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铸
2015-01-20谢友鄞
谢友鄞
陶将军听课
半个多世纪前,东北民主联军的一位长官,在警卫簇拥下逛街,经过桥头茶馆、水陆货栈、车马皮铺、牛羊杂碎老汤馆,在棺材铺前停下。长官招呼:“老板,生意兴隆?”
开棺材铺的小老板,吓白了脸!不久前,上游镇的棺材铺掌柜,遇见一伙兵,问他买卖好?掌柜的谄笑道:“托长官的福,挺好!”掌柜的却被一枪打死,尸体扔进河里,一直漂到下游。小老板花钱求人,把同行打捞上来的,埋了。
长官望着小老板,哈哈笑道:“老板,你这是积德嘛!”
小老板抹去满脸冷汗。
长官问:“这里有一个寺庙书院?”
小老板说:“有有,严先生是院长。”
长官说:“老板,领个路。”
小老板躬着身,一路小跑,带长官来到后镇。
后镇古槐环绕,僻静幽雅,严先生走出来。
长官拱手,自我介绍道:“东北民主联军第七纵队政治委员陶铸,慕名而来,听听先生的课。”
陶铸走进教室,坐在最后一排。他圆脸,胡子拉碴,形象粗犷却掩不住书卷气。他把军帽除下,摆在课桌上,双手撑膝,腰身挺得笔直。
严先生登上讲台,神采飞扬,滔滔不绝,讲蒙族的曹雪芹——尹湛纳希的巨著《泣红亭》;讲蒙族的百科全书《青史演义》;讲在这座寺庙内,曾设立四大学部:哲学学部、时轮学部、秘咒学部、药王学部。时轮学部编撰历书,为清廷钦天部门计算节气时令。药王学部研究蒙医,学徒喇嘛背诵医典,听师父讲解,领悟药理后,攀登高山峻岭采药,每年都有小喇嘛摔死。寺内藏有各种医疗器械、模型,各种族人类的骷髅。学生每天都要摸骨头,将人身上的二百零六块骨骼,一块块反复摸,仔细观察,直到闭上眼睛后,把任何一块骨头的碎片放在手里,能立即辨别出它是人体哪个部位的。蒙医大多是喇嘛出身,喇嘛经过十五年以上的学习,考试合格后,才能取得药士学位。蒙族人管喇嘛和蒙医叫“玛玛”,意思不管你岁数多大,辈分多高,都比你大一辈,备受尊敬……
镇外传来隆隆炮声,老梁尘土簌簌抖落,这里是国、共两军拉锯地带。学识渊博的共产党首领陶铸先生,听得如醉如痴,一动不动。
枪声渐渐密集,吉普车开来了,警卫连长急得团团转,几次扒窗户张望,想闯进教室,忍住了。
直到严先生宣布:“下课。”
学子们“唰”地站起,目送客人先走。严先生陪陶政委走出教室,枪弹在头顶啾啾叫,弹痕撩乱水汪汪蓝天,“啪”,一朵彩花爆炸,阳光耀眼。陶铸眯起眼睛,问:“你是蒙族?”
严先生答:“汉族。”
陶铸怔了怔。
“先生的年龄?”
“二十二岁。”
书院里,战马昂颈嘶鸣,吉普车轰鸣抖颤,陶铸打绑腿的双脚“扑”地磕拢,收腹挺胸,向先生致了个军礼,钻进汽车……
兵临手术室
一架中央航空公司的直升机,在北大坎上空盘旋,青天白日旗依稀可见。下面那个尖顶建筑是教会医院,解放军攻进县城,美国人飞走了。主刀医生在吗?他肯定在手术台前,他有做不完的活,他绝对不会离开。飞机颤抖着,离开北大坎,向南方逃去。
北大坎城留下来。它在广袤的边地上,撑持七百年了。此刻火光冲天,硝烟弥漫,肉搏战逐街逐巷展开,俘虏们被从商号、民宅里赶出来。他们不是国军。国军在北大坎城被困前溜走了,将守城权移交给原住民:留着小胡子的蒙民支队、不伦不类的满族“旗兵”、乘虚而入的汉族土匪。乌合之众麇集在城内,各自为政,各自为战,城门却无人守卫。直到解放军攻进城,死到临头,他们才举着手,汇集到大街上,将长枪、军剌、蒙古刀,一簇簇戳在地上。一匹瘸军马,背上空了,在街上奔丧似的游荡。战俘们蹲在马路边,缩头抄袖,等候遣返。能把他们弄到哪儿去呢?都是本城人,从哪儿赶出来的,还得回到哪儿去。
这时候,只有教会医院死静。太平间的门敞开着,空空落落的,尸体被野狗拖走了。小花园里,石亭、石桌、石凳阴冷凄清,梧桐树上落满了乌鸦。一名解放军军官跨上院部台阶,推开磨砂玻璃门,带领一队战士闯了进去。挂号室、化验室、输液室、婴儿诊室、妇科诊室,都空了;拐上弧形楼梯,二楼病房也空了,看不见医生、护士、患者和家属。廊道尽头是手术室,铁门紧闭,门上方红灯亮着,闪烁出“正在手术”几个中英文字。
解放军军官示意战士们等候在门外,他举起手,要敲门,又犹豫了……
手术室内,主刀医生伛偻着身子,忙活六个小时了,身上血迹斑斑,口罩血迹斑斑,眼睛在镜片后面一片模糊。他的眼泪流下来,手术失败!作为少将军医,他也无力回天。因为已经没有医生、护士们前呼后拥,围住他团团转。他们都溜了。连输血的助手也没有,不,没有血浆了。只有她在他的身边。她没有走。她不会甩下主刀医生走掉。十七年前,一个养雕猎人将孕妇驮到医院时,女人已经咽气。主刀医生神奇般接下一个女娃。猎人兴奋得“啊啊”叫,拍马蹿回草原。女娃跟主刀医生长大,在教会医院学习,成了护士。她住在主刀医生的家里。宅院后面是山,翻过山,露出荒草甸子,骑上马,一鞭能飞出上百里,到那边,就是蒙古了。最近常有直升机在草甸上起落,穿军用皮夹克的人上上下下,进出北大坎城,主刀医生的夫人和孩子,被飞机接走了。女护士知道,中央航空公司的直升机上,留有主刀医生的位置,但他没有走,这例手术,一个月前,就安排在今天了。护士递给医生解剖刀。医生将标本留下来。护士又从盘里捡起第二把解剖刀。铁门咚咚响,隔音门暴响。女护士一怔,秀丽的眼睛瞄医生,少将军医俯身解剖,看不见他的正脸。门被砸得更凶更急。女护士怕他们破门而入,退后两步,扭身向门走去。在二道门外,她脱下血迹斑斑的皮围裙,露出白衣裙,褪下胶皮手套,洗净手后,撩一下刘海儿,按电钮,门缓缓开了,女护士走了出去。
对面站着十几名解放军,一位年轻军官拎着驳壳枪。她打了个冷战,廊道很长。她心里发空,身体发空,嗅出自己身上的消毒药水味。年轻军官面对女护士,感到意外,她太瘦弱了,只有十六七岁,桃子脸,眉眼细长,肤色苍白,嘴唇贫血样淡红,帽檐下露出一绺黑发。
“你是护士?”年轻军官问。
“嗯。”
“军衔?”
“什么?”
“你不是军人?”
女护士耸耸肩。在教会医院做活,学会了耸肩膀。这个动作,使她放松了。
“谁在里面?”年轻军官问。
“医生。”
“田一刀?”
“你认识他?”女护士一怔,睁大眼睛。
年轻军官说:“姑娘,回家吧。”他不相信,一名少将军医的助手不是军人,会没有军衔。瞧她那小样儿,放她走吧。
“我不走。”女护士咬住嘴唇。
年轻军官耸耸肩。他没有耸肩的习惯,奇怪,这个女孩竟有感染力。年轻军官向手术室走去。她拦住他:“里面在做手术。”
“给谁做?”
“不管给谁做,你得等。”
年轻军官火了,手朝外一指:“外面死人堆积如山,伤员哀号不绝!”
女护士身子一颤,双手插进大衣兜内,咦,右手冰冷,怎么把它装进来了?她心里暗紧。
“闪开!”年轻军官命令。
女护士没有动,脖子抻长,好犟。
“啪!”年轻军官挥起一掌,将她打得连连倒退,“扑通”,坐在地上。她用左手捂住脸颊,惊愕地望着他。
年轻军官朝手术室走去。
女护士一扑,抱住年轻军官的大腿,尖叫:“你别进去!”
年轻军官骂道:“狗!”用膝头一顶。她牙齿酸疼,脸酥麻,突然抽出刀,刺向年轻军官。她从来没有使用过解剖刀,尽管钢精盘里摆满各种型号的解剖刀,尽管她一把一把递给过医生。她看见年轻军官腿一抖,弯下腰,用手捂住脚腕,一手血。十几把军刺忽啦上来,逼住女护士,经过巷战肉搏,所有刺刀上都凝着血光。女护士头一歪,晕倒了。年轻军官直起身,鄙夷地一笑:“真他妈邪性!”用脚踢了踢稀软的女护士,朝战士们一摆手,微瘸着,走进手术室。
二道门内,没有人。里门关着。年轻军官又犹豫了,他没有穿白大衣,没有消毒,他没有资格进入手术室。但他不能等。他奉陶铸政委的命令,直取医院。年轻军官推门,不动,才发现是横移门。他挪开里门走进去,不由自主放轻脚步,无影灯下,军医背对着他。军医从尸体的左肩,斜划一刀至胸口,又从右肩斜划一刀至胸口,在两刀汇合处,笔直一刀划向生殖器。年轻军官听见脂肪剥离声,看见医生剪开两排肋骨,用解剖台两侧的钩子,扯开胸腔和腹腔,露出黑红的内脏。医生将器官一个一个捡出来,那些东西微微颤抖着。年轻军官经历过多少死亡的场面,但从没见过解剖尸体,不由一震,这个魔鬼!
主刀医生感觉有人站在身后,将脏器浸入培养器内,然后,扭转身,两道门敞开,一束光芒爬进来。医生瞟年轻军官一眼,那意思:你们来了。
年轻军官点点头。陶政委料敌如神,果然,他在手术室内。
国民党少将军医田一刀,摇晃一下,太累了,缓步离开手术台,踩着光毯走出去。躺在廊道里的女护士清醒过来,不顾一切地冲进手术室。女护士替医生脱下手术服,摘下帽子和口罩;接盆消毒水,抓住医生的手,给他洗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洗;又换盆水,摘下医生的眼镜,给他洗脸,揩脸,擦眼镜片。解放军军官心一颤,陶铸政委对他说:“交给你一个任务,去接一个人,这个人会让你终生难忘。”解放军军官柔声道:“走吧。”
战士们举起枪,对准戴上眼镜后走出来的的少将军医。解放军军官手向下一压,战士们撂下枪。女护士抬起手,按电钮,“正在手术”几个字倏地熄灭,手术室的铁门缓缓关上,像谢幕。
责任编辑 铁菁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