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覆与重构
——加缪哲学随笔《西西弗神话》中的“反抗”色彩解读
2015-01-26褚慧敏
褚慧敏
颠覆与重构
——加缪哲学随笔《西西弗神话》中的“反抗”色彩解读
褚慧敏
对传统神话的颠覆与重构
西西弗“推石上山”是西方传统文学中一个经典的故事,关于西西弗的传说在古希腊神话里有详细的记载。在希腊神话里按照荷马的记载,宙斯变成一只雄鹰拐走了河神阿索波斯最漂亮的女儿埃癸娜,将她带到一个海岛上。父亲为女儿的失踪大惊失色,到处寻找女儿未果,科林斯国王西西弗了解劫持内情,答应把来龙去脉告诉河神,但有交换条件,他要阿索波斯在他城堡的院子里打一口井,因为他的城堡坐落在山顶上,吃水非常困难。阿索波斯用他的魔杖轻轻一点,一股泉水喷涌而出。西西弗就告诉了阿索波斯那个海岛的位置。宙斯对西西弗的泄密行为十分愤怒,于是宙斯派死神去抓他,但他在与死神的决斗中把死神摔倒在地,给死神带上镣铐,西西弗不仅解救了自己,也使得一段时间之内人间无人死去。冥王哈德斯对于地狱的荒凉死寂气愤至极,他派战神阿瑞斯从西西弗手中解救死神,后来战神用神剑砍断铁链,救出了死神,西西弗被冥王打入地狱。
还有一种说法,西西弗狡猾无比、不守信用。过惯了锦衣华服生活的科林斯国王西西弗,死后来到地狱,忍受不了地狱的暗无天日和阴森恐怖,他借口妻子在人间对他感情不忠,要求回人间惩罚妻子。然而,当他重回人间,看到人间旖旎的景色时,对于大海、阳光、沙滩和棕榈树的喜爱使得西西弗再也不愿意回到阴暗的地狱了。对于地狱的召唤和警告,西西弗一概不理,于是冥王哈德斯派使者赫尔墨斯强行把他押回地狱,那里早已为他准备了一块巨石。
人们看见的只是一个奋力推滚巨石的人,只见他肌肉紧绷,脸颊紧贴巨石,肩膀顶着巨石,沾满泥上的双手不停地推滚着石头。然而当石头到达山顶之后,巨石因为本身的重量又迅速滚落到山底,西西弗再次去推,巨石再次滚落,如此反复,周而复始。这种永无休止的无用的劳作,确乎是人世间最为严酷的惩罚,西西弗永远不可能成功,也没有解脱的希望。
关于西西弗的传说,其实不管哪种说法,在传统的西方人的思维方式里,西西弗都是一个犯了错,受到“推滚巨石”惩罚的可怜可悲的荒诞人物。按照第一种说法,西西弗泄露了宙斯拐走河神女儿的秘密,触犯了最高当局宙斯的个人隐私,理应受到惩罚。在第二个版本里,命数已尽的他借故回到人间,然而假期到了,他却言而无信,拒回地狱。西西弗这种狡猾多端、不守信用、贪生怕死的家伙,受到惩罚在所难免。对待西西弗,传统的西方人也只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而已,因为西西弗犯了错受到惩罚,罪有应得,这与西方圣经文学中 “原罪”说如出一辙。
《圣经·旧约》记载,亚当和夏娃偷吃禁果,是人类首次对上帝犯罪的行为,因而被称为“原罪”。①“原罪”是西方文学史上一个永恒的母题,影响了西方文学几千年,饱受基督教浸染的西方很多作家的作品里均有大量的关于罪恶和惩罚的母题。习惯了基督教文学所宣扬的“罪恶、惩罚”的教义,一直努力探寻天国途径的西方人很久都没能从西西弗身上看到可歌可泣的精神境界,认为他只不过是一个承受“荒诞”命运的人。然而,存在主义文学家加缪却高屋建瓴,大胆果敢地抛却了西方几千年对上帝的认可,把自己理论思想建构的中心放在“人”上。加缪认为,拯救自己的只能是你自己,而非当时与加缪观点迥异的有神论存在主义者所宣扬的天国救赎。加缪也曾如莎士比亚一样高呼,人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
以人为出发点,加缪对西西弗的两种受罚的原因分别进行了新的阐释,他怀着满腔的热忱大胆地讴歌了传统西方人认为“罪有应得”的荒诞人物西西弗。
对于希腊神话里的第一种描述,加缪认为西西弗敢于泄露拈花惹草的宙斯的私人秘密,首先表现出了对统治者宙斯的公然蔑视和对权威的反抗,这是一个追寻自我意识,敢于反抗专制淫威和对自己的人生主动作出自我选择的人,“他不愿受上天的霹雳,而情愿要水的恩泽。”
对于希腊神话的第二种描述,传统西方人眼中的不守信用、贪生怕死等负面评价,加缪不以为然。在加缪看来,对生命的渴望,对美好生活的艳羡,对人间的大海、沙滩、阳光、清水的留恋是人之常情。心理学理论也告诉我们,每个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西西弗厌恶地狱的黑暗向往人世的美景,无可厚非。因而,加缪觉得西西弗是一个热爱生活、憎恶死亡的乐观主义者,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敢于反抗的荒诞英雄。
加缪的《西西弗神话》表面上描述的是“荒诞”,然其着眼点却是荒诞背后的延伸——反抗。加缪在《反抗者》一文中对“反抗者”作了明确的界定,“何谓反抗者?一个说‘不’的人。然而,他虽然拒绝,却并不放弃:他也是从一开始行动就说‘是’的人。”②
加缪认为西西弗像其他反抗者一样,对不可容忍的侵犯或不可左右的命运有敢于说“不”的勇气和豪情,同时西西弗也像其他反抗者那样有维护自己尊严的价值判断。
“反抗”是西方文学史上一个常见的主题,希腊神话里比比皆是。从敢于反抗宙斯的普罗米修斯,到与可怕命运作搏击的俄狄浦斯王,再到为了个人恩怨义无反顾手刃亲子的美狄亚,他们身上无一不体现了西方文学中的反抗精神。对于西西弗式的荒诞人生,加缪认为人们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顺从,要么反抗,而加缪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反抗,他说:“我就这样从荒谬中推导出三个结果:我的反抗、我的自由和我的激情。”③然而西西弗的伟大在于主人公是有意识的,他是一个对自己的荒诞命运有清醒认识的人。西西弗这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大无畏精神,直面惨淡人生的勇气,对险恶命运永不屈服的意志,是加缪极力推崇的。
加缪尤其欣赏的是,明明意识到自己的荒诞命运的宿命结局(石头由于自身的重量会自动从山顶滚落到山底),永远不可能有成功的希望,然而西西弗没有悲观、消极、绝望,相反地,他选择了与“荒诞”对抗。“至于西西弗,只见他凭紧绷的身躯竭尽全力举起巨石,推滚巨石……又见他脸部痉挛,面颊贴紧石头……沾满泥土的双手呈现出十足的人性稳健。”寥寥几句,一个坚忍不拔的英雄形象跃然纸上。多么可歌可泣的精神境界!他是一个与荒诞命运抗争的人,面对荒诞和虚无,他没有哭泣,没有叹息,更没有退缩,他清醒地认识到结局注定是失败,却依然不屈不挠地朝着这样的结局行进,荒诞的命运激起的只是西西弗的轻蔑。
加缪说,没有蔑视征服不了的命运。西西弗推举的是巨石,反抗的却是荒诞的命运。加缪毫不留情、近乎残酷地剖析世界的荒诞,但并没有堕入绝望的深渊,他相信人的意志和力量可与之抗衡。
这是一个与命运作永不妥协的对抗的英雄。西西弗推滚巨石的本身足以彰显人的尊严和生命的意义。他的命运是属于他的,他的岩石是他的东西。加缪对人类的信心,使他的思想终究超越了现实世界的荒诞,放射出人道主义的光芒。
所以,如果说希腊神话里的《西西弗神话》是对人类状况的一幅悲剧性的描绘,那么加缪的演绎则是一曲自由人道主义的胜利高歌,它构成了一种既悲怆又崇高的格调,在整个人类的文化艺术领域中,也许只有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在品位上可与之相媲美。
审美意蕴和文化动因
20世纪前半叶的资本主义世界在构建人文主义新秩序的同时,涌现出许许多多社会病症。一次又一次的经济危机,环境的日益恶化,艾滋病的蔓延,战争的猝不及防……面对这个异化的世界,西方人长久以来建立的真善美的传统价值观念和人的自信,在20世纪这个“多事之秋”的残酷现实面前被击得粉碎。尤其是20世纪30—40年代的欧洲,灭绝人性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在人们的肉体和心灵上造成的创伤还没有愈合,更加惨绝人寰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又接踵而至,战争的爆发使全世界人民直接面对着死亡的威胁,数以万计的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无家可归,信奉同一个上帝的西方人展开了疯狂的大屠杀。习惯了上帝的指引,没有了精神信仰的西方人手足无措,不知该何去何从,对现实世界的怀疑和对未知世界的迷惘,充斥西方世界,悲观绝望的氛围弥漫整个欧美。冷酷的现实,将人生的意义和价值摆在每一个身处其中的有良知的知识分子面前,而加缪正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以其积极的“反抗”思想成为西方战后一代人的精神导师。
面对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西方社会的混乱无序,道德滑坡,人情冷漠等诸多不尽如人意的生存环境,一股悲观绝望的氛围充斥法国,一些人选择了自杀身亡来解脱;另一些人选择了“哲学性的自杀”,即对上帝的皈依和对“来世”、“天国”与“彼岸”的向往来逃避人生与“此世”的荒谬。加缪批判逃避,主张反抗。他认为生活在荒谬世界的人们,应该勇敢顽强地生活下去,反抗荒谬,并在反抗中建立生命的意义。加缪告诫“二战”后的人们,尽管生活荒谬,人生虚无,诸君只要想想可怜又可悲的西西弗那种与命运对抗的精神,就能找到自己生活的出路——反抗。唯有反抗才是人们正确的选择。著名翻译家柳鸣九也曾不无欣赏地写道:“人在荒诞境况中的自我坚持,永不退缩气馁的勇气,不畏艰难的奋斗,特别是在绝望条件下的乐观精神与幸福感、满足感,所有这些都昂扬在《西西弗神话》的精神里的。”④
结 语
在哲学随笔《西西弗神话》中加缪将西西弗看作人类荒诞命运的象征与缩影,为了阐释自己存在主义哲学的“反抗”思想,鼓舞人们积极地生活,加缪将希腊神话里有着荒诞命运的西西弗,加入了时代的色彩,注入了西方文化的因子,掺入了哲学的意蕴,演绎成一个经典的“反抗”英雄。西西弗与命运的对抗,给“二战”后迷茫的人们指明了一条勇敢生活的康庄大道,使荒诞的人们重拾了人的尊严和生活的乐趣,体悟了生命的真谛。同时身处逆境凛然不屈的西西弗身上的反抗色彩,也给曾经低迷消极的“二战”后的西方文学增加了一抹亮色。
然而《西西弗神话》只是加缪“反抗”哲学思想的一部分,西西弗也只不过是一个孤独反抗的英雄,或者说西西弗的反抗也只是为了自己的尊严和利益的反抗,他身上更多的体现出来的是个人对抗荒诞命运的悲壮,而没有崇高。在长篇小说《鼠疫》里,加缪刻画了一个大无畏的具有牺牲精神的集体主义抗争英雄——里厄医生。里厄这个形象代表了加缪反抗哲学的最高和完美境界,他的公而忘私是作者道德哲学的一个更高层次。尽管加缪颂扬集体主义的抗争英雄,然而,加缪在政治生活中却坚决反对暴力革命,他认为革命的结果是以一种专制代替另一种专制,不符合人道主义的思想原则,这一点也是其与存在主义文学的另一领军人物萨特分道扬镳的重要原因之一。无论是《局外人》中的无动于衷,《西西弗神话》中的孤军奋战,还是《鼠疫》中的英勇无畏,都是加缪“反抗”美学思想的一部分,均能体现加缪对普遍人性的尊重和关爱,对自由和幸福的向往、追寻,它们对世界的反抗均是适度的、节制的,没有祸及无辜的第三者的地中海式的反抗,这种反抗可以说既不会陷入虚无主义,也不会沦为暴力的俘虏,只能通往加缪弘扬的自由、正义、和谐的理想王国,这种诗意的构想与古希腊哲学前辈们的节制和中道一脉相承。
面对异化的世界,时代的先知卡夫卡无能为力,他说,所谓路者,乃踌躇也。加缪的文学前辈萨特走向了虚无,而加缪却导向了反抗。⑤面对世界的阴霾,加缪借助他的《西西弗神话》将地中海明媚的阳光带到了每一个人身边,也洒进了“二战”后西方人的心田,难怪埃马奴埃尔·穆尼如此评价《西西弗神话》:“非理性的理性主义,一种充满光明的阴郁哲学。”西西弗,因其荒诞,而为大家所熟知;西西弗,因其抗争,而成为永恒!
注释:
①中国基督教协会:《新旧约全书》,1989年版,第3-4页。
②(法)加缪:《加缪全集·散文卷Ⅰ》(丁世中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178页。
③加缪:《西西弗的神话》,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80页。
④(法)加缪:《加缪全集·小说卷》(柳鸣九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版,总序第23页。
⑤刘象愚主编:《从现代主义到后现代主义》,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247-258页。
褚慧敏(1979— ),女,河南周口人,硕士,河南科技学院文法学院讲师,主要从事欧美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