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周作人的“儿童文学”观念的发生
——以美国影响为中心*
2015-01-21朱自强
朱自强
(中国海洋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青岛 266100)
论周作人的“儿童文学”观念的发生
——以美国影响为中心*
朱自强
(中国海洋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青岛 266100)
正如中国社会的现代化是外源型一样,中国儿童文学的发生也受到西方的直接影响。作为中国儿童文学理论的奠基人——周作人的儿童文学观的建构过程中,就可以清楚看到来自美国的影响。这些影响可以大致归纳为两个方面:一是周作人借鉴以斯坦利·霍尔为代表的美国儿童学的观点,“主张儿童的权利”,强调“儿童在生理心理上”“和大人有点不同”,进而发展出“顺应自然,助长发达,使各期之儿童得保其自然之本相”这一“儿童本位”的儿童文学观;二是直接借鉴麦克林托克、斯喀特尔等美国学者的应用研究成果,从小学校的文学教育的角度论述儿童文学,呈现了更加完整的儿童文学的文体面貌。周作人从美国的儿童学和小学校的文学教育研究中接受的影响,在其“儿童本位”的儿童文学观中,发挥着十分核心、十分重要的作用。
周作人;儿童文学;美国;儿童学;文学教育
在中国的儿童文学学术界,儿童文学是“古已有之”,还是“现代”文学,一直存在着巨大的争议。至今为止的争论,基本都是想指认所谓儿童文学作品是在哪个时代出现的。争论双方都把儿童文学当做一个像石头那样的客观“实体”,如果它存在,就明明白白地摆在那儿,人人都应该看得见、摸得着。其实,这种思维方式具有本质主义的色彩。我现在想确立的是一种建构主义的本质论,即主张儿童文学不是一种具有自明性的客观实体,而是一个在历史中被建构的观念。持着这种建构主义的本质论来讨论儿童文学的起源问题,要做的工作就不是寻找作为一块“石头”的儿童文学存在于历史的何处,而是考察作为一种历史观念的儿童文学在人们的意识中的形成过程为何形。
周作人是中国儿童文学理论的先驱和奠基人。可以说,考察周作人的“儿童文学”观念的发生过程,能够使我们看到中国的“儿童文学”观念发生的主要源头。本文在作这样的考察时,将以周作人所接受的美国影响为中心来展开论述。
一、从“奇觚之谈(Marchen)”到“儿童之文学”
乔纳森·卡勒在《文学理论入门》中说:“如今我们称之为文学的是25个世纪以来人们撰写的著作,而文学的现代含义才不过200年。1800年之前,文学(literature)这个词和它在其他欧洲语言中相似的词指的是‘著作’,或者‘书本知识’。”[1](P22)乔纳森·卡勒指出的是文学(literature)一词含义的历史演变。周作人的文学概念的形成就有着西方文学概念的直接影响。
周作人于1908年发表的《论文章之意义暨其使命因及中国近时论文之失》一文,是对他的文学观的最早梳理。那时,周作人不是以“文学”,而是用“文章”来指称“literature”:“原泰西文章一语,系出拉体诺文Litera及Literatura二字,其义杂糅,即罗马当时亦鲜确解。”[2](P94)周作人已经了解到literature一词含义甚广:“且若括一切知识,凡传自简册者悉谓之文章,斯其过于漫延而无抉择,又可知已。”[2](P94)周作人指出这种“文章”(文学)观的三个“缺点”之后,介绍“美人宏德(Hunt)之说”:“宏氏《文章论》曰:‘文章者,人生思想之形现,出自意象、感情、风味(Taste),笔为文书,脱离学术,遍及都凡,皆得领解(Intelligible),又生兴趣(Interesting)者也。’”[2](P96)周作人认为,宏氏观点“言至简切,有四义之可言”,并对其“四义”进行了“敷陈”。
周作人的这篇文章的重要之处,在于其初步形成的具有变革意志的文学观念里,已经包含着儿童文学这一要素:“以言著作,则今之所急,又有二者,曰民情之记(Tolk-novel)与奇觚之谈(Marchen)是也。盖上者可以见一国民生之情状,而奇觚作用则关于童稚教育至多。”[2](P115)周氏所谓“奇觚之谈(Marchen)”中的“Marchen”应为德语“Märchen”之误。所误应该不在周氏而是手民,因为在后来的《童话研究》一文中的表记是“Märchen”。德语的Märchen即是格林童话那样的作品,现通译为“童话”,周氏译为“奇觚之谈”,大体不错。
《论文章之意义暨其使命因及中国近时论文之失》一文表明,早在1908年,Märchen(童话)就已经是周作人所阐释的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该文中,周作人将“奇觚之谈(Märchen)”与“童稚教育”联系在一起,透露出其最初的儿童文学意识就重视儿童文学的实践功用。
1912年10月2日的周作人日记里有这样一句:“下午作童话研究了”。在中国儿童文学历史上,这是值得记忆的时刻。正是在这篇用文言写作的论文里,周作人明言:“故童话者亦谓儿童之文学。”其论述的依据是,“足知童话者,幼稚时代之文学,故原人所好,幼儿亦好之,以其思想感情同其准也。”[2](P265)虽然孙毓修于1909年发表的《〈童话〉序》一文,出现了“童话”、“儿童小说”这样的表述,但是,“儿童之文学”的说法仍然是一个进步。
周作人在1913年发表的《童话略论》中,再一次论及“儿童之文学”:“童话者,原人之文学,亦即儿童之文学,以个体发生于系统发生同序,故二者感情趣味约略相同。”[2](P279)值得注意的是,在此文中,周作人第二次依据复演说,明确地将“原人之文学”的“童话”与“儿童之文学”的“童话”联系在了一起。
周作人自己说:“民国初年我因为读了美国斯喀特尔(Socudder)麦克林托克(Maclintock)诸人所著的《小学校里的文学》,说明文学在小学教育上的价值,主张儿童应该读文学作品,不可单读那些商人杜撰的读本,读完了读本,虽然说是识字了,却是不能读书,因为没有养成读书的趣味。我很赞成他们的意见,便在教书的余暇,写了几篇《童话研究》、《童话略论》这类的东西,预备在杂志上发表。”[3](P310)考察《童话研究》、《童话略论》等论文内容,里面的确显示出周作人将“童话”(儿童文学)运用于教育的意识和主张,但是,将其归为来自美国斯喀特尔、麦克林托克诸人的影响,有可能是周作人自己记忆有误。查他的日记,麦克林托克的Literatureinelementaryschools一书为1914年3月30日购得,斯喀特尔的ChildhoodinLiteratureandArt为1914年10月11日购得,此时《童话研究》、《童话略论》等文言论文业已完成。目前还没有证据证明周作人以其他方式先期读到过麦克林托克等人的书。
二、从“儿童之文学”到“儿童文学”
儿童文学学术界对于“儿童文学”这一词语(概念)出现于何时何处,似乎一直语焉不详。茅盾在《关于“儿童文学”》一文中曾说过:“‘儿童文学’这名称,始于‘五四’时代。”[4]但也没有具体指出最早的出处。我以为,对“儿童文学”出处的探寻,关系到儿童文学理念的形成历史,是一项很有意义的学术工作。
在周作人的著述中,“儿童之文学”最早出现于1912年写作的《童话研究》一文,八年以后,在《儿童的文学》一文中,出现了“儿童文学”这一词语。在我的阅读视野中,《儿童的文学》不仅是第一篇最为系统地论述儿童文学的论文,而且还应该是中国首次出现“儿童文学”这一概念表述的文献。
周作人在《儿童的文学》中说:“据麦克林托克说,儿童的想象如被迫压,他将失了一切的兴味,变成枯燥的唯物的人;但如被放纵,又将变成梦想家,他的心力都不中用了。所以小学校里的正当的文学教育,有这样三种作用:(1)顺应满足儿童之本能的兴趣与趣味;(2)培养并指导那些趣味;(3)唤起以前没有的新的兴趣与趣味。这(1)便是我们所说的供给儿童文学的本意,(2)与(3)是利用这机会去得一种效果。”[5](P275)麦克林托克说的话,由于到“他的心力都不中用了”这里用了句号,所以,我一直为“三种作用”是麦克林托克的观点,还是周作人的原创而踌躇不决,后来,在郑振铎的《儿童文学的教授法》[6]一文中,读到了这样的介绍——“在Maclintock所著《小学校的文学》一书里,他以为教授儿童文学有三个原则,一要适合儿童乡土的本能的趣味和嗜好,二要养成并指导这种趣味和嗜好,三要引起儿童新的或已失去的嗜好和趣味。”这才知道“三种作用”是麦克林托克的主张。在《儿童的文学》里,周作人第二次使用“儿童文学”一语,也与麦克林托克的著述有关——“麦克林托克说,小学校里的文学有两种重要的作用:(1)表现具体的影象,(2)造成组织的全体。文学之所以能培养指导及唤起儿童的新的兴趣与趣味,大抵由于这个作用。所以这两条件,差不多就可以用作儿童文学的艺术上的标准了。”[5](P279)我由此猜测,周作人在《儿童的文学》里开始使用“儿童文学”一语,很可能是由阅读美国的麦克林托克的著作而得到了直接触发。
在麦克林托克的Literature in elementary schools一书中,的确能够找到周作人和郑振铎介绍的那段话——“In literature then, as in the other subjects, we must try to do three things: (1) allow and meet appropriately the child's native and instinctive interests and tastes; (2) cultivate and direct these; (3) awaken in him new and missing interests and tastes.”应该说,两个人对英文的解读基本是准确的。[7]周作人曾说:“我来到北京之后,适值北京大学的同人在方巾巷地方开办孔德学校,——平常人家以为是提倡孔家道德,其实却是以法国哲学家为名,一切取自由主义的教育方针,自小学至中学一贯的新式学校,我也被学校的主持人邀去参加,因此又引起了我过去的兴趣,在一九二0年十一月二十六日乃在那里讲演了那篇《儿童的文学》。这篇文章的特色就只在于用白话所写的,里边的意思差不多与文言所写的大旨相同,并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3](P310-311)这段话里既有自谦成分,也有记忆不确之处。我以为,在《儿童的文学》里,周作人的新的贡献在于三个方面:第一,更清晰、全面地阐述了“儿童本位”的儿童观的内涵;第二,直接借鉴麦克林托克和斯喀特尔等美国学者的“小学校里的文学”教育的观点,论述了“小学校里的正当的文学教育”的诸问题;第三,从文体的角度,梳理小学校的文学教育的儿童文学资源,呈现了更加完整的儿童文学的文体面貌。
周作人的《儿童的文学》与美国发生了十分紧密的交集。有意味的是,两者的身份都是大学教授,都是面对小学校教育,这样的相同很重要,它可能促成了周作人对麦克林托克等人的观点的直接借鉴,可能决定了《儿童的文学》一文的应用研究意识——从小学校的文学教育的角度论述儿童文学。不过,周作人在儿童文学的属性上从一开始就有清醒的认识。他在《童话研究》一文中说:“盖凡欲以童话为教育者,当勿忘童话为物亦艺术之一,其作用之范围,当比论他艺术而断之,其与教本,区以别矣。故童话者,其能在表见,所希在享受,撄激心灵,令起追求以上遂也。是余效益,皆为副支,本末失正,斯昧其义。”[2](P264)
在《儿童的文学》中,不只是在学术研究的问题意识和思想观点上,周作人受到了麦克林托克等美国学者的著作的影响,在“儿童文学”这一表述上,也似乎是直接的借取。在麦克林托克的Literatureinelementaryschools一书中多次出现了literature for children这一词语。这个词语的意思是专门给孩子的文学,即儿童文学。在斯喀特尔的ChildhoodinLiteratureandArt一书中多次出现了literature for children和books for children这样的词语。在《儿童的文学》一文中,周作人笔下的“儿童文学”很可能直接来自麦克林托克和斯喀特尔笔下的literature for children一语。
三、“儿童本位”的儿童观、儿童文学观与美国的儿童学
其实,周作人在《儿童的文学》一文中明确使用“儿童文学”这一概念时,其“儿童本位”的儿童观已经在民国初年形成,只是散见于多篇文章之中。
在周作人的著述里,最早质疑“成人本位”的儿童观的是《儿童问题之初解》一文。“中国亦承亚陆通习,重老轻少,于亲子关系见其极致。原父子之伦,本于天性,第必有对待,有调合,而后可称。今偏于一尊,去慈而重孝,绝情而言义你,推至其极,乃近残贼。……中国思想,视父子之伦不为互系而为统属。儿童者,本其亲长之所私有,若道具生畜然。故子当竭身力以奉上,而自欲生杀其子,亦无不可。”[2](P246-247)在成人与儿童之关系问题上,第一次提出“儿童本位”则是在《玩具研究一》中:“故选择儿童玩具,当折其中,既以儿童趣味为本位,而又求不背于美之标准。”[2](P322)在《学校成绩展览会意见书》中,进一步提出“赏识”的“儿童本位”观:“故今对于征集成绩品之希望,在于保存本真,以儿童为本位,而本会审查之标准,即依此而行之。勉在体会儿童之知能,予以相当之赏识。”[2](P369)
就在周作人第一次质疑“成人本位”的儿童观的《儿童问题之初解》一文中,他就在倡导“儿童研究”:“凡人对于儿童感情可分三纪,初主实际,次为审美,终于研究。”“第在中国,则儿童研究之学固绝不讲,即诗歌艺术,有表扬儿童之美者,且不可多得。”[2](P247)
1912年时“儿童研究之学”这一说法,很快就在写于1913年的《童话略论》、《儿童研究导言》两文中,为“儿童学”这一表述所取代:“童话研究当以民俗学为据,探讨其本原,更益以儿童学,以定其应用之范围,乃为得之。”[2](P276)“上来所述,已略明童话之性质,及应用于儿童教育之要点,今总括之,则治教育童话,一当证诸民俗学,否则不成为童话,二当证诸儿童学,否则不合于教育,……”[2](P281)“儿童研究,亦称儿童学。以研究儿童身体精神发达之程序为事,应用于教育,在使顺应自然,循序渐进,无有扦格或过不及之弊。”[2](P287)由于未购买霍尔的AspectsofChildLifeandEducation一书之前所写的《童话研究》没有出现“儿童学”这一表述,可以猜测,《童话略论》、《儿童研究导言》似写于购阅AspectsofChildLifeandEducation一书的1913年2月之后。
《童话略论》引入“儿童学”的观点一事值得我们重视。周作人了解的儿童学的研究范围中,是包含童话和儿歌的。他曾说:“美国儿童学书,自体质知能的生长之测量,以至教养方策,儿歌童话之研究,发刊至多,任之者亦多是女士,儿童学祖师斯丹来诃尔生于美国,其学特盛……”[8](P498)周作人将“儿歌童话之研究”也归诸“儿童学”,可见其儿童文学研究直接受到美国的儿童学,特别是斯坦利·霍尔的儿童学的影响。
前面介绍到的《儿童问题之初解》一文的主旨之一,是在人格权利上为儿童主张与成人的平等,而《儿童研究导言》的主旨则在于揭示儿童在心理、生理上与成人的不同。周作人于1912年、1913年提出的这两点主张,就是他后来的“儿童本位”论——中国的“儿童的发现”的两个逻辑支点。而这两点主张,都与美国的儿童学有关。
“以前的人对于儿童多不能正当理解,不是将他当作小形的成人,期望他少年老成,便将他看作不完全的小人,说小孩懂得什么,一笔抹杀,不去理他。现在才知道儿童在生理心理上虽然和大人有点不同,但他仍是完全的个人,有他内外两面的生活。这是我们从儿童学所得来的一点常识,假如要说救救孩子,大概都应以此为出发点的。”[9](P212)周作人所说的“一点常识”,正是他在《人的文学》、《儿童的文学》等新文学的重要理论文献中表述的“儿童本位”的儿童观,这一儿童观是他所主张的“人的文学”和“儿童的文学”的思想根基。
在《儿童研究导言》中,出现了美国的儿童学。儿童学“今乃大盛,以美国霍尔博士为最著名,其研究分二法。一主单独,专记一儿之事,自诞生至于若干岁,详志端始,巨细不遗,以寻其嬗变之迹。一主集合,在集各家实录,比量统计,以见其差异之等。”[2](P288)周作人的这些介绍与斯坦利·霍尔的工作似乎是相符合的。应该说,他对斯坦利·霍尔有相当的了解。这些了解至少是来源于斯坦利·霍尔的AspectsofChildLifeandEducation一书(周作人将其译为《儿童生活与教育的各方面》)。查周作人日记,AspectsofChildLifeandEducation一书为1913年2月1日从相模屋书店邮寄至绍兴家中。此后,自当月21日,日记中连续6次记载阅读该书。
周作人的“儿童本位”的儿童观,明显接受了儿童学的直接影响:他先是“在东京时,得到高岛平三郎编的《歌咏儿童的文学》及所著《儿童研究》,才对于这方面感到兴趣,……”[3](P539)吴其南曾认为“儿童本位”中的“本位”一语是金融学语汇,其实是不对的。我说周作人使用的“儿童本位”来自于日语语汇,是有事实依据的。高岛平三郎所著《应用于教育的儿童研究》(即周作人所说的《儿童研究》)一书的目录和正文里,都出现了“儿童本位”一语,完全可以猜想,周作人所用“儿童本位”这一表述,很可能就来自高岛平三郎的这部著作。
根据周作人的著述,他得之于美国的斯坦利·霍尔的儿童学的资源当更多。周作人的著述中,至少七次论及斯坦利·霍尔及其儿童学。如按照发表的年代顺序细加琢磨,前面都是积极地汲取姿态,而到了后来,则是对中国难以引入儿童学这一状况渐渐失望了。这正与中国社会在五四以后的复辟式“读经”有关。比如,1934年,他在《论救救孩子——题〈长之文学论文集〉后》一文中说:“听说现代儿童学的研究起于美洲合众国,斯丹莱霍耳博士以后人才辈出,其道大昌,不知何以不曾传入中国?论理中国留学美国的人很多,学教育的人更不少,教育的对象差不多全是儿童,而中国讲儿童学或儿童心理学的书何以竟稀若凤毛麟角,关于儿童福利的言论亦极少见,此固一半由于我的孤陋寡闻,但假如文章真多,则我亦终能碰见一篇半篇耳。据人家传闻,西洋在十六世纪发见了人,十八世纪发见了妇女,十九世纪发见了儿童,于是人类的自觉逐渐有了眉目,我听了真不胜歆羡之至。中国现在已到了那个阶段我不能确说,但至少儿童总尚未发见,而且也还为曾从西洋学了过来。”[10](P413)在文中,周作人认为,要想“救救孩子”,就“要了解儿童问题”,“须得先有学问的根据,随后思想才能正确”。[10](P413)周作人在批判了成人社会对儿童的“旧的专断”和“新的专断”之后,深为遗憾地说:“中国学者中没有注意儿童研究的,文人自然也同样不会注意,结果是儿童文学也是一大堆的虚空,没有什么好书,更没有什么好画。”[10](P414)周作人所指出的“儿童的发现”在中国的不幸命运是符合实情的。
周作人在1945年时曾说:“关于儿童,如涉及教养,那就属于教育问题,现在不想来阑入,主张儿童的权利则本以瑞典蔼伦开女士美国贺耳等为依据,也可不再重述。”[9](P619)周作人明确说“主张儿童的权利”应该以“美国贺耳等为依据”。虽然是日后谈,但是,周作人当年在《儿童问题初解》、《人的文学》、《儿童的文学》等文章中就是这样做的。
在理解儿童与成人的不同的生理心理方面,周作人也从以研究儿童心理发展为特色的美国儿童学中得到了启蒙。值得关注的是,周作人总结出的“应用于教育,在使顺应自然,循序渐进,无有扦格或过不及之弊”这一儿童学的教育理念,直接转化成了他的儿童文学的理念——“今以童话语儿童,既足以餍其喜闻故事之要求,且得顺应自然,助长发达,使各期之儿童得保其自然之本相,按程而进,正蒙养之最要义也。”[2](P279)“顺应自然,助长发达,使各期之儿童得保其自然之本相”,这是周作人的“儿童本位”的儿童文学观的思想核心。他的这一思想理念对于中国儿童文学的健康发展极为重要。在中国儿童文学的历史上,每当出现违反这一思想理念的“逆性之教育”风潮,周作人常常会挺身而出,猛烈批判:“但是近来见到《小朋友》第七十期‘提倡国货号’,便忍不住要说一句话,——我觉得这不是儿童的书了。无论这种议论怎样时髦,怎样得庸众的欢迎,我以儿童的父兄的资格,总反对把一时的政治意见注入到幼稚的头脑里去。”[11](P192)“旧礼教下的卖子女充饥或过瘾,硬训练了去升官发财或传教打仗,是其一,而新礼教下的造成种种花样的信徒,亦是其二。我想人们也太情急了,为什么不能慢慢的来,先让这班小朋友们去充分的生长,满足他们自然的欲望,供给他们世间的知识,至少到了中学完毕,那时再来诱引或哄骗,拉进各派去也总不迟。现在却那么迫不及待,道学家恨不得夺去小孩手里的不倒翁而易以俎豆,军国主义者又想他们都玩小机关枪或大刀,在幼稚园也加上战事的训练,其他各派准此。这种办法我很不以为然,虽然在社会上颇有势力。”[10](P413-414)
四、结语
综上所述,周作人的“儿童文学”观念形成于西方(包括日本)的现代文化进行世界性传播的过程之中。如果仔细索解周作人著述中的儿童文学观念发生的来龙去脉,就会清晰地看到来自美国的具体而微,然而又是重要而深刻的影响。这些影响可以大致归纳为两个方面:一是周作人借鉴以斯坦利·霍尔为代表的美国儿童学的观点,“主张儿童的权利”,强调“儿童在生理心理上”“和大人有点不同”,进而发展出“顺应自然,助长发达,使各期之儿童得保其自然之本相”这一“儿童本位”的儿童文学观。二是直接借鉴麦克林托克、斯喀特尔等美国学者的应用研究成果,从小学校的文学教育的角度论述儿童文学,从文体的角度,梳理小学校的文学教育的儿童文学资源,呈现了更加完整的儿童文学的文体面貌。
需要指出的是,来自美国的上述两方面影响是相互交叉的,其原因在于麦克林托克、斯喀特尔等人的儿童文学的文学教育研究,也是以儿童学研究作为立论依据之一的。麦克林托克主张的“小学校里的正当的文学教育”要“(1)顺应满足儿童之本能的兴趣与趣味;(2)培养并指导那些趣味;(3)唤起以前没有的新的兴趣与趣味”,与周作人的“顺应自然,助长发达,使各期之儿童得保其自然之本相”这一儿童文学观念是一脉相通的。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在周作人“儿童本位”的儿童文学观念的形成过程中,来自日本的影响也非常重要。对此,我在《中国儿童文学与现代化进程》一书和《“儿童的发现”:周作人“人的文学”的思想源头》等文章中有所论述。由于本文的写作题旨所限,对日本影响的详细梳理只好暂付阙如了。
[1] (美)乔纳森·卡勒著,李平译.文学理论入门[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
[2] 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卷[M].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3] 周作人.苦茶——周作人回想录[M].兰州:敦煌文艺出版社,1995.
[4] 茅盾.关于“儿童文学”[A].王泉根评选.中国现代儿童文学文论选[C].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89.396.
[5] 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第2卷[M].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6] 郑振铎.儿童文学的教授法[N].时事公报,1922-08-10.
[7] MacClintock, Porter Lander.LiteratureintheElementarySchool,第18页,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07年.
[8] 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第8卷[M].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9] 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第9卷[M].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10] 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第6卷[M].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11] 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第3卷[M].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责任编辑:高 雪
How Zhou Zuoren's Concept of "Children's Literature" Came into Being——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American Influence
Zhu Ziqiang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Ocean University of China, Qingdao 266100, China)
Similar to China's drive for modernization, the emergence and flourishing of children's literature in China has been under the direct influence of the West. The development of the views on children's literature of Zhou Zuoren, founder of the theory of Chinese children's literature, distinctly reflects a direct influence from the United States. This influence is divided into two aspects. First, Zhou Zuoren echoes the American view on children's literature represented by Granville Stanley Hall that "children's rights should be protected" and "children are different from adults physically and psychologically". On this foundation, Zhou develops his child-oriented view of children's literature. This view allows children to grow up through a natural course and guides them when necessary, so that they won't do anything they are not ready for. Second, Zhou Zuoren draws strength from studies of the applications of many American scholarly theories, including those of Porter Lander MacClintock and H. E. Scudder, and reveals more clearly the stylistic features of children's literatur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literary education in elementary schools. The American pedology and studies on literary education in elementary schools exerted a profound influence on Zhou Zuoren, and played a pivotal role in the development of his child-oriented view of children's literature.
Zhou Zuoren; children's literature; America; pedology; literary education
2014-11-12
朱自强(1957- ),男,河南信阳人,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儿童文学研究所所长,主要从事儿童文学和儿童文化研究。
I206.7
A
1672-335X(2015)02-005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