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德道大胖
2015-01-28陈九
陈九
一
天津人都知道五大道,过去的租界地,由六条平行马路组成,马场道,睦南道,大理道,常德道,重庆道,成都道。天津街道多以城市命名,叫五大道因为五比六响亮,单数都比双数响亮。这里洋房居多,我家就住常德道一所洋房里,外表看着还行,里面则陈旧破败,地板吱吱响,还闹耗子,小耗子不点儿大,跑得快极了。那年街道上让逮耗子,统一行动,中午十二点各家各户同时跺楼板,好么,地震赛的,耗子吓得到处乱窜。邻院的洪娘,就是洪信他妈,一个孤老太太,耗子钻进她后脖领子,她一惊,弹了弦子。弹弦子就是半身不遂,一只手弯着跟弹单弦儿赛的,本来挺利索一个人,头发总用篦子篦过,这倒好,人分两半,像南北朝鲜东西德国,谁也不听谁使唤。
可不,说的正是上世纪70年代初的事。
望着洪娘走路的架势,一撇一捺的,心里真不落忍。没病时好好的,她一人带着洪信,洪信大我一岁,那年十七,成天在外边疯,洪娘就靠给人家做针线养活儿子,她会缝衣裳,连裁带剪踩缝纫机,都行。现在做下病,就这样还得撑着上街买菜。我每见她一蹾一蹾的样子心就发沉,不敢抬头。你说洪信这倒霉孩子太胡臭了,他娘都这样了,凭嘛还让她出来买东西?
那天马路上撞见洪信,实在没忍住我问他,洪信,洪娘都那样了,你就不心疼吗,凭嘛你不搭把手还让她干?洪信侧过脸不看我,没吭声走了过去。身边的二蔷直拽我袄袖,胖子,胖子,找倒霉是吗,洪信是“玩儿闹”,惹他干嘛?这个二蔷住我家楼上,大我三岁,只因小时候我爸问她,二蔷,长大给胖子做媳妇咋样?她想都不想就说,好!嘎嘣脆答应了。她家孩子多,父母是五一手表厂的工人,初中毕业原本去呼伦贝尔草原插队,因高血压还是嘛问题留城待业了。就为儿时的一句承诺,这些年二蔷一路管着我,烦死人了,我才不乐意跟她走一块儿呢,她都大姑娘样了,白里透红的脸庞花朵般绽放,令人不忍直视,还前挺后撅要嘛有嘛,黑黑的辫子茶杯口那么粗,放射着性别魔力。我跟她走算嘛,算她弟弟还算她儿子。少管我!说着我掰开她的手。
“玩儿闹”怎么了,天津人管流氓叫“玩儿闹”,有本事你洪信掣我嘴巴子。我俩一起长大,不过这些年很少过话。他仗着出身工人,天不怕地不怕,成天拉帮结伙打群架,听说他是教堂黄燕儿手下的打手,心黑手狠叫打谁就打谁。洪信中等个儿,浑身腱子肉,满脸青春疙瘩,如果用拓兰纸在他脸上拓,肯定无数点儿。他脚蹬一双白球鞋,藏蓝的制服褂子,腰里别着一把钢丝锁,好么,没人敢惹。自打教堂黄燕儿前不久被判了刑,洪信也蔫儿了,听说洪娘在房梁上挂了条麻绳,说洪信你再胡来我死给你看,叫你眼睛出汗,信吗?我跟洪信不一路。我们老爷子“文革”一开始就被打倒了。红卫兵问他,你从事白区工作多年,都被捕过,凭嘛就你没有?老爷子本来就窝火,破口大骂,我操你奶奶我操你,都被捕,还有社会主义,还有你们这帮兔崽子吗?完喽,就这一句,给打得呀,牙也打没了,从台上打到台下。虽说后来红卫兵风潮过去了,但我们老爷子仍未解放,继续被关押调查。鉴于这种情况我处处低调,更不跟洪信这路人混,要不是看不过去洪娘的处境才懒得理他。
洪信没理我,一低头走了过去。开始我心里没底,他这么王道,会服我的软儿?过些日子没见他怎样,又觉得自己挺牛,天津话叫“拔创”,就是自我膨胀。这种心态很要命,后来一系列结果都与此相关。人生莫测,有时一念之差能改变人的命运。洪信当时要给我一嘴巴,我就不会最终跟他搅成一伙儿萧规曹随了。喂,我是萧,他是曹哦。
那天中午二蔷喊我,胖子,反帝里快来菜了,快跟姐挨个儿去。反帝里是个小菜市的名字,每天中午来菜。那年月跟今天不能比,每天只上一次菜,而且来嘛算嘛,黄瓜豆角,茄子西红柿,过时不候,不提前挨个儿根本买不上,每人买多少也限量,要不二蔷叫我干嘛,她自己能干的从不叫我,就连抬煤这种重活,那时我们都烧煤球,送煤的送到院子里,得自己用簸箕往楼上抬。我抬煤时,只要二蔷撞上一定抢着干,往往还喧宾夺主,把我赶一边去。我特烦她,你说咱一条汉子,别人看见算嘛呢,可望着她被汗水沾住的前刘海儿,嘛话也说不出来。
送菜的马车正在卸货,买菜的队已很长了。还好,我们排在中间靠前,应该能买上。烈日骄阳,人们脸上闪着汗水,目光充满期待。这时,我见洪娘一撇一捺往这儿挪,她身着一件男式汗衫,两挂真空奶子悬在腰间,摇来晃去,那只好手上挎个草篮,显然也想买菜。我不禁向队尾望去,天这么热,队又这么长,她肯定买不上。我忍不住对洪娘喊,洪娘,洪娘,您就站我头了吧,咱俩算一个,我跟您匀着买。说着我把她扶进队里。老太太尚未站稳,只听身后一声吆喝,哟呵,这儿还带夹个儿的,她能夹凭嘛我不能!说着一个比我高小半头的小子插在洪娘前面。他不是别人,正是反帝里的混混儿二发子,这小子仗着他妈是街道妇女主任,没少祸害街坊四邻。他跟洪信不同,洪信躲开家门口儿,跑外边闹,属正规“玩儿闹”。二发子是杂牌军,荤素不吝欺软怕硬,非常粗俗下流。比如他见小孩儿吃冰棍儿,过去就威胁人家,给我来一口,不给今晚砸你家玻璃信吗?对这路人我深恶痛绝,恨不得掣他嘴巴。但考虑到他有家庭背景,没理他。
我没理他,可人家洪娘受不了。为嘛?这二发子站没站样来回晃悠。本来都挨挺近,他一晃悠撞到洪娘,要不是我扶着,老太太差点倒下。洪娘用不大利索的口齿埋怨他,二发子,欺负老太太,你这叫缺德知道吗?嘛玩儿,说谁缺德,你个老东西,再说一遍,你敢再说一遍?二发子怒视洪娘,双手挥舞着,好像马上就动手。洪娘也是倔脾气,话赶话退不下来,我就说你二发子,说别人对得起你吗,你够奏儿吗,大伙评评,二发子欺负老太太,缺德不缺德?洪娘话音没落,只听啪的一声,二发子一个大嘴巴掣上来,洪娘的鼻子和嘴角顿时流出鲜血。只见老人一个后仰,咣啷倒在马路牙子上。人群顿时哗然,大家围成一圈,七嘴八舌都说二发子不是。二蔷满脸通红,一边搂着洪娘一边痛斥二发子,你个畜牲,洪娘要出点儿嘛事大伙跟你没完!二发子是天生的泼皮,一双小三角眼闪着冥顽不化的俗劣,他坏笑着对二蔷说,呦呵,这不是胖子的小媳妇儿吗,胖子,也不管管你媳妇儿,有这么跟爷说话的吗?说着他把鼻子伸到二蔷眼皮底下,盯着她看。
一开始我就憋着火,流泪的二蔷和流血的洪娘,特别是二发子后来那个猥亵动作,算把这团火点着了。嘛都有个度,过了度只能强行归零,让游戏法则重新来过。我心说你二发子算个屁,连洪信都不敢把我咋样,老子今天豁出去了!我毫无预警抄起块板儿砖,干净利落朝二发子面门死命砸去。只听哇一声,他的脸完全被红色覆盖,两只黑眼珠儿在绛红的血浆里闪动,没明白发生了嘛事。霎那间,我第二块板儿砖又拍上去,我横下心,打就打服他,事情就这样,他来找茬儿,我们把他打服了他就舒服了,打服一点儿舒服一点儿,彻底打服彻底舒服。这时二发子才明白事情严重,没等第二块板儿砖贴上面门,他健步灵腰,哇啦哇啦跑走了,边跑边喊,妈妈,妈妈,小胖子把我头打破了,来人那,杀人啦……
我欲追,被众人拦下。其中有懂行的说,胖子,赶紧扶老太太走几步,别让她躺着,本来就弹弦子,一蜗曲再站不起来咋办?我扶起洪娘,行吗洪娘,起来走几步试试,哎,慢点儿,慢点儿。洪娘呻吟着,泪水和血迹布满她的面颊。她的眼睛渐渐张开,若有所寻朝四处张望。就在这时,大伙听到咚咚的响声由远而近,震得地面直晃。人们尚未弄清怎么回事,只听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声,妈妈,妈妈!洪信?没错,正是洪信,他一串奔跑凭空出现了。他扑上来想抱住他娘,被洪娘一口啐回去,啊呸,你个倒霉孩子,给我跪下,你给胖子跪下!洪信迷惑着看看他娘又看看我,咕咚跪在我面前。洪娘一口口喘着粗气说,你个忤逆的玩意儿,今儿要不是胖子替我出这口恶气,老娘我早死一百回了,从今往后,跟胖子学好,要不我就死给你看信吗。说罢洪娘呼天喊地号啕大哭起来。
我仍未从二发子的满脸血迹中清醒过来,从没干过这种事,我自己也被吓傻了。看着洪信跪在眼前,用充满泪水的目光望着我,让我更加惶恐困惑。情急之中我也跪下来,在反帝里的小菜摊儿前,众目睽睽的常德道上,我们两个尚未成年的半大小子就这么面对面跪在一起。洪娘的哭声此起彼落,二蔷的抽泣似有若无在空中飘荡。洪信一抹眼泪,用强劲的手臂攥住我肩膀说,胖子,今后你是我哥。那可不行,你比我大一岁呢。听我说胖子,从今后你就是我哥,我跟定你了!
跟定,嘛叫跟定?
第二天一早我刚起床,洪信已在我家门前等候。见我出来他问,胖子,吃早点了吗?我说我连茅房还没上,我得先上茅房。那时虽说楼里有茅房,但一座楼那么多人住,早上茅房根本匀不过来,我已习惯到马路的公厕方便。洪信跟在我的身后,我撒尿时他也站在旁边做样子。他说,胖子,二发子不能这么便宜他,他一定会找你寻仇的。那依着你呢?依着我就得揍他,必须打服他,你甭管了胖子,我得让二发子彻底服你才行。我摇摇头,以为不妥,不是不想教训他,是担心他妈在街道上管事,要串通派出所整我怎么办?我们老爷子还在里面关着,再把我也弄进去不真成“上阵父子兵”了,再说我爸要知道我在外面闯祸怎么想,心里不定多难过呢。我越想越不踏实,觉得还是息事宁人为好。所以打那儿后我有意回避洪信,怕他惹事。碰上了也不冷不热,明知他等的是我,还故意问,你在这儿干嘛呢?气得他干着急。其实我躲的不光是洪信,更是二发子,都说眼不见心不烦,只要见不到我人,过段时间就忘了,我特需要他们忘记我。
事情坏就坏在这儿。我虽然尽量躲着二发子,但毕竟街坊,免不了撞上。那天我从邮局出来,常德道邮局是个老邮局,是天津市的地标式建筑,我从邮局台阶往下走,远远看二发子正朝这边走来,他走路晃肩膀,很容易识别。我立刻转身朝反方向走,可还是被他发现了。他一眼看出我在躲他,便嚷道,小胖子,你逼亏盯我点儿,盯我小数点儿,我非废了你不可!我不理他,越走越快,直到很远才停下来。后来跟二发子聊起来才知道,如果当时我迎面而过,他也不敢把我怎样。我那一板儿砖吓得他半死,认为我打架不要命,都没敢告诉他妈。我的担心完全是心虚所致,心虚将风险放大,心虚本身就是风险。
从此二发子越发嚣张,变着法儿堵我,坏人发现你怕他会变得更坏。那天我去毗邻的重庆道买肉,肉铺不大,一间门脸儿,位于幸福里和世界里之间,大兴村正对过。师傅姓董,都叫他董师傅。董师傅,来两毛钱肥瘦。那时买肉就买几毛钱的,切成很细的丝,炒一大锅白菜。董师傅没吭声,头都没抬。我又喊一遍,来两毛钱肥瘦。董师傅还不吭声。正纳闷儿,只见二发子突然从门后闪出,凶神般出现在我面前。他手持一把凿冰用的冰镩子,满脸杀气对着我狞笑。我刚要转身,被他一把拽住脖领子,甚为狼狈。
哪儿跑,今儿非废了你不可。
你放开我,放开!
放开,放开也行,让二蔷亲我一下。
够奏儿吗你,臭不要脸。
还敢骂我……
二发子抬手一个大耳帖子掣上我的脸,啪一声,像甩马鞭子,打得我直冒金星忍无可忍。没等他第二记落下,我冲上去一口咬住他脖子,又酸又咸的血沫子藕粉一样黏稠,立刻从我的牙齿流到二发子脸上身上。他开始还忍着,不断用拳头击我的头部。我死活不撒嘴,越咬越深,感到血像龙头一样往外涌。混乱中依稀听见董师傅在叫喊,出人命啦二位小爷,躲开家门口儿行吗?
插图/戴未央
正僵持不下,只见洪信刮风般冲进来,原来他一直没离开我。他狂抽二发子耳光,噼里啪啦,响起踢踏舞似的节奏。我松开嘴,浑身发软倒在一旁。再看二发子,他闭着眼像充气娃娃无声无息,任凭洪信挥洒。看来挨打都闭眼,就像接吻做爱一样。洪信将二发子一把推到我面前,怒斥说,看看这是谁?胖子。二发子呻吟着说。洪信上去又一个嘴巴,啪!胖子,胖子也是你叫的?听真了,这是大胖,常德道大胖,叫大胖!二发子赶紧补上一句,大胖。再叫!大胖,爷爷,你是我爷爷行吗,我错了行吗?二发子咕咚跪在我面前,抱着我哭起来。洪信说,大胖,大耳帖子掣逼亏的,还等嘛。洪信一只手攥紧我的肩膀,像那次叫我哥一样。我怔了一下,突然转身抡圆了给二发子一个大嘴巴,咣的将他打翻在地。
二
这一嘴巴与那一板儿砖性质不同。板儿砖属偶发事件,又被二发子的报复抵消了。而这一巴掌是对报复的反制,从精神上压倒了他。任何胜利仅仅是物质的就没嘛意思,无法持久。必须在精神上,心理上,意志上战胜对方,才能重画政治版图,获取长治久安的胜利果实。
二发子原本当地一霸,是常德道小孩儿的行为准则。把准则打掉,常德道从此逆天,皇上轮流坐,今番到我家,太厉害了,我都被自己感动得五体投地,更坚信我和洪信是一体两面,永不分离,只要我俩在,天下就算坐定了。那时我身高才一米五几,算矬的。可就这一耳帖子,觉得自己长高一截儿,反正比二发子高,他见我得点头哈腰,大胖,干嘛去?大胖,吃了吗?于是这些年因家境导致的压抑哗啦全冒出来,跟爆水管赛的,捂不住。我也学洪信,弄双白球鞋,还把我爸西装里的垫肩撕下来,垫在我制服褂子里。我对二蔷说,你帮我缝上。她望着我递上的垫肩,哎呀胖子,你这是干嘛,为嘛把陈大爷西装给扯了?你别管,帮我缝上,你缝不缝,不缝我自个儿缝了。二蔷低头接过去,缝着缝着掉下眼泪。
我不管,管那套干嘛,洪信说我是“常德道大胖”,有名有号,必须有样儿,嘛叫样儿,就得穿得狂一点,得有大胖的范儿。我与洪信同进出,一大早出门,到天黑才回来。那时我爸被调查组关在马场道上的河北大学交代问题,每月四十块生活费外加十块烟钱都交我手上。原来全让二蔷管着,自常德道大胖以来,我扣了十块钱,作为我和洪信的队费。没钱怎么在外面混,不得到康乐餐厅吃雪球儿,到起士林吃炸猪排吗,反正花完再找二蔷要。二蔷有点烦,非常烦,总不让我出门,有你这样的吗?我出门管你的嘛,不杀人不放火怕嘛的。二蔷追着喊,胖子,胖子你回来,你知道街坊四邻都说你嘛吗?陈大爷回来我怎么跟他交待啊。
就这岁数的半大小子,我跟你讲,真是飘忽不定没深没浅。我心里就想着怎样拔创,让人家知道我常德道大胖的名号,用金庸的话说,就是确立江湖地位。洪信总说,胖子有我呢,兄弟一定给你顶住。洪信可不是光说不练的主儿,实际上他话很少,做的比说的多。那天我俩从小白楼音乐厅影院出来,看的是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年轻人看电影很容易投入,电影散了,心情还在戏里,觉得自己是游击队员,时刻准备和德国鬼子拚命,边往外走边哼哼影片里的插曲:赶快上山吧勇士们,我们在春天加入游击队,敌人的末日就要来临,我们的祖国即将获得自由解放。消灭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
都到门口了,马上就出来了,迎面和一个与我身材相当的小子撞个满怀,咣啷将他撞翻在地。我不是故意的,当时我正回头找洪信,他上茅房去了,根本没看见这小子。我习惯地刚要说对不起,没想到这孙子是个青皮,起来就骂,亲娘老子嘛脏话都骂,还要动手。那一刻我真有点发怵,毕竟咱没经过这个,心里没底,他一拳上来,我一躲,又一拳又一躲,就不知该主动还击打回去。两拳落空这小子急了,扑上来就抱我。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洪信从我身后呼地蹿出,像只豹子,上去一顿组合拳,打得他连反应都没有,直接撂地下了,满脸血,给音乐厅大理石地面溅一地。他爬起来还喊,你逼亏别走,等我叫人去,有本事在这儿等我。
我瞥洪信一眼,意思是赶紧跑,别等人家来了再把咱俩揍一顿。可他毫无表情,雕像般纹丝不动。我真有点怕,怕惹事多于怕流血。咱赶紧走吧,不值当跟他一般见识。洪信还是异常淡定,蜡像赛的,说你甭管了,我看谁敢碰常德道大胖一根毫毛。犹疑之际,只见一伙人五六个,领头的是个尖脑瓜的小子,把我俩围在当中。尖脑瓜上来就喊,谁呀,谁呀,谁打我的人了,我看谁这么大胆打我马三儿的人?马三儿,好么,大名鼎鼎,我早听说过他,当年芷江路和平和马三儿约架,就在干部俱乐部剧场门口,和平比他高小半头,愣被他打得喊爷,保证永远退出干部俱乐部一带的地盘儿。为嘛我知道这事,和平是二发子同班同学,都是岳阳道中学的,二发子喜欢跟人白话这些鸡零狗碎儿,显他能耐大,知道的事儿多。
当面对马三儿本尊时,我有些意外,没想到他是尖脑壳,而且略显瘦弱。那时咱不懂,江湖上越瘦弱的人越蔫坏损,宋江瘦弱吧,把水泊梁山卖了,蔡锷瘦弱吧,把袁世凯卖了,无一例外。面对马三儿的问题,洪信的回答简单而有力,五个字:常德道大胖!嘛玩儿?常德道大胖,谁啊,你?洪信一转身,恭恭敬敬往我身上一指,你给我看真了,这就是常德道大胖。那你是谁?马三儿急于弄清洪信的来路。我这时不能含糊,心说都常德道大胖了,得有点样儿。我说,他就是洪信!洪信,教堂黄燕儿的洪信?我刚想说没错,可洪信自己先开了口,我现在是常德道大胖的洪信,别跟我扯啰啰冈,要动手一句话,咱别磨叽行吗?说着洪信从腰上解下钢丝锁,向前半步把我挡在身后。
挨打那小子一边喊着,三哥,还等嘛,打逼亏的,一边急赤白脸往上撞,被马三儿一把按住。他对我说,你是常德道大胖?没错。咱好像哪儿见过?我不记得见过你,不过我听说过你。对呀,听说过就好,以后有嘛事,只要在马场道这地面上,找哥哥准没错。他这么一说我有点发愣,觉得他居高临下占我便宜,又不知怎么接茬儿。洪信立马补上一句,音乐厅这地界儿我们老来,跟你的人说别在这儿惹大胖,对谁都不好知道吗?大胖,咱走!洪信拉着我的胳膊扬长而去。
嘿,有点意思啊。
从音乐厅到常德道,十三路汽车三站地,五分钱车票。可我们不乘车,就走路,走路的曝光率远远高于坐车,我俩飘着就行,脚都不必沾地,打完胜仗的心情可不就这样。二发子算嘛,无根之水,小混混儿而已。现在连马三儿,正宗的帮派大哥都震住了,满脸血愣没敢还手,连我自己都惊讶得兴奋起来。我俩颠颠儿往回溜达,洪信还是不大吭声,警惕四周,我则有些飘飘然。我转身对洪信说,行,听你的,常德道大胖就常德道大胖,就这么定了,不过有几条你得听我的,否则我拔腿就走。你说哥。一是不沾女人,二是不偷东西,三是不祸害街坊四邻,你觉得怎样?我都听哥的,都听哥的。洪信眯着眼只顾憨笑。当时我十六岁,不谙世事,按说没资格当这个老大,老大应该曾经沧海难为水,我缺的就这个,要不是洪信给我撑腰,铁定搭不起台。比如我给他定的这几条军规,后来证明太小儿科了,嘛用也不管。帮派这东西,古往今来古今中外,性质早定死了,不是正经玩意儿!形势比人强,舆论更比人强,你就是想好也白搭,你管不了自己。对了,都想好,那干脆入党得了,要你帮派干嘛?
再者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不能老我和洪信俩人吧?人多肯定麻烦,都打常德道大胖的名号,管得了吗?就说二发子,挨打后不仅没跟我继续争斗,还热情洋溢加入我们,逢人便说他是常德道大胖的人,赖上了,你有嘛辙。刚开始我不搭理他,装看不见,架不住他嬉皮笑脸,一会拿点这个,一会拿点那个给你上供。我当然不要,谁知嘛道儿来的,偷的呢?你不要吧,他给洪信。那天中午正赶上反帝里菜摊儿卸西瓜,嚯,一水儿天津三白,这种瓜是白皮白瓤白籽,汁多味甘,藏至冬季仍皮瓤不泻,乃瓜中极品。天儿热,谁不想吃西瓜呀,我正琢磨排队买,二发子发话了,他指着我,对卖菜的方师傅说,方大爷,这可是常德道大胖,就看你开面儿不开面儿?方大爷五十多岁,嘛局面没见过,顺手拾个瓜递上来,大胖,赶紧拿走,躲开家门口儿听见吗?我面红耳赤当然不要,这怎么行,这还得了!没想到我的推辞倒把方大爷撂当间儿了,搞得他十分尴尬。说时迟那时快,洪信赶紧接过西瓜一扽我袄袖,我们几个匆匆离去。你说,洪信面子我得给吧?
如果只吃个西瓜也罢,二发子这厮天生劣种,太过分了。
那天晚上天儿太热,根本没法睡,我们几个无所事事,骑着自行车在马路上瞎逛。路过桂林路重庆道交口处时,见两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儿,也在马路边纳凉,她们身着白衬衫,在柔和的路灯下,曲线玲珑魔幻般闪烁。我承认我瞥了她们几眼,好几眼行了吧,可我仍保持前行姿态,没发话吧?得,二发子察觉了。这小子立马冲俩小闺女儿嬉皮笑脸打情骂俏,哟呵,这不丽丽吗?你是丽丽吧,我认识你。小姑娘一脸茫然,说多前儿的事,我根本不认识你。二发子不管那套,停下车朝女孩儿走去,边走边调戏人家,丽丽,咱不带这样的,上把跟哥亲嘴的事嘛也不提了是吗?你可太狠了。说着要拽人胳膊,吓得小闺女儿起身往胡同里跑。这条胡同叫生甡里,早先是书法家叶公绰的产业,也是天津市地标建筑,俩女孩儿大概住在里面,拚命往胡同里夺路狂奔,几条辫子在夜幕中惊得四下飞舞。
跑就跑了,本来是你耍流氓,嘿,二发子还逮理了,死追,边追边对我和洪信喊,大胖,哥哥,这个有戏,没戏算我的,还等嘛,赶紧着。他这么一嚷,周围人都看出我们是一路,侧目以视,搞得我和洪信不好意思站在原处,只得跟二发子往生甡里跑,其画面是,俩花季前边逃,仨流氓后面追,这不成高俅了吗?直追到人家家门口儿,出来个中年男人问,你们找谁?二发子说找丽丽。这没丽丽,你们走错门儿了!我们这才怏怏下楼。我这一肚子火,刚出胡同口一把攥住二发子脖领子要掣他,你逼亏再调戏妇女我打死你信吗?二发子嬉皮笑脸,哥哥,这不都为你吗,我看出你喜欢她了,有错吗?洪信在一旁打着圆场,二发子,再有下回不用大胖,我就掣你信吗?算了哥哥,都自家兄弟,至于吗?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么一来没多久,一提常德道大胖,街坊四邻前后几条马路,都叫孩子躲着我。我楼下童家,男的是南开大学英语教师,据说还是著名翻译家李霁野的高徒,那天他儿子小辉向我示好,大胖,吃了吗?被童老师立刻叫停,他说话很文雅,小辉,快回家,别给大胖添麻烦听见了吗?嘿,嘛意思,骂街不带脏字是吗,嘛叫别给我添麻烦,归齐还为我想,我不怕麻烦行吗,这不恶心人吗,真是说不出道不出。我觉得窝囊,非常窝囊,与我一贯的自我期许满拧,我陷入极度纠结之中,甚至想就此打住,逃离常德道大胖现状,于是我开始躲着洪信和二发子他们,天天闷在家里跟二蔷在一起。
二蔷原本就怕我到外面惹事,见我在她身边转悠,喜出望外,变着法儿给我做好吃的,要把我留住。胖子,想吃馅儿吗,姐给你包饺子?天津人管包饺子包包子叫吃馅儿,因为都得包馅儿。二蔷做馅儿一绝,甭管嘛菜,连火柿子,就是西红柿,都能入馅儿,更别说豆角,茄子,芹菜,嘛都能做,嘛都好吃。我那时跟二蔷学了不少做馅儿的本事,直到今天我包的饺子还是家人的最爱。二蔷揉面时袖子撸老高,涨满的手臂上有细细的汗毛,还有青春痘似的小点点,让我老想摸,坐卧不安。她又黑又粗的辫子不时晃动,辫梢掠过我的额头,直抵心房。
那晚我俩到楼顶上乘凉。这是我一个小秘密,通向楼顶凉台须经一间无人居住堆满杂物的房间,它被一把“永固”牌大锁锁住,从无人去。不久前我悄悄用废钢筋把锁撬了,再对上,看着仍像锁住,轻轻一拉就开。我对二蔷说,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你肯定没去过。我们打着手电,迈过杂乱无章的堆物,来到宽阔的楼顶平台。仲夏夜的风吹着我滚烫的面庞,头顶星空清澈如洗,远处海光寺天主堂的拱顶在黑暗中隐隐浮动,万籁寂静,只有我和二蔷的心跳怦怦作响。
我们并坐在一块苇席上,胳膊接触之处已经抵平,我感到二蔷的体温正透过那个平面传到我身上。我们没说话,就静静坐着忘却时光,直到夜风转凉,我不由朝二蔷的身体拱了一下。她张开手臂抱住我肩头,胖,冷了是吗?嗯。来,姐搂着你。我把头扎进二蔷的胸膛,被她铺天盖地的乳房托起来,仿佛整个身体都在上面驰骋,那是我的家园,是我灵魂歇息的地方。我那时嘛也不懂,只知道要女人的乳房,其他一概不知。我在二蔷的胸口上停泊,沉醉得像块丝绸,拾不起来。二蔷抚摸着我的头发,轻轻对我说话,胖,赶明儿跟姐读书吧,姐教你数理化。我不,现在谁还学那玩意儿。咱不能只看现在,你是男人,男人长大要养家,得有真本事才行啊,别看现在没人读书,肯定不能老这样对吗?我装睡,闭眼不回答。二蔷这些话,伴着她深情的心跳,注入我年轻的记忆,再没忘记。
三
现在想来,尽管女人说她们为男人而生,可男人未必全为女人而活。落脚点可以是女人,兴奋点必在争斗之上。二蔷的胸膛让我流连,但别摊上事,别摊上戗火的事,否则拍屁股走人,甭说二蔷,八蔷也拦不住。
那天晚上洪信和二发子在楼下喊我,大胖,哥哥,有事儿,有急事儿!我好些日子没搭理他们,听到喊声勾起我对他们的想念,便走出门外。夜幕下,他俩看上去有些尴尬,好像他们是坏人,那种表情就是坏人遇到好人的表情。二发子先张口,大胖,不是我俩给你添堵,是有人非要找你,我们拦不住。找我,谁呀?杨乐乐。杨乐乐,柳小娅的对象?对呀,他爸不是你爸老战友吗,你知道柳小娅出事了吗?她让马三儿给办了,这逼亏的,敢跑咱地面儿上玩女人,这是在你大胖头上拉巴巴呀。嘛玩儿,多前儿的事?就刚刚,马三儿太不够奏儿了!
柳小娅可是常德道有名的美人儿,当年五大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和大理道的魏念念,民园大楼的缪月,还有幸福里的何西西,并称四大美女。魏念念以肥美著称,宽大丰满非常性感。缪月是闷骚型,小家碧玉,盈盈一笑俩小酒窝。何西西是清水丽人,瓜子儿脸,前刘海一抹齐,骟腿上自行车的动作绝对经典。但要说活泼可爱多才多艺,还是柳小娅。小娅大我两岁,小时候也来过我家,那时她就能歌善舞,大人一说,小娅,表一个,她立刻跳起蒙古舞,毫无扭捏。可二蔷不待见她,看她跳舞二蔷就说,管嘛用,考试老不及格,管嘛用。
长大后我与小娅从无接触。她父亲是军人不常在家,她跟着母亲过。夜静之时常听到小娅的歌声在月光下飘荡:“毛主席窗前一盏灯,春夏秋冬夜常明,伟大的领袖窗前坐,铺开祖国锦绣前程,锦绣前程。”这是著名男高音贾世骏的原唱歌曲,激昂豪迈。小娅唱得不同,她把青春的期盼女儿的柔情融进歌声,让人感到她心有千千结。比如一盏灯的“灯”,贾世骏直着出来,就是“灯”。小娅唱的不是“灯”,是“等嗯”,先低后高,当间儿有个起伏。还有锦绣前程的“程”,是“吃嗯”,也有个起伏。音乐这东西很奇妙,就这个起伏,意思完全不同,你觉出她在倾吐着渴望着。于是高山流水,她与大家的距离就拉近了,成为常德道公认的女神。
我说怎么这几天没听她唱歌,闹半天让人给办了。当时我并不懂“办了”的定义,这是行话,就是欺负了糟蹋了,但动哪部分算糟蹋,不甚了了。记得几年前放学与小娅同路,那时我是孩子,常拿女生找乐。见她走我前头就说,“轱辘轱辘馒头,我儿在我前头”。她不悦,脚步慢下来。我又说,“轱辘轱辘馒头,我儿在我后头”。她很生气,疾赶几步追上我。我便改口说,“轱辘轱辘冰搅凌,我儿跟我一平”,气得她嗷嗷叫。可走着走着她突然一蹲,一股鲜血从她裤角滴滴答答洒在马路上。我大惊,真是吓死人不偿命,怎么流这么些血?没等问,小娅已仓皇逃窜。我感觉所谓“办了”肯定跟这血有关,流这么些血不要人命吗?
但大家也知道柳小娅与杨乐乐相好,他俩青梅竹马,一直形影不离。杨乐乐高个儿,一张忧郁的脸,住在睦南道一个独院里,他爸原是华北局的高官,跟我爸很熟,也早靠边站了。杨乐乐比我大不少,除父辈的联系我俩来往有限。一听他找我,我好奇道,他怎么落你俩手里了?二发子闪烁着说,你不搭理我们,我俩就天天在你门口站岗,他来找你被我截住了,常德道大胖是随便见的吗,不得让卫兵通报一声,对吗哥哥?他人呢?外面候着呢。听罢我紧赶几步踱出大门,只见一个消瘦的身影站在月光下,没错,正是杨乐乐。他头上缠着绷带,忧郁的面孔更显得忧郁,瞳孔闪耀着无尽的悲伤。我们免去寒暄,彼此紧紧握手,想到我们的父辈都正被整肃,心底不禁掠过同病相怜的感动。
乐乐哥,出嘛事了?
小娅,小娅让人给欺负了。
谁这么大胆儿?
马三儿。
这逼亏的,我饶不了他!
原来不久前一个晚上,小娅和杨乐乐去干部俱乐部看电影回来,走到佟楼被一帮带红箍儿的小子堵在半道,非说他俩行为不检,耍流氓,要抓到军民联防办公室问话。去就去,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斜,他们便跟着这些人走。快到西康路墙子河桥时,那里较暗,没路灯,这帮小子突然将小娅与乐乐强行分开,硬把小娅往桥下拽。乐乐当然不干,挣扎着要救小娅,就听一个声音问,三哥,怎么办?还没等杨乐乐明白过来,只觉一板儿砖揳在他脑袋上,昏了过去。醒来时见小娅衣衫凌乱坐他身边哭泣,问她嘛话都不说,就哭,直到现在还是哭。乐乐找过民园派出所负责人老李,老李说事发地属马场派出所,该找他们才对,愣没管。
我听罢火冒三丈,敢动我常德道的女神,想造反呀你!没等我说话,洪信早按捺不住发了飙,大胖,这事得管,这事咱不管谁还看得起咱,往后咱还拿嘛混地面儿!他不断压自己的手指,嘎嘣嘎嘣响,连成一串钢琴般的节奏,黑暗中我仍能感到他脸涨得通红。我对乐乐说,你先回去,我一定给你个说法,绝饶不了马三儿这畜生。我想起上次跟马三儿的冲突,他的尖脑壳在我眼前晃动,恨不得马上找他算账。这时二发子一句话让火爆的气氛冷却了些,我说二位哥哥,马三儿可有二十来口子人,上把跟芷江路和平打架我亲眼得见,就咱几个可差点事儿,要想削他得好好合计合计。合计嘛合计嘛,洪信这股邪火愣下不去,你们都甭管,我自己就灭了逼亏的信吗?我信,你厉害,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二发子话没说完,洪信一把攥住他脖领子要掣他,被我拦住,洪信,快松手,你怎么这么犟啊。
接下来几天,我们天天合计如何教训马三儿,意见并不统一。洪信还是强硬路线,非要约马三儿到海口路公园单挑,那里是几个街道的交界处,三不管,比较安全。该公园还因有著名相声艺人常宝堃,俗名小蘑菇的墓地而颇有声名,汉白玉墓碑上有小蘑菇的照片,每次到那我都看半天。我喜欢看墓地,喜欢琢磨世界以前是嘛样的,我们打哪走到今天?二发子另有一套,他不知从哪打听到马三儿有个妹妹,说既然马三儿把小娅办了,咱就把他妹妹办了,不就把兑了?天津话管打平叫把兑,兑发第三声。他还越说越起劲,眼里闪着猥亵的神采,这事交我了,赶明儿截住那小娘们儿,办了逼亏的,把她小肚子揣起来。我们说来说去仍无定论。
但世事难料,都说英雄是逼出来的,“流氓”何尝不是。
不久后一个下午,我和洪信正在院里搬煤,把送来的煤球抬到楼上。自打与洪信结盟,我再不让二蔷干这又脏又累的活,满脸满身的煤灰,黑不溜秋,一个姑娘家家让我不忍。这时,二发子急赤白脸跑进来,他大口喘着粗气,马三儿,马三儿他……马三儿怎么啦?你把话说真喽。我抢白他一句。我见马三儿,奔重庆道肉铺了。嘛玩儿?我一惊。几个人?就俩仨人儿,今天卖排骨,兴许他们是买排骨去了。我一股热血涌上脑浆,顶得喘不上气,心说他才办了柳小娅,又到我地盘上耍单儿,显然没把我放眼里呀!洪信哇一声大叫,咣叽扔掉手中簸箕,煤球被他泼了一地,拔腿就跑,边跑边解下腰间的钢丝锁,一看就要玩命。我拚命扽住他,干嘛去?我废了逼亏的,我……先别急,咱合计合计再说。合计嘛,不明摆着吗,他根本没把你大胖当回事,上把在音乐厅就该废了他,刚祸害柳小娅,就敢大摇大摆到咱地盘上拔创,拿咱当嘛了,不削他咱还混嘛,我把话撂这,你不打我打,大胖你给句话吧!我原本担心马三儿手下二十来票人,如果寻衅闹事堵咱家门口儿,不更栽面吗?可现在顾不上了,如果我还要常德道大胖的脸面就必须豁出去,这是马三儿逼的!我对二发子说,这么着,一会打完马三儿,你赶紧让你妈找民园派出所老李,咱先告他,就说马三儿要血洗常德道,让派出所早作准备,如果马三儿敢挑事就报警。听你的哥哥,我们老娘跟老李崩儿熟,没问题。二发子眨着眼说。
不能再等了!洪信手执钢丝锁,我提一条铜头儿皮带,二发子握一只铁丝耙子,还把附近几个常跟我们起腻的小子都叫上,大青,童小辉,半拉耳朵,凑他十来口子,都抄家伙,火筷子,扁担,逮嘛算嘛,黑压压一片把肉铺团团围住。肉铺里的人纷纷逃散,卖肉的董师傅边跑边喊,胖子,躲开家门口儿,躲开家门口儿听见吗?我站在当间儿,对里面喊道,马三儿,你臭狗屎欺负柳小娅,这笔账今儿咱好好算算,有本事你滚出来,躲屋里算嘛能耐!哥哥,跟他磨叽嘛,说着洪信要往里冲。这时大门突然打开,马三儿的尖脑壳出现在我们面前。他两眼通红,跟我对骂起来,操你奶逼,你算嘛大胖,瞧你那奏性,就是个屁,老子就玩儿你常德道美女了,气死你逼亏的!边骂他们边用肉铺里的冰块,菜刀,案板,任何东西朝我们砸来,一管凿冰用的冰镩子飞向我眉心,我清晰看到那个尖凸部由小到大带着拔凉拔凉的邪气冲过来。我顿时吓傻了,心说此命休矣,竟忘记躲闪,直挺挺站在原地没动,只听嗖的一声,这家伙擦着我右脸颊飞驰而过,剁在身后的树干上。哥哥你有种!洪信一声大叫,不顾一切往屋里冲。我彻底被马三儿激怒了,大喊道,洪信小心,盯住马三儿别放,绝不能让逼亏跑了!
趁着乱劲儿,马三儿几个拚命向外突围。我让二发子追击他人,我和洪信铆死马三儿不放,直到把他逼进幸福里世界里之间一条死胡同里。洪信二话不说上去就打,用钢丝锁狂抽,打得马三儿捂着头满地打滚,脸上,头上,脖子上,到处都是血。最后他终于崩溃了,哭泣着央求我说,大胖,爷爷,我没动柳小娅,你误会我了,我绝对没动她。等等儿,让他说清楚,继续!马三儿接着说,那天是劫了杨乐乐和柳小娅,可到最后时刻他犹豫了,柳小娅拚命抵抗,他怕出事,就把她给放了,根本没把她怎么地。没怎么地?你说清楚,动她嘛地方了?洪信上去又一顿嘴巴,抽得马三儿的尖脑壳来回晃悠。我,我摸她咯咯了,别的嘛没动。天津话里咯咯是乳房,摸咯咯就是摸奶。抠她没有,你抠逼没有?洪信嚷着。没有,我要抠她我是你儿,你是我爷爷行吗?我们上去又一顿狂揍,直到他不动了,没声儿了。我怕出人命,给洪信使个眼色。洪信提溜起马三儿的脑袋,鲜血从他嘴角一直连到地面上。能听见吗?听见。马三儿勉强点点头。你服吗?服。心服口服?嘛都服。服谁?常德道大胖。你不说算个屁吗?我错了,我错了行吗?好,你给我听真了,往后干部俱乐部是大胖的地盘,你少去知道吗?知道。常德道重庆道这边你也少来知道吗?知道。听说你有个妹妹长挺俊,有吗?有。记住喽,再想挑事,早晚把你妹妹办了信吗?我信。还不赶紧滚,别在这儿惹大胖生气,滚!
正这时,二蔷不知打哪儿冒出来,她肯定听邻居讲我跟别人打架,连追带赶跟到这里。真够寸的,居然找到这儿,你姑娘家家掺和这事干嘛,早不来晚不来偏这时候来,多栽我面!二蔷却不管那套,满脸泪水冲我喊,胖子,胖子,你怎么跟人打仗啊,伤着没有?天津人有一怪,说孩子打架,男人叫打架,女人称打仗。爸爸问儿子,打架了?没有。没有这眼睛怎么回事?妈妈则这么说,哎呀,跟谁打仗了这是,你眼睛怎么都这样了?二蔷这几句问听着就像妈,让我没辙没辙的,打完胜仗的豪气被她抵消一半。我说你少管,赶紧回去。我不走,要走一块走!二蔷死活攥着我手腕子不放。好好好,跟你走还不行,放手啊你!就在我扭身跟二蔷回家之际,看到马三儿踉跄的身影在远处徘徊,他死盯着我,像只受伤的孤狼,对我这个“猎物”既无法靠近又不肯放弃。我心里一阵发紧。
四
打这儿起街面上有个传说,说常德道大胖如何神勇,马三儿一把板斧朝他面门揳来,冰镩子改板斧了,眼瞅就到跟前儿,马上砍脑浆子上了,只见大胖暗中运了口气,疾!愣让板斧偏离十五度,毛儿都没挨着。听说他爸当年打鬼子,一路长短拳,几十个鬼子不得近身,人家有家传秘方,懂得嘛。偏巧的是,这些日子我个儿头猛蹿,原来一米五几一下变一米六几,明显高一大截儿,浑身毛发也浓密了许多,络腮胡子都冒了出来,衣裳小了裤子短了,肩膀都压过二蔷的了,把她乐得合不上嘴,天天哼歌,“毛主席窗前一盏灯……”闹半天她也会唱。可你说她乐呵吧,当我再约她去楼顶上坐坐,她说嘛不去,我不,我就不,小嘴撅得像个小女孩儿,干没辙,能急死谁。
“马三儿之役”后的局面变化不小,一是街面上平静很多,堪称“西线无战事”,任何大战过后都有难得的祥和。二是我更忙了,很多事没等出门就找到家里来。比如反帝里菜摊儿的方大爷,这天托二发子捎来两个精美无比的三白西瓜。为嘛精美无比?无论从形状,表皮的平滑,到色泽的匀称均无懈可击,假的一样。都中秋了还有西瓜?二发子解释道,这可是方大爷的存货,选六七成熟的西瓜放进米缸里,留到中秋节吃。据说中秋节除了吃螃蟹品月饼,外带吃西瓜,这是一套全活儿,有讲究。方大爷的意思是,求我给维持维持地面儿,有几个小子买菜总不挨个儿,瞎搅合。谁呀,谁这么大胆儿?嗨,不就是小辉和半拉耳朵他们,自己人,管他干嘛?嘿,这帮倒霉孩子,跟他们说,差不多行了,再惹出麻烦非掣他嘴巴子不可!说到这儿我突然意识到嘛,对了,去跟方大爷说,他的事我保证办好,但有件事他得费心,打今儿起每天得给洪娘留菜,不能让老太太再去挨个儿。洪信听罢赶紧插一句,别忘了,哥哥的菜也得留出来。
说话就中秋,街道两旁的国槐开始泛黄,零零散散随风飘落,细碎得像人们的心事。二蔷说中秋节我爸能回趟家多好,可月亮老么圆了仍无音信。我都习惯这些了,偶尔会独自到路灯下走走,跟自己说说话。我家背后是重庆道的大兴村,月亮就挂在大兴村楼顶上,又大又亮铺得满天都是,连月中的影子都清晰可见,让我有顺着楼顶爬上去的冲动。掌灯后街上很静,灯光从每扇窗户映出来,显得跟往常很不同。平日的灯光很拘谨,被窗框圈住。而此刻的灯光雾一般漫过边界,像一团团气体恣情雀跃。晚风中依稀飘过丝丝唱声。天津人好唱歌唱戏,海河水养育出多少歌手,比如柳小娅。差点忘了,柳小娅事后全家搬走了,连杨乐乐都不知她的去向。除她之外还有个邵家和,他曾是北京戏曲学校的学生,师从马连良,阴错阳差也成了待业青年。以前他教我唱过戏,那时我小,顶腻歪“湖广腔中州韵”,不好好学,那出“劝千岁”归齐没唱全。邵家和的“朔风吹”唱得到位,这段二黄讲究行腔平稳,抒情伸展,到最后高潮“在革命的熔炉中百炼成钢”,须缓急有秩恰到点儿上,让人有酣畅精致环环入扣的快感。这不,就这段儿,邵家和的吟唱正在月亮下流淌,像月光下的河水,为我清冷的心绪涂上温情。
这几天我让他们都回家,别老跟我这儿囚着。那时中秋节不放假,可对热爱生活的天津人来说一点都不含糊,家家户户,好么,熬鱼,吃馅儿,蒸螃蟹,姜末儿切得小米儿赛的,多大功夫!俗话说借钱买海货不算不会过,正是河鲜海鲜上市的季节,最不济皮皮虾总吃得起吧,一毛钱一堆冒尖儿,没嘛肉,就嘬个味儿,再闷上两口直沽高粱,我是不会喝,可看他们吃得那副倒霉样儿也觉得美。还有各路送的这些乱七八糟,西瓜,火腿肠,点心匣子,别都堆我这儿,赶紧拿走你们,该干嘛干嘛去。我只给二蔷留了一份南味稻香村的软皮月饼,是童老师送的,他是南方人,说不让你爸回家太不像话了,这盒月饼你留着吃胖子。还特意嘱咐我,可别送人,挺贵的,跟其他月饼不一样。
赶中秋节这天二蔷非让我上她家吃饭,洪信也要留下陪我。要按往常我也就从了,可这次没有。心说老子死都死过还怕孤独?说嘛不去,我就家鞑子,不挺好吗?其实他们不了解,越这时候我越没心思应酬别人,你得陪人家说话吧,你得笑么呵的吧,累不累呀,不去。二蔷送来捞面,连蒜瓣儿都剥好了,还把童老师的月饼取出一块切开,自己一半,把另一半放个小碟儿摆在我面前。我一个人,多轻松呀。吃完月饼我开始套炉子,天气说话转凉,家里炉子的炉膛都快烧塌了,必须赶紧套。这活儿我在行,小时候在姥姥家跟老舅干过。用黄土,砸碎的轧块儿,还有炉渣,三三见九,再加不点儿石灰和成泥。关键是走泥,得把泥醒匀了,全靠手上功夫,一摸就知道有没有。套炉子得一层层来,不能大块泥往上糊,一烧非掉下来不可。炉膛大了费煤,小了又不够暖和,学问大去了。正当我忙得不可开交,弄得满身薄泥,突然有人敲门,当当当。我纳闷,大半夜谁呀这是?
进来的是杨乐乐,他怀里抱个草篮子,就是天津女人买菜购物最常用的那种宽口草篮,里面有个报纸包的东西,比鞋盒儿大。他上来就问,胖子,你爸回来了吗?没有。我爸也没回来。听到这句我的诧异烟消云散,虽说他很少找我,但此刻觉得他就该跟我在一起。我问,这是嘛玩意儿?他诡秘一笑打开报纸,原来是个手摇留声机。当年我家也有一台,抄家抄走了。几年前芷江路青年会大楼拍卖查抄物资,我亲眼瞧见我家留声机被人一块钱买了去。这一夜我和杨乐乐吃啊喝啊,他居然打开我爸藏的西凤酒,我也没拦他,还从身上掏出一包“礼花”牌香烟,让我颇感新奇。我头一回喝这么些酒,浑身发烫。杨乐乐也高了,话痨,说当年在天津搞地下工作我爸到惠中饭店跟他爸接头,暗号对错了,吓得他爸就跑,我爸便追,边追边喊,我把暗号忘了,把暗号忘了。笑得我俩直不起腰。那是我头一回听《山楂树》、《喀秋莎》等苏联歌曲,没觉得多好听,但好奇心让我过耳不忘。杨乐乐向我解释着这些歌曲的历史背景,第二次世界大战,战后的社会主义建设高潮,红色江山永不变色,从没想过这些大道理跟我有嘛关系,此刻却一点都不反感,甚至渐渐开始着迷。我觉得杨乐乐了不起,他说的这些人生哲理为嘛我从没想过?接着他话锋一转说,咱们这一代吧,杨乐乐特意用手在我俩之间指了指,咱们这一代最大的问题就是不要做八旗子弟。
嘛子弟?
八旗子弟。
嘛叫八旗子弟?
就是纨绔子弟。
嘛叫纨绔子弟?
我简直自惭形秽,嘛也不懂,怎么会这样?他解释说,八旗子弟就是只知吃喝玩乐不想国家命运的人。那怎么会,咱绝不会是八旗子弟。杨乐乐听罢未置可否地摇摇头,胖子,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啊,最近阿姨就警告过我们,说你们不要成为八旗子弟,如果日本鬼子再打进来,你们能顶住吗?阿姨,哪个阿姨,她凭嘛这么说?我们当然能顶住,日本鬼子敢来非把它打回去不可,打到东京去。那美国鬼子打进来呢?打到白宫去!杨乐乐哈哈大笑,胖子你真哏儿,你说的这些怎么跟诗里一样呀?说着他从兜儿里掏出一叠信纸,铺开一看是首长诗,题目是《献给第三次世界大战的英雄》。杨乐乐情不自禁背诵起来,“摘下发白的军帽,献上圣洁的花圈,我轻轻地,轻轻地走到你的墓前……”他非常投入,眼睛里闪着泪花,搞得我也心潮澎拜,激动得热泪盈眶,没想到诗里真有一句打到白宫的话。从这儿起杨乐乐常来我家,给我送来《罗亭》、《悲惨世界》,还有很多手抄的首长讲话,诗词等等,他简直成我图书馆了,比那还多。
没想到过节后二发子的一句话掀起了狂澜。哥哥,我怎么觉得老大不对劲的呀?怎么不对劲?我问他。方方面面送了这些东西,怎么没见芷江路和平的呀?是吗,没他的吗?洪信听罢脸拉得老长,我看这逼亏活腻歪了,咱刚为他报了马三儿一箭之仇,哥哥为此悬点儿把命搭上,他太应该表示表示了!洪信说得不错。削马三儿虽说因为柳小娅,但客观上也帮芷江路和平灭了一个天敌,当年争干部俱乐部地盘儿,他被马三儿打得满地找牙,照理说是应该意思意思。不过此刻我的心思没在这儿,杨乐乐的书是一本换一本,看完这本才能借下本,必须抓紧。于是我跟洪信打起马虎眼,支支吾吾。可洪信偏又是个轴人,眼里不揉沙子,较起真儿来。哥哥,哥哥,你看得是嘛书,咱正经事儿还议吗?二发子也猫腰瞥了一眼我手中的书说,安……娜卡,卡嘛,哥哥,这书它要不是杨乐乐的我请客,咱吃烧鸡喝啤酒?安娜卡列尼娜,没错,是他借我的,怎么了?说嘛来着,我说嘛来着,你搭理他干嘛哥哥,吃白食的,他连媳妇都护不住,咱别让他给糊弄了。哎,别这么说人家,杨乐乐懂得特多。懂多管嘛用,我看他是老头儿穿老婆儿鞋,愣提,有本事让他把芷江路和平收了,他有吗?洪信愤愤不平起来。
我没在意芷江路和平还有个原因,从位置看,我们在成都道这边,芷江路在成都道那边,正如杜甫的《出塞》所说,“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它属于黄家花园地面儿,跟五大道不一码事。再说芷江路和平是马三儿手下败将,我灭了马三儿当然在他之上。天下刚太平,不就没送东西吗,多大点事呀。嗨,话不能这么说哥哥。洪信站起来。这不是东西的事儿,咱要的是理儿,理儿上他说不过去。马三儿是他嘛人,仇人。哥哥是他嘛人,恩人,有错吗?一点不错,绝对正确!二发子大声应和着。咱中国人讲究知恩图报,对吗?对!可芷江路和平报嘛了?嘛也没报!二发子抢过话头,他是挨操打呼噜,装糊涂。不对,他要装糊涂倒好了,就怕他逼亏憋着坏,有反心,对这路人,洪信一挥手,对这路人就得镇压,不打他不明白娘娘庙门朝哪儿开,对吗哥哥?
正说着,杨乐乐夹着本书推门进来。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他这人一点不禁念叨,搞得我十分尴尬,生怕他听到我们刚才的谈话。我知道他来送书的,上次说好看完这本《安娜·卡列尼娜》换《红与黑》,他手中必是《红与黑》。我听他讲过这个故事,波旁王朝的复辟,贵族啊,神甫啊,贝尚松啊,这些我都记不住,就记住主人公于连的勃勃野心,怎样勾引瑞那夫人,如何拿下玛特儿小姐。杨乐乐说这些时我心里老有二蔷的影子,甚至柳小娅的。当说到于连第一次攥瑞那夫人手时,我突然意识到还从未攥过二蔷手呢,奶奶的,你说柳小娅裤子里的血到底为嘛?流这么些血为嘛她不疼呢?还有俄国王子给于连的五十三封情书样本,我急于知道具体内容。杨乐乐说书里没写太多,有多少算多少,那么凑一封也好,还没看到我就在想寄给谁,二蔷不用寄,柳小娅没法儿寄,你说寄给谁,大理道魏念念还是幸福里何西西?我连忙把杨乐乐让进来,快坐快坐,乐乐哥。
谁曾想杨乐乐屁股还没坐稳二发子就开始发难。我说乐乐哥,我们大哥叫你乐乐哥,我跟着叫行吗?行行。我说乐乐哥,不是我说你,哥哥替你报仇悬点儿把命搭上,你就拿几本破书糊弄他,咱动点真格的行吗?什么意思?嘛意思,嘛意思还用我说?芷江路和平知道吗?听说过。行,还听说过,他现在跟哥哥叫板,不服气不上贡,挨操打呼噜装糊涂,你来得正好,我们正议这事,准备派你去收芷江路和平,乐意吗?我,怎么收啊?随便你,看我哥哥怎么收马三儿了吗,打呀,打逼亏的呀,你白长这么大个子。我,我不喜欢打架。嘛玩儿?不喜欢,合着我们就喜欢打架,你命值钱,我们命不值钱,你让马三儿欺负,怎么就知道找我哥哥替你报仇呢,你比他大,有让弟弟为哥哥玩命的吗,你这人够奏吗?二发子!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二发子说得没错。洪信冷冰冰也冒出一句。
好么,合着这哥儿俩一唱一和,炒菜颠勺赛的愣把杨乐乐给烩了,弄得他坐不是站不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尴尬得五官完全变形。他勉强站起来,说胖子我把书放这了,你那本看完就还给我。我把书刚递到半道儿,杨乐乐伸手还没够着,二发子挡住了他。乐乐哥,不必了,这些个书你还是都拿走,我们哥哥不看这些黄色小说,我们哥哥是谁,爷们儿,临危不惧,要玩女人直接上,不像你,靠看黄色小说跑马解决。说着二发子接过我的书,交到杨乐乐手上。
你给我闭嘴!我真火大了,你二发子敢做老子的主,反了你了。说着我把杨乐乐递上的书接过来,真是《红与黑》,怒斥二发子,你必须给乐乐哥道歉,听见没,今天你不道歉就给我滚,别再回来。杨乐乐见我急了,忙说没事没事。他越谦卑我越火大,心说二发子你个小混混儿,自甘堕落还不让老子读书学习,我岂能容你!二发子大吃一惊,完全没想到我竟让他给杨乐乐道歉,栽他面儿。他眼里闪着泪花,有些语无伦次。哥哥,你让我给这个吃白食的道歉,我鞍前马后跟你,你勒死我,说着他从地上捡起一根绳子,勒死我不完了吗。少来这套,你道不道歉?我逼问他。二发子顿了一下,然后无奈地点点头,既然哥哥这么说,看来我想留也留不住。行,我走,此地不养爷自有养爷处,我不信我没地儿去,倒是哥哥你,马三儿那管冰镩子你愣不躲,不是凡人,我做不到,可你别让这逼亏的糊弄了,他就是一个祸害。说着举起手指向杨乐乐的鼻尖。哥哥,今后二发子有嘛得罪之处,还请哥哥原谅。言罢他一转身,正欲离去,却被洪信死死拽住。二发子,你就道个歉怕嘛的。不道,我丢不起这个人。哥哥,不能让二发子走!洪信喊道。别拦他,让他滚蛋!我毫不客气。哥哥你这是干嘛?洪信深深一叹,我从没听过他如此动情的口吻。哥哥呀,你不能光听这个臭知识分子的呀,这块地盘儿他没动过一指头,都是咱用命换来的啊。我不以为然地反驳道,照你这意思,没二发子我还不混了?别说是他,就是……嘛意思哥哥,连我你也不在乎是吗?我没那么说,这是你自己说的。哥哥你要这么说那我俩一块儿走,给逼亏杨乐乐腾地儿,行吗?我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洪信也要走,可碍着杨乐乐的面子又退不下来。随便你洪信,顶多常德道大胖我不干了,有嘛,老子不玩了,吓唬谁呀。哥哥你傻呀,洪信满目忧虑一声长啸,你以为常德道大胖想不干不干,那由不得你!你没退路,必须扛到底,否则死都不知怎么死的。说完洪信一跺脚,转身而去。接着二发子走了。没想到杨乐乐迟疑片刻也离开了。还好,《红与黑》他没带走,还放在桌上。
我发现,常德道的天空如此寂静,黑洞赛的。
五
打这儿以后的世界完全是凝固的,像块巨大的琥珀。我强撑一口气,很少出门,唯有不断读书,以此忘掉常德道大胖这段经历,忘掉真实的生活。
可以说,那是我读书最多的时光之一。杨乐乐继续像提供大烟一样向我提供书籍,说只要我想读,他会把所有的书一本本借给我。他还劝我把眼界放远,放到世界革命的高度,别太在意这帮人。哪帮人?洪信二发子他们呗,你根本不属于他们。不属于?我本来就是他们中一员,因为你才离开的,难道世界革命就不需要群众啦?这不属于那不属于,嘛都不属于谁肯替你卖命呀!我对杨乐乐是越来越不耐烦了,自洪信二发子走后总觉得心情不舒畅。这个杨乐乐老爱搞孤家寡人,搞小团体,而不是五湖四海如火如荼。他说他崇拜嘛俄国十二月党人,读起雷列耶夫和普希金的诗歌热泪盈眶,还总爱哼一首叫《三套车》的俄国歌,“冰雪掩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说这首歌就是描绘十二月党人被流放西伯利亚的情景。搞得我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尤其谈到十二月党人的流放,他们年轻美貌的妻子义无反顾踏上西伯利亚的雪原,去追寻丈夫的身影,与他们共享流放的非人生活时,杨乐乐恸哭失声,哇哇哭,真把我搞糊涂了,弄不清被沙皇流放的到底是十二月党人还是他杨乐乐。我就纳闷儿了,好好的共产党你不学,你爸我爸不都是榜样吗,偏推崇资产阶级民主主义者,你究竟算革命还是反革命?当然我没问,咱没他知道的事儿多,我一句他十句等着我,偏不给他臭显摆的机会。
这天二蔷给我送来午饭,烙饼熬小杂鱼儿,就是猫鱼儿。嘛叫猫鱼儿?卖鱼卖到最后剩下的鱼渣子,两毛钱全撮走。一般这是买回去喂猫的,但那时生活不容易,买回来仔细择择,烧一锅照样好吃。二蔷最近话越来越少,看我的眼神老带着担忧。我跟洪信他们混吧,她嫌我不着家。我在家闷头读书,她又担忧。我故意回避她的目光,不跟她对眼儿,只默默吃饭。二蔷说,胖,我今天碰见洪信了。我继续吃饭不吭声。他问你怎么样。你说嘛?我说你不出门光看书。他呢?他说不出门也好,不出门也好,没事儿就好。我有嘛事,他这是方我呢,少搭理他。胖,这些书可都是禁书,让人知道不得了,为嘛不跟姐读点数理化呢?你少管我,要抓抓我不抓你,你担嘛心呀。胖,姐宁可抓的是姐不是你!说着她转身欲走。二蔷这句话针刺般触动了我,我猛然想起十二月党人的妻子,连忙叫住她。二蔷,姐。我很少叫她姐,一般都叫二蔷。二蔷立刻停住脚步,脸色泛红望着我。姐,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被抓,被送到很远很远地方劳改,你会跟我去吗?你怎么了胖?别问我,就说去不去吧?去,你到哪姐跟到哪,永远不离开你。听到这话我的泪水忍不住涌出来。二蔷走上来,我一把搂住她,死死抱着不放。
现在看来,宿命是前世今生积淀下来的一种逻辑关系,像一根长绳子,舞动一头,另一头终归会跟着摆动,如何摆动则取决于绳子的质量和分量。不久后事态的发展让我终于明白了洪信那句“由不得我”的深意,只是太晚了。
那天我正在读李霁野翻译的《简·爱》,童老师带着童小辉咣地闯进来。他连门都没敲,这有违他一贯的做派。只见他面色铁青,两只眼吊上头顶,进门后本想发作,却发现我手中的书,大叫起来,看来李霁野真是他老师,他对这本书格外敏感。哟哟哟,你竟然看这种黄色小说的啦,搞得好吧?童老师是南方人,每当激动上火与人争辩时,南方腔就忍不住冒出来,本性的力量是无穷的。我随手把书压在一本《马列选集》之下,目光投向他身边的童小辉。童老师依然亢奋,我们小辉被打了你知道吧?他自行车也被抢了你知道吧?他是因为你才被打的耶,你得出面替他撑腰晓得吧?童小辉这个人不错,真没想到,自洪信他们出走后,我手下好几个弟兄都被二发子带着投了芷江路和平,他俩毕竟是同学。二发子早在笼络人心,都怪我平日太大意。可童小辉却说嘛不跟他走,无论风云变幻始终腻在我身边,还时不时找我要书看。为嘛童老师说我看黄色小说我不怕,很多书他儿子也看,他不会不知道。这次的事根源就在这儿,二发子忌恨童小辉,今天上午当小辉骑车经过芷江路永红里时,被二发子一伙截住。他们让他离开我,跟芷江路和平干,小辉未置可否,结果被一顿臭揍,眼也青了,鼻子也流血了,自行车还被扣了,那时一辆自行车可不得了,至少半年薪水,还得凭票才能买到。这显然冲我来的,小辉是代我受过。二发子还对小辉说,没他和洪信,大胖就是个光杆儿司令,放着大好江山不坐非捧知识分子臭脚,不打镲吗,知识分子能成事儿吗,他这叫屁眼儿拔罐子,嘬屎(死)!你告他,现在是芷江路和平的天下,有本事让他自个儿来拿车子,我量他也没这胆儿!这是嘛车,永久牌儿,好车呀,我替大胖给芷江路和平进贡了。
没见洪信?
没见。
真没见?
真没见。
听罢我热血涌上印堂,心底里对二发子的一贯蔑视让我无法容忍他的狂妄嚣张,操他奶奶的,我让你逼亏看看老子有没有这个胆儿,一个只配给我提鞋的狗烂儿居然也敢跟我叫板,我打不死你!没等童老师再张口,我斩钉截铁地说,放心吧你,小辉的车我去取!说着起身便要出门,被童老师一把拦住。等等胖子,你一个人去?啊,怎么啦?他们人很多耶,小辉肯定不能跟你去,你要想想好,你爸爸还没回来,出人命不要赖我的啦。我一愣,我爸是我的软肋,最讨厌别人提我爸,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也好,让我琢磨琢磨,不过小辉的车我一定给你要回来,要不回来你把我车推走好了。
第二天中午我直奔芷江路永红里,那儿是芷江路和平的老巢。我对你芷江路和平有恩无仇,你没理由扣我兄弟的自行车。我先好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你要非听二发子挑唆,恩将仇报与我为敌,那我也不客气,因为我有理你没理。论身板儿咱现在不输谁,掐住一个往死里打,打到死,就不信他不怕。堂堂我常德道大胖如果被这帮混混儿吓住了,我不如一头撞死!不过幸亏童老师昨天拦我,让我得暇把事情想透,也做了适当准备。我在腰上扎了根板儿带,就是天津“脚行”,即装卸工常用的那种加宽皮腰带。再把洪信送我的铁指套带在身上,一副八只,上有锯齿儿,套在除大拇哥外每个指头上,一拳下去让逼亏见血,豁它几个口子。还有一把三角刮刀,也是洪信送的,别在腰里,这是最后手段,不能随便用。反正见机行事,还我自行车咱没事,非要动胳膊根儿,爷就陪你玩儿一把。上次削马三儿把爷的脾气惯出来了,血性是打出来的,不是手段问题,是习惯问题。童小辉瞒着他爹非要跟我去。我对他说,你就躲楼下等我,如果有人砸玻璃,像克里姆林宫卫队长马特维耶夫那样高喊着瓦西里往楼下跳,你赶紧奔公安医院叫救护车,千万别露面听见没?那二蔷怎么办,要不要跟她打个招呼?嘿你个山药蛋,二蔷知道咱还能去吗?多大点事儿啊,不就要个自行车吗,又不打日本,怕嘛的。
当我推开永红里一扇二楼的房门时,一股烟雾扑面而来。屋里有四个人正在玩儿“大跃进”,一种类似北京人称作“三先”的纸牌游戏。那个年代是属于扑克牌的,打麻将被禁止,所以都玩儿扑克牌。我一眼认出跟我面对面的正是芷江路和平,以前见过他,白净脸儿,寸头儿,眼大无神。他左手边正是二发子,这小子还抽上烟了,本事见长。见到我他俩一个对视,二发子说,说嘛来着,大胖他一定得来。芷江路和平诡秘一笑,翘翘屁股说,大胖啊,快坐快坐,咱一块玩儿牌,赶紧着,给大胖腾地儿。说着他对旁边的人使个眼色,那人转身而去。
我明知这小子叫人去了,可他俩一口一个大胖叫着,我也不便发作。来牌就来牌,谁怕谁呀,当年我和唱戏的邵家和师徒档,打遍常德道无敌手。天津人打牌跟别地儿不同,除牌风牌技之外还有一套术语,不懂术语你就是棒槌,没人带你玩儿。比如你出一张三,不能说“我出三”,没这个您呐,你得说“智取华”。“智取华”嘛意思?当年有部电影叫《智取华山》,天津话里“三”“山”不分,智取华就为带出这个三来,三就不说了,以牌代字,所以叫“智取华”。同样逻辑还有“小河有”,天津话里“水”、“随”不分,如果你垫一张小牌,这叫随牌,应该说“小河有”,为的是把这个“随”字带出来。再比如你出三张十,怎么说?你得说“河北的,有吗?”为嘛这么说?天津市河北区有个三条石大街,由三条青石板铺路,过去是老天津卫衙门所在地。说“河北的”就为带出三条石,也就是三张十的意思。这类规矩太多,说不完。
一局还没打完,就听门外地板吱吱作响。有人?这是要跟爷摊牌呀!我左手攥牌右手拿烟,装着起身找烟灰缸,让自己贴近芷江路和平,再利用转身,将左肩垫在他右肩之后,为的是能用左手勒他脖梗子。我问他,
自行车该还我了吧?
嘛自行车?
二发子,小辉的车呢?
二发子一听暴跳起来,大胖,咱明人不做暗事,车子我扣了,算你给我大哥的见面礼,今后有嘛事大哥罩着你,你要想炸刺儿,这里外都是和平的人,我们可等你多时了!我望着他狰狞的面孔,真想劈他一拳!我当着他的面从兜儿里掏出铁指套,一个个戴在指头上。这东西你认识吧?我问二发子。你,你少来这套,大哥还等嘛,咱现在就灭了他!芷江路和平刚要挪窝被我一把按住,你不能动,知道我为嘛站这儿?你要动别怪我无法保证你的安全。我突然想起莎士比亚喜剧《温莎的风流娘儿们》中的卡厄斯医生,他恶作剧要捏碎牧师的睾丸,如果芷江路和平敢反抗,我一定掐碎他的睾丸。我对和平说,赶紧叫人把自行车放在大门口儿,咱哥儿俩无冤无仇,二发子能背叛我就能背叛你,咱俩不值当为他翻脸。
二发子一把拽开门,五六个半大小子手拿家伙冲进来,把原本不大的房间挤得满满的。芷江路和平的身体明显松下来,放松的身体最大特点是肩膀滑润了。他用世故的口吻说,不是我说你大胖,现在你嘛都不是,你说我凭嘛服你?老子替你报马三儿之仇,不够吗?笑话,我用你替我报仇啦?我掂量你有些日子了,我凭嘛为一个光杆儿司令得罪马三儿?实话告你,二发子早给我俩讲和了,马三儿现在跟我一抹子,扣你自行车就是马三儿的主意!嘛玩儿?芷江路和平这番话让我大吃一惊,原来他釜底抽薪竟跟马三儿合流了,二发子不光挑唆和平,还让我成了他俩的共同敌人,太严峻了!迟疑之间,二发子也喧嚣起来,大胖,得罪马三儿活该你倒霉,这事儿可别怪我,退一万步,即便没马三儿,就你这副少爷羔子样儿也甭想罩地面,今儿我二发子就让你开开眼!说着他一撸芷江路和平的袄袖,大哥,亮出来给他瞧瞧,让他学学嘛叫江湖!只见一个兵乓球大小的坑状疤痕出现在芷江路和平左臂上。瞧见吗大胖,知道为嘛吗,当年争地盘儿叫劲,我大哥让他们点烟,人家楞夹来个烧红的煤球。我大哥一伸胳膊,说不急,放这吧,人家就把煤球放他胳膊上了。一直等煤球都凉了,我们大哥该干嘛干嘛,脸不变色心不跳,仔细瞧瞧,服吗你,说句膀得力的,你要也弄个煤球放胳膊上,王八蛋他不还你自行车,对吗大哥?芷江路和平点头说,没错,大胖你要也有这两下子,别说自行车,我把俩蛋子儿卸下来让你当泡儿踩。没想到他也提到睾丸,这么巧。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不带悔棋?
儿子悔棋。
马三儿的卷入使局势风云突变,如果此刻二发子真把马三儿叫来后果将不堪设想。开瓢流血是小意思,备不住命都搭进去,而且自行车更拿不回来。我必须速战速决,把冲突化解在我与芷江路和平之间,这恐怕是唯一的办法。我一咬牙对和平说,有嘛,不就煤球吗,对我来说算个屁,这么着,叫你的人滚蛋,把自行车给我摆楼下门口儿,爷让你看看嘛叫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儿!
不一会儿,人撤走了车也摆好了,屋里只剩我们四个人继续来牌。我叼上烟大吼一声“给爷点上!”,对面小子立刻夹来个烧红的煤球。二发子两眼发直,大胖,别说我欺负你,想好再干。我嗤之以鼻,说不急,先放这吧。那小子把煤球直接就撂我右胳膊上了。只听嗞啦一声,一股白烟小型原子弹赛的蹿了上去,浓烈的焦味儿让人喘不过气来,闹半天烧人肉跟烧猪蹄儿味道一样,都臭烘烘的,人比猪强不到哪去。钻心的疼痛令我晕眩,痛到极致很像电击,让我周身震颤。我恨不得杀了眼前这帮兔崽子,除此难以平复我心中的仇恨。但我极力控制着,既然决定赌这一把就得扛住喽,洪信不是说死扛吗?我就扛给你洪信看看。我大叫一声,出牌出牌,这有嘛可看的,该谁了,出牌!没人吭声,直到煤球渐渐变白,陨石般陷进我胳膊里,只留一半露在外面,微微冒着青烟。
我扭头问芷江路和平,这行吗?行。这算吗?算。那老子就不陪你们哥儿几个了。说着我把煤球一甩,哟,还粘上了。我只得用手拨楞,煤球掉在地上,露出胳膊上好大一个血窟窿,血像融化的哈根达斯一样黏稠。我刚准备离去,却被芷江路和平拽住。大胖,大胖,对不住你,你走没问题,我绝对保证你的安全,就是车子不能骑走。为嘛?刚才忘告你了,这车子我答应给马三儿了,他马上来取,你骑走我拿嘛给他,对吗?说着他嘴角一撇,掠过一丝嘲笑。
哦,玩儿我?
江湖上有种时髦叫玩儿人,历来如此。就是编谎话挖陷阱,让对手自己往圈儿里跳,等明白过来为时已晚,失去的不光是物质,更是做人的脸面,江湖拚的其实就是面子。洪信说的“由不得你,必须死扛”,现在看来一是冤冤相报,所谓恩情不过代,仇恨传千年,一旦结仇你就是仇恨的奴隶,卖给它了。再有就是面子的问题。没有荣耀过的人不懂尊严的分量,而一朝光荣,你得毕生用鲜血捍卫你曾拥有的骄傲,否则就是自甘堕落。正因为如此,玩儿人这种事是双刃剑,你伤对方面子越深,对方反抗就越强烈。这就看你能不能兜住,兜不住只能自取其辱。而此刻我发誓让芷江路和平自取其辱,我绝不会吞下这枚“煤球”苦果,让手臂上的血窟窿成为终身的羞耻。我的愤怒已完全将我浇铸成一台复仇的机器,生命不过是它的燃料而已,除此毫无意义。没有预警,没有任何迹象,我飞起一拳将芷江路和平击倒,铁指套果然派上了用场,鲜血从他脸颊滚滚而下,遮住了他刚才的笑容。他“哇”地扑倒在我面前,臀部正好朝上。我毫不犹豫,一把从后面攥住他一对睾丸,你不说把蛋子儿卸下来让我当泡儿踩吗,我帮你搭把手!我的手越攥越紧,铁指套硌着他的睾丸上发出砰砰的勃动,让你坚信那是男人的另一颗心脏另一条生命,那生命正因为被挤压被窒息而拚命挣扎着。
二发子扑上来,被我一脚踹中肋下,他只顾弯腰大口喘着粗气。我借势把刮刀插进他左耳朵眼儿里。动,再动老子戳进去信吗?信信,哥哥我信。我对另外那小子说,去,夹个煤球来!他没动。我一掐芷江路和平的睾丸,叫他快去!这小子才迟疑地夹来个半红的煤球。我用脚尖一挑火筷子,煤球正落在二发子后背上,小型原子弹,烧猪肉,外加吱哇乱叫,让他逼亏彻底痛快一把。
芷江路和平终于服软儿,他哭泣着央求我,我错了,大胖我错了,车子你骑走,求求你别掐了,再掐成相公了。我毫不手软,羞辱与仇恨像混凝土注满我的心房,他越求我越掐,求一句紧一点,终于逼他吐出了实情。是二发子告密马三儿说洪信离开了我,还请他跟芷江路和平联手收拾我。马三儿欣然同意,满口答应跟他们一起对我下手。二发子还献媚马三儿说,你记得二蔷吗?就是大胖的小媳妇,多好啊,削完大胖咱就手把二蔷办了,你头水我二水,怎么样?之所以尚未得手是因为……因为嘛?哎呀呀呀我说我说,因为你老不出门没找到机会,这次扣自行车就为引你出来,由我俩先拖住你,再等马三儿过来处理。你通知他了?通知了。马三儿现在在哪?不知道,我也纳闷儿为嘛他还没到,别真去堵二蔷了吧,不过他肯定来,他说要亲手,亲手废了你。听到这儿我热血迸裂喷涌,躯体像枚炙热的炸弹几近爆炸。我情不自禁使劲一掐,一股黏稠的液体从芷江路和平的睾丸或狗鸡里流出来,弄我一手。他一声惨叫瘫在地上,断续地说,马三儿说话就到,你,你逼亏有种别走,让马三儿先灭了你,再办了二蔷……话没说完竟昏了过去。我咣叽扔下芷江路和平怒视二发子,哥哥哥哥,我错了,就看我跟你这么些日子……没等他说完我狠命用手一挑,锋利的刮刀在二发子脸上豁开个漫长的血痕,他一声嚎叫扑倒在地上。我转身朝楼下狂奔,抓住自行车拚命蹬起来,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立刻见到二蔷,看她是否安全。
芷江路并不长,南端接成都道,左手是博爱里,右手是幸福里和世界里。就在幸福里世界里之间这段成都道上,有家只做早中餐的小饭铺,门脸儿不大,进门下台阶,早起浆子果子嘎巴菜,晌午烩饼捞面。它门口儿一侧的便道上架着口大油锅,半边被木板盖住,木板上放着舀子和铁筷子。这是我的必经之地,穿过世界里就是重庆道,从重庆道上桂林路,一拐弯便是常德道。
当我正经过这家小饭铺时,我骑得飞快,应该说白驹过隙,可就在一闪之间有个声音破击而出:胖子,胖子!我一捏闸,是杨乐乐。他正在这儿吃午饭,远远看我急赤白脸赶过来,一把叫住我。他劈头盖脸对我说,胖子,我正说吃完饭给你送书去,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来劲吧?说着他晃晃手中的报纸包。我愣愣盯着他说,哪有和平,没有和平,这世界只有战争。为什么,怎么了胖子?说话间他发现我手背上的血迹,大叫起来,怎么了这是,胖子你怎么了?闭嘴你,瞎嚷嚷嘛,你赶紧走,我随时跟马三儿有场硬仗要打,你赶紧走吧乐乐哥!
我俩说话时他面向世界里,我背对着世界里,话没说完就发现杨乐乐的眼珠儿不转了,嘴唇半张呆在那里。待我回头儿一看,干了,马三儿一群二十多个正像泥石流从世界里冒出来,我发现他们的同时他们也看到我,相距不过十来米,连汗毛都看得清。我对杨乐乐说,崴了,叫你走你不走,操,抄家伙吧!说着拾起油锅旁一把铁锨递给他。他边接边问,这,怎么用啊?抡,照脑袋上抡。那出人命怎么办?十二月党人还怕出人命,普希金都敢决斗,听着,出人命也出他们的,不能出咱的!说着我把自行车往路边一扔,咣一下,顺手从腰里拔出刮刀。
晌午的阳光把精致的成都道映得闪亮,马路在此略显弯曲,光线将透视感强烈烘托,似庆典的舞台绚丽而斑驳。风声如洞,扬起无边落木旋律般挥舞,人影如织,苍云浩远,天地一片萧瑟。我看到马三儿的尖脑壳再次浮现在我面前,几月不见更显尖凸了,让人一看就觉得不属于这里,与天地六合说嘛对不上号。我确信这是我的宿命,宿命就是怎样躲也躲不过的定数。我想起二蔷和洪信,在楼顶数星星的夏夜柔情,在重庆道肉铺前面对死亡的心悸震颤,伴着奔涌翻腾的无限深情和愧疚,潮水般扑向远天枯色。既然赶上就只有死扛,洪信说得没错,男人的终结必须是对尊严的坚守,除此别无选择!这时,只听马三儿哼哼哼狞笑着说,
哟呵,这不大胖吗,还真给堵住了。
马三儿,爷在此已候你多时了。
大胖你知道为嘛我非灭你吗?
灭我?你忘了被爷打得满地找牙?
我看上你媳妇了,不灭你没法办她。
是吗,我也正想把你妹肚子揣起来呢。
马三儿脸色骤然一变,眼神由嘲笑转向冷酷顽俗。他一挥手,哥儿几个给我上,灭了大胖这逼亏的的的的的的的……只听嗡一声,刮风赛的,这帮王八蛋把我俩围得水泄不通,挥舞着家伙,菜刀,板儿带,木棍子,乱七八糟往上冲。我和杨乐乐拚命抵抗,杨乐乐转着圈儿抡他的铁锨,还别说,真砸倒几个。一砸到人他就停下看,神色慌乱而犹疑。我对他大喊,别停,不能停,照脑袋上抡!我自己虽有刮刀护身,但毕竟短家伙,混乱中感觉扎到了什么,我不愿看更不愿想,只顾杀出条血路带杨乐乐逃出去。我四处寻找马三儿,只有制住他才能解脱困境,可这逼亏的比猴儿都精,站在远处无法靠近。我体力正在透支,心情濒于崩溃。我发现杨乐乐被人按在地上,刚想营救,几个王八蛋趁势冲上来抱住我,将我放倒。马三儿过来二话不说狂抽我耳光,啪啪作响。你逼亏大胖也有今天,就你也想罩地面,我叫你罩地面,我叫你罩地面,噼里啪啦把我脑袋打得拨浪鼓似的。滚烫鲜腥的浆液注满我的口腔,碎牙像蝌蚪一样在黏稠的血液中盘游,我感到末日将至,生命正在这场当年名噪一时的“成都道斗殴事件”中走向极点。读书是读不出江湖的,就像在没有航标的河流中行船,任何骄纵与轻佻都可能翻覆。我卯足劲儿,噗一下将满口鲜血连同落齿啐向马三儿,喷漆般给他脸上来个满堂彩。马三儿恼羞成怒抄起根木棍,嘿你个逼亏的,说着向我头上砸来。就在这生死攸关之际,真是要多寸有多寸,只听一声巨响在天地间震发出来!
胖胖胖……!
哥哥哥哥哥………!
我睁眼一看,他奶奶的,只见童小辉领着二蔷和洪信从世界里的胡同口喷薄而出,肯定这小子看我半天不下楼,认为我被芷江路和平拿住了,便跑回去叫来二蔷和洪信,恰好在这儿撞上我。二蔷满脸泪水往上冲,早被洪信彪悍的身影落在其后,没有停顿,没有中间过程,洪信使唤钢丝锁很像李小龙耍三节棍,不用看,背后长眼,前后左右都盖得住,锁上的铜头儿簇亮,流星般画出一个个圆圈儿划过空中。马三儿的人相继倒下哀声四起,洪信正一步步靠近马三儿靠近我。
我看出马三儿眼中对洪信的恐惧,战争最终得靠精神。但马三儿也绝非等闲之辈,非常狡猾残暴。他一把攥住我,正掐在我那个血窟窿上,疼得我毫无还手之力。他把我头压在那口大油锅的木板上,在我头顶悬起满满一舀子滚烫的热油。他对洪信喊道,听真了洪信,只要你再挪一步,我就把这舀子热油浇大胖脑袋上!洪信一愣。二蔷赶紧叫住他,洪信你停停,别打了。对,这就对了,还是小媳妇知道疼人,既然打到这份儿上,老子也豁出去了,二蔷,是叫二蔷吧,今儿你让我马三儿亲一把咱没事儿,我放过大胖,否则别怪我不客气,非把这舀子热油泼他脸上信吗?别听他逼亏的,二蔷你千万别过来!我大声喊着。哦,不信?我叫你瞧瞧马王爷是不是三只眼。说着马三儿把热油浇在我手上,哗的燎起一片血泡。二蔷绷不住了,她问马三儿,你说话算数?绝对算数,亲一把就放人!只见二蔷挣脱童小辉和洪信的阻拦,缓步向马三儿走来。我过来了,你放人哪?不行,还没亲着呢?我都这么近了你还不放,你骗人!儿要骗你,再过来一点小媳妇。突然间,只见二蔷猛地向马三儿扑去,想先发制人把他的油舀子从我头上推开。不幸的是,马三儿一个踉跄,脱手的油舀子飞向空中,半舀子热油哗一下盖在二蔷右脸上,一片雪白的燎泡爆米花似的铺天盖地迸裂开来。二蔷哇一声倒下去。
二蔷蔷蔷……啊啊啊啊啊……
我和洪信疯了。洪信挥舞着钢丝锁,我抄起杨乐乐丢下的铁锨,相继冲向马三儿。开始他还用一根木棍抵挡,很快便发现毫无希望。他迅速转身逃跑,就在他回眸一瞥之际,洪信的钢丝锁鹰隼般迅捷,正击中马三儿左眼,只见他的眼球像水珠一样四面开花,紫色的浆液向日葵般均匀飞溅,这正是后来江湖上“独眼儿马三儿”的由来。但与此同时,一把菜刀劈向我的后背,在我左肩胛骨处豁开个尺把长的口子,我倒在二蔷身旁,昏了过去。迷蒙之中,我感到二蔷的手在轻轻抚摸我的面颊,凝滞的,微微颤抖的感觉,指尖一点点诉说般从我脸上滑过。那是我,最后一次感受到二蔷。
我在医院躺了二十多天,全身共缝了一百三十几针。出院后几经辗转我入伍当兵,在北京南口成为一名六二式坦克的驾驶员,再没回过常德道。
六
附录:故事中主要人物后续状况一览表(按出场顺序排列)
我——当兵复员后考上大学,后漂泊海外。
洪信—— 1973年严打中被判死缓,下落不明。
二蔷——赴呼伦贝尔草原插队落户,后成为公社书记,易名乌兰娜其格。久寻拒见。
二发子——某街道办事处办公室副主任,已退休。
马三儿——现为永安道上一家棋牌店老板。
芷江路和平——下岗后靠低保为生。
童小辉——某外国语大学日语系教授。
杨乐乐——于缅甸北部山区加入缅共人民军,后任营长。不久在“滚弄战役”中牺牲,时年二十三岁。经与其兄探寻查实,杨乐乐牺牲时我正在内蒙古参加军演,我驾驶的坦克突然熄火,再未能重新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