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初遗民诗词中的苏轼意象
2015-01-21罗惠缙
罗惠缙
(吉首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吉首,416000)
民初遗民诗词中的苏轼意象
罗惠缙
(吉首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吉首,416000)
苏轼意象不同于苏轼形象,苏轼意象是由具象的人生经历、亲友、遗物、文学图录等与抽象的文化精神(文学精神、文学人物、人格魅力和文化性格)及与其关联的爱情、友情等构成。因苏轼独特的文化精神影响,苏轼经历、心灵的神通等原因,民初遗民借助淞社、超社(逸社)、须社、沤社、白雪词社等社团雅集、酬唱活动,通过对苏轼生日的追忆,表达了对苏轼狂旷谐适的人格精神、人格魅力和文化性格的崇敬与景仰;通过对苏轼图像、遗物、遗迹的吟咏,表达了对苏轼的崇拜与神往;通过对苏轼兄弟情、友情、爱情诗的唱和,表达对普适的人间情爱的肯认与赞颂。分析苏轼意象为了解文化的苏轼、了解苏轼的文学意义提供了参考。
民初遗民;苏轼意象;东坡生日;东坡笠屐图;苏轼崇拜
“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来自《易·系辞》的这句话成为“意象”一词的源起。引发主观情思的客观景物、激发审美主体感受的客体就是意象。自文学大家苏轼出现后,苏轼意象就成为历代文学接受史研究中的一个重要关目,在民初遗民诗词中,苏轼意象更是一个集中的话题。
一、苏轼意象与文化表现
意象与形象是中西美学关注的一对概念,一般认为,形象指客观事物本身所具有的本质与现象,通过人的感觉器官,借助象征、想象、联想等方式,表现客观事物及对象全貌全形的直观心理的感觉印象,它最直接的方式是呈现人或物的象貌和形状。意象则在关注形象的基础上,更注重审美客体带给审美主体的感受,客观景物引发的主观情思等,故黑格尔在分析抒情诗与造型艺术的表现方式时也注意到“意象”与“形象”的区别。
作为中国文化史中罕见的全才(注:王水照语),苏轼形象被世人津津乐道,林语堂的观点最具代表性:“苏东坡是一个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画家,是伟大的书法家,是酿酒的实验者,是工程师,是假道学的反对派,是瑜伽术的修炼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书,是饮酒成瘾者,是心肠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坚持己见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诗人,是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1]
当然,苏轼意象也不同于苏轼文学意象,苏轼文学意象是指苏轼文学作品中呈现出的能触发读者情思的客观景物,如风云、雨月、梅花、杨柳等自然意象,酒、孤鸿、宫阙等社会意象。
立足于苏轼形象,楔入审美主体感受而成的苏轼意象,涵括广泛,总体由具象的人生经历、亲友、遗物、文学图录等及抽象的文化精神(文学精神、文学人物、人格魅力和文化性格)以及与其关联的爱情、友情等构成,其具体的文化表现集中在三个方面。
一是悠闲自适、旷达的胸襟气度。苏轼64年的生涯,少年声名鹊起,中年夹杂在新党、旧党之间,返京、外放几经折腾,谪黄州、惠州、儋州,致人生大起大落。然而,苏轼慨然面对多舛的命途,随遇而安,悠闲、自适、旷达的胸襟中造就了刚直不屈的风节、洒脱飘逸的气度、淑世精神与虚幻意识并存、狂旷谐适的性格等。①“莫听穿林打叶声”(《定风波》)的潇洒徐行,“青蓑黄箬裳衣”(《调笑令·渔父》)、“酒醒还醉醉还醒,一笑人间今古”(《渔父》)的渔父就是这种胸襟气度的呈现。
二是向慕佛道的坡仙情怀。苏轼与佛道有着深厚的渊源,从“君少与我师皇坟,旁资老聃释迦文”(《子由生日,以檀香观音像及新合印香银篆槃为寿》)的少时,到“物我相忘,身心皆空……一念清净,染污自落”(《安国寺记》)的黄州以及与佛印禅师的深交,再到“我本修行人,三世积精炼”(《南华寺》)的惠州以及因佛而缘的王朝云和“朝云诵偈”等,都显示着苏轼与佛的缘分。与此同时,“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水调歌头》)、“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前赤壁赋》),又揭示着苏轼在屡经挫折的仕途,板滞与欺诈的官场之外,有超然物外的生活态度,出世登仙的想法。苏轼儒、释、道杂糅的思想,形成了典型的坡仙情怀。
三是恭友亲弟风尚的映现。兄弟苏辙、妻子王弗、王润之、爱妾王朝云、好友李公铎、佛印禅师等,是苏轼诗文中最常提及的亲友,苏轼对他们寄寓着无限的怀念、欢悦、真诚或哀伤。
由苏轼独特的文化精神而形成的苏轼意象,为后之文人提供了一个文化符号,吸引着人们不断去记忆、重塑和充实,因此,苏轼意象的具象形态成为后人借物抒情的对象,抽象的形态则成为后人艳羡、膜拜、抒怀、模拟的对象。
二、民初遗民与苏轼意象
《论语》有“信而好古”“好古敏以求”之语,说明孔子对既往知识及古圣的崇拜,受其影响,“托古言事”成为人们惯用的叙事策略,这种叙事策略或许与心理期待相关,“回忆常常会带有很浓厚的情绪,‘追忆’就像‘怀旧’这个词所表达的那样,往事给人带来的往往是一种隔帘望月式的憧憬和向往,时间把许多人们不愿意回忆的东西过滤出去,留下来的总是想象中值得留恋的事情,于是,追忆中的古代往事很美妙,特别是当追忆者对现实不那么满意的时候,对古代的追忆就成了他们针砭现实的一面镜子,这面镜子中显示出来的总是温馨的历史背影”[2]。
作为遗民,他们的“追忆”“怀旧”往往是追溯前代的人物,“明人好说‘宋’;明清易代之际,更以说宋为自我表述。这也是遗民史通常的叙事策略。明清之际是宋遗民发现时期……遗民对其历史叙述的直接参与,丰富了遗民史的意义。此后则有民初对明遗民的再度‘发现’”[3]。这里重点强调了明遗民对宋遗民的“发现”及存在感,事实上,民初遗民不仅“发现”了宋遗民、明遗民,还发现了白居易、苏轼等身份相类的人物。
苏轼进入民初遗民诗词,并且以苏轼意象的形态出现,主要集中在淞社、超社(逸社)、须社、沤社、白雪词社等遗民文人社团的雅集、酬唱活动中,在相应人物的诗文词集中也有记录。
当然,民初遗民关注苏轼意象,带有选择性,主要集中在东坡生日、东坡笠屐图、岐山岁末诗三首、《聚星堂雪》、“朝云诵偈图”等,此外,“郎注苏集”“施注苏诗”,东坡像,常州东坡公园的洗砚池、舣舟亭、顾塘桥孙氏馆(即藤花旧馆)等间有涉及。
淞社又叫淞滨吟社,是民国初年周庆云、刘承干等人模仿“月泉吟社”在上海创办的一个遗民诗社,淞社自1913年上巳日徐园修禊之始,1925年花朝日第57次雅集活动结束,共存留13年时间。周庆云是淞社主脑人物,围绕周庆云的“晨风庐”还有壬癸消寒会、甲乙消寒会、晨风庐诗歌唱和等文人联谊形式。
超社又名“超然吟社”,癸丑(1913年)二月十二日小花朝日成立于上海静安寺路樊增祥的樊园,到1914年九月九日惠中旅馆登高第十九集和樊山韵,即大体结束。樊增祥为发起人,入社者有瞿鸿禨、陈三立、缪荃孙、吴庆坻、吴士鉴等12人。因樊增祥1914年接受袁世凯的邀请赴北京任参议员、参政,超社社团活动基本结束,1915年,瞿鸿禨重新召集成立逸社。
白雪词社是徐致章等人于1920年在江苏宜兴创办的文人词社,参与者有蒋兆兰、程适、储风瀛、徐德辉、李丙荣等,社集命名为《乐府补题后集》。
须社是戊辰(1928年)夏至辛未(1931年)春,郭则沄、林葆恒、陈曾寿、杨寿枏等流寓居天津的文人结成的词社,社集共100次,1933年刻《烟沽渔唱》(七卷)行世。
沤社是夏敬观、黄公渚二人于1930年九月在上海成立的词社,入社的有朱孝臧、潘飞声、程颂万等29人。
1913年十二月十九日,淞社遗民40余人齐集小有天酒楼庆贺坡公生日,刘炳照、潘飞声、程颂万等题诗为寿。就在同一天,钱溯耆、刘炳照、缪荃孙等又假大观书画社,举行壬子消寒会第五集,为坡公祝生日。两年后的1915年冬,刘炳照、洪尓振、白曾然等为预祝东坡生日,举乙卯消寒会第四集。
1921年东坡生日,逸社陈夔龙等举消寒会第五集即逸社第11集,陈夔龙、冯煦、邹嘉来、余肇康、王秉恩等有社诗。1924年东坡生日,逸社陈夔龙与兄长陈夔麟在寓所花近楼举消寒会,《东坡生日有感,赋呈少石兄并简梦华、尧衢两同年》,再过几天的除夕,陈夔龙又有《除夕放歌,用东坡生日感赋诗韵》
白雪词社辛酉(1921年)十二月十九日于愿息斋浮红石舫作东坡生日,参与的有徐致章、程适、储凤瀛、徐蕴华、储南强等,愿息斋为清徐喈凤(1622—?字鸣岐、竹逸)罢官归阳羡后,息影林泉的书斋名。
须社社友1928年冬以“瑞鹤仙”词牌、《东坡生日》为题举第21次社集,参与填词的有查尔崇、李孺、章钰等,陈宝琛有和词。
庚午(1930)年十二月,沤社招集第四次社集,词牌“东坡引”,程颂万、林葆恒、潘飞声等以苏轼生日为题,陈祖壬、朱祖谋、黄公渚、龙沐勋则以冬日景物或除夕入词。程颂万的词还涉及到题东坡像残石拓本,潘飞声词则涉及到“朝云诵偈图”等内容。
除上述社团外,郑孝胥、陈三立、陈曾寿等在诗文集中均多次题写东坡生日。郑孝胥对苏轼有着无限的敬仰,1890年冬至金陵就有《东坡生日集翁铁梅斋中》诗,1902年有题东坡遗迹诗,《杭州南高峰烟霞洞,东坡尝游处也,寺僧刻岩石为财神,汤蛰仙斥之,易刻坡像,杭人遂题之曰“苏龛”,蛰仙以书报余,且属作诗》,郑氏字苏戡即源于此,光绪31年(1905)郑孝胥又取苏轼“万人如海一身藏”诗,名其书斋为“海藏楼”。民国后,郑孝胥有《郭侗伯招集寒碧簃,为东坡生日,分韵得游字》(1926年)、有《东坡生日聚欢》(1932年)、《东坡生日和仁先韵》(1935年)
1909年陶斋(端方)在京师无闷园举东坡生日雅集,陈三立、陈曾寿分别有《题陶斋尚书京师无闷园东坡生日雅集图》、《陶斋尚书作东坡生日宴集,同人节庵、师曾会张文襄公之葬,亦来京师》诗。至民国,陈三立有《东坡生日,乙庵招集樊园观朱完者所绘东坡画像》,陈曾寿有《闻苏堪作东坡生日,戏赠一诗》(1935年)《东坡生日约治芗、苕雪、嵩儒、鲤门、曼多酒集,鲤门诗先成。以公在儋耳时岁为戊寅,今历十五甲子矣,持较身世,婉而多讽,予亦继作》(1939年)、《东坡生日墨巢约看梅,坐中蔬畦十余年不见矣,别后书来,谓此会不可无诗,漫为长句》(1948年)等。
与东坡生日时间接近的“歧山岁末诗”亦多次被民初遗民提及。
宋仁宗嘉佑七年壬寅(1062)冬十一月,苏轼官陕西凤翔,凤翔不远处就是著名的岐山,此时其弟苏辙(子由)正好患病,除夕临近,家人不能团聚,愁肠渐生:“岁晚相与馈问,为馈岁;酒食邀饮,呼为别岁;至除夜,达旦不眠,为守岁。蜀之风俗如是。余官于岐下,岁暮思归而不可得,故为此三诗(即《馈岁》《别岁》《守岁》三诗)以寄子由。”[4](159)此前也有《病中闻子由得告不赴商州三首》诗歌表明对兄弟生病的牵挂。
淞社及晨风庐遗民以“歧山岁末诗”“聚星堂雪”等为题和诗,如壬子消寒会第六集《和东坡岐山岁末诗三首》,参与者有汪洵、刘炳照、沈焜、朱锟、赵汤、钱溯耆、钱履樛、吴俊卿、缪荃孙、许溎祥、褚以仁、周庆云等。
1921年十二月二十三日,陈夔龙举逸社消寒会,《小除前一日举消寒会第六集即逸社第12集,江楼小酌,拟东坡集中〈馈岁〉、〈别岁〉、〈守岁〉三诗,即用其韵》。陈夔龙、冯煦、沈曾植、邹嘉来、余肇康、王乃征、杨钟羲等有和诗。
须社第22集以“菩萨慢”为词牌咏东坡《岁末三首》,查尔崇、郭宗熙、徐沅、胡嗣瑗、周学渊等分别以《馈岁》《别岁》《守岁》为题和词。
《聚星堂雪》是苏轼元祐六年(1091)“禁用体物语”写的一首七言咏雪古诗,据诗及叙载,“元祐六年十一月一日,祷雨张龙公,得小雪,与客会饮聚星堂。忽忆欧阳文忠作守时,雪中约客赋诗,禁体物语,于艰难中特出奇丽,尔来四十余年,莫有继者。仆以老门生继公后,虽不足追配先生,而宾客之美,殆不减当时。公之二子,又适在郡,故辄举前令,各赋一篇。”[4](1813)秉此意蕴,1913年是日,缪荃孙、周庆云、汪洵、潘飞声、长尾甲、朱锟、施赞唐、褚以仁、沈焜、杨晋、陆树藩、刘承干等人集刘锦藻的“坚匏庵”举壬子消寒会第二集,主题就是《次东坡聚星堂诗韵》。
与咏苏诗相关的还有《次韵王诲夜坐》中“爱君东阁能延客”诗句,据《晨风庐唱和诗存》卷一载,嘉平既望(十二月十六)晨风庐宾主七人,拈东坡“爱君东阁能延客”句分赋,刘炳照、潘飞声、沈焜、王受禄(漱六)、赵汤、许溎祥、周庆云均有联句。
“东坡笠屐图”是又一个苏轼意象,也成了代表苏轼的一个文化符号[5]。周紫芝《太仓稊米集》最早对“东坡笠屐图”有记录,哲宗绍圣四年丁丑(1097年),苏轼从惠州再贬儋州,与当地父老友善,某日访友黎子云,归途遇雨,就近向农民求借箬笠和木屐,此为“东坡笠屐图”之原始。此后费衮《梁溪漫志》、张端义《贵耳集》、明代蒋一葵《尧山堂外纪》均载此事。周紫芝题诗曰:“持节休夸海上苏,前身便是牧羊奴。应嫌朱绂当年梦,故作黄冠一笑娱。遗迹与公归物外,清风为我袭庭隅。凭谁唤起王摩诘,画作东坡戴笠图。”[6]接后,元人吴澄、郑元佑、张昱、钱舜举,明人王鏊、唐寅,清人黄慎、费以耕等都有题画及诗。
“东坡笠屐图”也成为民初遗民的吟咏对象,如钱溯耆有诗句:笠屐图展山斗仰,酹酒江流通肸乡。刘炳照有诗句:笠屐图传公遗像,前钱后沈遥相仿。朱锟有诗句:昔读公遗文,瞻拜笠屐像。王伯恭有诗句:就中笠屐最放颠,意态雄杰神光全,等等。《淞滨吟社集》收录有程颂万的《题东坡笠屐图》诗。
“朝云诵偈图”亦为潘飞声、陈三立等人提及。
据苏轼《朝云墓志铭》载:“东坡先生侍妾曰朝云,字子霞,姓王氏,钱塘人。敏而好义,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绍圣三年七月壬辰,卒于惠州,年三十四。八月庚申,葬之丰湖之上栖禅山寺之东南。生子遯,未期而夭。盖尝从比丘尼义冲学佛法,亦粗识大意。且死,诵《金刚经》四句偈以绝。铭曰:浮屠是瞻,伽篮是依,如汝宿心,惟佛之归。”[7](473−474)关于“朝云诵偈”,苏轼在《答李端叔十首》书信有补充,“朝云者,死于惠久矣。别后学书,颇有楷法。亦学佛法,临去,诵《六如偈》以绝。葬之惠州栖禅寺,僧作亭覆之,榜曰六如亭。最荷夫人垂顾,故详及之。”[7](1542)朝云故事被后世文人记忆,清代瞿佑有《朝云诵偈》诗,蒋士铨在《贺新郎》(58首)、《齐天乐》(6首)词中都讲到朝云及东坡,道光年间岭南画坛名家苏六朋内室余菱画有《朝云诵偈图》,描绘席地而坐、抚弄琴弦诵偈的朝云。
前引沤社庚午(1930)年十二月东坡生日集丰乐园,潘飞声就有题《朝云诵偈图》词。陈三立在读完王乃征(字聘三,号病山)的《亡姬兰婴小传》后,有《病山成〈亡姬兰婴小传〉,题其后》(二首),其一则涉及东坡和朝云:“吹帷兰气断氤氲,诵偈余音不可闻。差似学书兼学佛,东坡海上悼朝云。”[8]
“郎注苏集”指宋光宗绍熙二年(1192)郎晔的《经进东坡文集事略》,这是关于苏轼文章的最早选本。1915年冬刘炳照、洪尓振、白曾然等为预祝东坡生日,以题张适园所藏“郎注苏集”,举乙卯消寒会第四集。民初藏书家张适园(张钧衡字石铭,号适园主人)收藏有“郎注苏集”,此本为季沧苇藏书,曾归张金吾爱日精庐,后为张均衡所得,足与施王诗注鼎峙,洵海内孤本也。季沧苇即季振宜(1630—?字诜兮,号沧苇),明末清初泰兴人,著名藏书家、版本学家、校勘家,编有《延令宋版书目》(又名《季沧苇书目》)。张金吾(1787—1829,字慎旃,号月霄),江苏常熟人,著名藏书家、版本学家、刻书家,有《爱日精庐书目》《藏书志》等。
咏“郎注苏集”的还有1921年东坡生日逸社陈夔龙等举消寒会第五集即逸社第11集,缘起为“雪程廉访出示宋郎晦之手注苏文案”,据诗题载:坡诗注家尚多,注文者绝鲜,此编乃系孤本中,更数代幸而仅存,爰赋诗以张之。雪程即王秉恩(1845—1928)字息存、雪程、雪澄,号茶龛,四川华阳人,曾官广东提法史、广东按察使等职,清末藏书家、书法家。
“施注苏诗”是指南宋嘉定六年(1213)由施元之、顾禧注,施宿补注的第一部苏诗编年体注释本《注东坡先生诗》,该书经毛晋、宋牧仲、翁方纲等藏书名家递嬗得到,最后归清末袁思亮所有,袁氏藏书楼不幸失火,赖上苍护佑,书只轻微损伤,此即“焦尾本”《注东坡先生诗》。禇稚昭(褚成昌字稚昭,杭州人,曾官华州知州)亦有“施注苏集”,为丁氏八千卷楼嘉惠堂《详批施注苏集》旧藏本。
此外,还有与东坡相关的画像被民初遗民记忆,如1913年淞社社集,周庆云献出逃虚阁旧藏东坡小像。庚午(1930)年十二月沤社第四次社集,程颂万等咏东坡像残石拓本,石为况夔笙于平山堂访得,后归陶斋,有“舒亶谒在”四字二行,其上文全缺失,像存上半。
另外,与坡公有缘的还有周庆云、杨晋、吴庆坻等。
周庆云字景星,号湘舲,别号梦坡,“梦坡”名来源于梦缘苏轼。据年谱载:光绪22年(1896)“十月十五日夜,忽梦苏文忠公,与十年前所得蕉叶白砚背镌之像,面目正同,晤对间似曾相识。叩以‘山水何处最胜?’答曰,‘金焦雄浑’,醒而识之,遂署‘梦坡’。”[9]杭县人杨晋(原名杨临,字拜苏,又字仲庄、仲斋、诵庄)曾得苏轼像,故名其居为“拜苏楼”;吴庆坻曾典试蜀中,有《谒三苏公祠诗》。
与苏轼相关的建筑,提及最多的为常州东坡公园的洗砚池、舣舟亭、顾塘桥孙氏馆(即藤花旧馆)等,刘炳照诗有载注。
民初遗民关注苏轼、关注苏轼意象,构成原因十分复杂,总体离不开两点:一是因为苏轼是一种独特的文化精神象征,他坎坷苦难的人生经历、豁达乐观的胸襟气度、刚柔相济的人格精神、才性兼备的艺术成就,带给后人无限的慨叹;其次是民初遗民与苏轼经历的相类及心灵的神通,苏轼虽非遗民,但其曲折与复杂的经历,与历经清民更替的民初遗民类似,因之而来的是苏轼所遭受的精神创伤,正好成为民初遗民表达情感的借口与寄托,尤其是民初遗民的隐逸情怀与苏轼中晚年出世之想,有着高度的神通,心灵相通,惺惺相惜。
三、民初遗民诗词苏轼意象之呈现
民初遗民选择东坡生日、东坡笠屐图等苏轼意象的具体情形,但表达的内蕴意义还是苏轼意象的文化学意义,它超越于具象的单个方面,以总体、综合形式出现。苏轼意象主要呈现在三个方面:
(一) 借对苏轼生日的追忆,表达对苏轼狂旷谐适的人格精神、人格魅力和文化性格的崇敬与景仰
生日习俗是古代中国、希腊、罗马、基督教世界的一种记忆传统。隋初以来就有文人、学者如颜之推、封演、洪迈等在笔记、札记中作了相应记述。顾炎武《日知录》指出:“生日之礼,古人所无……此礼起于齐、梁间,逮唐宋以后,自天子至于庶人,无不崇饰此目,开筵召客,赋诗称寿,而于昔人反本乐生之意去之远矣。”[10]顾炎武认为生日庆奠的本意是“反本乐生”。今人吕思勉在考证《隋书·高祖纪》仁寿三年诏书后指出,“是为帝王诏旨自言生日之始,然尚出于追念劬劳之意。”[11]肯定生日之意在“追念劬劳”。
“反本乐生”与“追念劬劳”两者的结合正好切合了民初遗民对苏轼生日及生平而蕴发的苏轼意象的感慨与纪念。
苏轼一生面临出处和生死两大课题,夹杂在新党、旧党的政治漩涡中,折冲于返京、外放的人生困境中,徘徊于出世与入世的矛盾中,在希冀、失落、奋厉与抗争中,用诗、文、辞、赋等抒写他的隐忍、豁达与闲适,这种狂、旷、谐、适的人格精神、人格魅力和文化性格,引发了无数后人对他的敬仰、崇拜与钦敬,故刘永济先生在评析《定风波》之后也感慨说:“盖有学养之人,随时随地,皆能表现其精神。东坡一生在政治上之遭遇,极为波动,时而内召,时而外用,时而位置于清要之地,时而放逐于边远之区,然而思想行为不因此而有所改变,反而愈遭挫折,愈见刚强,挫折愈大,声誉愈高。此非可幸致者,必平日有修养,临事能坚定,然后可得此效果也。”[12]
关注社会风云而欲积极参与政治生活却被时代疏远的民初遗民,与内召、外用,置于清要、放逐边远的苏轼有着相同的情景,于是,苏轼便作为一个极好的精神寄托而被民初遗民记忆、景仰,在诗文词中少不了对苏轼的赞赏。
1913年东坡生日,晨风庐壬子消寒会第五集,太仓钱溯耆有诗二首,第一首便代表了民初遗民对苏轼的思想情感。
坡老一去八百年,至今诗卷长留传。生前魔蝎婴谤毁,殁后崇拜如神仙。历代名臣不胜数,寂寂青山一抔土。胡公独有此千古。[13]
以坡公生日起笔,以一生磨砺为叹,以一生千古为结。
1913年东坡生日,刘炳照参与淞社社集和晨风庐消寒会,淞社社集有《东坡生日集小有天酒楼,赋诗为寿》诗,共25联,晨风庐消寒会集有14联长诗,两诗内容基本相同,如淞社社集诗:
公生丙子今癸丑,八百年来名不朽。
淞社主宾四十人,齐爇心香为公寿。
周子与公有夙缘,灵峰纪梦赋新篇。
杨子藏公笠屐像,高悬素壁证诗禅。
褚公携公遗集至,诗卷长留诗注传。
吴公昔年持蜀节,谒公崇祠读遗碣。
或先我公廿日生,或后十日弧矢设。
眉山宗派众服膺,补梅庵中往事说。
我年比公一岁多,我才比公万分拙。
我家乃公流寓乡,公殁孙馆籐香灭。
洗砚池涸宝墨存,舣舟亭圮寒流咽。
衮衮诸公避地来,海滨坛坫喜重开。
去年置酒介眉寿,大观楼上共传杯。
今年群贤少长集,寿筵仍许相追随。
溯公生当北宋世,奇才一语感先帝。
召对便殿恩遇隆,金莲撤炬送归第。
才大为用自古难,况有签王相排挤。
初贬黄州后儋州,一生邅回甘废弃。
南归愿买阳羡田,闲居未遂终老计。
相传奎宿降生公,神归天上光熊熊。
我虽生公千载后,命宫魔蝎将毋同。
读公遗集拜公像,公傥感格来梦中。
愿公梦中传彩笔,妙高台上德云霱。
灵气潜通小友天,座中诗老皆逢吉。
虽无香盤拄杖献公前,但愿白发年年为公作生日。[14]
全诗以坡公生日总起,以坡公生日总结,共分四层:第一层写对苏轼的仰慕与崇敬之情;第二层铺写与坡公有缘的淞社同仁:缘梦名“梦坡”的周庆云、“拜苏楼”主杨晋、详批施注苏集的禇稚昭、《谒三苏公祠诗》的吴庆砥;第三层是对苏轼身世、遭遇以及与之相关的生活建筑、遗迹的感慨,且表达了对买田阳羡、闲居未老的旷达闲适生活的艳羡;最后一层从历史回到现实,抒写“但愿白发年年为公作生日”的期待。
(二) 借苏轼图像、遗物、遗迹的吟咏,表达对苏轼的崇拜与神往
大众心理学表明,自人类出现以来,人们便有对自然、图腾、神灵、英雄等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的崇拜心理,崇拜心理作为人们的精神支柱,是要补充现实中的不足。
苏轼作为一个文化符号,被宋以后的历代文人崇拜,而借物崇拜是最直接、最能形神合一的表达方式。在苏轼意象中,最常见的借物对象就是与苏轼相关的图像、遗物、遗迹等,其中以“东坡笠屐图”为经典。
参与作坡公生日的民初遗民几乎都有关于“东坡笠屐图”的诗句,其中,擅书、画、诗的程颂万有专题《东坡笠屐图》的诗歌,前有序言交代了笠屐图的渊源。
癸丑东坡生日,淞社饮集,展宋石门旭画,自题八十一翁万历辛丑梦春写。旧藏翁学士苏斋题云:距东坡在儋耳借农家笠屐访黎子云之岁五百又四年,后一百八十三年归苏斋,在乾隆四十九年甲辰冬,迄今又一百三十年矣。像藏杭州杨诵庄家。
正三标学人,厥室与苏共。下符金石契,
上袭风雅衷。壁觏两东坡,画者朱与宋。
星移过八百,神采隃飞动。兰嵎仿龙眠,
卷袖知谁重。石门图笠屐,妙迹圣所纵。
行岩睨海鳄,引袖拂天凤。眸珠炯潜星,
髯戟曩细综。侹蟠杖以坚,尘祛掺无缝。
秀撼眉山眉,神惺梦婆梦。衣深蜡齿弱,
箬败雨点冻。飘带伛以舒,冲泥足娄㚇。
舆毋门生舁,伴罕农家送。失路麻冥蒙,
忘归羽偬倥。天荒儋耳低,雪匪山阴冻。
新怀黎子云,旧党孔武仲。一落翁斋头,
觊补石门颂。殳社明画师,缣题古欢供。
援笔气已吞,写神心罔恫。俄惊坡来前,
诧被旭所弄。鬻残三百年,伸卷益骇众。
方今古学湮,畴复诗灵控。海祲翳雕甍,
皋维失桢栋。嘉晨遘皇览,宾宴发奇讽。
真一竞松醪,元修征菜蕻。胾花猪登俎,
鳆鱼糟别瓮。有天一廛居,观海百珍贡。
阴尽复酹坡,嘘唏言益痛。乾隆文物墟,
元祐党诬哄。嗜善虽无宁,宝苏故何用。
公其掀髯笑,兹会犹凿空。三万六千觞,
吾宁与天讼。[14]
宋旭(1525—1606)字初旸,号石门、天池发僧、景西居士,明代后期著名画僧。朱之蕃(1548—1624)字符介、元介,号兰嵎、定觉主人,明代大臣、著名书画家。
全诗围绕宋、朱的“东坡笠屐图”展开,前三联交代渊源,第四至十七联摹写了朱与宋画中苏轼的形态,眸珠、髯戟、蟠杖、飘带等字眼表现了苏轼的神态与狂放、闲适。第十八至三十联由描写转为抒情、议论,慨叹苏轼的生平、境遇。最后二联抒发了对苏轼的颂祝。
程颂万还有《东坡生日社集,题东坡像残石拓本》词,亦是描慕东坡像。
冰花攙石腻,神朗鬓眉异,坡公外更何人似,上题舒亶字,上题舒亶字。眉山十载,平山本事,壁书龙蛇倏三至,元丰已未忘题识,公年刚四四,公年刚四四。[15]
程颂万笔下的“东坡笠屐图”、东坡像并不纯是一幅图片,而是情物相连的媒介,对苏轼的崇拜是借助外在的形态——“东坡笠屐图”、东坡像,与内在的神态——苏轼人生、际遇、精神的崇拜与敬仰,两者的结合而完成的。
而这种借物对象还有“施注苏诗”、洗砚池、舣舟亭、藤花旧馆等,如刘炳照有“郎注苏文陈座右,墨华芳溢瓣香虔”“紫藤花枯殉公亡”“亭名舣舟池洗砚”等诗句,表达了对此类苏轼遗物的留念。
(三) 借苏轼对兄弟、亲人的情感抒发,表达对普适的人间情爱的肯认与赞颂
“歧山岁末诗”牵挂着兄弟情,“爱君东阁能延客”、《聚星堂雪》诗牵挂着友情,《朝云墓志铭》及“朝云诵偈图”牵挂着爱情,这些朴实的人间情爱,是苏轼精神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苏轼丰富的人格魅力的组成部分,作为永恒的文学主题和苏轼文学精神遗产,民初遗民一如既往地肯认与赞颂。
如汪洵的次韵“歧山岁末诗”(馈岁):
祭诗清酒饯,迎年辛盘佐。交际礼足珍,食品馈非货。嗟我甘寂寞,日月积老大。世界鱼龙惊,岁晚沧江卧。亲朋相慰藉,时旨纷列座。糗饵及粉酏,乡味出新磨。中泽听哀鸿,佳节无心过。分惠病未能,阳春唱难和。[16]
诗歌既提及到清酒、辛盘、糗饵、粉酏等与馈岁相关的物品,但又落脚到佳节中的“亲朋相慰藉”,与苏轼的岁末情感一致。当然,汪洵等遗民的情感略有异趣,故有“中泽听哀鸿,佳节无心过”等感慨。
与陈三立“东坡海上悼朝云”诗句一样,潘飞声的《东坡生日集丰乐园,题〈朝云诵偈图〉》也是借咏朝云咏东坡:
玉纤留片影,还窥晚妆靓。金经一卷看才竟,六如声细静,六如心猛醒。 丹成去岭海,粉脂犹剩,但谁见,风鬟整,独怜画里无人并,唤他禅意定,唤他尘梦醒。[15]
潘飞声的词表面看是为朝云而写,联系《金刚经》梦、幻、泡、影、露、电六如,联系苏轼《悼朝云诗并引》等,可以看出作者在描述似有似无、变化无常的人生,禅意与尘梦、声静与心醒的矛盾中,对人间温存的肯定。
苏轼意象有着丰富、深厚的文化内涵与文学意义,民初遗民因经历、心境、情感倾向等因素,仅关注苏轼意象中的东坡生日、东坡笠屐图等,这种选择性表达,虽不足以诠释苏轼意象的全部,但此类做法至少为后人了解文化的苏轼、了解苏轼的文学意义提供了参考。
注释:
① 王水照、周先慎、刘尊明、杨胜宽、张惠民、高卫红、姚华等有关于苏轼文化精神和文化人格探讨的著作或论文,此处借用王水照《苏轼的人生思考和文化性格》(《文学遗产》1989年第5期)的观点。
[1] 林语堂. 苏东坡传(原序)[M]. 北京: 东方出版社,2009: 5.
[2] 葛兆光. 中国思想史(第一卷)七世纪前中国的知识、思想与信仰世界[M]. 上海: 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 6.
[3] 赵园. 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M].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274−278.
[4] 苏轼. 苏轼诗集[M]. 北京: 中华书局,1982.
[5] 杨义. 文学的文化学和图志学问题[J]. 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7(1): 86−87.
[6] 周紫芝. 太仓稊米集[C]// 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41册).台北: 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48.
[7] 苏轼. 苏轼文集[M]. 北京: 中华书局,1986.
[8] 陈三立. 散原精舍诗文集[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595.
[9] 周延礽. 吴兴周梦坡(庆云)先生年谱[C]// 沈云龙. 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82辑). 台北: 文海出版社: 28.
[10] 顾炎武. 日知录集释[M]. 黄汝成集释. 上海: 世界书局,1936: 331−332.
[11] 吕思勉. 吕思勉读史札记[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1046.
[12] 刘永济. 唐五代两宋词简析 微睇室说词[M]. 北京: 中华书局,2010: 52.
[13] 周庆云. 壬癸消寒集[M]. 梦坡室(周庆云)民国2年(1913)刻本.
[14] 周庆云. 淞滨吟社集(乙集)[M]. 梦坡室(周庆云)民国4年(1915)刻本.
[15] 沤社词钞[M]. 民国癸酉(1933)年铅印本.
[16] 周庆云. 甲乙消寒集[M]. 梦坡室民国6年(1917)刻本.
Images of Su Shi in the Adherents’ poems in the Beginning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LUO Huijin
(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Jishou University,Jishou 416000,China)
Different from the figure of Su Shi,the image of Su Shi consists of concrete life experiences,relatives and friends,relics,literature catalogues and abstract cultural spirits (literature spirits,literary figures,personality charm,and cultural character) and relative love and friendships. With the help of Songshe,Chaoshe (Yishe),Xushe,Oushe and other poetry clubs,the Adherents in the Beginning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recalled Su Shi’s birthday,expressed the worship and admiration of Su Shi’s broad-minded and adaptive personality,charisma,cultural character through elegant meetings and intercommunion. They also showed their admiration for Su Shi through poems about Su Shi’s relics and images,delivered the accreditation and glorification to mortal love. The analysis of the images of Su Shi would provide references to the study of the cultural and literary meanings of Su Shi.
Adherent’s poems in the Beginning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the images of Su Shi; Dongpo’s birthday; Dongpo with sandals and bamboo hat; the worship of Su Shi
I025
A
1672-3104(2015)05−0175−07
[编辑: 胡兴华]
2015−03−12;
2015−07−09
湖南省教育厅重点项目“民初遗民文人社团与文学演进研究”(13A079)
罗惠缙(1968−),男,湖南隆回人,文学博士,吉首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明清近代文学,文化思想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