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巫文化元素
2015-01-22尹晓慧
尹晓慧
摘 要:巫文化是产生于原始社会的一种文化形态,是指以巫师、巫术及鬼神信仰为总体特征的文化。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展现了东北少数民族鄂温克人的百年兴衰史,这百年兴衰史是巫文化浸润的历史。其中自然崇拜、图腾崇拜、灵魂崇拜是其重要特征。
关键词:小城文学;自然崇拜;图腾崇拜;灵魂崇拜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14)12-0120-03
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借助一位90多岁的鄂温克酋长妻子之口,展现了清朝末年到20世纪90年代的东北少数民族鄂温克人的百年兴衰史。这百年兴衰史是受巫文化浸润的历史。
所谓巫文化,是指以巫师、巫术及鬼神信仰为总体特征的文化,又被称为巫鬼文化、神巫文化、巫傩文化或萨满文化。巫文化是产生于原始社会的一种文化形态,世界上所有的古老民族都不同程度地存在过巫文化。它作为一种带有人类原始遗存性质的文化形式,同各种宗教文化一样,对民族的文学艺术发展,产生过极其重要的影响。
迟子建曾多次表达自己的泛神论信仰:“我不是一个朴素的唯物论者,所以我不愿相信那种科学地解释自然的说法,我一向认为地球是不动的,因为球体的旋转会使我联想到许多危险、想到悲剧。”迟子建生长并熟悉的故乡正处于萨满文化圈的中心——黑龙江流域,因此,对于生活在这片广受巫风浸润的黑土地上的迟子建来说,巫文化因素对其创作产生影响是不可避免的。正如於可训所说:“迟子建的作品是‘泛神'‘泛灵'的,万物有神或万物有灵,可以看作是她的作品尤其是她早期作品的一种主导的文化观念。尽管这种文化观念对于她本人来说未必自觉,但却浸润在她作品的字里行间……”受此影响,《额尔古纳河右岸》弥漫着神灵气息,具有一种神秘的空灵之美。
鄂温克人的意识形态是建立在原始渔猎经济基础上,自然崇拜、图腾崇拜、灵魂崇拜是其重要特征,这种崇拜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得到了具体展现。
一、自然崇拜
迟子建在访谈中谈到萨满教:“萨满教盛行于北方的少数民族,萨满是沟通天和地的通灵人。在狩猎文化中,最突出的便是‘万物有灵论。而萨满用他们身上神灵所赋予的法力,出色地演绎了万物有灵。……萨满身上所产生的神奇的法力,比如说能在跳神时让病入膏肓的人起死回生等等事例,已经屡见不鲜。既然大自然中有很多我们未探知的奥秘,我们就不能把萨满的存在看成一种‘虚妄。”小说中尼都萨满和妮浩萨满为氏族祈福、主持大型的祭天和祭诸神仪式、为患者治病、为死者祝福,甚至在日本人来时,尼都萨满用神力修复了吉田身上的伤疤,杀死了吉田的战马。
小说文本中最为悲壮、最震撼人的是妮浩萨满跳神求雨的场面。“一九九八年初春,山中发生了大火,是由两个林业工人吸烟乱扔烟头引起的。直升飞机在空中飞来飞去,进行人工降雨。然而云层厚度不够,只听到雷一样隆隆的响声,却不见雨落下。妮浩就是在这个时候最后一次披挂上神衣、神帽、神裙,手持神鼓,开始了跳神求雨的。妮浩跳神的时候,空中浓烟滚滚,妮浩跳了一个小时后,空中开始出现阴云;又跳了一个小时后,浓云密布;再一个小时过去后,闪电出现了,她刚做完这一切,雷声和闪电就交替出现,大雨倾盆而下。妮浩在雨中唱起了她生命中的最后一支神歌。可她没有唱完那支歌,就倒在了雨水中。额尔古纳河啊,你流到银河去吧,干旱的人间……”这段文字细致地记录了妮浩萨满跳神求雨的过程,跳神的过程和结果使萨满的活动更加神秘化。
鄂温克人生活在东北大兴安岭,祖祖辈辈与森林山川为伴,他们尊重大自然中的一切生命价值。他们感恩大自然无私的恩赐,同时他们也坚信自然中的万物都有主宰它们的神灵,即萨满文化中所崇拜的万物有灵,宇宙有“天神”、山有“山神”、火有“火神”、风有“风神”、雨有“雨神”,雷有“雷神”,他们满怀虔诚地敬畏自然、膜拜自然。小说写道:“林克带领我和弟弟鲁尼去湖里打‘堪达罕时路过参天大树的时候,林克就不敢打口哨了,他怕惊扰了‘白那查。”所谓的“白那查”就是山神,主宰着一切野兽,鄂温克人认为是山神赐给猎民丰富的飞禽走兽,猎人打猎时看见刻有“白那查”山神的树,不但要给他敬奉烟和酒,还要摘枪卸弹跪下磕头来祈求山神保佑。如果猎获了野兽还要将一些野兽身上的血和油涂在这神像上。那时在额尔古纳河右岸的森林中,这样刻有山神的大树有很多,猎人从“白那查”身边经过,是不能大吵大嚷的。
火与鄂温克人的生活密切相关,他们是很崇敬火神的,“营地的火是从来不熄灭的,没有火的日子,对鄂温克人来说是意味着寒冷和黑暗。搬迁的时候,走在最前面的白色公驯鹿驮载的是玛鲁神,那头驯鹿也被称做‘玛鲁王,平素是不能随意役使和骑乘的。其后跟着的驯鹿驮载的就是火种,我们把火种放到厚厚的桦皮桶里,不管走在多么艰难的路上,光明和温暖都在伴随着我们。”他们敬火如神,在喝酒或吃肉前,先要向火里扔一块肉,洒上一杯酒,然后才能进食;举行婚礼仪式时新婚夫妇要敬火神。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禁忌,比如不许用带尖的铁器捅火、不许用水泼火、不许从火上跨过、不能用脚踩火、不能往里面吐痰洒水、不能向里扔那些不干净的东西等。
鄂温克人对柳树的崇拜源于萨满教,与东北少数民族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环境有关系。柳容易成活,成长快,于是以采集、渔猎为生的鄂温克人与柳结成了不解之缘。从萨满教的植物崇拜的研究资料中我们得知,植物神“佛多妈妈”是保婴神,“佛多”是满语“柳”“柳枝”的意思,又与满语“佛佛”相近。“佛佛”是女子生殖器官,所以萨满教有人类源于柳的说法。小说中写道:鄂温克的女孩每年春天都要去河岸采集柳树皮,风把河岸的柳树吹得柔软的时候,母亲总是剥下一篓一篓的柳树皮背回营地,将柳树皮在火上轻轻烧燎了,变得更加柔软,然后撕成细丝再在腿上反复揉搓,使其蓬松晾干后储存起来,当鄂温克的女孩子成人以后,妈妈就用处理得细软的柳树吸吮女儿青春的泉水。
鄂温克人也非常崇拜桦树,小说中“我”受母亲的影响,很喜欢喝桦树汁,桦树汁滋养着母亲和“我”。妮浩萨满的儿子“耶尔尼斯涅”这个名字就是“黑桦树”之意,而妮浩萨满那次掉下悬崖得以生还的原因,恰好是挂在黑桦树之上,她在冥冥之中看到了儿子耶尔尼斯涅伸出了一双小手接住了她。
鄂温克人的日常生活中自然而然表现出的一种对生命的无限敬意和对自然神圣的敬仰。迟子建曾说:“我觉得自然对人的影响是非常大的。我一直认为,大自然是这世上真正不朽的东西,它有呼吸,有灵性,往往会使你对它产生共鸣。”
二、图腾崇拜
摩尔根在《古代社会》中指出图腾的含义是“指一个氏族的标志或图徽”。当时的原始人类认为自己的祖先是由某种动植物或其他生物转化而的,自己的氏族跟该物之间有一种血缘关系,鄂温克族称公熊为“合克”(祖父),称母熊为“鄂我”(祖母)。鄂伦春族称公熊为“雅亚”(祖父),称母熊为“太帖”(祖母)(这都是亲属称谓中最高的称呼)。在鄂伦春和鄂温克族的神话和传说中就保留了大量的氏族起源的资料,在这些神话和传说中,氏族的祖先是由母熊与猎人结合所生下的。例如,鄂温克族神话中有这样的内容:“熊原来是人类的祖先,它触犯上天的意愿,上天就把它从两条腿走路的人变成四条腿走路的兽。”在这里他们将熊看做自己的祖先。由此,他们便将熊作为自己氏族的族徽和标志,也就是图腾。
弗雷泽的《金枝》中就有大量的关于图腾崇拜的例子,例如古埃及对山羊的崇拜,加利福尼亚印第安人对雕的崇拜,库页岛的阿伊诺人对熊的崇拜等。
熊在鄂温克人心中是神圣的,书中有一段描写猎到熊以后对它的祭祀场面:“一般来说,我们打到熊或堪达罕时,会在尼都萨满的希楞柱前做一个三角棚把动物的头取下,挂下去头要朝要搬迁的方向,然后再把头取下来连同它的食管,肝和肺拿到希楞柱里玛鲁神的神位前,铺上树条从右端开始依次摆上再盖上皮子,不让人看见它们,好像是玛鲁神悄悄的享用它们,到第二天,尼都萨满会把猎物的心脏剖开,取下皮口袋里装着的诸神,用心血涂抹神灵的嘴,再把它们放回去,之后要从猎物身上切下几片肥肉,扔到火上,当它们‘吱啦吱啦叫着冒油的时候,马上覆盖上卡瓦瓦草,这时带着香味的烟就会弥漫出来,再将装着神像的皮口袋在烟中晃一晃,就像将脏衣服放到清水中搓洗一番一样,再挂回原处,祭奠仪式就结束了。”妮浩在为熊做风葬仪式的时候总爱唱一首祭熊的歌,这首歌从那以后就流传在我们的氏族:“熊祖母啊,你倒下了,就美美的睡吧!吃你的肉的,是那些黑色的乌鸦,我们把你的眼睛虔诚地放在树间,就像摆放一盏神灯。”鄂温克人崇拜熊,将其视为图腾,所以吃它的时候,要像乌鸦一样“呀呀呀”地叫上一刻,想让熊的魂灵知道不是人要吃它们的肉而是乌鸦。吃熊肉时也有很多禁忌,比如切熊肉的刀不管多么锋利,我们也要“刻尔根基”,也就是“钝刀”的意思,吃熊肉的时候是不能乱扔熊骨的。
三、灵魂崇拜
在萨满教的信仰体系中间有一种信仰居于特别核心的地位,那就是对灵魂的信仰和崇拜。灵魂崇拜与自然崇拜和图腾崇拜的一个显著不同之处就是这一时期的人们已经有了复杂的灵魂观念。长期以来,由于人们对死亡、梦幻、疾病、影子等现象不能做出解释,便逐渐开始相信每个人都有灵魂,并且灵魂不死。按恩格斯的观点:“在远古时代,人们还完全不知道自己身体的构造,并且受梦中景象的影响,于是就产生一种观念……既然灵魂在人死时离开肉体继续活着,那么就没有任何理由去设想它本身还会死亡;这样就产生灵魂不死的观念。”在这种灵魂不死的观念影响下,对灵魂的崇拜之情油然而生。
英国人类学家和宗教学家泰勒在《原始文化》中曾经说过,所有原始人的基本思想里都含有精灵思想。原始人相信,一切有形或无形的自然现象、自然物里都有精灵的存在,人类的生命也不例外。所以,他们相信从人类的出生、成长、衰老、疾病、死亡以至天气的变化、自然异常现象等都在精灵咒力的支配之下。因此,他们不仅把精灵的咒力认定为超自然的威力,而且相信只要崇拜精灵,就能够达到自己的目的。这种精灵思想后来进一步发展成祖先崇拜,死灵崇拜等的原始信仰。
由于承认万物是有灵的,对物的叙述,自然也就是拟人化的。飞禽走兽、树木花草、黑风流云,“好像是人”。它们被人格化之后,与人是同等的,有意志,有情感。人性所有,它们皆有。
小说自始至终赋予驯鹿以神秘的灵性,鄂温克人过着“逐驯鹿喜食物而搬迁游猎的生活”。他们的祖先就放养驯鹿,亲切地称呼它们为“奥荣”。小说中这样称赞驯鹿:“它有着马头的威武,鹿角的美丽,又有驴一样身躯和牛一样的蹄子,驯鹿一定是神赐予我们的,没有它们就没有我们,虽然它曾经带走了我的亲人,但我还是那么爱它,看不到它们的眼睛就像白天看不到太阳,夜晚看不到星星一样,会让人会从心底发出叹息的。”作品中写一头驯鹿仔代替列娜去了黑暗的世界,当母驯鹿回到营地,不见了自己的鹿仔,眼里充满了哀伤,从那以后,原本奶汁最旺盛的它就枯竭了。再次搬迁时,这只奶汁干枯的灰驯鹿自动走到列娜身边温顺地俯身,在旅途中失踪了,列娜最终也失去了生命,奇迹般的是那头驯鹿又有奶了。
书中还写了改变达西命运的是一只名叫“奥木列”的猎鹰,在没有鹰的日子里,这里每天都是“阴天”,奥木列的到来使死气沉沉的达西又活跃起来。达西说奥木列是神鹰,神鹰是用来报仇的要养精蓄锐,是猎鹰给了达西力量。它在主人的悉心训养下,最终帮主人消灭了恶狼并与之同归于尽。
狐在萨满教里也是享受叩拜、原祭的动物,因为传说中狐狸最善变形,可以化身为男女老幼各色人等迷惑人。在动物中,狐被认为是最会显灵附体的精灵。伊万葬礼上惊现一对身穿素白衣服的俊俏姑娘,自称为伊万的女儿。“据说伊万年轻的时候有一次独自出猎,他走了整整一天也没有发现一个动物,黄昏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从山洞跑出两只雪白的狐狸,伊万非常激动,他举起枪正要冲它们开枪的时候,狐狸开口说话了,狐狸给他作着揖说:‘伊万我们知道,你好枪法啊!伊万一听它们说出的是人话,便明白了,那两只得道成仙的狐狸,就给它们跪下,放过了它们。”所以族里人猜测这两个姑娘肯定是当年伊万在山中放过的狐狸,它们是回来报恩的。拉吉达在打猎过程中因为放过了四只还没有睁开眼睛的水狗幼仔,3年中一直没有怀孕的拉吉达的妻子肚腹中有了新生命的气象。还有承载着达玛拉魂灵的那条为依芙琳擦拭眼泪的蛇,为主人林克去世而痛不欲生的猎犬伊兰等。
鄂温克人的祖先认为人死了是去另一个世界了,那个世界比我们曾经生活过的世界要幸福,“灵魂不灭”是他们信仰的萨满教的核心观念之一。按照萨满灵魂观念,人死后灵魂各自有其归宿,或升天或归山或入地界。迟子建在《逝川·跋:雪中的炭火》中说:“我觉得无论是生命还是创作都应该呈现那种生命的自然状态,裹挟着落叶,迎接着飞雪,融汇着鱼类的呜咽之声,平静地向前,向前,向前……”在鄂温克人的生存意识中,生命是神灵给予的,神灵有权决定何时把他们收回,我们需要做的只是平静温和地接受命运的安排。信仰萨满教的北方先民认为,自然界万事万物,包括人类本身之所以存在与活动,其根源都是具有不死的灵魂,这些灵魂共同存在于宇宙间,还可以相互转移,这些都是由生灵主宰和管理的。所以迟子建笔下的死亡不是令人恐惧的,而是圣洁的,更像是一种超脱和净化,是生人与“灵”动人心魄的直接交流。小说中写祖父死去时,额格都阿玛成为萨满。拉吉达死于暴风雨时,妮浩生下男孩。妮浩每成功救活一个人,自己的孩子就会失去了生命。大家都在为金得准备婚礼时,金得却上吊自杀了。氏族酋长过世的同时维克特和柳莎举行了婚礼。祖先神玛鲁王在冬天老死了,春天一只白花的母鹿产下一个雪白的小鹿,新玛鲁王诞生了。迟子建在小说中写道:“按道理说,我们氏族的酋长死了,婚礼时应该推迟的,但我想生命就是这样,有出生就有死亡,有忧愁就有喜悦,有葬礼也要有婚礼,不该有那么多忌讳。”
《额尔古纳河右岸》不仅向读者叙述了鄂温克民族百年的苦难历史,还向我们充分展示了鄂温克巫文化的丰富性、神秘性和多样性。人类中心主义越试图成为自然的主宰就越会遭受自然的惩罚,鄂温克族人企图借助信仰维系部落生存,但连这起码的生存权利最后也被文明进程所打破甚至吞噬。通过作品的叙述我们深感鄂温克巫文化面临失传的危险,妮浩或许是鄂温克族最后一个萨满,因为大部分鄂温克人到布苏居住了,该诞生的新萨满没有出现,或许鄂温克族的民族文化传承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消失。无论是在文学角度还是在民俗文化学或者是宗教角度,迟子建都通过作品传达出了对于萨满文化及鄂温克民族文化在传承方面的忧虑。
参考文献:
〔1〕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5.8.
〔2〕迟子建.当代作家选集丛书—迟子建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208.
〔3〕於可训.主持人的话[J].小说评论,2002,(2):27.
〔4〕迟子建.寒冷的高纬度——我的梦开始的地方[J].小说评论,2002,(2).
〔5〕摩尔根.古代社会[M].商务印书馆,1977.162.
(责任编辑 王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