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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哈密,最后的女儿

2015-01-26丁燕

山花 2015年1期
关键词:母亲

丁燕

风吹过小小的火车站时,惨白的石灰似乎也颤抖了一下。

那蛇样的铁轨,那巨大而黑暗的前方,那蝙蝠般突然消散的人群,都和这火车站融为一体,现在,它的名字叫“哈密”。二十年前的夏天,当我第一次离开出生地时,未曾想,我将以这种方式和它诀别。那时我还年轻,脸上覆盖着无核白葡萄鲜嫩的果皮。现在,我脸上的光已被时光吞没殆尽。

没有人告诉我,必须什么时候,怎样,从异乡返回。这次回家,是受亲人死讯的召唤。母亲去世的消息如味猛药,令五脏六腑痉挛。这是件大事;是推掉一切必须要去做的大事。接到电话后返家,一路上我都在恐惧:飞奔机场时恐惧,误机时恐惧,飞行时恐惧,转机后被迫下机时恐惧,和出租司机争吵时恐惧,辗转坐进火车时亦恐惧。死亡的气息一直将我包裹,让我像块运动中的石头,沉重得要命。我的感觉器官遭钝化,闻不到各种浓烈、肿胀、腥臭的混合味,看不到各色混乱、慌张、茫然的人流群,不,自接到那死亡电话后,我便被魔法点中,成为木偶。

煎熬了一天一夜,终于迎风,站在这小小的火车站,我身体的水分已耗尽,头顶正嗤嗤冒烟。和多数打工者返家时一样,我的模样逃不出风尘仆仆、满脸疲倦、神情沮丧、一无所成的概括。我落魄如流浪狗,在黎明时分,磨蹭脚步。我从来没有因为爱和想念返家。太远了,五千公里。在异乡,我总是一再节制回家的念头。我常选择春节回家。从岭南的潮闷突降至西北的酷寒,身体总以剧烈咳嗽来反抗,但我囿于习俗,更知道那个时候的父母,最为脆弱。

二十年前,就在这个火车站,我一个人去了乌鲁木齐。那时,我一心要离开这针尖大的出生地;那时,小城的每块石头上都长着眼睛;那时,诗歌的花粉弥漫半空;那时,只要在葡萄架下读到“回家”这个词,我就像被人踹了一脚——我一直住在自童年起就居住的屋子,我将是一个从未有机会“回家”的人吗?四年前,我又离开乌鲁木齐迁居岭南小镇。

离家/回家——这是二十年来,我的主要生活节律。日月星辰轮转,不是白天就是黑夜,不是离家就是回家。家是张地毯,总被亲人、关切、饭食、眼泪的经纬线编织。家,就是绿洲边的黄泥小屋,就是哈密地图上位于花果山的那条街,就是穿过塑料大棚和弯曲土路,顺着柏油路便走到学校的那片菜地。只有通过这个坐标,我才能校准自己。这是我的命运,我依附于它,而它又造就于我。现在,我终于“回家”。现在,“回家”这个词多么细弱无力。

在这个边疆小城的凌晨四点,风干涩硬冷,全然不似岭南风之黏稠绵软;现在,我不断调节焦距,注目车窗外闪过的风景碎片:猎猎白杨,碧绿菜畦,清真寺的新月,泥土小屋的廊檐,探出院墙的向日葵。啊,离家门越近,过去生活的气味、光线和声音,便像许多黯淡的、反复出现在纸片上的字迹,逐一被擦亮。

一个人和他的故乡之间是怎样的关系?那片土地可以从那个人身上碾压而过,而那个人必须接受那重量,尽管有时,他会承受不了;同时,那片土地也在承受他。如果他熟识这里的田埂,知道这里的风速,榆树的走向,泉眼的枯干,于是,这片土地的任何变化都会像风筝线,扯动着他,即便他在千里之外。离家者将一切装入脑袋,带出这片区域,带到另一个纬度。离家者以为自己可以支配关于故乡的一切想象。

当我离家时,什么也没有带走,只带走了自己和系挂在身上的承载。我在故乡之外的地方已生活了数年,不,整整二十年。即便已过去二十年,我还不认为我的童年已结束,那个葡萄架下的女孩已离开。每一次返家,都是一种证明,或是一种贪婪:我在努力确认自己对出生地、对老屋、对这片土地的所有权。

当我走在岭南小镇潮闷的弯曲街巷时,胸腔被南海边的阳光晒得透明,甚至能看到呼吸。即便在这个时候,我依旧能从自己的喘息中,嗅到那种独属于东天山的冰凉味。我和小镇街景擦肩而过——事实上,我的电动自行车驶得飞快,我像一股热风,但我却用余光仔细辨识那些一闪而过的细节,在瞳孔深处,将它们一一放大。因为我居住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这地方并非自童年起,就长在我的身体里,于是,我的眼睛具有了双重视域,我用表层眼神看异乡,用内里眼神看故乡。

我把离家形容成“换地方”——我防止自己使用各种情绪化的词语。我不希望自己被“思乡”这样的缠绵词语所捆绑。当我试图用生命做赌注,寻找重生之路时,须先砸碎原有的支撑,让自己一无所有。我总在离家时扭过头,不去看门前垂泪的父母,因为哭泣也沉沉地哽在我的喉头,嘴含黄连。我很想哭,但却不能哭。我只有强忍哭泣,才能一次次离家。从第一次离家开始,那条惯性的翅膀便开始滑翔,我已不能停止——我已背叛了童年。

在异乡,我的眼睛干燥如碎石,我总被羞愧的阴影跟踪,处于错位中。我填写了一张又一张表格,出示了一张又一张证明,连神经都出了窍,试图定居在别人的家园,试图把这遥远之地转变为最亲切的居所。啊,我执意要定居的举措,和当年执意要离开的行为,完全一样。

我一直心存幻想,不知自己已彻底离家。无论我返家多少次,当我不再固定居住于此时,我已成为事实上的游客。真相大白的时刻来得那么晚。在这一次返家后我才觉醒,我不仅仅是回来奔丧,更是在诀别。在这个雪山像片片闪光蛋糕的六月,在这个西伯利亚冷风吹拂的小城,我不仅送别了母亲,还有父亲;我将与自童年起就居住的老屋告别;我将再也看不见少女时期的自己——我将彻底沦为无家可归者。

在我所到达的岭南小镇,五六层的农民房东一处西一处,密匝匝黏成“城中村”。正午的赤炎下,它们犹如一个个蹲伏的黑影,戴着风帽,露着眼睛。我并不喜欢在这种光线下注视这些屋宇。正午,可怕的正午,这些房屋外墙上的褐色雨痕,玻璃上的陈年污垢,缝隙中生长的杂草,楼群间扭结的电线,都会被看得一清二楚。历数这些细节,没有一样属于我——事实上,那些房子和它们的附属物彼此间组成强大联盟,而我是局外人,是一个既无财产也无土地的流浪者。

在别人的家园,我总处于倾听和窥视状态。就连微笑,也是有意装出来的。我要达到的效果是偶然的、碰巧的,就那么笑了。我的神经末梢如发红的树根,丝丝缕缕,裸露在外。无论我走到哪里,都带着异乡人的脸庞,异乡人的肤色,异乡人的姿态。我的侵入让别人不快,而我却无法返乡。所有异乡人的生活都是这样:强迫自己经受得住白眼,而不要乱了方寸。每个人,每时每刻,都会被白眼宣布为不受欢迎。

在异乡,每一个凌晨开始得都那么早。在山体和天空还融成一杯咖啡时醒来,我克服着身体的紧张、瑟缩,坐在电脑前敲打键盘,像嗜饮者酗酒,瘾君子吸毒,我要依赖敲打行为支撑我在世间不致发疯。我一边敲打,将思想转化成汉字,一边用空余的脑筋想着如果我还在故乡,在早晨,我会像蜡烛一样融化在充满爱意的热量中,我会找不到自己。寒冷只是西北的表面,正如岭南持续高温,但其内里,却涌动着无边无际的冰碴。何以我要长久滞留于异乡?我在那冷酷、生涩和拒绝的生死场中,获得了怎样的养料?而我居然一日韧过一日,慢慢壮大,长成另一个我。

好;一切都刚刚好。我告诉自己:一切都不算太坏。即便沦落到边缘的边缘,我依旧还能在文字中塑造最漂亮、最精致、最洁白的理想生活。我在他人的鄙薄中开始了一天的写作,又在这种鄙薄之下依旧生气勃勃的情绪中结束了写作。睡觉前,我总会捧本书。我把这行为看作一种支撑,它让我确信世界依然稳定,是个可以掌握在手中的实体。现在,我所过的生活不是梦境。现在,我在一个地方活着,虽然这地方的街景、风俗和人群,都非我所熟知,但我依旧存在。

暗黑中,村子尚且昏昏欲睡,屋檐黏着白杨,田埂裹着水渠。晨雾中,只一处明晃晃发亮——我家门口撑起的引魂幡。幡高挑在竹竿上,花朵妖冶异常,像丛橘红的灌木,又像个有呼吸的生命体。花朵被油绿叶片簇拥,边缘打皱,蕊部如闪光石英,裹着颗小灯泡,残阳般放光。这花朵虽犯冲色素窜上落下,一团团一抹抹,但在视觉上,却倍感荒芜饥饿。

从幡下经过,我的身体陡然缩小,似被某种强大外力挤压,或被塞进冬天的菜窖,哪怕大力喘气,也憋闷异常,心要从腔子里跃出。也许,并不是老屋的颜色、灯光和暗影让我惊悚,而是定格在这背后的死亡。我无法用合适的词来表达这种感觉,好像是一种害怕,但又是全然陌生的害怕——此前,我从未经历。

然而在村子里,死亡是件平常事。关于死亡的这套仪式,也已上演过千遍。葬礼是演给死者和活人的双重话剧:人人都参与其中,都有属于自己的角色。在村里,并非人一离世便必须哀伤,村里人有他们对待死亡的态度。圆桌上,村委会的年轻人正商讨议程;侧旁,邻居大嫂们叽喳着,怀里抱着个孩子,手里拽着另一个;饭桌旁是麻将桌,大笑声夹杂着噼啪声。记忆中的这院子,少有外人来。总是三个人:母亲在灶台忙活,女儿烧火,父亲喂羊,各忙各的。除炉灶中茄子杆嗤嗤的燃烧声,羊圈里簌簌的啃噬声,就是大人们的脚步声。女儿能从轻重中分辨出父母。而现在,父母要从这亲手建造的房子里出去,走向另一个世界。

孝衣是块长麻布,在脑袋上攒出个三角,腰间勒条麻绳。因下摆太长,便将布在腰间折了两层。跪在院中,向吊唁者行礼,不断弯腰,不断说话,不断道谢,原本就干裂的身体几乎要烧着。我像个重病患者:眼皮肿胀,瞳仁灼烫,嘴唇干裂,嗓音沙哑。稀稀落落到来的远亲近邻,磕头烧纸后,舀碗羊肉汤,坐在桌前吸溜吸溜,而我却滴水无法吞咽。

我是在获悉母亲去世后赶回家的,未曾想,四天后,父亲也随母而去。每个人体内都有一个生命的时钟,在一点点颤抖,分秒必争。时钟知道每一个瞬间都是唯一的。我不知道父母生活在一起太久,已便相互做了适度调整,要相跟着一起走,而它们都知道——那环绕着老屋的菜地,那房顶上的葡萄藤,那皴裂的墙皮,那闪着银光的镰刀,那码成垛的柳条枝——它们早知父母的决心。

父母是文盲,一辈子受“睁眼瞎”之痛。可他们的丧礼,却充满学究味。院门前贴着的讣告,白纸黑字,龙飞凤舞;引魂幡下皱纹纸两米多长,红黄绿粉,一摇一晃时,墨字亦一摇一晃:驾鹤西游,音容永存。棕红木门旁多了幅黑白对联:绿水青山常送月,碧云红树不胜悲。院墙上挂着挽幛,标明逝者“大人千古”。院内正门两侧亦挂对联:身去音容存,寿终德望在。灵堂内从屋顶坠下块白布,缀着黑“奠”字。白布外置张小桌,供着黑白照、排位、香炉、长明灯及馒头、饼子、水果,两侧簇拥金丝黄菊。人事安排贴在窗口旁,无论主东、主厨、帮厨、报丧、库管、采购、借还、记账、打坑、烧水、挽联等,都有专人负责。

就连棺木上的图画,也暗喻深刻。棺木已做好多年,放在小屋,被厚布包裹,从不示人。这亦是我第一次看到:体量巨大、通身赤红,似膨胀大鼎,厚实粗重。两侧配湖蓝镶金图画。一侧是“王裒闻雷哭墓”:团团乌云下,一黑发蓝袍男人跪拜坟头;另一侧是“孟宗哭竹生笋”:竹林旁,蓝袍黑帽男人正手拿白帕拭泪。首尾处是莲花,盖顶排列着七个红点,类北斗七星状。

厨房旁撑起两眼灶,火焰在鼓风机的吹动下腾空,试图舔舐旁边的塑料桶、钢精锅、炒勺、啤酒瓶、菜籽油。帮厨的女人们,挽着袖子,戴着围裙,将蒸煮炸炒的羊肉、鸡肉、鱼肉、粉条、白菜、辣椒,收拾利落,归置在长条案板上。我目睹了这些女人嫁到村子,从年轻媳妇变成孩子他娘,又变成年轻的婆婆或奶奶的过程。我记得她们嫁来时,脸庞和鬓发旁的红花一样新鲜,现在,她们头发零落,手指粗硬,大笑时眼角会显出一堆细细的针头,一直延伸到太阳穴。

妇人们操持的这些饭食,母亲样样精通。母亲也是从年轻媳妇变老的。那时她齐耳短发,头顶箍着个黑发卡,淡眉黑眼厚唇,手脚不停地干活,一刻不闲。地里的活忙完,还要做饭洗碗。等男人和孩子睡下,又在灯下纳鞋底。手里的改锥一戳,将针插入,再将粗麻线噗噗拽出。有时,她会停下来,用改锥在头皮上一划,望望孩子是否踢被。孩子亦偷偷望母亲:一个是实体的,正在劳作;另一个是黏在墙上的影子,正一摇一晃。母亲劳作的手指粗硬如烧火棍,而孩子的手指却细嫩颀长。孩子的手是将母亲的手埋葬为泥而长出的莲花。母亲长出了老人斑,一团一团的黑,在面颊,在手背。时间的弹孔就这样射穿了她的肉体,舔干了她的精气。

小时候母亲常对我说,她想去死。母亲是地主的女儿,不得已嫁给了父亲,一进门就当了后娘,又因没有生育(我是养女),委屈了一辈子。但母亲知道,若自己寻了短见,孩子便会落单。在母亲体里,洋溢着饱满的爱意,像细沙,止不住要泄漏。她以关怀他人为己任。她的诚挚良善,总反衬出我的尖酸刻薄。我从来都和她不一样,而她,从来都不曾真正了解我。她的子宫虽没有孕育我,但她却把一个女人一生的全部爱意,满满当当,全部塞进我的血液。

镜框里的照片,是母亲自己选的。和平时一样:淡眉黑眼,抿着嘴唇,翻领长袖衫,齐耳短发,眼神澄澈。那眼神似乎已动了感情,充满怜爱,而非责怪,像她惯常看我时那样。她总是想护着我,怕我在外面受委屈,而她纵有千里搭长棚的呵护之心,身体却如废墟般在速朽。摆放镜框的供桌,是张矮腿木桌,是我小时用来写作业的。母亲总叮嘱:先写完作业再去拔草。母亲一定后悔送我去了学校,让我离家,看我南迁。她后悔得夜夜失眠。她说当初应有两个女儿,一个去上学,到外面闯,另一个不上学,在家里种地。

舅舅来了,还是穿着母亲送给他的旧衣服。以前,那旧衣服里总有母亲塞给他的钱。舅舅烧香磕头后,蜷缩在凳子上喝汤,吸溜吸溜。那声音从各种噪音中凸显出来,竟有几分亲切。我凝望舅舅的眼神有些恍惚,好像母亲的目光掺合了进来。舅舅不仅是个灰老头,还是个可怜人,是个日子过不去的人,是个由不得让人要去怜悯的人。舅舅确实可怜:妻子早逝,唯一的儿子也因病去世,留下个小孙女,跟着改嫁的母亲到了别人家。可舅舅说,他还要种地,要给孩子攒上学的钱。舅舅还愿意和命运一搏,而他那张脸,黧黑枯萎,凝缩得像皲裂河床。

春节时舅舅来看望母亲,母亲自知大限快到,止不住嚎啕。姐弟俩抱头,涕泪滂沱。现在,穿旧衣的舅舅虽羸弱,却笃定异常——他以淡然对待不断侵害他生活的死神。母亲一走,便再也无人关心他了。母亲是代外婆来疼爱这最小的兄弟的。外公划成地主时,舅舅还是个孩子。外公去世后,外婆带着六个子女逃荒新疆。母亲是二女儿,亲戚们总称她“二姑”或“二姨”。母亲总有操不完的心,为她家族里的大人和孩子。任何人找到我家,都有好茶好饭。一位远房亲戚念念叨叨:六零年吃了碗你妈的哨子面,味道真好!

现实的故乡虽有一群和我有关系的人,但我和他们却是生疏的。虽然我们都共同为逝者悲哀,但作为单独的个体,我们是陌生的。他们只知道我在外地生活,而我对他们在家族排行榜的位置,极为模糊。父亲去世后,有个银发老太抚着棺木嚎哭。哭泣的她似乎比正常的她还要老十岁。她的手那样枯小。她曾经美过吗?现在,她真是太老了。一张尖下颚的黄瘦脸,眉毛稀疏到荒芜,眼睛是两滩污泥,四周布满沼泽,嘴巴也移了位,似乎唇外还有唇。

她竟然是父亲的堂妹,而我却从未见过。从她的恸哭中,我听得出她对父亲感情笃深;从她那和父亲一模一样的银发中,我确定他们有血缘关系。然而,何以父亲从未提及?或者,我从未真正走入父母家族的关系网中。我念书时他们不愿多说,省得我分心;及至到外地,我更疏于亲友间的联系。到父母撒手人寰,才看到有这么多的人,其实在心里彼此深念。然而,每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哪怕是至亲至爱的人),都是深奥之谜,不解之谜。

车队穿行,纸钱飞扬,窗外闪过的白杨林、小学、商店,都像被放在一个摇晃的玻璃杯中,全都变了形。柏油路变成沙土路后,视线尽头出现了青黛色的东天山。深蓝天空中,云朵如只大凤凰,正张开白翅膀。荒原延伸成零位线,凸显出一个个圆鼓包。车停处,裸出挖好的坑穴——是挖掘机挖的(以往,需请十几个壮汉,用铁锹十字镐,费四五个小时才能完工)。入棺虽惊险,却平安顺当。绳子看起来是死结,但充满机关,套在棺木上,前后都有人扯拽,眼看那长方形晃晃悠悠,晃晃悠悠,最终,一点点向下,牢牢贴在墓穴底部。那个位置,是人界所能接受的底线。线之上,是繁华旖旎;线之下,是了寂无色。

我捧着沙土往下撒,心里默念:“妈,您走好。”

那空空荡荡的墓穴吞噬掉母亲的衬衫,吞噬掉送葬队伍的眼泪,也吞噬掉我的脸颊,我上下嘴唇咬在一起的疼痛。那墓穴还吞噬掉东天山喀尔里克雪峰的白昼,令它进入黑夜,在地层深处酝酿来年春天的悸动。春天,戈壁滩的骆驼刺会开出团团花朵。

父亲住在ICU病房,塞着氧气的鼻孔,咬着导食导管的嘴角,渗着淡淡的、无言的血水。在他的病床前后,都是呼吸不均的重病患者。六月的阳光,极明亮地打在病房极明亮的窗玻璃上。外面已非常闷热,可病房里的冷气,却让一窗明晃晃的阳光,显得奇异虚幻。

父亲被送进医院时,还能说些短句,等我办完母亲丧事赶到医院时,他的病况已危笃得很。他整整消瘦了一圈,脸上绷着一层发着微光的、单薄如膜的、几乎完全失去血色的面皮,在阴翳中透着尸黄,使他的白发愈发干枯,眼眶越发洞黑。这一年的春节是二月,我刚刚回来过。才不过四个月,怎么竟就变成这模样?我凝视父亲的脸。他看起来像深深地睡着了,而此前的父亲,多么俊朗矍铄。昏睡的父亲,忽然因浓痰哽塞,涨红了原本蜡黄的脸。护士们忙着为他抽痰时,我看到他的身躯在强震中抽搐着。

护士们为他新装了一瓶滴剂,安静地量了脉搏和血压后离去,我才真切地感受到,父亲除了残存一息的游丝,身体尚处于大面积无知觉状态。而正是那一息游丝,使我和父亲维系着活着的、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我觉得父亲每呼出的一口气,都像是一次深深的叹息。

待他静下来,我凑到他耳边轻声说:“爸,我回来了!”那眼皮猛然一睁,他陡然醒来。那种“醒”,是只剩下两个窟窿的眼睛渐渐汪出水光,聚拢成一碗浅泉,能够把人影映照其上的“醒”。他看到了我。我屏气凝神,生怕一点呼吸就会把那眼神吹散。这还阳的一刻,可谓稍纵即逝。他翕动嘴唇:“回去!”

——他是让女儿把他带回家,他要在那里走。

从病房出来后见到主治医生,我吃惊于对方的丰腴。这医生的脸皮真光,光得几乎刺目。想来,我是被父亲的枯干骇住了。父亲的脸盘缩小后,又失去圆润,变得瘦长塌陷,提前把骷髅状凸显出来。那银盘大脸的医生和家属一对眼,便处于交锋状态。她说,你父亲年龄大,肺感染、脏衰竭、心损害,要做好思想准备。她在紧紧盯视后,语调陡然轻柔起来:“现在呢,有个问题,痰吐不出来,怎么办?!”我愕然,大脑像启动极慢的电脑屏幕,搜索不到任何一点医学信息,只是一面反光效果不佳的镜子。我变成了文盲。

于是她建议:“将气管切开?”啊?!我即刻摇头。父亲一生周正体面,连裤脚灰尘都不愿带进房,绝不愿脖颈开着口子离世。当我向别的专家咨询时,对方坦言:手术只能缓解一两周或一两个月,最终,熬干病人,耗尽家属。

银盘大脸凝固成塑胶:“你们,有衣服了吗?”我点头。“你们,做好办事的准备了吗?”我亦点头。“你们,需要救护车吗?”我摇头。女医生啪地合上夹子,霍然起身:“那,你们就等着吧!”她像个传销的失败者,气急败坏地转身,扭着高跟鞋蹬蹬而去。我的心一抖——这医生多么混账!她完全知道那手术有多么无耻!

也许那时,我应该把父亲接回家。这是我在这次回家经历中,唯一后悔的事。我清晰地听到他说“回去”,可我却极犹豫。我怕这样放弃治疗,眼瞅着他挣扎于弥留之际,遭亲友邻居耻笑。及至父亲真走了,我才后悔。他多么想躺在炕头,看看自己的院子,自己的窗户,自己的葡萄架。

我知父亲熬不了太久,但没想到,时间是那样短。那种生死相隔,真令人心悸。第一天还看到眼皮撑开、嘴唇翕动,第二天,那眼皮和嘴唇,已凝固成花岗岩。原来,生死相隔如此平静——根本不像电影镜头里那般夸张。父亲的灵魂飞离后,他的肉体陷入深度睡眠——没有任何怪相。

而父亲居然在弥留之际,让我的手机整整提前了两小时!

那天凌晨我醒得早,看手机已到7点,便洗漱完毕准备去医院。我等姐姐醒来用摩托车送我,可她总是不醒,我便去卧室叫她。她睡意深沉地说:“怎么这么早?”我说:“已经7点了啊!”我亮出手机给她看。她看看窗外:“天色不对哦。”于是她打开电视,又打开电脑,显示的时间都是——5点。我的神经被抻了又抻,起了毛,快要断了,而她看我,像看一堵要坍塌的墙。陡然间,手机铃声大震。侄儿说,爷爷走了。我在心里小心翼翼呵护着的细瓷器皿,原本就裂纹密布,每加深一点,都会发出心惊肉跳的轻微响动,现在,彻底碎裂开。

姐姐用摩托车载着我,先赶回老屋拿老衣,再赶往医院。等进入雪白走廊后,她突然止步,说不去了。我和姐姐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妹,她害怕那个名为“姨夫”的人所带来的死亡。我自己拎着老衣进入。进入电梯,掏出手机后,时间是——六点四十。

匆忙赶到ICU病房,见病床已被推出,父亲的身上盖着雪白被单,脸赤裸着,眼皮紧闭,每一根白发似乎都在飘荡。鼻孔拔掉氧气管后,并非空洞,而像充满了气息。长期咬着导管的青灰嘴唇,空茫地微张着,粗硬的胡子茬,布满嘴唇的四周和下颚。侄儿说早晨5点,护士通知他,人已经走了。“几点?”“5点。”我一抖,浑身再次绷紧,脑袋里轰轰作响,像洗澡时打开了热水器,瞬间被灼烫覆盖。

刘哥赶来,中等个,手掌宽,手指短,脸膛黑,眉毛粗,声量足。他掏出瓶白酒,濡湿了新毛巾,然后哗啦,揭开父亲的被单。那是具精瘦的躯体,四肢粗大青白,毫无生气,恁意地搁在床单上。第一次,我看见了父亲那衰败的、被导尿管弄得有些发炎的器官,在芜乱的体毛中,安静地耷拉着。

滴了酒的毛巾擦拭着父亲的身体,从眼皮到鼻梁到脸颊到下巴,至全身。刘哥边擦边念叨:“丁叔放心,我给你把事办好。”声音平稳,一个字又一个字,淡而有力。他抬起胳膊,抬起腿,抬起脚,一点点抹下去,像在擦一个古董,没有一丝缝隙被遗忘。套上衬裤后再套外裤。右胳膊套上后,左胳膊总进不去,因身体已处半僵硬状态。刘哥轻轻挪移衬衫,柔声嘀咕:“丁叔,穿好衣服上路喽。”我和侄儿帮忙,让衬衫从合适的角度进入胳膊,终于,顺当地套了进去。又穿上罩衣、袜子、鞋。

我在院子里等姐姐来接我。火烧似的骄阳下,汗水在脊背和胸口肆意流淌,我用手掌抹了一把,异常虚弱,跌跤似地坐在榆树下的长椅上。树荫中,我时而低头,时而仰望,只觉阵阵眩晕,却始终没有流泪。

及至母亲墓旁,又葬下父亲,将两个坟堆合并成一个大鼓包。在那拱形的内部,却是两个单独的坑,只是在中间洞壁掏出了个洞,串了根红绳。新隆起的土包顶部插了引魂幡,黑石碑上镌刻着父母俩的名字。微风吹过,幡动而碑不动。

看起来,所有的墓碑都一模一样:尺寸、颜色、形状。但对逝者来说,对他们突然中断的人生岁月来说,这些整齐划一是不同寻常的。事实上,这片戈壁因新增了墓穴而发生了改变;事实上,连墓碑也在改变:那灰尘如疾病,一点点腐蚀着石块的表面。墓碑上没有照片。风从坟冢间吹过,暗含着东天山特有的冰雪味。

每年春天,这片戈壁滩都会长出团团骆驼刺,开出米粒般的小花。香味从灰粉相间的颜色中漫溢而出,飘进镶着黑墓碑牙齿的洞穴后,整个戈壁,便像从冬眠醒来。一年中最好的季节过去后,花朵便凋零坠落。当第一场寒风吹过,连针尖叶片也枯萎变黄。当第一片雪花从喀尔里克山落下,春天的悸动,便再次在地层深处酝酿。

推开木门,葡萄架下的庭院空空荡荡。

供桌和白布已被收起,堆在地上的杂物也拾掇干净。前几天院子里总堆满人,现在,却只剩我一个。我以为自己可以承受死亡后的一切,我以为自己能承受得住孤单,然而,我发现我很难挺过——父母已不再,而那些幸存之物,却还在原来的地方。现在,这个黄泥小院的形状还在,但已染上废墟味。墙皮脱落后,裸出内里的块块土坯;木窗斑驳,裂痕细密;支撑羊圈的木棍歪斜,圈内空荡。

我向屋内望去。我知道我的亲人们正坐在方桌上聊天。我想看看母亲的手,那因染上西红柿苗的汁液,变得皴裂墨黑,指缝间残存泥巴的手。我还想看看父亲的手,骨节粗大,掌面宽阔。他常干施肥和锄草的活,有时还会捆豇豆秧。我想问问母亲记不记得早年,背我过浮桥去打针,桥下波浪硕大,步步惊心,我噤声如猫,瞪大双眼。我还想问问父亲,那年去外婆家拜年回来,整条街都铺满爆竹碎屑,如红花倒长。他突然抱起我,令我腾空,能够着路灯。我们走过柏油路,穿过乡间土路,从塑料大棚间的细碎小路拐弯,终于到了家。

当我推门进入里屋,试图靠近窗前木桌时,发现他们已匆匆离去。我知道他们刚刚还在议论我,不赞成我南下,为我的前途忧虑。我甚至还能听到他们离去的脚步声,看到他们的银发背影。而当我注目那张木桌时,瞬间,桌面便长满苔藓,毛茸茸的,断裂而坍塌,缝隙间还长出荒草。

这葡萄藤下的黄泥小屋,是我的源头,我的根,我却用飞翔来逃离它,任它衰败。我从这里连根拔起,脱离开地面,向半空飘去,我用力向上飘,试图把自己带到更遥远的纬度。我所脱离的,不仅仅是这间屋子,还有属于这里历史、记忆和时间。我悲伤地意识到,在这次回家之后,这个地方再也不需要我回来。回来只会让我更痛苦。然而,正是在这个让我看到死亡的地方,才让我拥有切实的家的感觉。

当年离家时,我心怀当作家的理想,而我后来的写作纯粹依赖意志的努力,精力的高度集中。我没有家学渊源,亦无幻想才能,只有一个微不足道的边疆小城的童年可供利用。我没有经历任何重大的历史事件:我貌似没有题材。我要等到二十年之后,才终于明白,我一直想要找到的题材就是我自己——我作为一个盲流之女再次盲流,试图在世间寻找一条出路的一切努力。我的全部写作都携带着个人的真实情况。无论我走到哪里,都像一株葡萄树,携带着点点圆形光斑。这个画面构成了我精神的铁资本。对我而言,这间被葡萄藤覆盖的小屋,划出了我的创造力的疆界:我余生的主要任务就是探索、解释和理解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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