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扁鹊医学特征

2015-01-25黄龙祥

中国中医基础医学杂志 2015年2期
关键词:诊脉太阴扁鹊

黄龙祥

(中国中医科学院针灸研究所,北京 100700)

扁鹊医学特征

黄龙祥

(中国中医科学院针灸研究所,北京 100700)

扁鹊医学最突出的标志是五色脉诊;其早期脉诊以察脉色、按脉形为主,中期脉形与脉气合参,后期则以诊脉动候脉气为主;不同诊法间的移植与互通是扁鹊色脉诊的鲜明特征;其早期的阴阳、藏象学说,以阳明属心、太阴属胃、少阳属肝;治疗手段以砭灸、方药为两大利器;治疗原则强调“补虚泻实”;针灸治疗经脉病症,直接取有过之脉的脉口处,并标明针刺几下——一次针刺的剂量,充分反映了扁鹊医学“守数精明”的诊疗特征。

血脉理论;五色脉诊;阴阳学说;藏象学说;经脉学说;扁鹊医学

只有准确、全面地把握扁鹊医学的特征,才能确定其在中医学历史长卷中的位置,进而梳理出更加清晰的中医学术发展的脉络。此外,把握扁鹊医学的特征,既有助于传世文献中扁鹊医籍的辨识,又可为出土新发现的“扁鹊医书”的辨识与解读提供可靠的研究基点。

当我们说“扁鹊医学”时,是指由不同时期扁鹊医籍总集所承载的完整理论体系。笔者近年来通过对遗存于传世文献中扁鹊医籍片断的辨识、排序、拼复,梳理出包括仓公当年传承的“黄帝扁鹊脉书”在内的不同传本的脉络:仓公当年所受之扁鹊《脉书》的主体内容被王叔和《脉经》辑录,并为传世本《内经》以不同形式传承,其晚期传本的部分内容存于《难经》;仓公所受之《五色诊》则由《脉经》、《删繁方》引录之“襄公问扁鹊”传本、《千金翼方》辑引“黄帝问扁鹊”传本,以及《灵枢·五色》传承。考证详见笔者另文“扁鹊医籍辨佚与拼接”。

关于扁鹊治病的特点,司马迁做了这样的概括——守数精明(《史记·太史公自序》卷一百三十)。然而,仅凭这4个字我们无法知晓其准确的含义以及具体的临床应用。

仓公对扁鹊诊病特点曾有如下描述:

扁鹊虽言若是,必审诊,起度量,立规矩,称权衡,合色脉表里有余不足顺逆之法,参其人动静与息相应,乃可以论(《扁鹊仓公列传》)。

问臣意:“所诊治病,病名多同而诊异,或死或不死,何也?”对曰:“病名多相类,不可知,故古圣人为之脉法,以起度量,立规矩,县权衡,案绳墨,调阴阳,别人之脉各名之,与天地相应,参合于人,故乃别百病以异之,有数者能异之,无数者同之(《扁鹊仓公列传》)。

这两条文字说的都是关于扁鹊色脉诊的特征,而所述对象,一作“扁鹊”,一作“圣人”,可见在仓公眼中扁鹊被视为“圣人”。然而除了诊法之外,扁鹊医学在古典中医基础理论如“阴阳学说”、“藏象学说”、“经脉学说”以及针灸治疗方面都有哪些鲜明的特征?传承扁鹊医学的《素问·疏五过论》有一段很全面而详细的描述:

故曰:圣人之治病也,必知天地阴阳,四时经纪,五脏六腑,雌雄表里,刺灸砭石、毒药所主,从容人事,以明经道。贵贱贫富,各异品理,问年少长,勇怯之理,审于分部,知病本始,八正九候,诊必副矣。治病之道,气内为宝,循求其理,求之不得,过在表里。守数据治,无失俞理,能行此术,终身不殆。不知俞理,五脏菀熟,痈发六腑。诊病不审,是谓失常,谨守此治,与经相明,《上经》、《下经》,揆度阴阳,奇恒五中,决以明堂,审于终始,可以横行。

文中“上经”、“下经”即《素问·示从容论》雷公请诵的“脉经上下篇”,也即《扁鹊仓公列传》仓公所受之“脉书上下经”。这段文字除了强调扁鹊医学的色脉诊特征之外,还提到“天地阴阳,四时经纪,五脏六腑,雌雄表里”的基础理论;“审于分部,知病本始,从容人事”的诊法纲纪,以及“刺灸砭石、毒药所主、内气循理、无失俞理”的治病之道,这几乎涵盖了古典中医针灸理论及其诊疗的全部要素,特别是司马迁所概括的扁鹊诊疗的突出特征“守数精明”,也赫然在列——守数据治,说明扁鹊医学具有完整的理论框架,而不仅限于脉诊一端。以下重点述其标志性且与针灸诊疗理论密切相关的特征。

1 血脉理论与色脉诊

或许是《史记》所说“至今天下言脉者,由扁鹊也”给人们留下的印象太深,提起“扁鹊”人们便会想到“脉诊”。脉诊不仅是古人认识血脉的重要窗口,同时也是孕育经脉学说的“胞宫”,这就使得“脉学之宗”的扁鹊与中医血脉理论和经脉理论两大理论结下了不解之缘。或许是由于经脉理论光芒的遮挡,血脉理论早已淡出今天中医人的视域,殊不知,先秦时期在经脉理论诞生之前的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支撑中医针灸诊疗的是血脉理论:

简子疾,五日不知人,大夫皆惧,于是召扁鹊。扁鹊入视病,出,董安于问扁鹊,扁鹊曰:“血脉治也,而何怪!”

可知,这时诊察疾病的理论是血脉理论。而扁鹊医学对血脉的认识总体上经历了“行血”与“行血气”两个阶段。

“血脉行血”的认识,与扁鹊早期以砭针鑱血脉治痈肿类疾病的医学实践密切相关,所谓“以砭启脉”。而“血脉行气”的认识与扁鹊诊脉动候气的脉诊实践密切相关,将脉与呼吸紧密联系在一起:

所以贵扁鹊者,非贵其随病而调药,贵其息脉血,知病之所从生也(《淮南子·泰族训》卷二十)。

这里的“息”是诊脉的专用术语:一呼一吸为一息;“脉”用作动词作“诊脉”解。非常巧的是,唐·《千金要方·平脉》卷二十八还详细描述了“压息脉血”的具体步骤:“夫诊脉,当以意先自消息,压取病人呼吸以自同,而后察其脉数,计于定息之限,五至者为平人,若有盈缩,寻状论病源之所宜也。[1]”故此,诊脉部位——脉口也被称作“气口”,候气也就成了诊脉的重要内容。

随着脉诊的进步,血脉理论也不断更新,先后提出了多种关于气血循环的学说。早在传世本《灵枢》提出血脉环周“五十营”之前,《脉经》所载录的有关扁鹊脉法文字已出现关于“环周式”血脉运行的量化描述:

扁鹊曰……故人一呼而脉再动,气行三寸,一吸而脉再动,气行三寸,呼吸定息,脉五动,一呼一吸为一息,气行六寸。人十息,脉五十动,气行六尺。二十息,脉百动,为一备之气,以应四时。天有三百六十五日,人有三百六十五节。昼夜漏下水百刻,一备之气,脉行丈二尺。一日一夜,行于十二辰,气行尽,则周遍于身,与天道相合,故曰平。平者无病也,一阴一阳是也。脉再动为一至,再至而紧,即夺气。一刻百三十五息,十刻千三百五十息,百刻万三千五百息。二刻为一度,一度气行一周身,昼夜五十度(《脉经·诊损至脉第五》卷四)。

这样,扁鹊医学就完成了对血脉认识的“三级跳”,从“脉行血”说,到“脉行血气”说,最后到“血气周身循环”说。

在扁鹊医学中,判定血脉“治”与“乱”的手段与途径是色脉诊。与早期扁鹊医学血脉理论关于“脉行血,血以通为用”的认识相对应,早期的扁鹊诊血脉法是以诊脉形、脉色为主,且与五色诊相应:

诊血脉者,多赤多热,多青多痛,多黑为久痹。多赤多黑多青皆见者,寒热身痛(《脉经·扁鹊华佗察声色要诀第四》卷五)。

雷公曰:官五色奈何?黄帝曰:青黑为痛,黄赤为热,白为寒,是谓五官(《灵枢·五色》。

凡诊络脉,脉色青则寒且痛,赤则有热。胃中寒,手鱼之络多青矣;胃中有热,鱼际络赤;其暴黑者,留久痹也;其有赤有黑有青者,寒热气也;其青短者,少气也(《灵枢·经脉》)。

阳明之阳,名曰害蜚,上下同法,视其部中有浮络者,皆阳明之络也。其色多青则痛,多黑则痹,黄赤则热,多白则寒,五色皆见,则寒热也(《素问·皮部论》)。

可见,扁鹊医学中的脉诊与色诊是相应的,只是难以确知:究竟是先于体表血脉的实践中发现了脉色与寒热痛痹病症的对应规律,然后移植到五色诊中;还是先于色诊中发现的这一规律再移植于诊血脉法中。从以上经文可以确定的是,传世本《内经》中之诊血脉法传承的是扁鹊诊法。

已知的各类诊脉法,如标本诊法、三部九候法、人迎寸口法、独取寸口法、尺寸诊法以及诊血脉法皆出于不同时期的扁鹊脉法。在扁鹊脉学中,脉诊的目的有二:“知病之所在”和“决死生”。遍诊法在确定疾病所生,特别是在疾病的早期,诊察病之所在,针对性强,敏感性高;独取寸口脉法较之其他诊法,更偏重于“决死生”、“定可治”。从《扁鹊仓公列传》仓公“诊籍”实际应用的诊法来看,以“独取寸口”法为重,这与当时扁鹊脉法更注重“决死生”有关。

扁鹊脉法有一突出的特征——不同诊法间的“移植”现象,即晚出的诊脉法构成元素及其意义可通过套用已有的诊脉法而获得。如我们在“标本诊法”可以见到不同诊法内容的集合,正是对不同时期不同诊法不断“移植”积淀的结果:

黄帝曰:持针纵舍奈何?岐伯曰:必先明知十二经脉之本末,皮肤之寒热,脉之盛衰滑涩。其脉滑而盛者,病日进;虚而细者,久以持;大以涩者,为痛痹;阴阳如一者,病难治;其本末尚热者,病尚在;其热已衰者,其病亦去矣(《灵枢·邪客》)。

诊龋齿痛,按其阳明之脉来,有过者独热。在右右热,在左左热,在上上热。在下下热(《脉经·扁鹊华佗察声色要诀第四》卷五)。

胆病者,善大息,口苦,呕宿汁,心澹澹恐,如人将捕之,嗌中介介然,数唾。候在足少阳之本末,亦见其脉之陷下者灸火;其寒热,刺阳陵泉(《脉经·胆足少阳经病证第二》卷六)。

以上经文所描述的标本诊法,以及扁鹊对这一诊法的临床应用,既有诊脉法,又有诊肤;其诊脉既有晚出的诊脉动候气法,又有早期的诊脉形法,这些不同时期扁鹊诊法的内容自然而无痕地应用于“标本诊法”中。通过这种“移植”套用的方式而形成的不同诊法便表现出许多共同或共通的特征:

其脉口浮滑者,病日进……其人迎脉滑盛以浮者,其病日进,在外。脉之浮沉及人迎与寸口气小大等者,病难已(《灵枢·五色》)。

人病,其寸口之脉,与人迎之脉大小等,及其浮沉等者,病难已也(《灵枢·论疾诊尺》)。

可见,以上辑自扁鹊脉法的《五色》、《论疾诊尺》所述“病日进”、“病难已”的脉口、人迎脉象与《邪客》所言标本诊法的脉象完全相应。同时,各诊察元素在不同诊法框架中的意义也相同或相通,如上文标本脉法中“大以涩者,为痛痹”,而在寸口脉法、尺肤诊中,“涩”也主痹:

尺肤涩者,风痹也(《脉经·辨三部九候脉证第一》卷四)。

脉来涩者,为病寒湿也(《脉经·迟病短长杂病法第十三》卷一)。

脉滑曰风,脉涩曰痹(《素问·平人气象论》)。

此外,从前面所引扁鹊诊血脉法及色诊也可清楚地看到,关于五色的诊察为脉诊和色诊所共有,并且其诊断意义在这两个不同诊法系统中也相同。同时,在扁鹊尺寸诊中,更可见尺肤与寸脉与相通相应的实例:

脉急者,尺之皮肤亦急,脉缓者,尺之皮肤亦缓。脉小者,尺之皮肤减而少。脉大者,尺之皮肤亦大。脉滑者,尺之皮肤亦滑。脉涩者,尺之皮肤亦涩。凡此六变,有微有甚。故善调尺者,不待于寸。善调脉者,不待于色,能参合行之,可为上工(《脉经·辨三部九候脉证第一》卷四)。

相反,如果不同诊法间出现相反的情形,则为逆为死证:

人身涩,而脉来往滑者,死……尺脉不应寸,时如驰,半日死(《脉经·扁鹊华佗察声色要诀第四》卷五)。

正因为不同的诊法之间,其诊察元素及其诊断意义表现为相同、相通的特征,在临床诊病时,一方面不同的诊法可相互替代,若精于一诊可不言他法,即可“决死生,定可治”;另一方面,若多诊合参又可互证,提高诊断的准确度。正如《脉经》所言“善调尺者,不待于寸。善调脉者,不待于色,能参合行之,可为上工。”这也是为什么在扁鹊脉法中常见有不同时期不同诊法的“无痕”叠用。换言之,你可从一种脉法抽出诸法元素,或容易地从旧法类推出新法。这一特点,在仓公“诊籍”也有充分的体现:其诊病“决死生,定可治”,或用寸口脉法,或用尺肤诊法,或用标本脉法,或用色诊法。

顺便说,独取寸法脉法所以能在仓公的诊疗实践处于特别重要的地位,很重要的一点在于这时的寸口脉法已经整合了标本脉法的内容,在《难经》中又进一步整合了的三部九候诊脉法,成为一种复合的诊脉法,加上又可与尺肤诊和色诊合用,极大地拓展了其应用范围,从而使整合后的寸口脉法具有了“决死生”和“知病之所生”的双重功能。

扁鹊色脉诊的第二个特点—— “守数精明”。如仓公诊寸口脉的“分界法”,将寸口之脉分作三部,并确定各部的长度,根据典型脉象所出现的分部及其长度以确定疾病所在以及预后。在《扁鹊仓公列传》中关于这种寸口“分界”脉法,只具体描述了“少阳”部的分界为“五分”,另提及“肝与心相去五分”,似乎每一部都定为“五分”,而《脉经》引《扁鹊阴阳脉法》又有如下不同的说法:

少阳之脉,乍小乍大,乍长,乍短,动摇六分。王十一月甲子夜半,正月、二月甲子王。

太阳之脉,洪大以长,其来浮于筋上,动摇九分。三月、四月甲子王。

阳明之脉,浮大以短,动摇三分。大前小后,状如科斗,其至跳。五月、六月甲子王。

少阴之脉紧细,动摇六分。王五月甲子日,七月、八月甲子王。

太阴之脉,紧细以长,乘于筋上,动摇九分。九月、十月甲子王。

厥阴之脉,沉短以紧,动摇三分。十一月、十二月甲子王(《脉经·扁鹊阴阳脉法第二》卷五)。

这里寸口脉分三部,而每部长度各不同,根据典型脉象出现于相应各部长度的“过”与“不及”来确定相应脉气的虚实。

量化诊病的理念不仅鲜明地反映于扁鹊诊脉法中,而且还体现于色诊中:

此所谓“肾痹”也……所以知建病者,臣意见其色,太阳色干,肾部上及界要以下者枯四分所,故以往四五日知其发也。

此案依据分部色变所及的长度——四分左右,而知其四五日后病发。可见,扁鹊医学“守数精明”特征在色脉诊两方面都体现得很突出。

2 阴阳与藏象学说

从《扁鹊仓公列传》反映的扁鹊医学来看,其五脏的构成、阴阳的属性,与我们所熟悉的模式有很大的不同。

2.1 阳明属心,重阳之象

《扁鹊仓公列传》关于“心属阳明”有明确的论述:

齐王中子诸婴儿小子病,召臣意诊切其脉,告曰:“气鬲病。病使人烦懑,食不下,时呕沫。病得之忧,数忔食饮……所以知小子之病者,诊其脉,心气也,浊躁而经也,此络阳病也。脉法曰“脉来数疾去难而不一者,病主在心”。周身热,脉盛者,为重阳。重阳者,逿心主。故烦懑食不下则络脉有过,络脉有过则血上出,血上出者死。此悲心所生也,病得之忧也(《扁鹊仓公列传》)。

顺便说,上文的“心主”是指心,而不是心包——《脉经》所辑扁鹊医书文字中大多保持了原书对这一术语的惯用法。从传世本《素问》的“脉解”、“阳明脉解”篇;再从马王堆帛书《阴阳十一脉》一直到《灵枢·经脉》,足阳明“是动”病依然反映了典型的心神的病变,这些专篇以及散见于传世本《内经》有关“心属阳明”的条文,即是早期扁鹊医学“心属阳明”说的遗存。

不仅如此,《内经》关于“阳明”的解释,也与《扁鹊仓公列传》所引“脉法曰”文字一脉相承:

阳明藏独至,是阳气重并也(《素问·经脉别论》)。

此两阳合于前,故曰阳明……此两火并合,故为阳明(《灵枢·阴阳系日月》)。

值得深思的是,足阳明从属于心到属于胃,从经脉学说的角度看,只是变换了一个名称而已,因为经脉学说的主动部分——经脉病候没变;然而对于伤寒六经而言,却引导了阳明病治疗原则上的重大变革,即从“下气调气”到“通腑承气”。

2.2 太阴主胃,合土气,为五脏之一

我们熟悉的“脾”的概念,在《扁鹊仓公列传》中却是由“胃”占有:

胃气黄,黄者土气也(《扁鹊仓公列传》。

与之相应的是,在马王堆《阴阳十一脉》中,“太阴脉是胃脉也,被胃”赫然在目,而且所述脉候——“是动”病也是典型的胃的病症——在我们戴着成见的“眼镜”下一直以来都被读为脾的病症:

太阴脉:是动则病:上当走心,使腹胀,善噫,食欲呕,得后与气则快然衰,是太阴脉主治(马王堆帛书《阴阳十一脉》)。

扁鹊医学关于“太阴属胃,胃为五脏之一”的观念在传世本《内经》依然有大量、强硬的体现:

足太阴结于“太仓”(为胃之募)。

所以日二取之者,太阴①太阴:原误作“太阳”,据《甲乙经》卷五第五、《太素·人迎脉口诊》改。主胃,大富于谷气,故可日二取之也。

足太阴者三阴也,其脉贯胃属脾络嗌,故太阴为之行气于三阴。

四日太阴受之,太阴脉布胃中络于嗌,故腹满而嗌干。

不难看出,扁鹊医学的这一观念已经渗透到藏象学说、经脉学说以及临床诊疗的方方面面,显示出其强大的影响力。《素问·五脏别论》所说“或以肠胃为脏”,也是对其影响力的一个侧面的反映。这些都提示,这一学说在当时已经根深蒂固,深入人心,很难一下子改变。我们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内经》编者在操作“太阴属胃”到“太阴属脾”的转换时,表现出了重重顾虑,其改编过程比完成“阳明属心”到“阳明属胃”的转变艰难得多,以至于不得不采取“分步走”的策略,即先从“胃”到“胃”、“脾”共主、“脾胃”连称,最后再以“脾”取代“胃”:

厥心痛,腹胀胸满,心尤痛甚,胃心痛也,取之大都、太白。

厥心痛,痛如以锥针刺其心,心痛甚者,脾心痛也,取之然谷、太溪。

脾疟者,令人寒,腹中痛,热则肠中鸣,鸣已汗出,刺足太阴。

胃疟者,令人且病也,善饥而不能食,食而支满腹大,刺足阳明太阴横脉出血。

风从西南方来,名曰谋风,其伤人也,内舍于脾,外在于肌,其气主为弱。

风从东南方来,名曰弱风,其伤人也,内舍于胃,外在肌肉,其气主体重(《灵枢·九宫八风》)。

土不及……其脏脾,其病内舍心腹,外在肌肉四肢(《素问·气交变大论》)。

下部人,足太阴也。人以候脾胃之气——冲阳脉候,王冰及至真要大论。

脾胃者,仓廪之官,五味出焉。

邪在脾胃,则病肌肉痛。阳气有余,阴气不足,则热中善饥;阳气不足,阴气有余,则寒中肠鸣腹痛。阴阳俱有余,若俱不足,则有寒有热,皆调于三里(《灵枢·五邪》)。

在“脾”、“胃”共主阶段,最突出的一个特征是,不论是论述五脏的生理或病理,往往都跟随一个“胃”的生理或病理的描述,既不说是“脏”,也不说是“腑”,以至于六朝谢士泰《删繁方》引扁鹊五脏疟曰:“五脏并有疟候,六腑则无,独胃腑有之。”实际上这时的“胃”依然还是“脏”的概念,其病症也正是后来“脾”的病症,相反“脾疟”的病症呈现的却是胃肠的病症;《素问·三部九候》所论9个诊脉部位——脉口,只有足太阴脉一处是候“脾胃之气”两脏,而其具体的诊脉部位,王冰注和《至真要大论》都明确注明为“冲阳脉”——胃脉也;在《九宫八风》中,脾与胃是并行的,后来属于“脾”的外症却依然在“胃”之下,而在《气交变大论》这两条文字已被整合于“脾”之下,“胃”已然消失了。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脉经》寸口脉法六部分候为:左关诊脾,右关诊肝,然而其卷二第三篇“平三关病候并治宜”所载十八条关脉所诊病候,除两条“脾胃”连称外,其余十六条皆言“胃”,无一条主“脾”病者。

2.3 少阳主肝

仓公“诊籍”涉及少阳与肝的病案有以下3例:

所以知成之病者,臣意切其脉,得肝气……切其脉时,少阳初代……故上二分而脓发,至界而痈肿,尽泄而死。热上则熏阳明……(齐侍御史成病案)。

齐太医先诊山跗病,灸其足少阳脉口,而饮之半夏丸,病者即泄注,腹中虚;又灸其少阴脉,是坏肝刚绝深……后五日死者,肝与心相去五分,故曰五日尽,尽即死矣(齐章武里曹山跗病案)。

齐北宫司空命妇出於病,众医皆以为风入中,病主在肺(徐广曰:一作“肝”),刺其足少阳脉(齐北宫司空命妇出於病)。

上述第三条文字“病主在肺”,而晋末徐广的注却指出当时流行的传本中有作“病主在肝”者,此处作“肝”不仅与本条的治疗相合,而且与前二条文字形成互证,无疑更接近原文之真。只是从已知扁鹊医籍佚文中还没有找出像“阳明属心”、“太阴属胃”那样大量、可靠的证据支撑“少阳主肝”说,此说对《内经》的影响,也只见于《素问》“四时刺逆从”、“六节藏象论”。

至于在扁鹊医学中太阳、少阴、厥阴与五脏和经脉的关联如何,因缺乏足够、可靠的证据而难以判定,而且也难以确定“阳明从属心到属胃、太阴从主胃到主脾胃再到脾、少阳从合肝到合胆”的演变,究竟是在扁鹊医学内部发生的,还是由其他学派“改造”的产物。

3 针灸诊疗

关于针刺工具与刺法,《灵枢》开卷第一篇的第一句话就借黄帝之口旗帜鲜明地说道:“余欲勿使被毒药,无用砭石,欲以微针通其经脉,调其血气,营其逆顺出入之会,令可传于后世”,而“毒药”、“砭石”正是扁鹊医学治疗的两大利器,在《扁鹊仓公列传》可见有如下描述:

扁鹊乃使弟子子阳厉针砥石,以取外三阳五会。

在血脉,针石之所及也;

形弊者,不当关灸鑱石及饮毒药也;

论曰“阳疾处内,阴形应外者,不加悍药及鑱石”。

臣意教以经脉高下及奇络结,当论俞所居,及气当上下出入、邪逆顺,以宜鑱石,定砭灸处,岁余。

可见,《扁鹊仓公列传》所反映出的扁鹊针灸以砭灸为主,所说“针石”指鑱石,也作“鑱针”。刺法以刺血为主,所谓“鑱出血”。

关于刺灸原则,最知名的是“盛则泻之,虚则补之,不盛不虚,以经取之”这一针灸治疗总纲,经《灵枢·经脉》的引用,成为古今针灸人学常挂在嘴边的名言,却不曾知这一代代传诵的针灸大法源于扁鹊医学:

脉盈而洫之,虚而实之,诤(静)则侍(待)之(张家山汉简《脉书》)。

盛则泻之,虚则补之,不盛不虚,以经取之(《灵枢·通天》)。

愿闻六经脉之厥状病能也……盛则泻之,虚则补之,不盛不虚,以经取之(《素问·厥论》)。

必审察其本末之寒温,以验其藏府之病。通其营输,乃可传于大数。大数曰:盛则徒泻之,虚则徒补之,紧则灸刺且饮药,陷下则徒灸之,不盛不虚,以经取之。所谓经治者,饮药,亦曰灸刺。脉急则引,脉大以弱,则欲安静,用力无劳也(《灵枢·禁服》)。

《脉书》此句接在“五死征”后,而已论证“五死征”出自扁鹊(详见笔者另文“经脉学说与扁鹊脉法的血缘”),因此可以推断作为一个完整段落的文字皆出于扁鹊。非常幸运的是,这一推断因为一个直接证据的发现而被确认:

黄帝问扁鹊曰……虚者实之,补虚泻实,神归其室,补实泻虚,神舍其墟,众邪并进,大命不居(《千金翼方·色脉》卷二十五)。

令人惊奇的是,又在传世本《灵枢》发现了与此条文字“咬合”得极为紧密的对应文字:

泻虚补实,神去其室,致邪失正,真不可定,粗之所败,谓之夭命。补虚泻实,神归其室,久塞其空,谓之良工(《灵枢·胀论》)。

至此,不仅证明了这条经文的版权归扁鹊,而且还表明载录这条经文的扁鹊医书有不同的传本流传。

扁鹊这一针灸治则在《灵枢·禁服》被引作“大数曰”。从对应关系上看,《脉书》所谓“诤(静)则侍(待)之”,即《内经》所说“不盛不虚,以经取之”之义。尽管《禁服》对此句多次解释,然而理解起来总觉着不透,这一困惑只有读到《素问·调经论》才能冰释,该篇将人体血气失调分为三种状态:“有余”、“不足”和“微”——邪气小而浅,血气未并,五脏安定。《脉书》所谓“诤(静)”,以及《内经》所谓“不盛不虚”,正相当于《调经论》所说的“微”态,针灸治疗也采用不补不泻的调气法。

此外,在《扁鹊仓公列传》还可见与上述治则相关联的治疗原则,并且也能在传世本《内经》发现相对应的文字:

形弊者,不当关灸鑱石及饮毒药也(《扁鹊仓公列传》)。

帝曰:形弊血尽而功不立者何?岐伯曰:神不使也。帝曰:何谓神不使?岐伯曰:针石,道也。精神不进,志意不治,故病不可愈。今精坏神去,荣卫不可复收。何者?嗜欲无穷,而忧患不止,精气弛坏,荣泣卫除,故神去之而病不愈也(《素问·汤液醪醴论》)。

诸小者,阴阳形气俱不足,勿取以针,而调以甘药之(《灵枢·邪气脏腑病形》)。

少气者,脉口人迎俱少而不称尺寸也。如是者,则阴阳俱不足,补阳则阴竭,泻阴则阳脱。如是者,可将以甘药,不可饮以至剂(《灵枢·终始》)。

顺便说,以上第二条《素问·汤液醪醴论》经文辑自扁鹊医籍,故不仅内容特征与扁鹊医学相合,而且用词习惯也一脉相承,如“形弊”一词与仓公所述相同;所说“故神去之而病不愈也”,与前述扁鹊曰文字“神去其室,致邪失正,真不可定”吻合。

此外,仓公的针灸方也充分体现了扁鹊医学“守数精明”的特征:

齐北宫司空命妇出於病……病气疝,客于膀胱,难於前后溲,而溺赤。病见寒气则遗溺,使人腹肿……灸其足蹶阴之脉,左右各一所。

菑川王病,召臣意诊脉,曰:“蹶上为重,头痛身热,使人烦懑。”臣意即以寒水拊其头,刺足阳明脉,左右各三所,病旋已。

齐中大夫病龋齿,臣意灸其左太(手)阳明脉①“左太阳明脉”,《证类本草》及《本草纲目》苦参条下均引作“左手阳明脉”,当据改。相同的针方见于《素问·缪刺论》作“齿龋,刺手阳明”。,即为苦参汤,日嗽三升,出入五六日,病已。

故济北王阿母自言足热而懑,臣意告曰:“热厥也。”则刺其足心各三所,按之无出血,病旋已。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两点:第一,针灸方中“足厥阴之脉”、“足阳明脉”、“手阳明脉”是指脉口名,而不是经脉名,其他病案针灸方涉及到的还有“足少阳脉”、“足少阳脉口”,这些脉口既是诊脉的部位,又是针灸治疗的部位,笔者将这类穴位称作“经脉穴”,其穴名仍以三阴三阳命名,如“足厥阴”、“足阳明”等[2]。通观仓公医案,对于经脉病候,仓公直取“有过之脉”的脉口治疗,而对于经脉病候之外病症的针灸治疗,则注明具体的刺灸部位,“足热而烦”的热厥证虽见于《灵枢·经脉》足少阴经病候和《素问·厥论》的“少阴之厥”,但在仓公时代还不属于足少阴脉病候,故仓公于此不言“刺其足少阴脉”,而言“刺足心”。我们在传世本《内经》还能见到这类表达方式,如《素问·气府论》曰:“足少阴舌下,厥阴毛中急脉各一,手少阴各一,阴阳跷各一。”这里的“手少阴各一,阴阳跷各一”皆不标注部位,因为“经脉穴”是固定的、惟一的、众所周知的,其他穴就必须标注部位,其中“足少阴舌下,厥阴毛中急脉”这类三阴三阳名+具体部位的标注是常见的表达形式之一。

第二,切不可将“刺足阳明脉,左右各三所”理解为在足阳明经取三个穴,“三所”是指“三痏”、“三针”之意,这在第三方中看得很清楚:“足心”已经是一个确定的部位,因此不可能将“刺其足心各三所”理解为刺三个不同的穴。仓公的这一刺方相对应的针刺方又见于《素问·缪刺论》:“刺足下中央之脉各三痏,凡六刺,立已。”更直接的证据还可见于出土文物东汉画像石扁鹊针刺图,图中在不同的穴所刻画出的不同针数,正是这种刺法的形象表达。在传世本《素问·通评虚实论》还能见到与仓公针灸方如出一辙的针灸方形式:

所谓少针石者,非痈疽之谓也,痈疽不得顷时回。痈不知所,按之不应手,乍来乍已,刺手太阴傍三痏与缨脉各二。掖痈大热,刺足少阳五,刺而热不止,刺手心主三,刺手太阴经络者大骨之会各三……腹暴满,按之不下,取手太阳经络者,胃之募也,少阴俞去脊椎三寸傍五,用员利针。霍乱,刺俞傍五,足阳明及上傍三。刺痫惊脉五,针手太阴各五,刺经太阳五,刺手少阴经络傍者一,足阳明一,上踝五寸刺三针。

邪客于手足少阴太阴足阳明之络,此五络皆会于耳中,上络左角,五络俱竭,令人身脉皆动,而形无知也,其状若尸,或曰尸厥,刺其足大指内侧爪甲上,去端如韭叶,后刺足心,后刺足中指爪甲上各一痏,后刺手大指内侧,去端如韭叶,后刺手心主,少阴锐骨之端各一痏,立已,不已,以竹管吹其两耳,其左角之发方一寸燔治,饮以美酒一杯,不能饮者灌之,立已(《素问·缪刺》)。

这一组针刺方将扁鹊针方的典型特征展示得淋漓尽致:第一,针刺工具与治疗病种。如前所述,在经脉学说诞生之前,扁鹊以鑱针刺血治痈名于世,这里的针方与之完全相合。而且在《内经》其他篇还能找到这组针方针刺工具的旁证。如刺“痈不知所”方,《灵枢·官针》曰:“病在皮肤无常处者,取以鑱针于病所,肤白勿取”;刺“掖痈大热”方,《灵枢·痈疽》曰:“发于腋下赤坚者,名曰米疽,治之以砭石。”第二,量化治疗,这里方中所说的“三痏”、“各二”、“各三”、“三”、“五”、“一”之数皆体现扁鹊针灸的数量化特征,以往人们不知其源,皆将这类数字解为穴位数,大误;第三,针刺部位的命名与标注,相当于脉口部的“经脉穴”直接以三阴三阳命名,因其部位是固定且惟一的,故无须标注。而“经脉穴”之外的穴皆标注部位而不言穴名——这类穴即仓公所言之“砭灸处”,可能当时就没有专门的名称。

顺便说,以上针刺尸厥方见于葛洪《肘后方》,取穴略有不同。方下曰:“此亦全是魏大夫传中扁鹊法,即赵太子之患”[3]。

若以鑱针刺血则不言具体的数量,但也有标准——或出血,或血变而止,且量化还依据病人之性别、老少以及病之新旧而有不同的规定。

虽然目前还难以确定,扁鹊、仓公的针灸方是否被传世本《素问》、《灵枢》完整地载录,但至少可以给出这样的判断:那些“经脉穴”方、“经脉穴”与标注部位而无穴名的穴共见的针灸方、鑱针刺血方、特别注明针刺数量的针灸方,皆出自扁鹊学派。

关于扁鹊医学中经脉学说的特征,笔者已另撰“经脉学说与扁鹊医学的血缘”详述,故本文从略。

[1]唐.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M].影印本.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82:492.

[2]黄龙祥.从《五十二病方》“灸其泰阴、泰阳”谈起——十二“经脉穴”源流考[J].中医杂志,1994,53(3):152-153.

[3]葛洪.备急肘后方[M].影印本.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56:15.

R245.0

A

1006-3250(2015) 02-0203-06

2014-12-22

黄龙祥(1959-),男,研究员,从事针灸理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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