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抗精神沦陷
——论海南本土作家崽崽、林森的小说创作
2015-01-28上海王瑞瑞
上海 王瑞瑞
抵抗精神沦陷
——论海南本土作家崽崽、林森的小说创作
上海 王瑞瑞
在现代性以不可阻挡之势席卷全球的当下,海南岛因其地理位置,在椰风海韵与喧嚣的现代性进程间构筑了一道天然屏障,从一定意义上延缓了这一进程。本文探讨海南本土作家崽崽和林森的小说创作,分析了在海南特定环境之下其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及精神状况。
海南 地域文化 崽崽 林森
当下,不仅城镇,即便那偏远的乡村,亦难抗拒现代性的全面合围。海南岛因其地理方位,确实在椰风海韵与喧嚣的现代性进程间构筑了一道天然屏障,但这仅仅是延缓了这一进程。20世纪末,最大特区的光环吸引了无数的淘金者。一夜之间,海岛几乎呈现出了完全新异的文化精神轮廓。很快,浮尘散尽,它又逐渐显露出一些原本的底色。显然,岛外的文化精神恰如好斗的狄奥尼索斯,它力图彻底改写海岛的精神图景。那么沉寂的海岛能否经受住这一挑战,完成新的精神突变与再生呢?
优秀作家往往是文化精神最敏感的触探者。海南本土作家中的崽崽与林森就敏锐地意识到这一冲突背后暗含着深层的文化意蕴,尽管两人有着迥异的探寻路径。
崽崽致力于呈现海南本地人文化性格的复杂性,他在很多作品里都表现了本土人不屈不挠的生存意志和维护自尊的坚韧品质。比如,在《不识字的阿辉》中,阿辉以暴露自己下体的方式为自己赢回生存的权利;《谷街后》中,奶奶豁出老脸将裤裆的“老母毛”贴在中年汉子的嘴唇上而救了孙子。他还热切地赞扬了海口人的朴实善良、乐于助人,比如《我们的三六巷》中的吉仔、老吉嫂、狗六和阿霞。不过,崽崽又非常痛惜本土人的懒散与不知进取,如对李富、王遥等人的反讽性刻画。这就涉及海南文化性格的地域性特点。这里地处亚热带,气温常年较高,雨水丰沛,日照充足,物产丰富,在这种环境下极易形成人们安逸疏懒的生活方式。
尽管崽崽有限度地承认,本土人的放任懒散是扼杀人积极生存的慢性毒药,但结合其对现代性功利主义的批判性理解,就不难发现崽崽对这一本土的文化性格有着更加辩证的看法。建省初期,相对海南本土的普通居民而言,涌入海岛的大陆人无疑与市场、资本等有着更多的关联。这些淘金者中,不少人已经在一些发达的沿海城市摸爬滚打过。而海南人因自然条件的优越,早已习惯于生活的散慢,没有追求,只局限于天生天养的状态,怯于行动。崽崽表露出了对三六巷人懒散不知奋进的不满:他们热衷于茶楼的空谈,甘于小富小吃的日子,却大多不肯行动;而大陆人则带来了一股新鲜的奋进的空气,坚信自己有爆发的巨大能量。卓金、星星等闯海人有着蓬勃的奋斗精神,他们以自己的勤奋和智慧摆脱初上海岛的贫穷窘迫一步步走向了成功。这种理性功利主义促发了一种创造、奋斗的精神,并感染了一部分本土人,从而改造了他们的人格特性,比如阿霞在这种激励下的巨大转变。在崽崽这里,海南人本身的碌碌无为一定程度上是精神的一种停滞甚至死亡状态。不过,崽崽也清醒地意识到,在利己主义导向下,理性功利主义也会蜕变为一种负面价值,成为精神异化的主要催化剂。部分内地来的淘金者,如琼生、王连财、李梦露等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往往把利益的满足当作最高目的,而把尊严、德性等完全抛却。相比懒散怠惰的海南人,这些外来的淘金者显然遭遇了更为严重的精神沦陷。
那么,崽崽是如何为精神的沦陷寻找出路的呢?显然,海南人受地域影响所形成的文化性格可成为疗救精神痼疾的良药。安逸自然的天性之于过于功利进取的现代性步伐而言具有清热解毒的作用。崽崽并非要断然地抑此褒彼,他欣然认可的是一种现代功利型文化性格与本土静守型文化性格取长补短、交互杂糅的状态。现代性文明中积极进取的奋斗精神可以感发激励苟安懒散的本地人,而本土地域文化浸染下形成的天性纯良、知足常乐又能对变味的工具理性构成一种纠偏。卓金和吉仔是崽崽小说中极力褒扬的人物。卓金这个女性形象具有理想主义色彩,做人做事都将尊严放在第一位。因不齿于官员丈夫写道德文章弄虚作假,她果断与其离婚;她脚踏实地,学习大学生摊煎饼,凭劳动养活自己;去找工作,阿霞为防止他人竞争把招聘启事撕下,而她极力反对;买卖土地赚取了第一桶金,贴近成功的她没有陷进物欲横流的旋涡,而是及时抽身并找寻到自己的志向所在——专注于贝雕艺术。小说在处理卓金的情感时,可谓独具匠心。在与丈夫离婚后,她遇到一度志同道合的琼生,堪称羡煞人的一对,但琼生为了成功和财富不择手段,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俗物。她最终反倒被一个小自己很多的男孩所感动。这个叫吉仔的男孩朴实羞怯、天性善良。她与吉仔的结合具有很强的象征意义。吉仔给予卓金灵魂的启示,而吉仔又在卓金的影响下逐渐成长为自信、上进、睿智的人。在卓金和吉仔身上,现代功利型文化性格与本土人所拥有的原始淳朴的秉性达到完美融合的状态。在崽崽看来,这无疑是规避精神沦丧的可行路径。
人物吉仔切合了崽崽如下观念:“有些美好的东西恰恰存在乡村和小巷里,这是最有人情的地方。有些东西很原始不被赏识,可是这正是人之为人的根本,无论我们经历怎样的时髦,支撑我们生存的还是那些原始的感情。”①《我们的三六巷》最终还是倾向于到美好的原初人性中去寻找解救当下精神危机的良方。也就是说,崽崽对本土的东西总体上还是持一种肯定乐观的态度。相对于现代功利型文化性格来说,原生态的东西在纯化世道人心、维护灵魂的高贵层面呈现了更顽强的生命力。
不过,在始终执着于乡土书写的林森看来,境况并没有这么乐观。
林森的地域书写风格较之崽崽要隐晦一些。相对于崽崽自觉地将海口风情以及海口人的特性鲜明地展现出来,林森则将地域特色渗入到日常生活当中去,可以说是更加内在化的地域书写。比如在《小镇》中,地域性是小镇人琐碎日常的一个若隐若现的背景。在这里,地域特征与庸常生活已经化为一体。小说关注这弹丸之地,并不在于猎奇式地呈现乡野的文化景观,而是要深入文化衰败的内里,尝试去为乡民的精神生存状态把脉。因此,林森最终要以乡民精神状态的失序紊乱来映射文化精神结构的下行蜕变。显然,在这里,崽崽所谓的原初人性不过是一种诗性理想,因为现代性无远弗届,早就蔓延扩展到了最为僻远的乡镇。虽说礼失求诸野,但在乡镇显露的却是传统礼俗文化的衰败。《小镇》弥漫着文化保守主义的味道,它企图从传统礼俗文化中寻求到精神的慰藉。而现实的情形是,礼俗文化仅剩一些符号化的碎片,不过是在充当主流消费文化的花边而已。在现代性的全面合围下,礼俗文化再难重获生机与活力。《小镇》最终唱响的是一曲礼俗文化的挽歌。
林森的长篇小说《关关雎鸠》围绕着瑞溪这个小镇上人们细碎的生活来展开叙述。现代事物闯入了这个原本静水流深的地方,一切都在悄悄萌动和裂变。最重要的是人心变了,到处都是浮躁趋利的脸孔,温情与道义也就荡然无存了。于是,潘多拉盒子打开,灾难与祸患迅速膨胀与放大。最终,灾变的阴影完全笼罩住了老潘和黑手义两家人。小说多次提及“军坡节”,它是文本中最突出的礼俗象征,同时也是瑞溪人精神危机的表征。军坡节是海南人缅怀冼夫人的盛大祭祀。节日降临,参与的人们既有宗教热情,又有节日狂欢,这是传统海南人融入全体、获得存在意义的重要方式。对曾经的瑞溪镇人也是一样,在一年一度的狂欢里,他们忘却了日常的苦恼,完成了精神上的返乡。老潘的孙子潘宏亿小时候为参加“装军”而自豪,这也是一直支撑他精神的深刻记忆。老一辈瑞溪镇人笃信五海公、婆祖、石头爹的灵验,信奉祖宗祠堂的力量,他们在传统礼俗文化的光晕里其乐融融。
启蒙与科学将现代性的祛魅效应发挥到极致。传统礼俗文化的光晕逐渐暗淡,以至于这些充实老瑞溪人生活的传统开始成为迷信与笑柄。军坡节一度作为封建迷信被取缔,正是现代性文化挤压传统礼俗的表征。在普罗大众那里,现代性的解放功能不过是为物欲横流提供了坚实的理据。与物欲享乐相伴随的是花样繁多的负面生长物——吸毒、贩毒、嫖娼、赌博、色情、彩票,等等,它们正变着法子腐蚀着新一代的瑞溪镇人。于是,我们看到了《关关雎鸠》中的诸多乱象:黑手义大家族因钱财而分裂;年轻的潘宏亿染上毒品不能自制;镇民贪财被三多妹的社会集资把戏蒙骗;许多人迷恋赌博而毫无生活斗志……整个小镇处于无望的精神沦丧的边缘。如果说,之前的小镇自得地沐浴在礼俗文化的光晕中,那么现在的小镇则从上帝之城跌落,失魂落魄,成为争名夺利的世俗之城。传统礼俗文化精神已不再是安顿小镇人灵魂的所在,而完全蜕变为花里胡哨的文化花边,某种炫目的东西。老潘和黑手义曾经年轻而强壮,他们以坚韧的内心抵抗着生活的波折。老潘以往完全不信任五海公,还因为妻子笃信而骂过她。在家里亲人的一次次事故后,老潘终于服膺无常的命运。为了寻找到吸毒逃跑的孙子,他开始虔诚地求拜五海公。不过,更多的人之所以对五海公感兴趣,不是因为敬畏与虔诚,而是为铁杖穿腮的“降童”神迹所吸引。在这里,神灵短暂的合法性也要以迎合俗世为前提:必须显灵,必须有趣味,必须与奇观电影一样异彩纷呈。失去精神故乡的人们在新事物的轮番轰炸中心醉神迷。黄色录像厅、啤酒机赌博、迷情脱衣舞……诸种欲望已将人们整全的灵魂完全肢解。军坡节的再次回归,也无法将人们从欲望的鸿沟中拽拉回来。装军、祭祀、敬神,都已演化为炫目的表演,与看一场低俗嘈杂的电影无异。
最终,潘宏亿重新向毒品寻求慰藉,精神濒于失常的王科运则独自举行了悲怆的“装军”仪式,这些都喻示了精神故乡的完全覆灭。老一代小镇人只能一次次返归乡村的祖屋去寻求灵魂抚慰。新一代小镇人逃离小镇奔向都市,因为那里有更多值得赏玩的欲望客体。在欲望之网里,精神无可逃遁。
显然,相比崽崽,林森消极得多。崽崽善写城市边缘居民的生活,有意将现代功利型的文化性格与本土具有地域特色的文化性格融为一体,塑造自己心中的理想人。而林森则将目光投向乡镇:在这里,无论是人们坚韧的生存意志还是千年的礼俗传统,都无法抵挡现代性的强势进驻。乡民们欢欣于现代性物质解放的同时,却在精神上流离失所。
①崽崽:《我们的三六巷》,江苏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376页。
本论文获得2014年华东师范大学校级“博士研究生学术新人奖”基金资助,资助编号:XRZZ2014013
作 者:王瑞瑞,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文艺学2012级博士研究生。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