大册、1994年翻译完成《西游记》五大册。他自认此生最佳译作为《西游记》,当中对于儒释道的批注写得很详细,读者能藉此了解许多中国文化的知识。近年瑞典给中学生的好书出版计划当中,曾选择马悦然翻译沈从文的《边城》以及《西游记》的第一册作为中学生阅读指定版本。1974年的《水浒传》受到北欧读者欢迎,畅销五万五千套,为古典文学译作在瑞典的一则出版传奇。

我跟白山人先生有几面之缘,他穿着朴素,不时出现在马悦然演讲的会场。他静静站在一旁,面目总含有学生见到老师那种很安心的表情。每年圣诞节前会收到白山人一封书信,打印满满两面的文字,报告这一年他读过哪一些书籍,家里的人做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信底总画着一个虔诚拜倒的读书人,我从这个画像认得了白山人的来信。

白山人1933年出生,只比他的汉学老师马悦然年轻九岁,生长在瑞典最为古老的瓦斯泰纳(Vadstena)小镇。

我迟迟于2014年夏天才拜访这个古镇,当时即震撼于小镇有如童话国度的风采,更惊讶于小镇八九百年来受到一贵族修女碧姬塔带来的深远影响。这是一个古代的女性主义城市,碧姬塔从小有通灵的能力,她十一岁时母亲死了,单身的父亲认为自己不能养一个女儿,送她去亲戚家长成,随后就给她说了一个人家,出嫁时还未成年,碧姬塔说服新郎等她长大才行洞房之礼。她信仰虔诚,丈夫就跟着她过着居士的生活,与丈夫生养八个子女以后,夫妇远赴西班牙朝圣,在法国途中病重,这时她看见法国的神祇出现,允诺他们夫妇可安然返家。她的丈夫果真于回家以后才蒙主宠召,碧姬塔随即散尽家产出家去了。碧姬塔有多次跟天主对话的通灵经验,精通拉丁文的教士将她通灵的故事写成书,于是她成为欧洲重要的宗教作家,远赴罗马教廷受到重视,此后她贡献给瓦斯泰纳故乡一座以她为名的大修道院,她画了建筑草图,日后又建造了教堂,整个古镇就以瓦斯泰纳的城堡以及碧姬塔遗留的修道院为基础,维持近千年的古堡传奇。夏天我们开车从斯京往南三百公里到瓦斯泰纳看现代歌剧,歌剧就在古堡里演出,古堡大厅曾是瓦萨国王的太子居住之地,碧姬塔修女的事迹则早于瓦萨王朝。瑞典王国建国大业是由瓦萨王朝建立而成,巩固王权的一大特色就是削弱了瑞典境内的天主教财产,宗教产权收归国有,自瓦萨王朝以来,瑞典坚决信奉基督路德教派为国教,是以天主教修道院不多,瓦斯泰纳小镇同时拥有瓦萨、天主教象征性的古建筑,堪称是瑞典最伟大的小镇之一。

碧姬塔的修道院跟古堡的建筑规模宏伟壮观,碧姬塔与上帝通灵对话的书籍是出版历史的古文献,书写极精美,目前皇家人文学院有一组研究员致力于将其从拉丁文翻译为瑞典文。修道院的酒窖成为一家远近驰名的修道院饭店,从古堡看完歌剧出来,接近晚上十点,夏天落日淡淡的粉红霞光照在大海,沿着堤岸平直地走向修道院的方向,海边的树林散落着夏夜谈话的人群,海里头还有一群家族老小在游泳。

读者可能想问,瓦斯泰纳小镇跟白山人翻译《红楼梦》有关系么?《红楼梦》五部砖头一般大、装帧古意盎然的书籍,从2005至2011年每年出版一部,终于完成时,我曾跟白山人有过一次很详细的书信笔谈。他自我介绍时颇以在美丽的古镇成长为傲。我相信一个瓦斯泰纳的居民游历欧土,最后却选择翻译中国的《红楼梦》作为毕生的志业,这不是偶然发生的,就像高本汉欣赏《聊斋》,把《聊斋》的狐狸精介绍传授给他的学生捷克的汉学家普实克,就像马悦然翻译《西游记》,他们师徒两人着迷于古典幻觉妖魔的力量,那是因为高本汉、马悦然都成长于延雪平,那儿是所有瑞典奇幻童话故事的原乡森林。

白山人于高中时期学习英语、法语、德语、拉丁文、希腊文,还有本国语言瑞典语,考取乌普撒拉大学学习历史、政学、教育学、文学、北欧语言(瑞典语,丹麦语,古代冰岛语,挪威语)、法语和意大利语,白山人告诉我:“1950年代末,我在巴黎学了两年,也在意大利学习两年。我考了两个博士:文学史、法国文学。我的文学史的论文是关于《意大利与法国第一次大战之前未来派的诗歌》。1962年我考了这个博士以后,我就能在大学得到副教授的位子,可是我没有去申请,我最大的希望就是在高中任教,1962年开始在高中教瑞典语跟文学。以后我才去跟马悦然学中文,1987至1998年我在高中也教中文,直到退休。”瑞典的高中教师拥有博士学位的有一个特殊待遇,一般教师一个星期工时三十小时,博士级教师工时十七小时。

白山人写博士论文以外还发表了两位法国诗人的研究:一是纪尧姆·阿波利奈尔(Guillaume Apollinaire 1880-1918),诗人、剧作家、艺术评论家,其诗歌和戏剧在表达形式上多有创新,是超现实主义的先驱诗人。一是布莱斯·桑德拉尔(Blaise Cendrars 1887-1961)的研究著作。也发表论文著述关于翻译成俄文的瑞典的19世纪的诗。还有一本著作关于用俄文写的意大利与俄国的未来派的诗。在翻译《红楼梦》以前还写了一篇《关于〈红楼梦〉当中的镜子所起的象征作用》的文章,以及一些关于红学研究的文章。

他说:“我研读文学史主要是比较文学,不仅是瑞典的,也包括整个欧洲的文学,一直到考博士以前,都不知道欧洲以外的文学是什么,除了阿拉伯文学里的《一千零一夜》,那时谁都不知道《红楼梦》是什么。1950年代末我在巴黎学习两年,又在意大利学习两年,才知有《红楼梦》。所以,我购买一百二十回本的《红楼梦》,作为我自己学中文的第一个课本。”

白山人从小收集邮票,中国邮票的汉字美丽,引他好奇。“我学习的欧洲语言很多,当时我想学习一种欧洲以外的语言。”他自学俄语,学了几年。“1960年代我对俄国文学很感兴趣,常常到俄国去旅行,那时候我调查俄国革命时代所出版的关于典范人物与英雄的教科书。”接着又自学中文几年,“1975年我到斯德哥尔摩大学中文系跟马悦然教授学习了几年中文,第二年马悦然叫我领导一个计划‘研究中华人民共和国的1951到1976年的短篇小说。‘文化大革命发生以后我也研究中国短篇小说里的典范人物。”

“我1970年代初开始跟马悦然教授学中文,不仅学习当代的汉语,也学先秦文学与古文。我那时就真的认真读了《红楼梦》,我读了又读,我很快发现这真的是世界上伟大的文学作品之一。”

马悦然指出,白山人的《红楼梦》书名的翻译,与众不同,值得夸赞,白山人翻译红楼梦是闺阁之梦,而不是大宅第的mansions。白山人说,“进入红学研究以后我发现周汝昌也对书名有同样的看法,让我很高兴。我认为周汝昌是中国红学最伟大的学者。他一辈子研读小说并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他最大的希望是《红楼梦》能有很好的英文译本,周汝昌接受杨宪益的英文译文,可是他认为杨先生把书名译错了,红楼指的就是闺阁,这一点我在还没读周汝昌以前也发现到了!我也认为曹雪芹自己就是宝玉,作者非常穷困潦倒地在北京写出这本书,带有强烈乡愁,想到自己年轻时候的繁华璀璨。

“我将《红楼梦》翻译成瑞典文的篇幅甚大,分为五册出版,每一册以‘金时代、‘银时代、‘铜时代、‘铁时代、‘石时代命名。我选这些题目是受到公元前700年希腊诗人赫西奥德(Hesiodo)的看法,依据他把人类社会的进程划分成越来越衰退的时代的说法,最后一册回到‘石时代呼应了小说的开始,石头的魔幻亦象征人类的想像力和文学的可能,比喻超越了现实走入秘密之径。”

谈到《红楼梦》人物方面的特色。白山人指出,小说共有四百二十一个有名字的人物,其中二百三十二个为男性,一百八十九个为女性,这个人物的数目比莎士比亚的所有戏剧的人物还要多一百五十人。其中约有三十个人有自己的语言特色,尤其是女人,有强烈的个人语言风格。主要是贾宝玉跟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刘姥姥。当你朗读《红楼梦》给一名中国读者听,他会立即知道这一段是谁讲的话。语言风格最特殊的人首选王熙凤,她的文学修养不高,远比不上宝玉、黛玉,但她把握自己的话语才能甚强,她也会看是跟谁讲话来选择不同的话语。刘姥姥拥有一般底层老百姓的语言天才,那种鲜亮光脆的语言,为整部小说的辉煌成就添加许多光彩。

这本书起码有二十个人的命运叫白山人非常感动,像是非常悲惨的贾政,他过分地固守儒教思想,没有机会了解他那非常特殊的儿子,也没有机会脱离儒教带给个人与家庭命运的悲剧。据白山人看,拉丁美洲的“魔幻写实”小说有一点像《红楼梦》,可是那里的“魔幻”跟拉丁美洲的原住民人类学文化背景比较有关系,至于《红楼梦》的魔幻成分就是佛教了。小说里头那些看似跟神话之间无关紧要的情节以及纠缠,有着非常强烈的吸引力。白山人采用程高本(程伟元,高鹗,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出版第9版)翻译。

《红楼梦》已经翻成十七种语言,最后一种就是世界语。有好几种英文的译本,最好的当然是霍克思(David Hawkes 1923—2009)翻译的The Story of the Stone。霍克思原是英国牛津大学的系主任,他翻译了前八十回,他女婿闵福德(John Minford)翻译后面四十回,这是很好的翻译。还有法文版的译者李治华,他比霍克思的译文整理出更多脚注,对白山人的帮助很大,得以在许多细节上考虑得更周详。

我问白山人翻译《红楼梦》最大的困难在哪里,他认为应该避免不合时代的字词。这部译文的读者必须要接受18世纪的中国人讲瑞典语,那当然是现代的瑞典语。据他看有两种翻译方式的呈现:一种是要尽量保留原文的形式,让读者知道是一种陌生的语言所写的;另一种译文要教读者相信那译文是用瑞典文写的。他用的是第二种方法,“我写进许多脚注来解释读者觉得也许难懂的地方。一个中国读者读《红楼梦》的时候,就建立了一种作者跟读者之间的对话,而翻译家的责任是创造翻译家和读者之间的对话。”

“我读了好多次《红楼梦》,我发现曹雪芹是一个持怀疑态度的人,很喜欢用反话与读者讲话。他自己说出来,也让小说主人翁表达他自己的看法,我知道要翻译《红楼梦》就必须摹仿他的叙述口气,最重要的区别是:说真话与说反话!但是一定要让读者自己发现,哪一些是真话,哪一些话是在说反话。”

另一个对翻译者来说最大的困难,就是如何翻译贾宝玉跟林黛玉的诗。林黛玉表达自己感情与思想的最重要的方式就是诗了。白山人说,虽然马悦然翻译了很多中国诗歌,古代的与当代的,然而一个瑞典读者对于中国诗歌的知识毕竟还是太少了,我就创造了一种“回音室”体例,所用的词与节奏,在瑞典文当中有着相似的诗意,所以一个瑞典人读就会立刻联想到这种诗意,并且能够依赖这种体例的联想而进入诗意的情境。“我想你会明白我的意思,翻译家必须‘骗读者,让他们相信自己能够读懂中国18世纪的小说。”

我想知道西方的著作有没有类似《红楼梦》的作品,白山人说,他认为可能没有。最接近的也许是法国小说家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这本书描写有名的贵族阶级以及他们的生活,普鲁斯特的审美感受很强,在这本书中所起的文学作用很重要。当然还有欧洲重要的家族小说像托马斯·曼(Paul Thomas Mann,1875-1955)的《布登伯洛克家族》(Buddenbrocks,1901年作品)。主人翁贾宝玉的性格也叫他想起乔伊斯(James Joyce,1882—1941)的《一位青年艺术家的肖像》(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此书有作者强烈的自传性质,描述一个天才男子逐渐成熟而认识到了自己,乔伊斯以大量的心理独白来代替对外在的客观世界的描写。还有巴尔扎克(Honore de Balzac,1799—1850)的《人类的戏剧》(中文翻译为《人间喜剧》),他在那部庞大的小说里将法国社会1815年起的所有历史、政治、社会现象都包括在内,并将自己的小说总结在这一部小说世界里。像《红楼梦》一样,巴尔扎克使用很多不同的语言,白话的、文言的,甚至粗野的都包括在内。还有英国作家高尔斯华绥(John Galsworthy,1867—1933,193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福尔赛世家》(The Forsyte Saga)。

“如果我们认真面对曹雪芹这位18世纪的作者,如今看起来很像是一位现代的作家!曹雪芹对于小说创作的结构比西方作家清楚得多。他是一个无所不知的作者。他也创造了一种‘非真实的世界,让我们了解到中国的社会里贵族与一般人的生活方式。他的小说可说是在‘有弗洛伊德以前已经有了弗洛伊德,普鲁斯特以前就有普鲁斯特。他用一种极尽辉煌华丽的方式描写了中国式的女性主义的生活。”

汉语悠久的历史饱含丰富的词汇,相较之下欧洲历史包括瑞典的历史本身是比较短的,我很想知道白山人翻译以前是否想过瑞典语的词汇是不是足够用得上翻译《红楼梦》。

白山人回答:我的老师马悦然教授翻译了五十部中文古代和当代文学的作品,这个成果已经告诉了读者大众,我们瑞典语文足够丰富。翻译这样一部大的中国小说《红楼梦》,其中大部分语言都是非常现代的白话文,语言对翻译家来说根本不是问题!有意思的是,当代的中国人读《红楼梦》是那么容易的,语言与生活是那么接近,一个瑞典人要阅读18世纪的瑞典文著作,是多么不容易。我阅读《红楼梦》要比阅读鲁迅容易得多了。《红楼梦》仍然有部分是古代的文言,还有儒学以及与宗教有关的道教佛教,这个部分比较不容易,翻译时需要认真思考。

他认为小说里头的诗,多半是年轻人写的。他相信曹雪芹有时写得不太完好的诗,是那些年轻人为赋新词而作,所以不要翻译得太好,保留作者在这意念态度上的完整。然而曹雪芹的语言对中国语言的发展,就像但丁、莎士比亚、普希金之于意大利文、英文以及俄文是相同的文化意义。

白山人相信前八十回是曹雪芹所作,最后四十回就是高鹗写的。前后部的区别还是比较大,前八十回南方官话(南京金陵)的影响较多,后头的官话就比较少用,还有一些语言方面的区别。这是西方与中国学者用语言学的方法比较出来的。

要是白山人梦见曹雪芹,可以当面请教曹雪芹。

白山人说,“我想我会这样说。第一个问题是:尊敬的朋友,您的小说《红楼梦》当中的百分之九十,写了一个丰富而动人的贾宝玉的形象。一名容易感动的青年,一生想追求无上之美的,很特殊的主人翁。我也明白,宝玉从追求无上之美变成听父亲的话考科举,最后变成信佛出家的和尚,这是小说的结构所需要的。但问题是您认为宝玉的改变会是一个读者认同接受、并且是可能的吗?您自己是一个怀疑论者,您怎么会相信人家会接受这样的结果?曹先生您既然认同了那个发展,那请问您对佛教有什么看法,对虚空与空虚有什么看法?”

“我也想于梦中请问曹雪芹对后四十回的看法,哪些是您喜欢或不喜欢的?您究竟写过一百二十回么?要是写过,您写的最后四十回哪里去了?您是不是因为害怕被审查,或者因为那反映了您自己的生活与看法有自传性的意义在里面?还有,林黛玉跟薛宝钗您到底喜欢谁?当然要是那个梦够长我还要问许多小问题,比如《红楼梦》里的女人是否裹脚?最后我要恭喜曹雪芹他写了那么伟大的小说,那部小说真的值得得一个诺贝尔文学奖。”

白山人1998年退休以后,做了许多准备翻译的笔记,2000年1月他每天工作八九个小时,整整翻译三年才做完这个巨大的工作,有时他不免感觉到疑惑,在瑞典究竟有多少人能读完三千五百页《红楼梦》的译文?有谁能够重视这部伟大的著作,给他写篇像样的书评?许多次他在这样的焦虑后重又在纸堆当中振作起来,直到书稿完成,他万分肯定他的人生最快乐的阶段就是翻译《红楼梦》的那三年。由于马悦然常说,翻译完他喜爱的中文著作那几天,他的心就留在书里的世界,整个心空荡荡了。我问白山人翻译完成以后的心情,他的回信写道:“我的内心感到无比轻松,我终于可以全然放松心情再度阅读马悦然翻译的《水浒传》、《西游记》,享受他所有的译文跟批注。”

马子曰(马悦然曰)——

俳句一首:

曹君之大观

镜中的花朵而已

可多么完美!

我翻译《水浒传》、《西游记》以后,瑞典有些知识分子像是《每日新闻》总编辑也问过我,为什么不翻译《红楼梦》?我说担忧自己找不出足够的“浪漫主义”的语言。我很早就知道白山人这一生都爱着《红楼梦》,每次我见到他就劝他:“你翻译《红楼梦》吧!”他是一个非常谦虚的人,他学问很大,可他总说:“不行,不行。”忽然有一天白山人就寄来了一本译稿给我看,叫我非常高兴。白山人《红楼梦》在远东图书馆发表的那一天,他逼问我:“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他非要知道我为什么要推荐学院给他奖,得奖那天还在《瑞典日报》发表一篇整版的书评。我说,因为你做了这么好这么大的文学贡献。他拒绝接受这个回答,脸上堆满了怀疑。他说:“我不一定有那么好。”我说:“我对你的好,不仅是对你好对《红楼梦》好,当我做这些事情也是为了报答所有像你、像我的高中老师那样的人,他们怀抱一种向全世界求知的欲望,他们有古典精神和对学术纪律的要求,他们像你一样值得在大学当个大教授,却在高中教授学生一种最优美的古老语文,我高中的拉丁文老师还有其他的好老师就是像你这样的人。那样的人只活在另外一个世界,现在已不存在了。”

现在丹麦的女汉学家易波德翻译《金瓶梅词话》,一年出版十回译本,十年可出版完成。我很高兴北欧拥有了中国古典文学四大名著的译本,这可是小小的北欧之伟大骄傲!

猜你喜欢

白山瑞典红楼梦
瑞典没有“剩宴”
论《红楼梦》中的赌博之风
从《红楼梦》看养生
《〈红楼梦〉写作之美》序
美丽乡村行之白山街村
别样解读《红楼梦》
凶器哪儿去了
登呼中小白山
古老的瑞典
长白山的杜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