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一不是向死的命运(组诗)
2015-01-26宋晓杰
宋晓杰
提 审
这一年风行水上
这一年百感交集
这一年,埋头耕作,珠胎暗结
这一年,背道而驰,越走越远
这一年是独自歌唱还是寻找深渊?
当暮色打开隐形的翅膀
推门而入的是海,还是蓝天?
就坐着,就望着,失神于啸叫或雷霆
——要么破冰,要么沉船
书桌上的男表
她已忘了独居多少时日
在婚姻中提及此事
多少有些难堪
这么多年,她守口如瓶
笑得灿烂而空洞
与纸糊的灯笼没什么两样
那一夜,黄历上说:宜动灶、宴友
她亲自下厨,做俩人份的饭菜
一瓶红酒是药引子
刚好,诱发暗疾
……旧病复发。
第二天,在万丈光芒中醒来
一切如常。只是书桌上的男表,让她恍如隔世——
生活中空了多年的轻飘
正好由这只砝码,称了过来
孤 岛
以爱之名的掠夺,是双倍的罪恶
犹如小剂量的砒霜,每天饮用
终会把人腐蚀、掏空
车水马龙的喧嚣,远远不够
你单枪匹马,独对风雨、雷霆
泡沫粉碎,海面上回环着空旷的笑声
莫非你有三四个头、五六条命?
眼看着你一天天瘦弱下去
无休止地忽略自己,随波逐流地冲向下游
旋转着,驶向遥远的天际——
轻如扁舟,大如孤岛
苍茫人海中,你轻巧地分开流水
却怎么也无法解决自身的沉重
深呼吸
就要好了
——我需要舒缓的音乐
每天给伤口换药
歌词,是可有可无的附庸
并不能增加疗效
于是,那些死去经年的魂灵
如薄荷和清凉的钟声
沿着石板小路、缀满浓阴的小径
聚拢在人类的星空下
我试着换上不同的肤色和种族
与群星相拥——泪水还不够苦涩
诗人说,“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作为“人”,需要阅读苦难
使未竟的生活,苍凉而完美
秋风刮在夏日
热度,还是夏的
而时令已行至秋日的中途
风送来棉白的云、丝绸的蓝天
秋千上的欢笑和天堂
葡萄眼含秋水,苹果肥硕健壮
橙子一瓣一瓣的小月牙
是酸甜适中的青涩和爱恋
小草的尖尖上,有晶莹的泪光
看一眼少一眼了
这些细小的美、粗枝大叶的美
同样需要收藏……
我忽然心软,清淡饮食,不发毒誓
为下一季,在身体里储存茶香
飒爽,干脆,微凉,忧伤
还有莫明其妙的一点点心疼和难过
为了谁,颤抖着抱紧初寒和薄霜
——秋风不来
那个叫飒飒的人一直昏昏地睡着
或者,如移动的水草,无声地飘摇
当微风调转方向
有个阴凉的声音说:复活……
我不唯心,但是,一个人要遭逢什么
——是不是命中注定的
软肋,或硬伤
缄 口
夜色,开始分层
一部分,给倾斜着止住的脚步
还有一部分,给醒着的咖啡、唠叨的秒针
绵羊白得过分,苦于它们满天乱飞
我是磁悬浮失音的内部
箭镞的爆发力,针尖儿上的锋芒
瞬间便能降下体温
夜色如溶液,分出层次,很容易辨认
草不动,风不吹
荒凉的额头在群山之上
被翻滚的稻浪簇拥
梯田拾阶而下,一波三折
一只眼滴着钟乳;一只眼蓄满秋水
嘴巴是消音的深渊
默片。给那些看得见真理的人
夜未央,宽袍大袖的黑
一把把群星推到天边
深山玫瑰
太浓烈不好,何况还有香气
唯独荆棘和刺,委以重任
它们饮彼此的血,盛衰
——其实没有胜者
无一不是向死的命运
当它们破例守着秩序,越过凡俗
在深谷中听着风声
不停地抖动——几乎让我相信
万物都有自己的宿命
罗马也不只一个
偶 感
三面环山
松林,雾霭,快慢都不会迷路的松鼠
那朝向远方的小径,歧途
算是命运的出口……
远道而来的行者餐风饮露
交换气体,清洗血液
主动放弃享受之乐,做一回苦行僧
——练习生活,练习爱
鹿鸣于野,花放山崖
横七竖八的植物,是朴素的哲学
窗前的古藤下,淡饭粗茶
这毛坯的生活没有油水
也没有罪责
我们静默,就坐着,就看着,随万物缓缓运行
“除非有必要,存在无须增多。”
很久了,不知谁说:夜深了……
仿佛高处的神明也参与了
默契的清欢
蒸 发
作为暂住者
在别人的房子里,支付时光
和大致相同的日常生活
一遍遍审问、自责
多出来的这份生活
是替代品,代替我理想地活着
而我原来的椅子,空着
缺席。蜕壳。飘散。
如一块肥皂制造的泡沫
以及它自身
云层中的霞光
瓦灰的铁色镀在天边
意义深重,像谁板着脸
橘红色的斜长云带,被挤压、侵占
没有理智可言
秘密被一缕光轻易泄露
长镜头造成的压迫感
它们变幻莫测,深谙隐身术
是星象学以及神秘主义的别称
——因沉重终于被固定下来
我的面积和体积,基本保持均衡
在四季和安危面前,缓慢分开水流
和风声,像没人看见那样
自然而然
聚散都是存在的理由
茶玻璃
一楼有两扇窗子是茶色的
相对于别人家的透亮
他们的生活,总是遮遮掩掩
柴米油盐那一扇也就罢了
属于甜梦的那一扇,关得越紧
人们想象的翅膀扇得越快
他们主动矮下来,比所有人都低
小声说话,不穿鲜艳和古怪的衣服
双双乘班车准时上、下班
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
他们已经过上了二十世纪初的某种生活
不过,小城容不下“与众不同”——
他们的一扇窗子留给前妻的谩骂,泼脏水
另一扇,给淘气的孩子和碎砖头儿
茶玻璃是批发的,在厨房里备了许多
隔几天,他们就悄悄换上,完好如初的生活
没有丝毫抱怨
她眼里晴朗的灯,是二十岁才有的
他脸上的慈爱,不会少于四十岁
但日子并没有巨大落差
当他们在轰鸣的塔罐中相遇
淹没于问候和罪责的爱情
绝处逢生……
——就像她仰着脸微笑地望着他
他们手拉手走在阳光下
在人们的流言蜚语中
不知道还有什么不可能
什么不可行
骨 灰
当我于深夜写下:骨灰……
其实,已过了凌晨
窗外是沉沉的夜
不用看,也知道天空深藏着
绝望的海洋
这时刻,胆小的野兽,目光如炬
操练本领,颠倒黑白地延续子孙万代
这时刻,白衣神灵出没
跋山涉水,穿墙过户
在亲人的床前,低下头颅
真诚悔过
当我写下:骨灰。
隔着崭新的白手套,摆布的人形
我清晰地摸到了婶婶的体温
这是心脏,已停止发电;那是大脑,已不再记恨
还有,要了命的肾功能是否衰竭,也不重要
钙、碳、磷酸盐,都是同样的齑粉
刺目的白……
第一次,我不怕“人”的骨头
并且幻想着:用怎样的血肉
才能把没有线的“木偶”,串起来……
当我于深夜写下:骨灰!
心硬了一下,又疼了一下
白色沙漠弥漫,物伤其类的悲伤
瞬间迷了我的眼
即 景
日子已秋了
这么大的房子一个人住
显然有点旷
即使关闭所有的门窗
风还会从看不见的小孔,钻进来
——还有尘埃和回忆
还有谁扁平、苍白的脸
肌肤光滑,可以荡秋千
蝴蝶的光斑,推着一个效应往前走
意想不到的滔天巨澜……
爬山虎的绿,每天变红一点点
在上午十点的晴好里
哀愁嘹亮,似田野中的小号
把天空举得更高
被单的湿气如负氧离子,欢腾着上升
我却忽然沦陷,在日影的罅隙间
慢慢下沉 成为深渊
周末随想
还不够完整,如果没有
慵懒的太阳和茶水、娱乐新闻
如果没有费点时间的餐饭
白昼总是很短,如缩水的衣物
夜晚的触须伸向四面八方
展开画布,窗外的繁星和街灯
画一张,就苍老一寸,因而安静一分
看不见的支出
就是忏悔
光明不请自来
——在互相的消耗中
如爱情,如烟,如黄昏的柔光
周日,一日无言
节俭语言和声带
素面,布衣。不用束胸
便觉呼吸顺畅,清风扑面,溪水潺潺
阳光由东往西,茶汤由浓转淡
我参与建设和改造的部分
小至虚无,大到无限
在白描与水墨的古意中
删繁就简
文曲星来来往往,没有五官,穿长衫
在意志里飞,在尘埃中落
花乱开于水湄,船行至江心
深山断崖有堕落的危险
在纷乱的秩序中
我一蔬一饭,空档,自转
潦草地把心事安抚一遍
终于松弛,放手
——不考虑如何去爱
是否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