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颟的故事
2015-01-23闫善华
闫善华
一
大颟这次下决心不和丈夫过了。
大颟把自己随身穿的衣服收拾了一个小包,头一天叮嘱十岁的女儿小玉几句,第二天清早就含泪离开了她苦心经营的小家。
这离家的想法已经让大颟几夜没合眼,想着这日子实在是没法过了。儿子才十六岁就不念书了,到几千里以外的一个大城市随人家打工去了。“儿行千里母担忧”,她常常半夜醒来想她的儿子,不知孩子在外面能不能吃饱,干的活儿也不知累不累,还不到十五周岁,就只因为家里困难,辍学外出打工。而眼前这个丈夫——孩子的爸爸,真是叫她没法再把日子过下去了。他大事做不来,小事又不肯做,让他做的事,叫第一声他答应着一会儿去,这个一会儿就得抽根烟的功夫,再叫一声他说知道了,可知道是知道了,这整个人还佝偻在炕上不肯下来。这时气得她索性不喊他了。这所有家里家外的活儿,几乎她一人包了下来。
种地有句俗语:种地不上粪,等于瞎胡混。她为了侍弄好这些地,从冬天就开始拣粪,刨公家厕所,然后一筐筐地挑到田地里。大清早,她挑几趟回来时,他还躺在床上猪一样地睡,她一喊起来,他就一哼哼,就是离不开被窝。她气得火冒三丈,上前抓住他的耳朵往起拎,他求饶说:媳妇松手,我现在就起,现在就起。这时,你看他一时半晌穿不完这衣服。大颟已被他这个懒惰的劲儿给磨得习惯了。一天风风火火的大颟,能做的就自己做了,叫他三声两声的都不挪一步的,反倒生气。
大颟从小生在农村,一天书没念过,十三岁时就跟大人一样下地干农活了。所以,现在自己家这点地她侍弄得特别上心,挨着邻家的地里的庄稼长得跟锈住了似的,而大颟家的长得绿油油的,这都是大颟起早贪晚地上农家粪的功劳。
夏天,大颟每天早上起来把饭做好,放在锅里等女儿醒了,吃完好上学,她就先到自己家的地里去铲地,铲完了回来,大颟再到春城加工厂去做抱板皮的活儿。她这么狠命的干活,就是因为家里一直过着穷日子。去年为了种地,贷款买了一台手扶拖拉机。一垅地从这头望不到那头,要人工合垅,就那丈夫的懒样,非把大颟累死不可。这几千元的贷款让大颟晚上经常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大颟心想:啥时能把这苦日子熬到头啊。
大颟常常是长吁短叹。她早上临走时,对他说:掌柜的,你今天把园子里的豆角地铲了,不然都荒了,他答应着,嗯,知道了。她不放心地又嘱咐一句,别光答应,等中午我回来看你没铲,看我咋收拾你。他不耐烦地说:你快走吧,唠叨啥,想睡会儿懒觉都不让。她一看要到点了,就匆忙地走了,临到门口又嘱咐一句,别忘了,一会儿起来给猪添两瓢食。
在加工厂,她勤快,每天抱的板皮都比别人多。她恨活儿啊,就想多挣钱,除了上厕所算是休息了。
中午她下班回来,急促的脚步往家赶,因为就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在道上要是再磨蹭一会儿,到家都吃不上饭。她走到家门口,看见猪饿得直叫就顺手给猪添瓢食,只看两头猪抢着吃,似乎饿了很久,确切地说,他早晨根本就没喂猪。她气得在院子里就吵骂着,你这懒鬼,躲哪里去了?进屋看一看屋里没人,出来看园子里的豆角地,还荒着呢,他根本一锄头没动,她气得大声骂道:你躲到哪儿喝猫尿去了,你给我滚回来,我这一天挣命地干活,你倒好,是活不想干……她坐下来消消气,这时女儿放学回来了。看到气乎乎的妈妈,懂事的孩子把灶坑引着火,掀开锅一看,锅里还有早晨的剩饭,就又盖好。一会儿的功夫,锅里冒气了。女儿到外边给猪添食,随后,又到仓房捧两捧米糠给在院子里咯咯找食的小鸡。她看到懂事的女儿,心里的气就消了很多。
她和孩子吃完午饭就一齐走出家门,这时看到喝得歪歪斜斜的他回来了,她没好气地说:你就喝吧,啥时把家喝散了,你就舒服了。
大颟走进加工厂,她又如上满了弦的时针一样,不停地旋转着,别人看她挣的钱多就有些嫉妒。她一进来就有风凉话飘进她耳朵里:你看人家,多能干,咱不行,比不过,怪不得老爷们就会喝酒不干活呢,女人太强了,男人也不爱,累死都不知道是咋死的。她听了,也没在意,就忙活着抱板皮。这时,女人们说了也就算了,一个男工也凑气儿地说:我要是摊上一个能干的媳妇,我也回家坐在热炕上捏着小酒壶喝酒,不用干这累活了,晚上好好哄哄媳妇就行了。她越听越刺耳,就气愤地说:谁有能耐谁使去,眼气别人啥能耐?这个男工一听问:你说谁呢?她说:谁说我,我就说谁。她和男工你一句我一句地,一些咬舌头的女人在添油加醋地挑火,看似压火,实际是火上浇油。一个尖嘴的女人对男工说:你看人家不但手厉害,嘴也厉害,你还跟人家说啥呀。这一个大老爷们哪受这般一激,举起手中三尺长的木板,朝她砸去,她一闪,擦腰过去,她吓得直跑,这男工一看没打着,也跟着追来,手里又捡起这个木板举在空中,她回头一看,这个木板又向她砸来,她躲了一下,没躲过,顺着半个脸落下,她被打倒了。
当时,她只觉得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她醒来,看见自己已躺在家中,周围有加工厂的领导,镇领导,还有派出所的,这个男工也哭咧咧站在一边,当时的鲁莽劲也没了,吓得这回嘴也老实了。大颟的丈夫听说赶回来一看也傻了,酒劲也被吓没了,直叫:大颟,大颟你快醒醒啊,我不能没有你啊。她看看周围的人,看看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丈夫,心想,你还知道没我不行啊。这时邻居的张大婶、李二嫂听说也都来了。大颟人缘好,别看平时在家瞎吵吵,心眼好使,后院范大妈儿子在外地,她每天都要抽空去看看大妈,大妈把她当亲闺女似的,大妈也脚步蹒跚地走来了。她睁开眼睛,大家都高兴地说总算醒过来了,但她觉得头有些疼,腰也疼得不敢动,就又躺下了。领导让大夫给大颟好好检查一下,男工被派出所带走了。
二
等大颟好了以后,就又去加工厂干活,大颟的丈夫也说好好干活,不再懒惰了。一天,她中午正在忙着做饭,一个开超市的店主来朝她要欠账,她感到惊讶说:我没去你家欠过账啊,那店主说:是你家掌柜一次次欠的,我看都三百元了,我朝你家掌柜的要,你掌柜的说兜里没钱,钱都你把着,我就来了。她一听,脑子里嗡地一下子,一片空白,半天,她才镇静下来说:嗯,是在我这儿,说着从炕上的被跺边里掏出二百元说:你看就这些了,等有钱再还你那一百,那女人不太满意地走了。
等人家走后,她自己越想越没路,这要账的已经不是一回了,有时人家几次来要,家里没钱还,她常常躲在后院范大妈家不敢回来。她也曾一次次耐心地劝着他,别出去赊账了,可每当说到这时,他的态度都特别好,她心一软,一看他那可怜相心里就原谅他了。因为他俩是只身从千里之外的白山老家来的,由于日子过得太穷,才跑到这兴安岭这山里来的。一次丈夫和朋友喝酒就哭了,说出来几年了也没回去看看父母,真的想啊,但没混出个样来,无颜面见家乡的父老啊。大颟看他哭的伤心,也流下了眼泪。这里没亲没故的,两个人也够孤单的。丈夫体格单薄点,所以她就抢着多干点活儿,久而久之,他就变得懒了,而且还喝酒欠账。大颟越想心里越窄,人家都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呢,为这家差点让人打死,这日子咋过呀。
丈夫回到家后,大颟气愤地说:你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他一看这阵势不好,就到外面主动喂猪去了。此时她不是像往日的唠叨,只在那里瞪着眼睛,这双眼睛从没让他产生过这样的恐惧,他感到浑身不寒而栗。
这时,不会抽烟的大颟从他的烟盒里拿出一只烟点着抽了起来,她使劲地吸了几口,似乎这烟能解她心头的怒火和委屈,那吐出的烟雾似乎都升腾着一股气焰。
大颟想起了自己的亲人,眼泪就这样无声地沿着眼角如阻挡了很久的河水,一下子冲了出来。她的烟一口接一口地吸着。她想起了没搬家之前,父亲有病在床,父亲当时已经双眼看人模糊,躺在床上已不能动了,她上前拉着父亲的手就哭,父亲无力地说:大颟,苦了你了,家里困难没让你读一天书,爸知道你心里委屈呀。我的身体不行了,也帮不了你什么了……听着爸爸的话,她哭着说:爸,您别说了,我挺好的,您不用惦记我,他对我挺好的,您好好养病。她看见爸爸的眼角也流出了泪,父亲说:大颟,爸也没啥给你的,在墙角的纸缝里,有二百元钱,是爸爸背着你妈给你的。大颟到墙角的纸缝里,两个手指往里一伸,就夹出来了。她说:爸,这钱给您留着买点吃的吧,父亲执意说:快放好了,听说你要搬家,留着路上自己买点吃的。爸就这点心意,你妈也不容易,还有你的两个弟弟、两个妹妹都还小……
大颟想起父亲,心里更加难过,她搬家没过一个月,父亲就去世了,等接到电报回去没能赶上与父亲说上一句话,而那次是她和父亲最后一次说话,也是父亲最后一次对她的关心和惦记。
大颟又想起了母亲,也真不容易,父亲去世后,母亲里里外外一个人张罗着这个家。白天种地,中午回来一边吃口凉饭就着大葱,一边做着家务,弟弟妹妹去上学,家里就靠母亲一个人。有一次母亲铲地时,由于天热,加上没有水喝,母亲一下子晕了过去躺在了地里。这时,紧挨着地的李婶,看母亲躺在地里,以为是累了休息,可喊两声没回音,过去一看,不醒人事了,试试鼻子还有气,吓得李婶急忙喊叫,手掐人中,半天的功夫,母亲才苏醒过来。想到这里,她更想母亲,这么多年,自己的日子困难也没帮助过母亲,心里很是愧疚。
如今弟弟妹妹都成家了,只剩母亲一个人过日子,母亲为了不让我们为她担忧,在远离家乡的地方又成了一个家。历尽生活艰辛的母亲也常惦记她,前两天母亲还给她打来电话,问问日子过得怎样,大颟一好百好地回答母亲,就是怕母亲再为自己操心,其实大颟心中的苦又能跟谁说!
大颟越想这些事,心里就越委屈,泪就不停地流着。
大颟的丈夫一看她这次是真的生气了,晚上,他躺到炕头没敢脱衣服睡觉,就佝偻着那儿,他看她哭的伤心,也不敢劝,因为他知道他自己做错了事,对不起这个十八岁就跟自己结婚的女人。他看她这无声的泪,心里也没底。
她一宿没睡。想自己不舍得花一分钱,只想一点点把贷款还上,这负重如千斤石头压在自己的肩上,让她透不过气来。她心里涌出一个从没想过的念头,不能和他过了,主意已定,非走不可。
第二天,本来一双水汪汪,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被这一宿的泪水给泡得跟金鱼的眼睛似的。他看她没去加工厂,他主动起来做饭,也不恋热炕头了,她就是不理他。他看她这次要动真的,就胆突地说:大颟,你打我吧,你出出气,我改还不行么?她说:不打你,也不骂你,你左一次,右一次地说改改的,我看你是用嘴哄我,我不会再相信你了。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吧,今后我不会再管你了。
他哀求说:大颟,你看咱俩从小夫妻,你可别扔下我不管,她心看似平静地说:你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自己好好想吧。
这一天她没走,因为他一直没敢离家。
又一宿,她抽了半宿的烟。看着熟睡的女儿,心里实在难受,带孩子走,孩子还在上学,不带吧,这十岁的孩子跟她爸咋过日子啊。想起女儿,她又掉起了眼泪,一看身边这个懒丈夫,心里又硬了起来,又下决心,自己走,把孩子留给他。
第三天早晨四点多的大客车是通往市里火车站的。大颟看着熟睡的丈夫和手里抱着布娃娃的女儿,她如揪心般难受,心想,女儿啊,别怪妈妈心狠,妈实在没路可走了,在家就有要账的,拼命挣的钱,不够你爸胡吃乱造的。
女儿啊,等你醒来后,妈妈不在家,你千万不要哭,等你放假妈回来接你。她不能再留恋了,说着,眼泪悄悄地流了出来,她走出家门。
走出大门,天还没太亮,星星还不停地眨着眼睛,那星星的眼里似乎也和她一样含着泪。远处几声狗叫,她家的两条狗贝贝和宝宝,在她身前身后摇头晃脑地,它们似乎也知道她要离开这个家了,不舍地舔着她的裤脚。她蹲下来对着这两条狗说:你俩好好看家,别让家里的东西丢了,你俩陪小玉玩,不然,小玉会想我的。小狗似乎懂主人的意思,汪汪了几声。她站起来,回头望一眼这让她度过艰辛日子的小屋,鼻子一酸,又流出了眼泪……
大颟走的第二天,大颟的母亲接到了外孙女小玉的电话:姥姥,我妈妈早上偷着走了。孩子哭得十分委屈,找到了姥姥就像找到了救生的稻草一样:姥姥我在家多多干活,我听话,不惹我妈妈生气。小玉在电话的那端哭,大颟的母亲在电话的另一端哭,母亲哭自己女儿命苦,日子至今也没有个起色,总是在艰苦中,一边劝小玉别上火,自己做点饭吃,别饿着,孩子乖乖地答应着说:姥姥,我想我妈妈……
大颟这次是回了她那个生她养她的故乡。十年了,人们都变了。回到妹妹家,姐妹很久没见,见面就抱头痛哭。小妹问:姐,你回来咋不来个电话,好接你呀,小妹看姐姐红肿的双眼,知道姐可能有事回来的。大颟只说在车上没睡好。
大颟到老家的第二天,小妹把电话打给母亲,这才知道姐与姐夫生气离家出走的。小妹安慰说,别着急,来了就多住几日,小妹一面也着急,扔一个十岁的孩子跟她爸爸,孩子得哭成啥样呢。
大颟的丈夫这两天也没睡好,早上都六点多才醒,醒来一看大颟没了,以为她上厕所了,等了一会儿还没动静,就到房后的厕所一看没人,喊了两声,还是没人答应,他到后院范大娘家看大娘的窗户帘还没拉,门也挂着,回来的路上,他有些傻眼了,心想:走了?不能啊,家里也没少啥呀。
他不敢往丈母娘家打电话,把号码告诉女儿小玉,小玉打的电话,他还往远房的亲戚那儿打了一个电话,说看见给劝留下来,他说自己今后悔改,他的远房亲戚给他狠狠训了一顿。
大颟由于惦记女儿,在妹妹家住了半个月,小妹妹生气地说:姐,这回你别回去了,拉倒算了,可不跟他遭罪了,你才三十多岁,看看现在都成五十岁老太太了。大颟的叔叔说:你爸没了,你妈又不在跟前,你听叔的,有孩子,不看别人还得看孩子,住几天就回去吧,大颟的母亲打电话说:你可别闹了,他就那样,孩子在家都上火了。
大颟也实在想孩子,夜里睡不着时把头蒙在被里偷偷地掉起眼泪。
大颟的丈夫看她实在不回来,就把电话打给小妹,并下了保证,以后保证好好地过日子。
大颟坐了两天两宿的车,在车上她并没有睡意,当她下车回家一看,孩子的头蓬乱着,小脸也瘦了,他似乎也老了许多,只是笑,不敢说什么,急忙做饭给她。孩子一下子扑进妈妈的怀里,哭得好委屈:妈,我想你,我晚上蒙在被里哭,怕我爸看见。
她心里真不是滋味,想着,今后就跟他好赖地过了,不能让孩子过没妈的日子。
三
八月,正是人们上山采羊奶子的时候,大颟自己不敢去,就好说歹说地把掌柜的说通了,一起去采山。
两个人走了两个多小时,来到一片山林里,大颟钻进去一看,这一片全是羊奶子,紫黑色的羊奶子上挂着一层的灰。大颟摘一个放在嘴里,真好吃呀,大颟喊到,掌柜的,别抽烟了,快来摘吧。大颟手快,只听她的盆里开始响起摘果时落进去的声音,这声音一会儿的功夫就没有了,说明大颟已采了很多了。
大颟边采着边往前走,这时,她光顾摘果,没看脚下,感觉被一个什么肉乎乎的东西绊了一下,差点把半盆羊奶子都洒了,她往脚下一看吓了她一跳,回头就跑,边喊着:掌柜的,掌柜的,你快过来,吓死我了。他慢腾腾走过来问,看你大呼小叫的,喊啥呀,大颟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看一看那是啥?快吓死我了。他顺着大颟指的方向走去。原来是一只小鹿崽被套住了。这只小鹿被套在脚上,怎么也跑不了。他把小鹿给从套子上解下来,抱给大颟说:这回不用采羊奶子了,采一回卖二十、三十元也不顶啥用,把这个小东西给杀了,要不卖给饭店,咋也能卖个二三百元,可比采羊奶子挣的多。
其实,大颟这些天采山挣了一百多元。听说这羊奶子收购站收完后出口,所以,收购的价格也很高的,大颟想,这一百多元还不够孩子开学的学费,所以每天拽着掌柜的跟去给壮个胆,其实他去了就是坐那里抽烟。
回到家里,丈夫就去磨刀。
大颟心疼地抱着小鹿,把被套瘸的腿用布给缠上了,再给它喂点吃。看样子小鹿饿急了,狼吞虎咽般地嚼着。大颟的女儿小玉又给端来水,小鹿见到水又奔水盆去了,大颟想,这小鹿也不知道被套住几天了,饿成这样。
吃饱了的小鹿,精神多了,用三条腿在院子里来回溜达着。这时,大颟的掌柜也把刀磨好了喊:媳妇,把小鹿给我抱来。大颟问:干啥?我宰了它。大颟一听,急了,说:掌柜的,你看这个小鹿多可怜,你可不能杀它。他说:你这个娘们真是的,一个野生的,不杀吃留着干啥。大颟说:好赖它也是条命,我宁可不吃也不能杀它,他看实在拗不过大颟,气得把刀丢在地上走了。
大颟每天像伺候小孩一样地伺候这只拣来的小鹿。一个星期过去了,大颟看小鹿的腿也不瘸了,在院子里撒欢地跑着玩,大颟心想,不能再养了,邻居家的大柱子早就惦记上了,保不住哪天就给偷去杀吃了。一天早上,大颟趁掌柜的没起来,就说上山去给猪割草,就把小鹿抱走了,大颟走了很远很远把小鹿放在地上说:走吧,我家里不能养护你太久,就是我掌柜的不杀你,别人也早就瞄准你了,找你妈妈去吧,大山才是你的家。小鹿往前走几步,回头看看大颟,就朝树林深处走去,大颟眼里一热,转身回家了。
大山的秋天给人们提供那么多的收获。兴安岭山中的野果也很多,有山丁子、水葡萄、稠李子等。这天大颟和前院的李嫂、二愣子媳妇等四五个女人搭伴采山去了。这几天镇上来收山货的人也很多,只要是山特产就收。她们这些女人边走边开着玩笑。李嫂性格内向不太爱说,走的就快,走着走着看见有山梨,隔一段路一堆,李嫂就捡了半筐。走的也有些热了,李嫂就在一个树荫下吃着山梨等同伴。等这几个女人赶上后看李嫂吃梨就说:咳,吃梨也不给大家分分,别自己吃呀。李嫂顺手递给大颟一个,大颟用手蹭蹭没拿住就掉地上了,大颟要拣起来,李嫂说别拣了,我这里半筐呢。大颟又拿了一个,大颟觉得奇怪,这梨怎么都没尾巴?就问,李嫂,你从哪儿摘的?李嫂说,还从哪儿摘呀,我走在前面看地上一堆一堆的,不知是谁的筐露了,撒了一道。大颟脑子里一闪说:嫂子,我听人说,黑瞎子吃过的梨不消化都囫囵个拉出来,就是没尾巴。这时几个好奇的女人上前看李嫂拣的半筐梨,果然都没有尾巴。大家笑李嫂吃了黑瞎子的粪。大颟一抬头,看见前面五百米远的路上边趴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这时李嫂正怄心呢。大颟说,不好,你们看那前面黑乎乎的是什么?大家一看,那不是黑瞎子嘛,快跑,这黑瞎子被大家这么一惊动也醒了,朝她们追来,她们几个被吓得爹一声妈一声地跑。这个黑瞎子似乎也没睡好,追了一会儿就趴在那儿不动了。她们一气跑回家。这次,大颟被吓得一连躺了好几天才下炕。从这以后,大颟再也不敢去采山了。
四
一年后。
北方的一个小城市开始招商引资,大颟的一个远房的表哥千里迢迢地去了。大颟对这个表哥说:你也带上我们吧,在你身边还能跟你学点手艺,你咋说,我们咋干。其实这个表哥真的不想带他们,因为带这个妹夫实在让他操心,但这个大颟着实是个好人,从小一起长大的,能干,心眼又好使。表哥考虑再三,最终还是答应了大颟。
表哥办了一个养鹿厂。大颟把房子出租了,把能用的破旧衣服和用具带上就随着表哥一起来到这个偏僻的离城市三百里远的一个小山沟。
大颟第一次这么高兴,因为这回能常年有活儿干,到月表哥就给开资。她想:除了供女儿上学,剩下的工资一点点攒就能把贷款还上。想到这儿,大颟的心里敞亮多了。
她看看外面,天似乎格外的蓝,云也特别的美丽,她感觉自己第一次是看这天这云的,她自己也纳闷,这么美丽的景色自己以前怎么就没看过呢。微风吹拂着她的脸颊,觉得柔柔的,痒痒的,从没有过的感觉,如孩子吃奶时的小手,拂在脸上,心里从没有过的畅意,让她陶醉了。
表哥请了一个技术员,技术员指导每天每头鹿应喂多少料,怎么配料等眼前的、简单的事交待一番后就走了;表哥也有一些其他的事,也十天半月地来看一次,这个鹿厂几乎就交给大颟和几个雇来的喂鹿的人了。表哥嘱咐,他不在时就由大颟负责。
技术员交待的事项,大颟都记在心里。
说起大颟没文化,后来大颟也认识了一些字,那都是她女儿教的。从她女儿上学开始,她知道自己不认识字也辅导不了孩子,就每天晚上让孩子把学会的课文读给她听,孩子读,她就跟着认,如今孩子都上三年级了,简单的字她也认识一些,孩子的书本她也认识了个大概。她想,无论如何也得让孩子上学,不能跟自己似的睁眼瞎。
她用手推车把喂鹿的料拉到鹿圈,这些鹿见到她没有了刚来时的眼生。她丈夫说:把料添了就走,跟他们有啥打连连的。可大颟却不是这样,她用手摸摸这个,再看看那个,说不出的喜欢。几天的功夫,这些鹿看见她来了也都表现出欢喜的样子。
但这活儿也真是累呀,拌料,扫圈,喂水,喂嫩树叶等,一天下来,个个累得腰酸背痛的,晚上睡觉都直哼哼。
因为每天要拌三次料,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来把鹿圈打扫干净,但只要一看见这些鹿,她就觉得不累了。这些鹿就像她自己的孩子似的,身前身后的,她想:虽然这些鹿不会说话,但它们会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来和喂养它们的人沟通,有的鹿看见她也像小孩子一样用嘴在她身上蹭。
她想,这也许是自己跟鹿有缘吧。
现在,她真的喜欢上这些不会说话的鹿了。一天上级来检查,领导不声不响地来到鹿圈,听到大颟在嘟囔着说:孩呀,你们多吃点,都长得胖胖的,我的孩呀,你们真乖……这检查的人东张西望地找和她说话的人,可附近根本就没人,就走到大颟的跟前奇怪地问:小杨,你跟谁在说话?大颟不好意思地说:我在跟鹿说话。他们又问,听你叫孩子,你的孩子也陪你在这儿喂鹿?大颟脸一红说:我就把这些鹿当成自己的孩子,我每天就这么和它们说话。检查的同志听到这儿,心里都十分感动,其中一个领导说:咱们回去吧,小杨都把这鹿当成孩子了,我们还有啥不放心的。这些领导看着这位身穿破旧衣服的女人,本来对她这个喂鹿的女人是不屑一顾的,但此时,觉得这个女人的母爱光芒是那么的温暖,洒落在这鹿厂里。
春天的一天,大颟正喂鹿时,这时丈夫喊她接电话,是母亲打来的。母亲说:大颟你能给我看几天家吗?妈有事想回老家一趟。大颟真有些为难了,不答应,母亲这也没有别的亲人,答应了,这些“孩子”她真的是放心不下,交给丈夫和其他几个人她也实在惦记,怕他们没耐性,喂不好,但母亲家也实在扔不下,因为女儿还在那儿上学,没人照顾,她狠了狠心说:行,那我明天就坐火车去。
她离开鹿厂的几天里,晚上做梦都是这些“孩子”围前围后地和她在一起,几天下来,她急得嘴都起泡了。她给母亲打电话说:妈,您快回来吧,我都快想死我那些“孩子”了。母亲知道她女儿的性格,说:我知道你那脾气,我办完事一两天就回去了。大颟每天坐卧不安地自语:我那些孩子,这些天也不知吃没吃饱,你们真让我惦记啊。
终于把母亲给盼了回来。母亲是中午到家的,她用带点埋怨的口气说:妈,您可急死我了。母亲说:咋的了,惦记我呀?大颟说:妈,您别生气,我惦记那些鹿,我可不能再待了,等我有功夫再来看您,我得坐下午车走。母亲一看女儿满嘴的大泡说:你快走吧,看来鹿比你妈重要。
她回到鹿厂,没进家门,就一头扎进鹿圈,看看这个,摸摸那个,这些鹿见到她也都发出亲昵的声音。
在她的心里,这些鹿已经占去了很大的位置,夏天树叶长得丰茂起来,她让丈夫给鹿割些树枝子,让鹿吃上面的叶子。她边喂边对这些“孩子”说:孩呀,你们就对付吃点吧,等我有功夫,多给你们割些绿叶吃,这些鹿似乎边吃边点着头。
这几天,有几头母鹿要临产。其实她不是兽医。她看见有一头母鹿前蹄直扒栅栏,她看母鹿这样的躁动不安,心里不知有多心疼。她说,孩子啊,你要会说话多好,我和你说说话,分散点疼痛,痛苦还能减轻点。她就这样白天黑夜地不离鹿圈守着它们。
一只白天就折腾的母鹿,只见它挠着地,不知所措而又痛苦地折腾着,母鹿走到她跟前,像遇到救世主一样地靠着她站着,她心疼地说:孩子,我知道你难受,你咋还不生呢?快生吧,省得遭这份罪。她看见这头鹿的眼睛里流出了眼泪,她心里一颤,也止不住地流着泪。你躺下,让我看看。她顺势把鹿扶着躺下了,她抚摸着母鹿的肚子说:我咋能帮你啊,她看看鹿的眼泪一对一双地流着,这眼泪让她心如刀绞。
她根据前几天那几头母鹿生小鹿的经验,她感觉这头鹿是难产。大概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她看见母鹿疼痛得更加强烈。她想不能再等了。她听技术员说过,接生前要把手消毒,把剪子也消毒。她没接过生,在村里看过接生婆接小孩,哪里看过动物生产。但她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她消完毒回来,一看母鹿躺在那里,她更确定是难产了,她对着这头一直流泪的母鹿说:孩呀,你忍着点,我帮你接生。
她这时显得有些镇静了。她把手伸进母鹿的产道,感觉果然小鹿的一条腿在前面,她小心地用手把小鹿在里面顺当一下,这时,小鹿额头就顺着她的手劲,一点点地露出来了。这头母鹿一直配合得很好,一动不动,等待这位心地善良的女人——它的救命恩人在为它接生,尽管它疼得直流眼泪,但它就这样忍着,它等待自己孩子的降生,在极度的痛苦中等待幸福的那一刻的到来。她终于把小鹿轻轻地拽了出来,还好,小鹿还有气,可是胎盘却没下来,肚子还有些鼓,这时急得她忽地一下子浑身直冒汗,嘴里叨咕着:孩呀,你这是咋的了,你可别吓唬我,你再忍着点,我再把手伸进去摸摸。她这一摸不要紧,里边还有一个。她心里一惊,对着鹿说:孩呀,这可咋办,你是双胞胎呀,你可坚强点。她感觉这个是一只小脚在前面,她想还像刚才顺当一下,让它生出来,可半个小时过去了,怎么也顺当不过来,她一看不能再拖延了,保住母鹿的生命要紧。她想,硬往外拽不行,感觉是脐带缠住了小鹿的什么地方,便小心地把剪刀和手一齐伸进去,凭着刚才用手摸到的感觉,把小鹿的一条小腿剪了下来,她试着拽小鹿的头,但似乎仍不出来,她又伸手试探,发现小鹿的另一只前脚好像裹在肋骨里了,她把剪刀又伸进去,剪下另一条腿和肋骨的包皮,才取出这只脚,她这才把小鹿的头给拽出来。这时,她看看母鹿还活着,紧张加心疼的她一下子坐在了地上,好像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她这时才感到自己的两只脚已经麻木了。她松了一口气说:保住你的一条命,明年再生吧。母鹿似乎安静了很多,她心疼地摸着母鹿的头说:你不声不叫的,这要是人该疼成啥样,你真是好样的。
这时,她抬头看看东方,已露出了鱼肚白。
这两个月来,所有怀孕的母鹿都生了,她看着自己亲手接生的小鹿,心里也有一种自豪感,真没想到自己还能当动物的接生婆。
转眼一个夏天过去了。这些小鹿也渐渐长大了,身上长出的梅花斑点清晰而美丽。当这些小鹿一听到大颟走来的脚步声,都一齐从不同的角度回过头来看着大颟,如孩子看到了母亲。
五
大颟对这些鹿胜过自己的孩子,有时正在吃着饭,赶上到点喂鹿,大颟就放下手中的饭碗,就去喂鹿,她想,决不能让它们饿着。有大颟在,表哥就轻松多了。表哥感谢地说:大颟,我带你来算是对了。
她的丈夫看她对鹿这般精心,也心疼地说:媳妇,都是我以前不愿意干活,不然能让你遭这份罪。她听到丈夫能说出这样的话,而且,从养鹿以来也勤快多了,回答说:有你这句话,再苦我也能坚持。大颟又接着说:咳,掌柜的你说,我咋从心里喜欢这些鹿呢?他半开玩笑地说:你这一天天的,竟往鹿圈跑,都把我给晒干了,这被窝天天冰冷的。她一听说:你滚,说说就下道,看我不掐你,说着,照着他的腋下就掐,他连叫求饶说:老婆,我怕了,再也不说了。
她看着这些鹿,如果说原来是为了还贷款糊口,那么现在,她真的是离不开这些鹿了。
她觉得这些鹿,真就这么通人气,她高兴了也对这些鹿说,不高兴还是对这些鹿说,这些鹿默默地听着她的倾诉,感受着她的抚爱,边吃着,边听喂养它们的这个淳朴的女人的语言。
她把鹿当成自己的孩子、亲人、朋友,也正是这些鹿让她对生活充满了希望,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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