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第二条河去游泳
2015-01-28梁鸿
梁鸿
吴保国用力掰开阿清的手脚,把他扔到灰尘里,和木匠父子张荣生、张昌广围着树研究从哪里开始锯。一不留神,阿清从另一边飞快地爬上了树。
阿清,你下来。吴保国在下面厉声叫着,急得满头大汗。阿清只是不理。吴振中、杨秀菊、阿清奶奶和邻居叔叔婶婶听到吴保国的叫嚷声,都慌慌张张跑出来。发现吴保国仰着头,像一个被噎住了脖子的鸭子似的,干嚎着,围着树圆圈儿跑。
吴保国让张昌广上去,把阿清抓下来。张昌广往上爬一段,阿清往上爬一段,他朝左,阿清往右,他朝右,阿清往左。两个人像猴子一样,在树杈之间追逐着,越爬越高。
很快,阿清爬到了老树东南方向最外围那个最高的枝杈上。在阿清的压力下,那根枝杈往外倾斜着,独立出树群,好像要断的样子,却又韧性十足,带着阿清弹跳。张昌广吓得一动不动,下面的人发出一阵阵惊叫声。人们越叫,阿清越兴奋,抱着那细小的枝干,晃动着身体,大幅度地来回摇着,像一个左右开合的扇子一样,弧度不断扩大。
突然,他看见吴家老巷子里,老阿长正被李秀娥家的那几头歪脖子鹅撵得乱窜。那几头鹅很厉害,只要有人从李秀娥家门口过,就起来“嘎嘎嘎”地追着咬人。如果有人抱怨,声音很细的李秀娥就会远远地站在后面,很无辜地扯着衣服给大家说,连我换了衣服,都不认我。
老阿长狼狈地跑开了,绕到老巷子后面,看到路家门口树上拴着的那头猪,就下到大猪坑里,拿脚狠狠地踢那头胖猪,却摔了屁股墩儿,抱着脚乱蹦。
阿清向左看,看见二叔从路寡妇家慌慌张张出来,也不回家,往巷子后面的土坡上去。下了土坡,到河坡树林荫凉处儿站一会儿,又上来,四处张望着,绕到医院那条路,往家里走。阿清不明白二叔在玩什么花样。
往更远处看,阿清看到了高高低低的房屋,看到了吴镇中心小学、初中,初中后面深陷的大操场,操场里的几户人家,然后,就是望不到边的河坡了。他看到了无穷的远和空,看到了自己,他只是阿清,那无穷远中的一个小点。
阿清在树上呆住了。
正是中午时分,天热得厉害。
上午她从吴镇回到娘家路村,和弟弟一起,到妈坟前,给她烧“二七”的纸。
路村刚好被规划到那条大河的位置。她眼看着庄稼被铲平,房屋被拆除,一台台大压路机、铲土机、拉沙石的大货车、装各种机器的装载车轰隆隆开来开去,空地一点点变成大路、水泥地、河道、护河堤。戴橘色头盔的人、开车的人、施工的人,春夏秋冬,都像蚂蚁一样在那里忙。
两年过去,一条高高的大河起来了。两旁的护河堤有八九米高,从南向北,蜿蜒而去。地平线被改变了。路村、王营、李家和紧邻的村庄,像一个个小矮人一样,可怜巴巴的,萎缩在大河两旁高高的河堤旁了。树低了,房屋小了,人站在村口、走在路上,像被抛到很远的地方了。那轰隆隆的大货车开过去,像一只小玩具车一样了。从公路上看,它们就像一头巨蟒边的小蚂蚁,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了。
跪在妈坟前,她把纸钱一张张揭开,折叠,摞起来。火碰到蓬松易燃的纸钱,立刻就蔓延开去。她看着火起来,火苗舔着坟前插着的柳枝往上爬。纸灰被风和火扬起,在空中化为碎片,上下盘旋,向远处飘散。她趴在地上,磕了九个头,自己、丈夫和儿子各三个。
没等人散,她就骑上电动车走了。弟弟和弟媳已经买好车票,下午去吴镇坐小巴到穰县,晚上就要坐火车,回广州中山市的一个什么镇。他们在那边的服装加工厂上班,请了十五天的假。她不想看几个侄子哭爹喊妈的场景,她很讨厌,她也不想看见她爹,一个胡子拉碴的酒鬼,她也很厌恶。
她往村子后面老寨墙那边去。老寨墙的外面,就是湍水了。老寨墙年久失修,墙上的砖、木头不知多少年前就被取走,但高度和墙体还在,半个村庄还在它的合围之内。路村人从坍塌的寨墙中间踩出一条路,直通往湍水的一座小桥边。
过了寨墙,视线豁然开朗。地势慢慢变低,河坡往下延伸,先是野生的灌木、合欢树,接着是一片整齐的细白杨树林,整片整片的沙土地,上面种着花生、西瓜和其他经济作物,白色的沙土路交叉纵横,再往下低一些就是很宽的河道。
桥断了。中间坍陷,水泥面板的两头高高翘起来,像一只折断翅膀的、一头扎进河里的大鸟。
她并不很吃惊。从小到大,在同一位置,她见过很多次桥断的情形。小时候,这个地方只是一座窄窄的木板桥。下面几十根木头插入河中,两边用绳索牵着,中间铺上一层稀疏的木板,桥就成了。河北边的人们来吴镇赶集,河南边的人们去河北边走亲戚,都要过这座桥。人来人往,人多的时候,桥身摇摇晃晃,但也似乎并没有人落水。桥是私人修的。一到春节,来往赶集和走亲戚的人最多,就有人在桥两头收钱,一毛,两毛,五分,都可以。夏天,往往第一场暴雨就把木桥卷走了。她看见过木板和绳索在大浪时翻滚的情形,看见过那家人沿岸跑着拿长竹竿捞水中的木头和其他一些杂物的情形。暴雨过后,那家人就把一只小小的渡船从河不远处一个小屋里推出来,来往接人。并不要钱。只是在秋收的时候,到各家各户要一瓢玉米、半袋红薯,或黄豆、绿豆、辣椒,任何秋收作物都行。
后来政府修桥了,也是几年一坏,修修补补。这座桥是她从重庆回来那年修好的,从桥墩到桥面,一水儿水泥浇铸,宽大结实。据弟弟说,桥修好的时候,乡里还来人剪彩发言,把村里人叫来听了好久。
断桥下黑清的水翻着泡沫一样的白浪朝下游奔去,好像还有点气势,但这气势并没有维持多久。河对岸,悬崖一样的沙堆矗立在水边,旁边是一个挖沙机,机器轰隆隆地响,还在不停地从河底往上抽。水到那里,像一下子被吸进地洞里,平静异常。再往下,水开始在错乱分汊的河道里错乱地流动,越来越不成流,也越来越浅。虽然是夏天,湍水却很难发大水,涨到寨墙边,芦苇也不再紧挨水边,而是东一窝西一簇,凌乱地分布在新踩出的路两旁。河道里面露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中间是一道弯弯的细流。
湍水退得很远很远。爹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连河都能变,凭空远了,凭空少了,凭空又多了一条。
稍远处是悬于湍水之上的渡槽。湍水上竖满高高粗大的水泥柱子,那巨大的水槽就横架在这水泥柱上。据吴镇人传言,只这一个渡槽,就花了六七亿人民币。
她朝渡槽那边看着。高悬的大河和下面的湍水形成十字架状,一个南北向,一个东西向。在灰色的天空下,大河严整高傲,威严孤绝,像一个被万千宠爱的阔家少爷,湍水则软弱卑微,破败不堪,如年老色衰被人遗弃的良家妇女。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她发动电动车,快速朝着大河那边骑过去。护河堤并不能轻易接近,离它有十米远的样子,一道长长的铁丝网拦护着。网内有新栽的树,新种的花,还有各种她叫不上来名字的植物。电动车开近的时候,停在铁丝网上的麻雀呼啦一下飞出来,黑压压的,漫天遮了过去。
她沿着铁丝网外的那条路走。她知道,沿路的铁丝网或涵洞旁有一些绿铁皮小房子,里面有看门人,看管铁丝网不让人破坏,不让闲杂人等进去。房子旁边一般都有一个给养护树和花的工人进出的小门。
几百米外就有这样一座小房子。一个老头儿,坐在小房子内的椅子上,头歪垂着,正打着鼾。旁边的小门开着。她推着电动车悄悄走进去,沿着紧靠护河堤的小路继续往前开。其实也不是小路,是施工人员来回上工走出的一条道。野草已经又长了上来,攀爬到路的中央,有的已经把路面完全覆盖了。她停下车,四处张望了一下。
村庄已经很远,而这一处冠形的景观小树非常繁盛,满眼都是清的绿色,花也开得很艳。铁丝网上停着的、地上啄食的、散步的麻雀好像没有看见她一样,发呆的继续发呆,啄食的继续啄食。有小风吹过来,层层叠叠的树叶轻轻摇动,没发出一点声音。安静极了。
她把车锁好,取下一直斜挎在身上的包,把钥匙放进去,把包放到前面的篮子里。又脱下已经湿漉漉的黑丝外套,叠好,放在车座上。然后,她开始朝着高高的护河堤攀爬。借助水泥方格的凸起,她左右挪动着,灵活地爬上那八九米高的护河堤。
河堤上面是宽阔的平台。她站在那里,向后看她的娘家路村,一个远远的几乎低到地下的村庄,她踮起脚尖,使劲向后看,想看到妈的坟,却被村庄里高高低低的树挡住了。往左面看,是吴镇,那座红色的二十层高的地标建筑变成了非常普通的楼房,她家的文具店就在这楼房前的街面上。她的丈夫肯定又坐在店里,在电脑前和电脑斗地主。如果是她在家,她就坐在电脑前,她丈夫到别处看人斗地主。往前看,是望不到边际的这高河和这平台。右边高高悬着开始偏西的灰红的太阳,阳光似乎并不强,却没来由的很热。
她脱下那双白色的平底软革凉鞋。鞋底很软,质量也不错,一个夏天快过去了,鞋绊和鞋底都没怎么磨损。夏天刚来的时候,她在她家旁边丰丽的服装店里看到了,她就买了两双,一双她穿,一双拿去给了妈。妈死的那天穿的也是这双鞋。
她把鞋放好,两个并排,左右对齐一下。她喜欢整齐。然后坐在高高的河堤上,抱着腿,她朝河下面看一会儿,又抬头看前方。
过了一会儿,她起身,半弯着腰,用手按着河堤内部的水泥斜面,慢慢往下溜。她用脚使劲抠着水泥面,一点一点往下滑,两只手使劲撑着地面,保证不突然翻滚下去。
她的脚先碰到水面。那么凉。她吃了一惊。冰凉冰凉,直通通的,没有一丝柔软和阻隔。她停顿了片刻,可是手撑不住了,身体直往下落,一下子沉到了水里。水呛了她几下,她有点惊慌,手本能地在水里乱划着,很快,头又浮了出来。她并没有死。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把手紧贴在腿两旁,屏住呼吸,闭着眼睛,使劲往下潜。过了一会儿,身体又慢慢浮了上来。
水那么平缓,流动得非常慢,浮力也很大,要远远大过她在湍水凫水时的感觉。她又一点点被托了上来。
她还活着。身体平躺着,沿着水流往下漂移。她睁开眼睛,看到天。一朵灰蓝色的云,跟着她。一切都太安静了。她想,就这样漂下去,也挺好。
一个人漂了过来,和她一样,直直地躺在水里。她吓了一跳。是一个穿黑衫的男人,衣服被鼓了起来,遮住了他脸的大部分,只露出眼睛。那人望了她一眼,毫无表情地漂过去了。
过了一会儿,又一个人漂过来了。是个胖胖的老太太,看到她,那老太太蹬了几下水,慢了下来,跟在她后面。
又一个女人过来了,穿着艳丽的裙子,裙子被水鼓着,像一面被风鼓着的小旗子,张力十足。那女人漂过老太太,到和她并排的地方,侧过脸,笑眯眯地看着她,好像认识她很久一样。
你咋到这儿了?
那女人开口问她,语气很惊喜。就好像她们才刚分手,就又在街头见面,一种夸张的高兴和热情。
她不认识这女人,但却不好意思违拂她的热情。
我妈死了。喝药,麦毒灵。今儿是她“二七”。我去给她烧完纸,就来这儿了。
哎呀,真可惜,为啥死啊?
为啥死?她看着天,眼睛上方还是那长长的云彩,略灰带蓝,既没有远,也没有近。
她太狠了,把一整包麦毒灵碾得碎碎哩,和在水里,一点儿不剩,全喝了。一点儿都不剩,只想着自己赶紧死了,解脱了,根本不管我。
她好像在回答那个女人,又似乎在自言自语。她心想,要不是她,我回来干啥?我有儿子有老公,为了她,我才回来,才又结婚,我儿子都不要了,想着只要有我妈。可她先死了。
我妈经常把死挂在嘴上,说日他妈,我不想活了,喝药死了算了。她像唱戏一样,唱十几年了,都当成笑话听,没人当回事。她心直口快,风风火火的,天大的事儿,一会儿就好了。
她走的那天上午,先去银行,把我弟弟让她存的一万块钱取出来,给我爹,我爹是个酒迷瞪,她怕他忘了,又给我爹交待谁家还欠一些钱,谁家的红白事记得送礼。到中午,她蒸一大锅馍,分给我几个侄女侄娃儿吃。她自己拿个馍,走着吃着,往村里的老屋去。
路上碰到我花奶奶,我花奶奶还问她,秀兰你干啥去啊?
我妈吃着馍,笑着说,日他妈,我不想活了,我想喝药死。她说话的腔调高高兴兴的,谁能听出来是想死的人说的话?
我花奶奶就说,说啥憨话哩。
我妈说,活够了,不想活了。
她边说边走。到老屋里,找出麦毒灵,用擀面杖擀成碎末,和上水喝了。喝得干干净净,一滴都没留。
还是我侄女去找奶奶,才发现她倒在地上。没死起,乱动,还能说话。她跟人们说,我喝药了,我不想拖累娃儿们。我爹使劲抠她的嘴,又扇她的脸,说你中啥邪了,活哩好好哩你要死。
喝药死的人一般都眼睛鼓着,瞪着。她走的时候眼睛闭得可好,很安生。她是一心想死。得愿了。
河水托着她,她在水面上平稳地漂流。灰蓝色的天倒进她心里。她慢慢讲着,感觉眼泪慢慢流了出来。她好久没哭了,妈的葬礼上,她都没哭出来。她怨她,你太狠了,你高高兴兴去死了,不管我了。
和她聊天的那个女人流着眼泪,大声地叹息,死了好,死了啥都好了。一直跟在后面的老太太不停地“唉”着,抽抽答答地哭着。
她为啥死,要说啥也不为。她年轻时受过苦,为养活我和俩弟,她和我爹一天到晚在地里干活,也去卖过血。不过,那时候村里人都去卖过,没有人觉得有啥。就是这些年得个胃溃疡,啥都不敢吃,不敢凉不敢热。一疼起来,就说日他妈不如死了算了,也不拖累娃们。不过都只是说说,她没有恁娇气。
我俩弟长大了,房子盖了,媳妇娶了,对她也不错,家里她还能做主。弟弟们两口都出去打工,她和我爹在家种几亩地,看几个孙娃孙女。想吃啥,都能买。
有时候,几个孙女孙娃儿折腾得受不了,她胃又疼,就嚷嚷着,日他妈,早晚一天我喝药死了。
我从重庆回来,我妈高兴的呀,哭哭笑笑,像捡个闺女一样。她想着我肯定是死在外面了。我听她的话,又结婚了。这都怪她。谁想到她恁狠心。
俺们邻居那家男的前两年喝药死的,也五十多岁。要给他洗胃,他不让洗,说你让我赶紧死。估计我妈那时候就真转这个心思了。
她只管自己,不管我了。我想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我不敢说。我怕我妈伤心。她倒好,不管不顾,只管自己先解脱。
慢慢地,其他漂在河里的人也聚过来,听她们聊天,和她们一起往前漂。她穿着黑色的碎花短衫和七分黑裤,那个女人穿着艳丽的连衣裙,其他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也有小孩。大家的衣服一团团鼓荡着,往前漂着,像一群快乐的、与世隔绝的漂流者。她忽然特别想说,想把一切没有讲过的话都讲出来。
我早就不想活了。我妈死了,我就来死了。
我从山里回来时,我那个老公还给我买了金项链金戒指,带着儿子,把我送到县里的火车站。他为啥不说让儿子跟着我,他是想着让儿子做个牵挂,这样我就肯定会回去。他也傻,不知道自己跟着我回来。我想着那天,我就想哭。我儿子白白胖胖,眼珠子黑黑的,挥着手,说妈妈再见,妈妈快点回来。
我现在的老公也挺疼我,他原来那个老婆生了个闺女,他让自己爹娘养。他在吴镇开店,也不让我帮忙。我成天坐在电脑前,上网,看QQ空间里我儿子的照片。你不知道,我儿子可好看,结实得像石头一样,没事儿就“妈——妈——”地喊我。我四年没见他了,他该十岁了。
你这个女子咋恁傻哟,你为啥要跟这个人结婚?你不会回重庆,把你儿子,他爹一块儿接到咱这儿?你又不是没出去过,到哪儿没个活路啊?
她没有回答那个女人急切的插话,她一直盯着天上那片灰蓝的云。
火车开始走,我就知道,我不会回去了。那里山太大了,咋走也走不出来。我不想再回到山里。我不知道自己咋想的,我心也狠。这中间七八年我都没跟家里联系过,我妈都以为我死在外面了。我也想着,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可一坐上火车,我就知道,我不会回山里了。
她看着云彩,她突然意识到,她不是为妈才回来,她是为她自己啊,是她自己就先抛弃了儿子。她把错都怪到妈身上了,好自己原谅自己。这些年,她见妈从来没有好脸色,好让妈知道都是她让她抛弃儿子。妈啊,我错了。她想多叫几声妈,想再回到妈坟上给她磕几个头。
那你儿子的爹没有来找过你?
不知道他找没找过。好像我也没给他留过家里的地址,他只知道我是河南的,河南哪儿的,他肯定不清楚。我也不知道他家是哪儿的。在广州打工认识的,他手指头被机器轧了,干不了活了,我就跟他回他家了。坐完火车坐汽车,坐完汽车坐三轮,坐完三轮又走路,才知道,他家是大山里的。我也恨他,他当时非不让我走。等怀孕了走不了了。
回来后,我妈让我相亲,我就相了。让我结婚,我就结了。我俩不吵架,也没话说。平常,他在店里忙,我也不干活,就天天上网。他不高兴,不过也没说啥。
她第一次和别人讲自己的事,第一次说这么长的话。从前,她谁都不讲。不和妈讲,不和朋友讲,更不和她现在的丈夫讲。她把它们藏起来,藏得很深。她以为自己也忘记了。可是,它们像谷种一样,一直在她心里。她一直在怨别人,怨妈,怨爹,后来结婚了,又怨老公。她觉得都是他们,让自己没了儿子。
她错了。是她把妈害死了。可是也不重要了。妈死了,再没有可牵挂的了,死了也挺好。
她说,有一点我和我妈不一样,我不想让人折腾。我不想和妈一样,死了还让别人折腾,我要死哩远远哩,不让人找到。
就有人笑了起来,说,我也是,打这条水泥河开始在俺们庄铲庄稼,碾路,打水泥地基,我就天天看,等着它通水。
又有人说,你看,这么高的水泥堤,一死一个准儿,谁想捞都捞不上来。我听说,现在四周的铁丝网又加高了。王庄那个涵洞处,铁丝网倒了。我就是从那儿爬上来的。我不想让儿子们找到。
那个一直哭着的老太太也不哭了,说,咱吴镇人都说笑,说通水了,这条河就开始死人了,一路漂着死人上北京了。老太太声音意外地洪亮,语气里是斩钉截铁的笑意,生怕别人抢了她这句俏皮话。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对自己能侥幸跨过铁丝网,站到高堤上,投到这条河里,很是得意。
她也咧开了嘴,想笑,可想起那个打磕睡的老头,又有点不好意思。如果他能够发现她的电动车,她希望他能把它推走,也算给他补偿了。
那个穿裙子的女人离她越来越近,热烈、悲伤而又期待地看着她,她觉得似曾相识,又觉得陌生无比。
她只好问她,你为啥也走这条路?看你怪开朗的。
我啊,我和你不一样,我死得痛快,我把人骂够了,我就来死了。
这个女人说话像蹦豆子一样,极快,没有任何停顿。
今儿我给老李打了俩小时电话,直骂了他俩小时。俺们已经俩月没联系了。我前面那个,就是我娃儿他爹,上吊死了。死之前,让儿媳妇给我捎信,想见我最后一面。他一直想见我。儿媳妇不捎。她不想让我回去,她怕我一回去粘住她,她还得养活我。老东西死的时候眼睛一直睁着,咋也合不上,死不瞑目。儿媳妇怕了,怕老东西做鬼缠住她。“一七”、“二七”、“三七”都喊着叫我回去给他烧纸。我不回去。我和他离婚都十来年了,现在回去算咋说哩。
跟我离罢婚,老东西也没有过头了,天天喝酒。酒精中毒了,不上吊死也没几天活了。
她看了一眼这个说话极快的女人。这个女人没有一点儿伤心,像说别人的事情。
我出去打工的时候,和老李就好上了。他是大厨,我是服务员。其实在家也认识,就是前后村的。我没立马和老东西离婚,我一直在外面挣钱,给家里盖了十来间房,把儿子养到十八岁,净身出户。老东西也没啥说的。
老李,俺俩也搁不到一块儿。他好来赌。上年,俺们在吴镇开个胡辣汤店,生意还行。他天天晌午去来赌。你想,这店是小本生意,咋经得起你输。我俩天天吵架,后来,我把东西摔摔,起来走了,店也关门了。他又回俺们村口一家店里当大厨,他打电话叫我回去。回去住哪儿?俺们连个房子都没有。我张口就骂他,发短信也骂他。他叫我回去住他儿子家,我能去住吗?我也回不去原来的家了。我儿子不稀罕我,他爹死他都不叫我回去。
她很不解地看着这女人,说,你为啥要骂他?你不会在那个店边租个房子,住下来,像个家一样。
女人扑哧哧地笑。我就是要骂他,我想骂他就骂他。
骂骂心里美。我租个房子算啥说法,就在村旁边,村里人知道了,不笑话死我了。我也不会去住他儿子家。那算咋说哩。我自己儿子我都不管,我去管他孙子。我自己儿媳妇的气儿都不愿意受,去受他儿媳妇的气。
我骂完了,痛快了,也没啥留恋了。我就跳河了。
她看着前前后后的这些伙伴,他们以自己的姿态躺在水中,往前漂着,好像约好了去某个地方看风景。
世界上所有的溺水者,都是自己选择的游泳。
世界上所有的死亡,都是结伴旅行。
她突然发现,和她说话的好像是她的小姨。小姨名声不好,妈死后,都没有人想起通知她来参加葬礼。她没想到小姨也漂到这河里头。
小姨很好看。小时候,她经常住在外婆家,和小姨睡一张床。小姨辫子长长的,脸蛋红润润的,和谁说话都能咯咯笑个不停,好像到处都有让人发笑的东西。她就嫁在离路村有几里远的赵家。她在吴镇上初中的时候,小姨在和小姨夫闹离婚。村里人都议论小姨,说她出去打工,找野男人了。这不算,找的还是自己村边的。后来,她也出去打工,远走山里。她和小姨就越来越远了。
小姨。她叫了一声。
小姨咯咯笑了出来,傻姑娘,你才认出我来啊。
你咋也在这儿?她四下里张望,有些疑惑,咱们这到底是在哪儿啊?
小姨又笑起来,到阴间了,小喜。
她不相信,她知道自己还活着,她能看见小姨,能看到河,看到天,还有那片总跟着她的云彩。
仍然活泼的小姨看前后左右围着听她们讲话的人,扭过头,开始和别人聊天。
哎,你是咋回事?这年轻轻的,咋也想不开?
她听到那人低哑着嗓子,忿忿地说,我是想开了。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旁边一个女孩子愤怒地插话,到现在还在怨我,到哪儿都是小肚鸡肠。她扭过头去看,一个年轻女孩正努力挣着手,想挣脱那个男孩,可是他们的左右手绑在一起,被水浸湿的绳子越发紧地把他们捆在一起。那个女孩高声说,现在后悔还得及。男孩说,狗才后悔,猪才后悔。
她听到周围一阵哄笑声。她忽然有点烦躁,她想找个安生地方,安静地去死。可这里也不安生。她想漂快点,离开这群人。
她想着,这会儿该到哪儿了?
已经漂一阵子了,该出吴镇了吧。路村前面是赵家,她记得大河在这里往南拐弯,过王营。王营有她的好朋友红彩,她们一块儿上学,十六岁一起出门到广州打工,到广州转了几家厂后她们就失去联系了。回来后,她曾经到王营找过红彩,红彩妈说她嫁到湖北了,几年也不回来一次。然后是解营,解营村头有一条小河,弯曲环绕,人们都说是龙脉,她很小就去过那里,看着河边的大树倒在拐弯处,腐烂着,阴森恐怖,很有气势的样子。再往前是李洼,李洼是个大村,村头有一个古庙,古庙里黑压压的松树,李洼村的族谱就放在庙里。再往前是下营,她初中一个女同学就是下营的,有一年为救被淹的小孩,自己淹死了。她爹想为她申请一个英雄称号,却一直没弄成。她忘了那个女同学的名字,可每次路过下营,她都想起她。
再往前是王楼、西河、郭李村,每个村她都很熟,她跟着妈去走过亲戚,跟着爹去卖过炒花生,跟着女同学到过家里去玩,然后,然后就出吴镇,到文乡了。
出了吴镇,她就应该沉下去,就能死成了。
她扭头看左边,左边是灰色的水泥斜坡,她扭头看右边,右边也是灰色的水泥斜坡。她忽然有些惊慌,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了。她找不到位置了。她感到她像又到重庆的大山里了,前后左右都是山,没有任何坐标。她想逃出那座山,她连儿子都不要了。现在,她又处于这样的境地了。
要是在湍水漂着,就肯定不会是这样。
她熟悉湍水,每一道拐弯,每一丛芦苇荡,每一个漩涡。芦苇倒在水中,长长的草在水中缭绕、摇摆,岸边的泥土沙石被河水冲刷着,一点点失去和流动。她知道哪个地方水深,哪个地方水浅,哪个地方有大鱼,哪个地方有老鳖。有一年,她在河里洗衣服,她看见一只老鳖在浅水里慢慢游。她拿衣服把它搂了上来,它也不动。她把它放到篮子里,老鳖也不动。她要回家的时候,就把老鳖给放了。
在盛夏的中午,她知道哪个地方可以洗澡,哪个地方不会有人经过。即使万一有人过来,一上来就是合欢树林,她躲进去,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发现。她知道每一个村庄后面湍水的形状,河坡上有什么树,河边有多少瓜地、花生地,有多少新栽的树。
要是在湍水里漂着,她就可以清清楚楚、踏踏实实。她知道自己在哪儿,湍水在哪儿。她知道她会在哪儿被水草缠住,被哪一丛芦苇拦住,会停留在哪一个拐弯的地方。可现在,湍水的水太小了,河道太乱了,她怕还没有淹死就被冲到沙滩上,搁在那里,像一条半死不活的鱼,张着嘴,翻着白肚子。她不想那么难看。
她只想着找水大的地方,不会被别人发现的地方,却忘了这河的坚硬和冷淡,忘了它没有一丁点儿淤泥。这条水泥大河,是死的。它被水泥包裹起来,严密、坚固、威武,唯我独尊。它不会有任何生长性,不会长出荒草、芦苇、鱼虾,不会随季节的变化而涨潮落潮,不会随时间流逝和泥土、天空、气候融为一体,最终就好像从来都有这条河。从来如此,起源于宇宙洪荒,和人一起经历沉浮,盛衰和死亡。它不会和所有河一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它不会这样。
死寂的水。死尸一样的大蛇。庞大、笨拙,蜿蜒在陆地中央,没有任何活的感觉。
她想让泥沙把她耳鼻塞实,沉淀下去,被河底的蔓草挡住,被水边的芦苇丛拦住,慢慢变为腐殖,最终化为淤泥的一部分。她想这样把自己藏起来,藏在最深处的黑暗,谁也找不到她。她儿子,儿子的父亲,她现在的老公,妈,谁也别想把她找到。她就藏在泥里,永远、彻底地把自己藏起来。
她将永远在这条河里漂流,慢慢分解,肉一点点剥离、烂掉、发臭,过吴镇、文乡、穰县,一路漂过陌生的地方,直到到达北京。她将逐渐分解成恶臭的细菌,溶于水中,最后,到达某个人的口中,胃里。
这真恶心。太恶心了。她想起身,起来重新回到湍水,她愿意往湍水上游再走一些,再远一些,也许就有宽阔的水面了。
她感到头越来越重,水慢慢地涌过来,把她压倒,冲到水中,撞到坚硬的水泥地面。灌在她口里的不是湍水那样的水,混合着泥土、沙石、鱼虾、水草的味道,这水淡而无味,淡得要死。她受不了这寡淡。
连死都这样寡淡。那就死吧。
大幕合拢,天空最后一丝光被收起,世界陡然暗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