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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垦小说

2015-01-20谢志强

鸭绿江 2015年1期
关键词:刘斌连队老婆

谢志强

羊倌老宋头

据说,连长曾叫老宋头先当个班长。老宋头拒绝,说:“管别人我不行,我只能管得住自己。”

老宋头毕竟资格老,是连队年纪最大的老兵。

连长照顾他,说你能干啥?随你挑。

老宋头就选择了放羊。他参军前就是个小羊倌。

连长给他发了一件羊皮袄。渐渐地,羊皮袄破了洞。他就粗针细线地缝,东一片补丁,西一块补丁。羊皮袄既能穿又能盖。秋天,羊群进树林,他用长竿子打树枝,叶子、沙枣便纷纷落下。那树枝,一会儿叫他低头,一会儿叫他弯腰,沙枣刺还剐破他的皮袄,他喜欢听鸟儿鸣啭;冬天,羊群放在戈壁滩,他摊开皮袄,枕着石头,望着蓝天,白云朵在天空移动,好像一群一群的羊。

连队的职工说:“老宋头,再活下去,你这个人也要破了,你也该找个老婆,给你缝缝补补了。”

老宋头已四十开外,长相差不多像个老头了,他似乎破旧了。唯有那一张胡子拉碴的嘴巴,一笑,那副糯米牙,又白又齐,似乎是小伙子的牙齿一不小心放错了位子。

连长说:“老宋头,碰上啥好事了?好像娶了媳妇一样。”

老宋头说:“昨晚,羊生了双胞胎。”

连长说:“你也赶紧找个媳妇给你生对双胞胎吧。”

老宋头放羊,手里总是抱着羊羔。他会莫名其妙地发呆,有时遥望雪山,阳光照耀着天山;有时望着沙漠,沙漠的地平线,日出。好像他盼望着什么。

年底统计羊只存栏数,他说羊的队伍扩编了,增加了一支童子军。

连长请老宋头吃饭。连长的老婆能烧一手好菜。每年都有这么一餐。连长知道老宋头的老家已没有父母,自小是个孤儿,所以,探亲娶亲也没指望。

这一年的年夜饭,连长家多出个陌生的女人,进进出出帮着端菜。老宋头的目光,就像一只羊羔失散了羊群,孤单单地东奔西跑。

连长介绍那个女人,是他老婆家乡的远房亲戚,逃荒要饭,投奔到农场来。

那是1960年,三年自然灾害,女人的家乡发了洪水。

女人端来一碗亲手烧的麻婆豆腐,还朝老宋头笑了一下,那一笑,很牵强,使老宋头想到久旱的沙漠流进了一股水,那枯了的胡杨树,转眼间,绽出了嫩叶。

那以后,老宋头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女人的笑。当时,老宋头裂开嘴响应,傻乎乎地笑起来。仿佛他抱着一对双胞胎的羊羔。

那女人三十来岁,白白净净的鹅蛋脸,好像用手指一碰能碰出汪汪的水;又黑又亮的眼睛,搁在脸上,像沙漠里的一眼泉水,浸着黑油油的两颗鹅卵石。女人长得让老宋头心疼。他的目光时不时像迷途的羊羔。连长给他敬酒,他好一阵才反应过来。

连长送他回羊圈,说:“看进眼里就是拔不出来了,中眼了你就娶过来。”

老宋头说:“我恐怕只能望一望,人家咋能看上我?”

可连长却真让女人嫁了老宋头,老宋头有个习惯,不喜欢刨根问底——这么个女人亮在他面前,结了婚,他早出晚归,进进出出,总是乐呵呵的。连队的职工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老宋头说:“没有牛粪,花儿也开不出那么鲜艳。”

女人的脸色红润起来。老宋头总想起阳光照耀的雪山。他的背也驼下来,似乎娶了这个女人,他见了谁都要鞠躬致谢。老职工提醒他:要把女人肚子搞大了,女人就安心了。

羊圈旁边的土坯屋活了起来,烟囱冒烟、鸡鸭欢叫,还种了一片绿油油的蔬菜。可是,老宋头老是觉得委屈了女人,他那么多的笑,怎么引不出女人的一个笑?

老宋头说:“大年三十的晚上,你在连长家里那个笑,笑得真好看。”

女人一愣,脸上滚下了两溜泪蛋蛋。

老宋头心疼得没了主张,慌忙捶打着胸脯,说:“怪我不好,怪我不好,我只是贪,贪你来个笑脸。”

女人的泪蛋蛋,如同一串珠子断了线。

老宋头像要去抱羊羔,他只是做出抱的姿势,又不知怎么抱,就搓手,好像手被炭火烙了,接着,两只手相互拍打,说:“你要有气,就冲着我出吧。”

女人开了口:“有气的应该是你。”

老宋头说:“娶了你,我高兴还来不及,哪有工夫生气?”

女人终于说出了自己的背景。她在四川老家结过婚,有个女娃,三年前,男人上山砍柴,摔下来,腿残废了,破屋偏遭雨,套上自然灾害,她只得一个人出来。女人说:“总想你要问了,我就说出来。”

老宋头说:“你不说,我不问,我讨厌追根刨底,现在时兴问个什么祖宗三代?”

女人哭着说:“我骗了你,你该怪我,你要打就打我吧。”

老宋头手忙脚乱地说:“别哭别哭,你一哭我的心就乱作一团。说出来,你就舒服了吧?你看看,你这脸蛋蛋该不该挂泪蛋蛋。”

连长和老婆也没有了解这个女人的家庭背景。老宋头叫连长的老婆帮忙写了一封信,还汇了三百元钱。两个月后,老宋头去场部接来了女人的男人和女儿。他让出了婚房,在羊圈旁搭了个窝棚。

老宋头还是没有看到想象当中夫妻团圆后的女人的笑容。女人烧好了晚饭,总是等候他回来。饭桌上,他会报喜:“今天又增加个羊羔子。”

女人的脸上还是没有出现笑影子。女人也喜欢羊羔。

老宋头很有成就感,他带着笑,把羊羔送到女人的怀抱,羊羔“咩咩”叫,他希望那一声声可爱的叫声能唤起女人可疼的笑。

老宋头有一回感冒,咳个不停,没进土坯屋。女人来喊他吃饭,他说:“我咳嗽,会传染。”

第二天,女人替老宋头放羊。老宋头想跟卧床的男人聊聊天。走进屋门,他闻到一股农药气味。

那个男人喝了半瓶“敌敌畏”,已翻了白眼。幸亏及时,老宋头叫了连队的卫生员。男人活过来了,还埋怨老宋头不让他死个痛快。

女人哭得像个泪人。

老宋头提出自己远远地让开,他要把羊群托给女人,要求连长分配他去守护瓜地。

女人拿定主意,要回老家,再待下去,她的心里不好受。

连长派了辆马车,赶个早,老宋头护送那一家三口到团部的车站。老宋头借了三百元钱,给他们做路费。

老宋头忍不住望着遥远的雪山。他对女人说:“这段日子,衣服破了你给我补,放羊回来,有热菜热饭。”

女人不出声,泪蛋蛋一个一个滚下来。

老宋头咧嘴笑,说:“你看看,这么多日子,你也不来个笑脸蛋,我知道你很难,最后,你就给我留个笑……大年三十,你那个笑,多好看。”

女人抹掉了泪蛋蛋,笑了一个。刚露笑脸,笑就隐退了。

老宋头示范了一个笑,说:“你还笑得不习惯,回去以后,你把这个笑保持得长一些,要是能够……你给我寄一张笑的照片。”

后来,老宋头一天要去一趟连部,问有没有信。连队的文教还以为他等待“邮娘”呢(农场的光棍,采用书信的方式娶亲)。老宋头想,可能女人还没把笑组织好吧?

老宋头再没娶过女人。老职工替老宋头遗憾:抱到怀里的女人你咋就放手了呢?煮熟的鸭子飞掉了。

老宋头说:“事情摊明白了,我咋能拆散一对患难夫妻?”

据说:老宋头舍不得忘掉的女人那一个笑,还是连长的老婆提醒女人的结果。连长的老婆笑着叮嘱女人:“好看的脸要配一个好看的笑,和你比,我就自卑了,可我那臭男人,就是看上我的笑,跟沙漠里猛地碰见一朵花开一样。 ”

刘斌撒过一次谎

50年代初,垦了荒,播了种,沙漠边缘就有了一片绿洲。人吃饭的事有了着落,可是,庄稼也要吃饭。连长指定刘斌专管庄稼吃饭。他当了积肥班的班长。他的胳膊中过弹片。

马厩、羊圈,起出的肥料供大田,人拉的屎有力,供给菜地。刘斌不怕脏不怕累地淘厕所。他把厕所清理得干干净净,还撒上石灰,不叫苍蝇蚊子繁殖。

连队的职工都叫他刘所长。

这个连,打仗是猛虎,开荒是模范,有几个还参加过南泥湾开荒种地呢。

王震将军来视察,称赞刘斌的积肥班,把厕所弄得让人情愿多待一会儿,名副其实的所长。

那一天,刘所长的脸像开了一朵花,他一受表扬就脸红。大伙儿说他,那是大粪上长出一枝花。

王震将军还对全连战士讲了话,问大家有什么意见,大家说没啥意见。

可是,刘斌站起来,又红了脸,憨头憨脑的样子,说:“报告首长,我有个意见。”

连长朝他使眼色——咋能跟大首长提意见?

王震将军:“好,有意见就拿出来。”

刘斌说:“司令员,我们完成了垦荒任务,可我们还是光棍汉,绿洲里咋能没女人?你要给我们解决老婆问题。”

连长的脸一下严肃起来。战士们的笑声响遍会场。

王震将军风趣地说:“这个意见提得好啊,我们要扎根边疆,党中央毛主席已经考虑到这个问题了,到时候,可不要再红脸,你看上人家,人家看不上你呀。”

湖南的“辣妹子”,山东的“大葱”,上海的“鸭子”(这是对各地女人的称呼),一批一批来到农场,到了60年代初,刘斌还是没娶上老婆。团里批准刘斌回老家“探亲”,还给报销路费。

刘斌探亲假有一个月,说媒说了一大串(他估计有一个加强班),竟没对上一个象。女人是镜子,照出了刘斌的老相。那时,对新疆有些偏见:沙漠里没有水,太冷过不惯。

刘斌扣住假期往回赶。于是,邂逅了他的未来老婆。到了乌鲁木齐站,他在一家饭馆子吃饭,看见旁桌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在擦泪。他这个人心软,见不得女人哭。知道她打四川来新疆投奔亲戚——也是去军垦农场。钱花光了,却找不到亲戚,新疆比她想象得还要大,动不动就是沙漠和戈壁滩。

刘斌给她买了饭,顺口说了自己所在的农场。毕竟是一手把沙漠变成了绿洲,表露出了对农场的自豪和热爱。

姑娘好像看到了希望,何况,刘斌的模样长得让人放心。她问:“你在农场做啥子工作?”

这一问,问得刘斌脸红了,因为,说了实话,可能错过了这个姑娘。他心里在纠结,他看看小小的饭馆子,似乎担心有人发现他要撒谎。他确实豁出去了——干脆吹一回牛,不过,他安慰自己,连队里,大伙不是叫他刘所长吗?

他的脸又加强了红,说:“我是个所长。”

姑娘的眼神,就像沙漠夜空的星光,一亮一亮的。

他的脸一热,又说:“我们兵团王震司令员还表扬过我这个所长呢。”

姑娘的脸上泛起了崇敬。

刘斌赶紧打开黄布挎包,取出奖章摆在桌上——老家探亲,他只向媒人展示过。

这一下子,姑娘的脸红了,像一朵花儿绽放。

回到连队,连长张罗着腾出一间房子,简单摆了一张双人床,趁热打铁,第二天,连长主持了婚礼。

职工们都开玩笑,恭喜他半路上捡了个老婆。

那时,不兴婚假。头一天收工归来,新娘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一股臭味。(是不是掉进了茅坑了?)

新娘要跟他去看一看上班的地方。刘斌说:“那地方没啥好看。”

刘斌扛着铁锹、扫帚,他没发现新娘跟踪着。

新娘以为他进厕所解手,就蹲在远处的墙拐角等着。刘斌出了男厕所,又进了女厕所——跑错地方?却扛着工具。跑进女厕所干啥子?新娘也跟进去,终于清楚了他这个“所长”是什么所长。

新娘哭得像一个泪人,刘斌心慌意乱。新娘一个劲地捶胸顿足,直骂刘斌是个大骗子,骗了她这个“黄花”姑娘,还拒绝他上床。他期望她捶打他,拿他出气。

刘斌忍不住下跪,求饶,说:“这半辈子,我第一次说谎。”

新娘说:“我最恨别人对我撒谎。”

刘斌说实话:“那一天,我的神经搭错了地方,只是没办法,不说个谎,我娶不上你,我保证今后再不说谎。”

那一夜,第三遍鸡叫,刘斌还是没哄住新娘。据说,刘斌还打了自己两个嘴巴子。新娘没动摇过,而是起来拾掇土布的包裹。

连长赶来堵住了门。先讲大道理,说革命工作,各行各业都光荣,不该有贵贱之分。还说没有“臭”哪能有“香”!

新娘停住了忙乎的手,不哭了(泪已哭干了)。

连长看出稳住了局面,又说起小道理。他说了顺口溜:天上下雨地上流,小两口翻脸不记仇,白天吃的一锅饭,晚上睡的一个枕。

后来,新娘对连队的婆娘吐露心思,说是生米煮成了熟米饭,她认了。

当时,她说:“连长,今后你还要给我做主。”

战争年代,连长是刘斌的老班长。他说:“刘斌这小子,再敢欺负你,我关他的禁闭,刮他的胡子。”

刮胡子就是严厉批评的意思。那以后,刘斌就更加让老婆怕老婆了。过了数年,家里样样都是老婆做主。老婆的经验是:两口子过日子一开头,就要定好规矩,打好基础。刘斌认为:大丈夫疼小媳妇嘛,让着老婆,不丢脸。让老婆和怕老婆是两码事。

70年代中期,连长升任营长,刘斌当了副连长。一旦遭遇拌嘴,老婆还是拿“所长”这个外号敲打副连长,这个架就吵不起来。

老婆给刘斌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性别齐全。刘斌更加尊重老婆了(给刘家传宗接代,为革命培养了接班人,有功劳有苦劳呀)。他还保留着脸红,一急,他就脸红,老婆会说:又编谎!

刘斌说:“扳着手指头算算,我这辈子,就破天荒撒过一次谎,撒了一次谎,不等于一辈子都撒谎。”

往往是两个孩子出面证明:爸是一连之长,没有威信,咋当一连之长?

老婆说:“出了这个门,啥时候我没维护过你的威信啦?”刘斌就乐呵呵地笑。

帽 子

骑兵团接受上级的命令:“活捉匪首毛依罗克。”

新疆和平解放前,国民党的部队也曾剿过毛依罗克,可是,连毛依罗克的皮毛都没伤着。甚至,还谎称已消灭了土匪毛依罗克。

毛依罗克猖狂得不得了,常常是半夜,一个村一个村地抢劫,以此证明自己的存在。国民党的部队拿他没办法。

王震将军的部队进新疆,改编了国民党的部队。毛依罗克的土匪就跟剿匪的部队周旋,率领的一帮土匪残余在山里活动,那马在山里,就像在草原奔跑,来无踪,去无影,像沙暴,而且,居无定所,一有风吹草动,就换地方。据说,毛依罗克的鼻子比猎狗的嗅觉还灵敏。还扬言:能撵上我的黑风暴的马还没养出来呢。

黑风暴就是毛依罗克的坐骑,又黑又亮,没一根杂毛,好像是夜色的浓缩。所以,毛依罗克擅长借助夜色行动——黑夜的幽灵。据说,黑风暴是毛依罗克用十三匹母马换得的。

团长任命一营营长担任剿匪突击小队队长。队长在全团挑选了二十五个精干的战士。

追寻着土匪的踪迹,连夜翻过了三座山,马匹跑得直吐白沫,还有几匹马卧倒——累死了。

队长派两名战士去前边探路,其余的战士歇息。

这两名战士,一个眼睛尖,一个枪法好。赶到一个山头,眼睛尖看见山窝子里一片草地散落着一群马,都没卸马鞍,就羡慕那些呢。

两人商量着怎么办?当然要回去报信。

这当儿,一个人骑一匹马朝他们这边过来了。如水的夜色渐渐消退,露出一块光滑的黑石头——黑色的马显示出了骑在上边的是谁。

两人俯下头。

黑风暴奇怪地停止,还朝山头扬一扬头。

传说中毛依罗克的鼻子,其实是黑风暴的嗅觉在起作用。

毛依罗克掉转了马,回身那一刹那,两颗子弹飞出幽深的枪膛。

其中一颗打在枪法好的战士的帽顶上,穿了个孔,幸亏没伤着脑袋。

果然,毛依罗克的枪法名不虚传。据说,当年国民党军队包围了他,他双手使两把盒子枪,弹无虚发,还是叫他突围了,一个士兵说:“那枪一响,吓得勾子(屁眼)都松了。”

毛依罗克双腿一夹马肚,黑风暴像掀起了一团沙暴,一下子就跑到相连的一座山的半山腰。

好枪法哪儿受得了这一枪的侮辱,他抓起帽子一丢,就端起枪(据说是汉阳造)。枪声一响,回落山谷,仿佛无数颗子弹在响。

黑风暴顿时不动,好像是马身上分离出一个人——毛依罗克往后山上移动,如同一根草在移动。

山窝子也乱成一团,残余的土匪纷纷骑上马,夺路逃命,各奔东西。

突击队闻声赶来,清剿了残余的土匪。

那匹黑风暴流出的鲜血已凝固,苍蝇像沙尘一样落在尸体上。唯独不见匪首毛依罗克。

两名战士的马已跑不动。他俩徒步翻过那座山,看不见毛依罗克的踪影,仿佛一棵草扎进了绿色的草地。山下散落着毡房。

夜色降临。俩人看见没有亮灯的毡房,也没有炊烟。毡房附近,马儿像被遗忘,还在悠闲地吃草,寂静得反常。

循着那呼噜,两个战士深夜摸毡房,还不等毛依罗克有反应,一下就摁住了他。

第二天,举行公判大会。多年前传说毛依罗克被击毙,牧民已不相信;这一回,要叫大家亲眼看见枪毙这个匪首。

行刑前,毛依罗克提出个要求,要见一下打死黑风暴的人,那样,他死了也没有遗憾。

枪法好走到毛依罗克面前。他没戴军帽。

毛依罗克看了看又瘦又黑的小伙子,似乎失望,他说:“算你厉害,你要是不打中我的黑风暴,你连我的影子也抓不着,还是算你厉害!留个名。”

枪法好板着脸,说:“老枪。”

过后,团长亲自给这两名战士颁发了奖章。好枪法还是没有笑脸。连队就启用了他自己起的那个绰号,叫老枪。

十多年后,老枪的儿子跟我在一个学校一个班。老枪的脑袋上边,头发稀稀拉拉,像荒凉的戈壁滩。我从来没见过老枪戴帽子,冬天地冻三尺,他不戴棉帽;夏天沙地能烤熟鸡蛋,他不戴草帽。连队职工说老枪的脑袋冻不住,热不坏。可是,“文革”时期,他戴上了高帽,好像脑袋上立起了一座尖塔,罪名是“混进革命队伍的反动派”。因为,他在老家被抓了壮丁,新疆和平解放,他所在的“国军”接受改编,十二角星的帽徽换成了五角星的军帽。

有一回放暑假,我到他家玩。老枪上工去了,我的小伙伴似乎要证明父亲不是“反动派”,他从床底下拉出个炮弹箱子(农场许多老职工用装炮弹的箱子),掀开,里边放着一顶军帽,军帽上,一前一后,有两个洞眼,那是一颗子弹穿过的洞眼。还有几个奖章。我父亲也有一大捧奖章,已不稀罕。

小伙伴说:“我出生后,就没见过我爹戴过帽子,我爹戴上高帽,挨批斗,被游街,一回来,就把高帽子撕得个稀巴烂,这顶军帽被土匪头子钻了枪眼,好像受了污辱,那顶高帽被造反派扣在火上,好像压了一座山,我爹打了一夜的呼噜,就像气出不完。”

老枪的老家,早先有过一个习俗,要玷污某个男人,就去戏耍其帽子。还有,妻子偷情,就是给丈夫戴绿帽子。老枪在乎的是前一个。

黑点

马旦是我小学时的同学。放了寒假,天寒地冻,野地里树林里,没什么可玩的了。那时,也没什么娱乐活动,我和马旦几乎都待在马厩里。

我爸爸是连队的饲养员。

连队里的狗呀鸡呀,都喜欢到马厩里觅食。马厩的草料场里,麻雀也来觅食。我们在空地里架一个筛子(像连队伙房蒸笼那么大),支根棍子,棍子上系根绳子,绳子连到马棚里;透过棚子,可以看见麻雀一蹦一蹦进了筛子底下,筛子底下撒了稻子(在稻草里抖出的稻子)。

要是下雪,到处都覆盖了雪,只留出筛子那一片清扫过的地盘。雪天,麻雀饥不择食,也没察觉已经进了危险地带——我们一拉绳子,筛子扣下来,里边是惊慌的麻雀。

我在麻雀的腿上系绳,打算养着玩。马旦的爷爷过来,说:“养不活,麻雀会自己气死。”

果然,第二天,系着绳子的麻雀死了,像个冰疙瘩。

马旦的爷爷整天蹲在马厩的草垛前,两只手,对缩在袖筒里,一蹲就是半天,是晒太阳,还是忖心事?他不太爱说话,好像等死。据说他一肚子墨水。倒是爸爸逼我写寒假作业,其中练毛笔字——无非是描红,他背着手过来,仿佛是看稀奇。

他说:“不要老是在线线里写,该跳出框框写自己的字。”

我说:“你有本事,给我写个看看。”

后来,长大了,我知道他的毛笔字的来路:颜体。当时,他放下笔,像自我欣赏,很得意的样子。他说:“好多年没拿过笔了,这手生疏了。”

“文革”一开始,似乎敌人就在我们身边,突然给他戴上高帽子——批斗,游街。然后,进牛棚。然后,被遗忘,因为,造反派要对付更大的敌人(派与派斗,还斗走资派)。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尕司令——马仲英。马旦的爷爷就给马仲英手下一个团长当秘书。那已是将近半个世纪前的事情了。等师范毕业,我接触了那段历史,知道马仲英一度驰骋新疆,威风一时。

轰轰烈烈的“文革”一结束,我已经当了教师。一次放寒假,我回到农场,爸爸还是养马,只不过,马厩里不再那么热闹——拖拉机、汽车渐渐地替代了马。

我在马厩又遇见了马旦的爷爷。他留着长胡须,像道士。

时间在他的身上似乎凝固了,他的手对插在袖筒里,像支筛子一样,懒懒地抬起眼帘,说:“长这么高了!”

儿时的小伙伴马旦在铡草。我爸爸往铡刀里喂草。我总觉得那是在行刑。草发出利索的脆脆的声音。

马旦的爷爷时不时地咳嗽,好像一台机械,油冻住了,发动不起来。我担心装在他脑子里的一段历史随时可能消失。史料里记载的都是粗枝大叶的历史,主人公是马仲英。马旦的爷爷有什么故事?

我跟他套近乎,想挖掘我好奇的故事。他索性闭上眼,似乎我不知趣,挡住了他的阳光。那是冬天难得的好天气好太阳。

马旦的爸爸,曾是国民党部队里的一个副连长,接受改编后,跟我爸爸一个连队。起初,马旦的爷爷还种菜,视力差,弄错杂草和菜苗(这一点,跟右派分子差不多),就在连部里帮文教誊誊抄抄。他只会写毛笔字。食堂里贴出的菜谱也出自他之手。“文革”时期,我看大字报,不敢说,只是心里想:没他的字好。

马旦一定要我喝酒。

我说我的酒量不行。

马旦看我的眼神,好像我不是男人。不过,他说:“你不是在琢磨马仲英吗?你今天放开来喝,我就把我爷爷那点屁事给你抖一抖,反正运动已经过去了。”

当然,我趁他不备,往酒里掺了水。

马旦说:“酒是我的命,见了酒就不要命。”

一瓶糠烧入肚,马旦的话匣子就打开了。说起马仲英,马旦就竖起大拇指,好像他见过一样。

那个团长是马仲英的得力干将,打起仗来毫不含糊。只是斗大的字不识一箩。不识字,那个团长自有办法。他批公文,先让马旦的爷爷念一遍,念一遍,就记得住,他把能批准的公文夹一摞,不批准的公文放一摞。

团长的办事效率很高,就在能准的文件上,用毛笔点个黑圈点,相当于现在的圈阅。

不过,团长那支笔很别致,笔尖那撮毛剪秃了,秃笔蘸了墨,往文件上一点(应当算是一戳),就过了。接着,马旦的爷爷去办理。

有一次,马旦的爷爷陪团长巡视连队(都是骑兵),发现一个陌生的副连长。所有排级以上的官,都经他在委任状点过墨,每个提拔的官,他还要过眼。

那个副连长,吆三喝四,一副官架子。

团长说:“我啥时候点过你了?”

副连长说:“团座,你在委任状上批过墨点。”

团长说:“拿出来我看看!”

副连长取来了委任状。

团长一瞧,说:“妈勒个巴子,我批过吗?”

营长和连长也在场,他们都得到过这个曾是排长的副连长的好处,还向团长举荐过,所以,接到委任状,也顺水推舟了。他们帮副连长开脱,说:“上边不是团座点的黑圆点嘛。”

团长说:“瞒得过你们的眼,还能瞒得住我的点?你们都是瞎子吃干饭!”

营长、连长疑惑,说:“我们的委任状,跟他的委任状,都是一样大小的黑圆点,咋不一样?”

团长说:“你们的委任状,那个黑圆点中心,都有一个透亮的小眼,他这个上边有吗?有眼无珠,我手下,不是随便就能混个官!”

那个副连长当即跪下求饶。他和盘端出自己伪造的做法。买了一支毛笔,剪秃了笔尖,模仿着点了黑圆点。可是,他不知道,团长那支秃笔的毛中,还暗藏了一枚针,微小的一个空白小点,就是那一枚针创造的秘密。

团长说:“我没有对马司令说过谎,也最恨手下欺骗我,当我勺子( 傻子)呀?!我要你们知道,黑点可不那么好点!”

马旦爷爷看着那个连副挨了团长的一枪,应声倒地,当场绝气。

马旦说:“我爷爷跟那个团长,后来就成了爷爷大半辈子的一个黑点——怎么洗也洗不掉的污点,弄得我爹还有我好长时间抬不起头,那是祖宗三代的黑点。”

一棵胡杨树的奇迹

姚成双的境况跟姓名恰恰相反,还是条光棍,而且是老光棍。

一般光棍的生活都是散散慢慢,邋邋遢遢的。可是,姚成双像过日子一样,精细而又讲究。基本上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他甚至会缝缝补补的活儿,随身还带着针线。想象不出那曾经拿过枪杆子挥过坎土曼的粗糙厚实的双手,竟能织毛衣、缝补丁,花样百出。他说:“咋办?没女人愿意跟我呀。”

据说,战争年代,他下边那玩意儿给废了。看不出的残疾。打哪儿都行,偏偏中了那里。他不要老婆,说怕委屈人家嘛。

可是,垦荒初期,口内招来一批女兵,拉开了农场基本建设的序幕。有了女人,光棍们有了盼头,自然而然,就要盖房子。地窝子仅是过渡。

盖房子,缺不了木材。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有原始胡杨林。姚成双报名参加伐木,还带队。

等我高中毕业,下连队接受“再教育”,备耕前夕,也要进原始胡杨林砍椽子。我就报了名。茫茫沙漠里,咋会存在一片胡杨林?我向往。

姚成双喜欢我这股冲劲。他已是管副业的副连长。他说:“当年,我跟你差不多,我还住不上房子,我就想进去伐木。”

姚成双对我说起原始胡杨林的一段伐木经历。

一起进原始胡杨林的战友,有的会拉胡琴,有的会说快板,苦中作乐,都是连队的活跃分子,好像要在原始胡杨林举办一次演奏会。姚成双的那把二胡已跟了他十几年,据说那是他爸爸讨饭的工具。讨饭也讲究艺术。后来,传给了他,他带着二胡参加了解放军。

大概来了一批女兵,清一色的男人打起了精神——可能盖的就是自己的婚房。连长已宣布:要跟新来的女兵举行一次联欢。

原始胡杨林的边缘,扎下了营。到了晚上,点起了篝火,十几个战士各显神通——奏起了曲子。十分起劲。为联欢做准备呢。

三天后的一个夜晚,姚成双发现有一个人站在篝火的光亮已微弱的地方,他还以为那个小伙子是胡杨林的居民,或者是其他连队来伐木的战士。

那个小伙子听得很入迷,一声不吭。

等到热闹结束,姚成双想起他,发现他不见身影。好像融化在夜色里了。

接下去,一连三天,那个小伙子都出现,站在夜色和光亮的接合部。仍然很入神。

姚成双觉得不对劲。那小伙子身材挺拔、结实,不像个放羊的人,也不像农场的人。倒有几分秀气。

姚成双对战友说:“难道附近也有伐木的人,可是,白天听不见别的伐木的声音。”

随后的一个夜晚,姚成双过去问:“你姓啥?来干啥?”

小伙子似乎害羞,一副天真的表情,说:“我姓胡,是你们的伙伴。”

第二天,姚成双这一个班,有意向不同方向伸展,并没有发现丝毫人类的足迹。

有一个战友鬼点子多,就提示,说:“成双,你不是有针线吗?今晚,我们装着不知道,你把线穿在他的身上。”

晚上,成双走到光亮的边缘,邀请小伙子坐到篝火旁边观赏。

小伙子害羞,说:“这里站着好,不影响你们。”

姚成双看不清小伙子的面目,趁机将线头穿在他的身上,手能触及他的衣服,感觉到质地很粗糙。

大家都好奇。天一亮,几个人循着细细的线,来到露营地五十多步远的一棵胡杨树,树干一个人还抱不过来。线头升至高处的一根树叉。

姚成双记得,那线头穿在小伙子的后肩头。他抚摸着树干,立即想起那衣服的质地跟树皮一样粗糙。

战友都是来自农村,家乡时,从小都听过鬼怪故事。好像整个原始胡杨林,都是精怪,只是白天,它们是一本正经站立的胡杨树。树成了精,可以变成人。

一个战友要用斧子去试一试。

姚成双说:“爱听曲子的树精,不会伤害人,我们不能伤害它。”

那个战友说:“我砍它一家伙,看它跑不跑?”

一斧头砍进去,树枝冒出了液汁,竟然红得像血。

当晚,那个小伙子又出现,挎着绑带,好像是树叶编织成的绑带。似乎在寻觅砍他的那个人。

姚成双悄悄地说:“你砍了人家,人家盯上你了。”

战争年代,那个战友不怕死。可是,第二天,他仿佛挨过一顿闷棍,焉不拉叽的样子,身上还出现多处瘀青。他说做了个噩梦,只见棍子不见人,躲都躲不掉。

那个战友又来了个鬼点子,在那胡杨树旁打了几个桩子,用粗粗的麻绳,从三个方向,把树匝住。

当晚,篝火的光亮到达不了的周围,总有一个人影在晃悠,似乎有身影,可惜细瞅,又不见了。天一亮,姚双成发现,匝树的绳子都断了,断口是力的作用。显然,树挣脱了绳。

那个战友像久旱无水的胡杨树,焉了。而且,只是说口渴,喝了水,还是叫渴。渴得不行。体温也在升高,还说胡话。

姚成双觉得不能出事情,他说你砍了它一斧子,关系弄坏了,得收摊子了。

于是,提前结束了伐木。那以后,姚双成又两次进原始胡杨林,避开那片胡杨林。有一回,他砍一根树枝,发现同一棵树的另一根树枝在颤抖。他说:“那一天,没有风,四周的胡杨树像愣住了一样,我也愣住了,看着那一根树枝在颤抖。”

我父亲也是军垦第一代,是姚双成的战友。我小时候向往沙漠,父亲用恐怖而魔幻的沙漠故事阻止我。确定有效。可是,姚成双的胡杨树的故事意味着什么?

责任编辑 铁菁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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