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瘪眼睛的春天

2015-01-19蔡凌燕

星火 2015年2期
关键词:花痴香香媳妇

文//蔡凌燕

瘪眼睛的春天

文//蔡凌燕

蔡凌燕,女,一九七九年生,现在江西九江某小学任教。喜欢阅读和写作,在《创作评谭》《百花洲》等报刊发表散文、小说两百余篇。

1

野鸭垅的人管双目失明的人叫瞎子,管单目失明的人叫瘪眼睛。因为相对完好的眼睛来说,失明的那只眼睛干瘪、凹陷。

胡克义的绰号就叫瘪眼睛,小的时候和伙伴们玩耍,摔了一跤,眼睛不小心被钉子戳了。从此左眼的上下眼皮紧紧地亲吻在一起,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了。读到初中的时候,父母又双双过世。虽然有哥嫂,那是做不了靠的。为了生计,瘪眼睛就外出学剃头,学成后整天提着个剃头箱子在外面转悠。湾里畈里,垅里堰里,哪个村子都转过,也得了不少新闻。妇女们都愿意请他给孩子们剃头,因为他会讲邻村的奇闻轶事,什么公爹扒灰弄屌,婆媳妯娌斗智斗勇,极大地满足了这些闭塞山村妇女们的好奇心。渐渐地,他就完全取代了老剃头匠的位置。

每隔个把月,瘪眼睛就会准时出现在村里,年轻的母亲们把玩得正欢满脸不情愿的孩子捉回来,摁到凳子上。瘪眼睛就神气十足地把围布用力往空中抖几下,围在孩子的脖子上,再把剃刀在肮脏得辨不出本色的鐾刀布上不急不缓地来回刮着。孩子们心有不甘地问:“你不是说你提着箱子是去县里开会吗?净吹牛,你就是一个剃头佬呗!”

瘪眼睛毫不生气,依旧平静地说:“我是到县里开会,是县长规定的,小孩子每个月要剃一次头的,不然就要捉去坐牢,再也看不到爹娘的。”小孩子就悻悻地撅着嘴。他的技术的确比不上老剃头匠,在头皮上刮个血口是经常的事,弄得孩子们如受酷刑一般呲牙咧嘴,甚至鬼哭狼嚎。大孩子看穿了他的把戏,不无讽刺地喊他县长,瘪眼睛也答应得干脆利落。于是“县长”成了他的第二个绰号,公开的绰号,人人可以叫,结果他的大名大家都忘得差不多了。

这已经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了。现在谁都愿意到镇上或县里的发廊,理个光鲜亮丽的发型。瘪眼睛只好改行什么都做。他很怀念那段风光的日子,大媳妇小媳妇都会千叮万嘱,下个月要准时来哦。现在可没有人惦记他了,他就像乡间田塍上的狗尾巴草,有他不多,没他不少。

但是这个元宵节,瘪眼睛的人生又要奇迹般地改写了。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下午的时候,村子里的男人们约好了,齐刷刷地涌进了他的屋里。这还是父母留下的三间土屋,屋里只有几条长凳,全坐满了,余下的就只能站着。俗话说得好,无事不登三宝殿,瘪眼睛一边让座,一边脑子风车一样地快速转着,猜度他们的来意。

为首的克东示意瘪眼睛也坐下,清清嗓子,递上一支金圣烟,又点上火。瘪眼睛受宠若惊地接过来,吸上一口。这好烟味道就是不一样,淡淡的香醇,不像三块五块的烟辣得呛嗓子。

克东说:“县长,哦,不,克义啊。我们这帮叔伯兄弟外出打工也不容易,撇下老的老,小的小,屋场上也没有个合适的人照应。我们思来想去,还就只有你合适。”他说明来意,大家一致推举克义为村民小组组长,今后村里要有人拿主意的事就归克义了。比如国家下拨的早稻直补、油菜直补等需要上存折开户的事,就让克义去办;老师要请家长的话,克义就代替家长去和老师交流。当然开家长会的时候肯定分不了身,还是由公公婆婆去应个景。诸如交电费、电话费、换灯泡这类的小事也算上,每家每月出十块钱算是组长的工资,过年的时候各人还要根据自己的条件买些礼物作为心意。

瘪眼睛听得心里一阵说不出的爽快,从来没有被人如此重视过,现在被委以重任,他恨不得立马答应。但还是矜持地推辞,双手一个劲地直摆,谦让了几句:“我恐怕做不来这个组长,辜负了大家的期望……”

“哎,你就别推了,我们看就你合适!”其余的人异口同声地说。在大家伙儿热情劝说下,瘪眼睛半推半就地应承。明天起走马上任。克东把一千八百块钱递过来,说是预付半年的工资,余下的年底结清。瘪眼睛接过来,手微微地颤抖,好半天才把钱揣进贴身的口袋。一种从未有过的神圣感责任感油然而生,他拍着胸脯说:“过完元宵,我就负起这个责,我一定会让你们满意的。”

克盛笑着说:“新组长上任也该发表一番就职演讲,你们说是不是?”瘪眼睛的脸有些微微发烫,但还是镇定下来,咳了几声,郑重其事地说:“今天,我在大家面前表个态。我一定会把你们的父母当成自己的父母,把你们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把你们的老婆当成自己的老婆。”

大家哄地一声笑了起来,有人说:“第三句话就去掉吧。”

瘪眼睛认真地说:“这是必须的,我保证你们的这块地一直荒着,不让别人来耕作播种。”

大家听了觉得有理,就鼓起掌来。瘪眼睛又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大家走过来,轮流和他握手,交代几句自己觉得重要的话。

2

人逢喜事精神爽,晚上,瘪眼睛特意多炒了一盘鸡蛋,自斟自饮了两杯水酒,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抹抹嘴,对老婆说:“洗碗去,我今天晚上要好好地开开车。”他把做那档子事叫做开车,是怕别人从老婆嘴里套问细节。老婆一声不吭地收拾碗筷,瘪眼睛就带着女儿先回房了。

他拿出一根棒棒糖,哄着女儿说:“吃完糖赶紧睡觉啊,不然外面的野猫就来叼你。”女儿吃完糖,就听话地睡去了。

老婆才刚做完家务,低眉顺眼地站在旁边,瘪眼睛说:“赶快脱衣服上床。”老婆就开始拉拉链脱鞋上床。老婆其实长得还不错,俊眉俊眼的,不过明眼人很快就会发现她面无表情的原因。她是瘪眼睛从镇里的敬老院领回来的。她父母早逝,只有一个年迈的婆婆和同样弱智的弟弟。祖孙三人住在敬老院里相依为命,十七岁的时候瘪眼睛把她领出来了。瘪眼睛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取出冷落多年的剃头箱,把她一头乱蓬蓬的长发理成了平头,这样省了很多麻烦,也节约了一笔开销。然后烧了一大盆洗澡水,帮她洗澡。瘪眼睛拿着刷子猛刷,疼得她低低地叫着,又不敢躲避。刷干净后,肤色都白了几分。那盆洗澡水,里面漂漂荡荡的污垢,都可以浇几斗田了。

对于这个老婆,瘪眼睛还算满意,是个没开苞的,多少弥补了弱智的遗憾。而且教她洗衣服、做家务,还能做得勉勉强强,做饭就指望不上了。一年后生了个女儿很正常,这日子就有了盼头。靠着低保的那点钱与亲戚的接济,种点田地也能勉强糊口。

老婆钻进被窝,瘪眼睛借着酒劲猛开了一顿汽车,开得老婆像牙疼一样嘴里直咝咝。完事后,瘪眼睛惬意地倒在散发着油腻味道的枕头上,盘算着组长就该有个组长的样,明天起他就是整个野鸭垅的主心骨了。这些年过的那个日子呦,苦似绿药,总感觉是严冬一般地寒心,这不,春天就要到了。他的县长是梦里才能当当,组长倒是实实在在的。

第二天,瘪眼睛起得很早,站在门口张望。只见熹微的晨光中,通往山外的那条路上陆陆续续有人扛着编织袋或提着旅行箱走了。有人和他匆匆地打个招呼,他热情地回应着。到了中午,村庄又变得空旷了不少。一个月前他们像南归的燕子带给村里一个春天,转眼间又把春天带走了,尽管春天真的来了。大些的孩子已经开始报名上学了,剩下的小孩子还懵里懵懂地玩耍,不知道爹娘今天晚上不回来了。

瘪眼睛挨家挨户串了门,心里基本有了底。五十岁以下的青壮年只有五个留了下来,两个是女人。一个是克宏媳妇,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走路一边高一边低;另一个是克盛媳妇,得了白癜风,身上的皮肤像金钱豹一样斑斓,但没有它的花纹那么齐整,这里一块那里一块白得吓人。三个男人,一个克龙,前年在外打工不慎摔伤了,佝偻着腰像个虾米,再也干不了力气活;一个是克华,右手被机器轧断了,领了三万块钱待在家里;第三个克林倒是手脚齐全,身强力壮,只是见了女人就会满脸痴笑,一个劲地说道:“我要和你睡觉。”这是个傻花痴。剩下的就全是五十以上的老人了,一家带几个孙子孙女或外孙外孙女。算起来整个村庄也有百把个人,但还是显得很荒凉,没有什么生气。

白天瘪眼睛带着老婆女儿在田地里干农活,老婆带着女儿在一旁摘些野草野花地玩耍。田地虽然没有撂荒,却像乡贤陶渊明一般,种得草盛豆苗稀。半上午他们就收工回家做饭。中午吃过了饭,瘪眼睛就带着妻女一家家地串门,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看着日头偏西,又回去做晚饭,洗漱完了上床睡觉到天亮。一个月下来平安无事,这个组长倒也做得,瘪眼睛很满意这个现状。看起来到了年底,可以对得起那些外出的叔伯兄弟了。

3

三月里天渐渐地暖了,地里的白菜、萝卜都开了花,荠菜也密密麻麻地开了白花花的一片。中午吃过饭,瘪眼睛照例挨家挨户地串门。到了克东家,屋门还闭得紧紧的。克东爹一向勤快惯了,没有午睡的习惯,也没听说他今天出门走亲戚。瘪眼睛拍了几下门不应,就绕到窗户去看,铝合金的窗户没拉窗帘,克东爹躺在被窝里一动不动。瘪眼睛的心里突突直跳,喊了几声大伯也没听见回答。他急了,高声叫喊了起来,老人孩子都赶过来了。喜得窗户没锁,被推开了。瘪眼睛从窗户里跳进去,一摸克东爹,已经没有了鼻息,身上冰冷冰冷的,估计是半夜或清早就过世了。

瘪眼睛打开了大门,把人放进去,在枕头边找到手机,赶紧给克东报丧。那边克东又惊又痛,伤心了一阵子,说自己马上坐火车赶回来,估摸着要两天后到家,让瘪眼睛主持大事。汇款怕是来不及,各项事先谈好等他回来再付钱。

村庄里已经有十年没办过白喜事了,大家一时都反应不过来,七嘴八舌讨论了半天,乱成一团。瘪眼睛第一次办大事,心里虽然紧张,头脑还算清醒,首先让各人通知自己家里外出打工的人回来,这种事情没有青壮年劳力是不行的。然后分派任务。几个婶娘烧水给死者擦洗身子,两个叔爷赶快去县城买寿衣、扯白布做孝帽。女人们说现在没有人用缝纫机,都生锈了,零件也不齐全。瘪眼睛见多识广,蹙着眉头想了想说:“现在街上有现成的白帽子和孝衣买,干脆买算了!”

“钱呢?”买衣服的人问。

是啊,无钱难倒英雄汉。瘪眼睛让大家先垫钱,等克东回来再还。大家都回去拿钱去了,瘪眼睛找来一个练习本和一支水写笔,把大家的借款登记在册,一分一厘记得清清爽爽。又把自己平时用的一个黑色人造革挎包倒空,斜挎在肩上,专款专用,开始派钱派任务。两三人一组互相监督,买寿衣孝帽的一组,买鞭炮草纸的一组,买烟买菜的一组……这都是男人的活。女人们等东西买回来后,穿衣服的、洗菜的、煮饭的,根据辈分不同在白帽子上缝红布绿布的,一趟下来,人分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孩子了。瘪眼睛感到人手严重不够,也只好将就着。

有了主事的人,大伙好比吃了定心丸,按照吩咐各自忙碌了起来。很快天黑了,所有的大人孩子都从自家拿了碗筷来一起吃饭,蹲的蹲,站的站,瘪眼睛和几个年轻的坐在桌上商量。其实也都不年轻,都有五六十岁了。电话反馈的情况令人很不满意,各人的儿子媳妇都不回来,理由惊人地一致:好不容易找份工作,老板不准假。村里人多,少了我一个应该问题不大。这理由当然也说得过去,要人家千里迢迢地赶回家奔丧,的确不划算。只是个个都不回来,问题就来了。首先是八仙紧缺,不说三十六人抬的风光,少说也要二十四人抬吧?就村里剩下的这些男人,不是老弱就是病残,根本没办法送上山。搞得不好又该倒下几个。这真是一个棘手的问题,瘪眼睛坐在那里愁眉不展,其余的人也闷头抽烟,屋子里烟雾缭绕,气氛沉闷。是啊,没有青壮年,这丧事怎么办得起来?有些老人就开始咒骂起儿子来了,都不回来,以后自己家老人哪个来抬呦?钱就是命,命就是狗卵!

还是正读中学的一个孩子一语惊醒梦中人,没有钱办不到的事,不如花钱请人抬。老人们都一时愣住了,这是自古以来没有过的事,除非村子小,那也是几个村子合作办丧事。请外人抬是万万没有过的事。有人踌躇着,有人小声议论,屋子里乱糟糟的。瘪眼睛把右眼睁得大大的,站起身来下了决断:明天招募人来抬,靠近镇上的村子还有些青壮年劳力,就按照做工的价钱来谈。实在找不到人,就到县城去找,那些闲坐在街头打扑克牌的泥工瓦工水电工,一抓一大把。其余人也无奈同意了这一方案,总不能把老人一直放在床上吧,入土为安要紧,管它谁抬的。

还有厨房的事,光这些拖着小孩子的老太太们八成不行。顺着刚才的思路,找酒席一条龙服务就可以。只要付钱,他们就会拉着一车炊具过来,不用操心案板、锅碗瓢盆借用的麻烦,还可以省下端菜洗菜洗碗碟的人手。本村的人还有别的用场,还要一批人搀扶孝子孝媳等死者家属,还要把大部分男劳力派上山砍一条路出来,通往坟山的路又长拢了,没办法通行。此外,还有收礼的、记账的、撒纸钱的、抬孝帐的、执灵幡的、端条凳的、放鞭炮的、举花圈的、打锣的。算来算去人不凑手。瘪眼睛发话了,所有上学的孩子都请假两天帮忙,孩子们听了欢呼雀跃,比过年还开心。

第三天早上,克东夫妻俩带着孩子回来了。克东的两个兄弟克南、克西却没有回来。瘪眼睛问克东怎么回事,克东愤愤地说:“这两个畜生,一个在美国,说是回来费钱费事,叫我这个大哥多尽心。一个在北京出差,说是什么外出学习,回来要升职,也没有工夫回来。我说再不济也要弟媳妇和侄子回来,他们可好,居然说怕影响孩子读书。这两个畜生,砍脑壳的。”

克东千畜生万畜生地骂着,瘪眼睛不由替老人感到悲哀,托名养了三个儿子,走的时候没有一个在身边。这还不说,居然也不回来举丧。都说羔羊跪乳,乌鸦反哺,这两个人的确连畜生都不如。百善孝为先,这样的人眼里只有自己,真不该投人胎。瘪眼睛和老人们唏嘘了一阵子,也不再多说什么,因为已经有好几个老太太在抹眼泪。

一切都在瘪眼睛的指挥下进行,虽然场面有点混乱,但一项项的事总算都齐全了。看着村民们一拨拨地向自己请示,瘪眼睛精神抖擞,腰杆也挺得格外直,就像王熙凤在宁国府主持治丧那般风光,分派任务,喉咙响亮得很。第四天清晨,一支出殡的队伍总算浩浩荡荡地开拔了。克东一人拿着三根哭丧棒,脸色阴郁,大约还在生两个兄弟的气。除了八仙和吹唢呐的,其余的几乎都是本村的老幼妇孺,孩子们不懂事,个个喜笑颜开,花圈举得东倒西歪,孝帐拖到泥地上不知道捡起来搭好,撒纸钱的居然把它当作婚礼上的彩纸屑笑嘻嘻地往人群中撒。队伍的秩序有点乱,瘪眼睛不停地前后奔走,骂了这个又训斥那个,忙得不可开交,才刚小阳春却出了一身的汗。

把老人送上山,留下八仙在山上点穴挖坑,送葬的人每人折了几根柴叶丢到克东的厨房里,这事基本上就算告一段落了。瘪眼睛又拿出练习本和笔把账一一算清。钱账两清后,克东丢了几包烟给瘪眼睛,感动地说:“克义啊,这事多亏了兄弟你啊。没有你这个组长伸头,我早就乱了方寸,不知道怎么办。”

瘪眼睛略微有些歉疚地说:“外出的人都忙,回不来。请了这么多外人,多花了不少冤枉钱。孩子们办事有点稀里马哈,毛毛糙糙的。唉,村里十年没有办过白喜事,程序都差点忘记了。”

克东说:“哪里哪里,我已经很是感激了。”

回到家,瘪眼睛看到老婆女儿正玩得起劲,这些天她们跟着瘪眼睛,伙食不错,人都白胖了些。老婆低眉顺眼地看着他,等待指示。瘪眼睛挥挥手:“你们出去玩,我累死了,几天没睡好觉,不要吵我。”这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才缓过来,还是女儿饿得嗷嗷直哭他才知道。

才过了头七,克东又要走了,说孩子上学不敢耽误,剩下的事包括烧五七都交给瘪眼睛了。瘪眼睛满口答应。这件事办下来,他还是欢喜的,尽管有种种的不如意。但是也只有大事才能显示出他的能力。可惜年轻人都不在家,瘪眼睛不无遗憾地想到,不过反想顺想,又觉得不对,如果年轻人在屋,哪里能轮得上自己这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呢?不回来有不回来的好。

4

眨眨眼的工夫,四月天就到了。油菜花开成一片肆意的海洋,金黄的波浪随风翻滚,蜜蜂整天嗡嗡地闹着,猫整夜不安分地叫春,那凄惨的声音像婴儿的啼哭,听得使人身上发疹,家狗野狗的关系也空前地密切起来,整日里追逐打闹,滚得狗毛乱飞,让人避之唯恐不及。

这天夜里,一阵阵的南风吹得人身上躁热不安,尽管已经和老婆开过车了,身上酸软疲惫,瘪眼睛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睁着独眼出神。馥郁的油菜花香钻进鼻孔,人被熏得迷迷糊糊。他不由打了个喷嚏,猛然想起,老古话说“菜花黄,痴子忙”,这一阵子傻花痴的痴劲不会发作得更厉害了吧?会不会半夜三更去敲女人家的门?反正也睡不着,他摸黑起来。正好是十五,月亮又圆又黄,像一个黄澄澄的鸡蛋饼挂在天上。也不用打手电筒,他一路往傻花痴家走去,路上惊散了一对野猫,它们意犹未尽地喵呜喵呜窜上屋顶跑了。狗倒是跑上来摇尾巴,连畜生都认得组长了,瘪眼睛不无得意。

走到花痴家,窗子是开的,他轻轻地叫了几声“傻花痴”,没人答应。他又屏住呼吸,仔细听了听,没有声音。往常花痴鼾声大得很,他又摸到门口,用暗劲一推。门开了,糟了,这个傻里傻气的花痴不会抽疯了吧?这个傻瓜,千万不要闯祸啊!

瘪眼睛脑子转了转,村子里就只有两个女人独居,女孩子们家里都有公公婆婆在家照看。他先到近些的克宏家,蹲在墙角细细听了听,没有什么动静,松了一口气,又踏着月光到克盛家去。还没走到窗户跟前,就听见气喘如牛的声音:“我还要吃奶奶,我还要吃奶奶……”

“嘘,声音小点,嫂子给你吃,别做声。”

“嗯。”紧接着只听见吧嗒吧嗒的吮吸声,还有微微的笑声。

没想到克盛媳妇这么贱,连傻花痴都可以上。瘪眼睛心想,头上热血腾腾往上涌,简直像是捉住了自己老婆偷人。但是他又不想嚷嚷出去,回头克盛回来也不好交代。他想了片刻,从地上摸起了一个小石头,瞄准那个晃动的健壮如牛的身躯,猛掷过去。

“哎呦,哪个丢石头打我?”傻花痴惊叫起来,停止了抽疯的动作。紧接着没有声音了,估摸着是克盛媳妇捂住了傻花痴的嘴巴。瘪眼睛立在墙根处,准备再有动静又丢一颗石子。半天却没了动静,瘪眼睛正在疑惑,忽然两只手臂从后面箍住了自己,软软的奶子贴在后背上。他吓了一大跳,扭头一看,是克盛媳妇。他像吞了一只苍蝇一样嫌恶地挣开了。他用眼角的余光瞥到她居然一丝不挂。还没等他开口,克盛媳妇先开腔了,带着冷冷的威胁:“你要敢喊,我就先喊了!”

瘪眼睛倒愣住了,偏过头背过身子说:“今晚的事我不会说出去,下不为例,不要再让我捉住了。”克盛媳妇对着里面说:“傻花痴,还不赶快走。不然人来了要打死你的,剥了皮做鞋!”傻花痴搂着自己的衣服跑了,临走还回头说:“嫂子,我明天还要来吃奶奶。”

等傻花痴走远了,瘪眼睛才说:“你也太看不起自己了吧?跟个傻瓜瞎搞,你不觉得恶心吗?”

克盛媳妇带着幽幽的哭腔:“我就知道克义兄弟也瞧不起我,大家都瞧不起我。我愿意长成这样吗?就是你克盛哥每回做事也要先关了灯摸黑做,说是影响心情。你说花痴傻,可花痴不嫌我丑。你嫌过弟媳妇傻吗?人长得丑了,什么要求都降低了……”

这一句戳到了瘪眼睛的痛处,他打断话头:“今天的事到此为止,我们哪说哪了,就当没有这回事!”不等回答,他先低头走了,撇下克盛媳妇一人在抽泣。

他心里一阵疼,想起上个月村里失火,老老少少的人乱成一锅粥,克盛媳妇像发疯一样地冲进屋里,救出三岁的孩子。然后又加入救火的行列。要不是她那么卖力,附近的几户人家都要遭殃。想到这里,他又匆匆转回来,老远对着窗户说:“嫂子,你做的好事克义兄弟也记在心里。”

他一阵疾走,走到了自己屋门口,又觉得不对,停住了脚步,返过去来到傻花痴家。傻花痴正躺在床上,吮着自己的手指咂得叭叭地响,嘴里满意地直哼哼。见瘪眼睛踅进来,惊喜地一把抱住他,嘴巴乱啃起来。瘪眼睛一把推开他,右手在他裤裆里用力抓了一把,花痴疼得叫了起来,双手护着裆部。瘪眼睛厉声说:“抓你算轻的,下次再敢钻进嫂子屋里吃奶,她男人回来就用刀把你这个东西割掉喂狗!”

瘪眼睛恶狠狠地做了一个横劈的动作,花痴吓得直哆嗦,连忙辩解:“不是我要去的,是嫂子叫我夜里去的。她不开门我哪进得去啊?”

瘪眼睛不屑地说:“原来你不痴啊?管好自己的家伙,小心被人用刀剁了!”说完,大步流星地走了,只听得傻花痴不停地说:“我不去了!我不去了!别拿刀割我!”

躺在床上,瘪眼睛心里不知怎么堵得慌。男女之事和吃饭穿衣是一回事,少不得的,男人们在外打工辛苦,还可以花钱解决,回来并不觉得有什么对不起老婆的。可是像克盛媳妇这样的农村留守女人,守在家里下苦力地做事,照顾公婆和孩子,晚上还要独自守着孤灯,不公平啊。说起来克盛媳妇也真是难为她了,瘪眼睛又同情起来,唉,这件事还是烂在心里带进坟墓里去吧。都说劝和不劝离,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人家日子还得过下去哦。

5

树上的桃李都已经结了指肚大的果实,青涩涩的悬在枝桠上。田里的秧苗东一块西一块,瘦不拉叽的,像难民一般黄瘦,营养不良。要不是上面规定了,抛荒是要罚款的,更领不到各项补贴,是没有几户人家愿意种水稻的。

地里稍微好些,靠近村庄的菜地种得还算齐整,辣椒、茄子等家常蔬菜还是要种的。靠近山脚的地一律荒芜着,蒿草长得有一人多高,都能藏野鸡野兔了,种什么都逃不过野猪那尖利的獠牙,长嘴一拱,几个月的心血就白费了。

瘪眼睛领着三个女人行走在田间小路上。克宏媳妇的腿脚不方便,蹒跚而行。瘪眼睛一路逗着女儿玩,也不着急。

克盛媳妇始终板着个冷脸,对他爱理不理的。她嘟囔着:“都快四十的人了,还要检查,你怕现在还能生得出孩子吧?真是讨人嫌!”

瘪眼睛说:“那没办法,上面规定四十五岁以下的人必须要做B超,又不是我规定的。”

到了乡政府计生站,石主任打趣道:“你这个妇女主任才领三个兵啊?其余的人没回来?”瘪眼睛拍拍人造革的黑挎包,“喏,全部在这里,都寄了证明回来。”

检查完,三人都没怀孕。瘪眼睛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嘴里说:“好了好了,我放心了!”

克盛媳妇嘴角一撇,讥笑道:“哼,当个芝麻官还挺上心的,又没有奖状发给你。”

瘪眼睛意味深长地盯着克盛媳妇满是白斑的脸说道:“你好,我好,大家好!”

顿了顿,瘪眼睛又凑近她,低声道:“不为克盛哥哥想想,也该为侄子侄女想想,人不就是活一张脸吗?你说呢?”克盛媳妇有些臊了,脸红一阵白一阵,低下头半天不做声。

刚进村,克武的娘金花婶就迎上来说:“克义啊,刚刚香云的老师打电话过来,说要家长去趟学校,有急事。”

瘪眼睛说:“好,我知道了,下午就去。”

吃过了午饭,安顿好老婆女儿,瘪眼睛大步流星地往学校赶。香云今年十六了,在镇上中学读九年级,眼看马上就要毕业了,还能有什么大事?瘪眼睛一路在琢磨,这女孩子看起来老实本分,老师找家长做什么呢?

进了老师办公室,班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和蔼可亲的样子。她打量着瘪眼睛,疑惑地问:“你就是胡香云的家长?”

瘪眼睛笑道:“哦,她父母都在外地打工,家里事都归我管。我是她叔叔,有什么事尽管跟我说好了。”

“哦,是这样的啊,我们出去谈吧。”

老师把瘪眼睛领到校园一处僻静的角落,道出原委。这几个月来,香云的体态发生了变化。刚开学时,老师们都以为是过年吃多了鸡鸭鱼肉长胖了,再说冬天衣服也穿得臃肿,就没多想。现在天气转暖,衣裳单薄了,却觉得香云胖得不正常,而且上课精神萎靡不振,建议家长带到医院去看一看,怕是有什么毛病。

瘪眼睛是个聪明人,知道老师这番话的言外之意,脑子里飞快地猜测着事态的严重性,嘴里满口答应,说明天就想办法去医院。

他赶回村里,找到金花婶,把老师的话和自己的猜测都告诉了她。金花婶气得脸都白了,怒气冲冲地骂道:“是哪个老师嘴里嚼蛆?我明天去找他算账!我香香可是个黄花闺女,哪能这么作践她的名声?”

瘪眼睛拦住金花婶说:“婶娘啊,你声音小一点行不?老师可没说她怀孕啊!只说香香太胖了,叫我们带到医院去查一查,看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老师可是顾及香香的名声,你不该这么大叫大嚷的,要是满世界都知道那怎么是好?”

金花婶这才消了气,两人商量明天一起带香香去医院,晚上先打个电话跟克武夫妻俩通个气,以防万一。

捱到晚上,瘪眼睛在克武家里打电话。电话那头,克武先沉默了半响,瘪眼睛忐忑不安地等着回话,克武咬牙切齿地发话了:“我不回去,要是那个死女娃做出了那么下作的事,叫她去死吧!上吊有索,跳水有塘,你们不要拦……”

“克义,不要听她老子瞎说!”到底是娘疼女儿,克武老婆抢过了电话,“你给我问出是哪个男的作的孽,没娶老婆的话就把香香接过去,到时我们会回来的。”

这一次通话时间很长,克武夫妻俩意见不一致,在那头都吵了起来,互相指责。最后他们打电话过来,说让瘪眼睛先带香香去医院确诊,再来决定。

第二天早晨,瘪眼睛和金花婶一起赶到学校去接香香,说去城里有事。香香跟着他们坐上去县城的汽车。瘪眼睛虽然是个男人,看着香香臃肿的身形已经估摸了个八九不离十。再看金花婶早已脸色铁青,憋了一口气出不来的样子。

到了医院门口,香香困惑地看着他们。他们为香香挂了号,在妇科门诊,瘪眼睛坐在外边的长椅上等着。轮到香香了,金花婶迟疑地对女医生说:“你看她是不是怀了崽?”香香一听,臊得满脸通红,拒绝检查。女医生见怪不怪地走过去,拿着个听音筒过来放在香香的肚子上,不屑地说:“都听得见胎儿的心跳了,还不是怀孕了吗?是保胎还是拿掉?”金花婶不等听完,早就一巴掌打过去了,嘴里骂道:“你这个死不要脸的傻女仔,才多大就在外面和男人瞎搞?”香香捂着脸哭着跑出去了,金花婶跟在后面追。瘪眼睛听见动静,赶快拉住香香,劝金花婶:“现在不是打的时候,我们赶快想办法通知克武哥哥。”

两个人押着哭哭啼啼的香香回到村子里。瘪眼睛电话通知了克武,又帮香香请了一个礼拜的假。老师连问都没问原因,想来早就心知肚明。

第二天晚上克武夫妻俩回来了。进门还没说上几句话,克武就冲进卧室对着女儿一阵拳打脚踢,香香躺在地上,克武恨不得拿脚去踢女儿的肚子,好踢掉那个丢人现眼的孽种。克武媳妇倒是清醒些,在一旁边哭边骂,也不拦着老公。瘪眼睛看着不好,赶紧上前拉住疯狂的克武。

全家审了一夜,香香才招供是男同学的种,那男孩已经辍学在家半年了。克武又冲到男同学家大闹了一场,逼着男孩把父母给逮回来了。男孩家主动提出息事宁人,马上订婚、拍婚纱照,娶香香进门。因为双方亲戚大多不在家,商定订婚之后男孩母亲得留在家里照顾香香。等生了孩子,过年时再补办婚礼。这一切倒不用瘪眼睛来操心了。

订完婚后克武夫妻俩又走了。香香住到男孩家,一心一意待产。瘪眼睛看见他们回来时那么气愤,恨不得杀了那个下种的人。可是走时居然和嘴上茸毛都没长浓密的小女婿有说有笑,不知道他们怎么转变得那么快。

虽然这件事瘪眼睛并没有失职,香香的怀孕时间推算起来是过年前,但他总觉得有些歉疚。这以后巡夜的次数也比以前频繁多了。反正天也渐渐热了,权当是乘凉散步罢了。

一个月下来倒也相安无事。瘪眼睛心头的那根弦稍微松弛了一点。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三把火可算是把他烧得焦头烂额,可不能再出事了。

6

六月底,马上孩子们放暑假了。天热少不得又要泡在池塘里戏水,那是危险得很的事。瘪眼睛挨家挨户上门反复提醒这些已经操劳得怨声载道的老人们,叫大家互相帮忙盯着。

这天夜里,热得实在受不了。尽管土坯房凉快,那也只是相对的。老婆孩子躁了一阵子,也就迷迷糊糊睡着了。摸摸她们头上,都是汗涔涔的。瘪眼睛心疼地给她们擦干了汗水,就坐在门槛上发呆。

暗夜里,没有一丝风,树叶儿纹丝不动。月亮缺了半边,地上也就朦朦胧胧地罩上了一层黑纱,看不分明。数不清的萤火虫在飞舞着,忽高忽低,忽明忽暗。瘪眼睛不禁想起小时候和伙伴们捉萤火虫的往事。那时他的双眼还是明亮的,父母也都健在。有父母的关爱是多么幸福的事啊。昔日的玩伴都外出打工去了,除了几个条件好的把孩子带出去了,其他的孩子都只有过年才能和父母团圆。唉,还不如我,老婆孩子热炕头。瘪眼睛摇摇头,就只知道寄钱,却不知道孩子是怎么过的。有了钱,女孩子逛县城,买漂亮衣服、溜冰,玩野了心,玩得不愿意读书;男孩子读书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夜里通宵上网打游戏,白天上课睡觉。今天寄养在邻村外公家的侄子就问起自己,父母是否又寄了钱。真不知道他的钱怎么花得那么快。瘪眼睛是见过世面的,但他对于侄子的那个鸡窝发型相当看不入眼,还把额前的一绺头毛挑染成了黄绿色。他真恨不得拿出剃头刀把村里的男孩子头都剃一遍,都剃成平头,看你们还显摆什么?

胡思乱想了许久,还是热得没办法睡。他站起来,掸掸裤子,带上门去巡夜了。月色不够皎洁明亮,但他已经轻车熟路了。来到村西头,只见漆黑的房子里有晃动的手电光,好像还有微微的呻吟声与低低的压抑哭声。那是克江家,只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母亲与五岁的小女儿在家。瘪眼睛预感到不妙,加快脚步跑过去。

走到窗子边,只见一个人正打着手电翻箱倒柜找着什么。瘪眼睛愣了愣,不知道该不该冲上去,万一他手上有刀怎么办?自己的眼神又不好。正在犹豫,听着那人低低地吼道:“钱到底放在哪里了?”

那个声音再熟悉不过了,是男孩子变声期的那种瓮声瓮气,瘪眼睛的头嗡的一下大了,张不开口,动不得手,就门神一样呆呆地立在那里。

“死老鬼,嘴真硬,要钱不要命。再给你点厉害看看!”噗嗤一声,只听见老人艰难地吐出了个“你”就没有声息了。瘪眼睛剩余的那只眼睛潮湿了,终于吼出了声:“住手!”

那人夺门而逃,飞快地蹿出去了,转眼就消失在黑暗中,刚刚欢唱的青蛙也一下噤了声。瘪眼睛待在原地,耳边传来小女孩抽抽噎噎的哭声,他才清醒了过来,大声叫道:“出事了,赶快起来!”

老人家们都睡得浅,没有多久就陆续来了几个人。大家摸来摸去摸到了电灯开关,灯亮了,只见水枝婶躺在地上,身上是斑斑的血迹。那血不知道是不是晚上灯暗的缘故,红得发黑。五岁的娇娇瞪着惊恐的双眼,不停地颤栗,却哭不出声来,也不说一句话。

大家七手八脚地忙了起来,议论纷纷,又向瘪眼睛讨指示。瘪眼睛从噩梦中醒过来一样,呆呆的,过了一会才知道说:“打120,叫救护车。”有人说:“车子进不了我们村,要先抬到镇上的卫生院去。”有人摸摸水枝婶,摇摇头说:“怕是不行了。”

瘪眼睛吼道:“平昌叔,你打电话叫120,叫他们在镇上等着。武昌叔、军昌叔,你们几个腿脚利索些的人,跟我一起抬人。”他们手忙脚乱地找了两床被单,把水枝婶抬上去。瘪眼睛在前面抬,几个婶娘打着手电照着。一路上,数瘪眼睛年轻,他的脚步却是踉踉跄跄,几次险些抬翻了。有人说:“你夜里眼神不好,换下来吧?”瘪眼睛却倔强得很,硬是不肯换人,一直抬到了卫生院。到了医院,把水枝婶送进抢救室,瘪眼睛腿一软,一屁股坐在水泥地上起不来。别人拉他起身,他摇摇头,双手按着脑袋,疲惫地说:“让我坐会儿。”

7

水枝婶还是没有抢救过来。村里又要办大事了,大家等着瘪眼睛拿主意。瘪眼睛吩咐几个人去租冰棺回来,然后恶狠狠地说:“叫他们全回来,就说再不回来下一个不知道抬哪个爹娘上山。”几个婶娘在一边不住地擦眼泪。为失去了一个伴儿而悲痛,也为儿孙们不肯回来而伤心。

瘪眼睛坐在堂屋半天没吱声,然后好像下了很大的狠心对一个叔爷说:“报案!”自己却不动身。

大家用了各种办法,或呵斥或乞求或威胁,绝大部分的青壮年都回来了。只有几个确实脱不开身的人回不来。叔爷婶娘们都来找瘪眼睛,瘪眼睛坐在门槛上,像是大病了一场,颧骨高高地突出来了。他哑着嗓子说:“让克东哥主大事吧。这个组长本身就是该他当的,我不想当了,我也当不好,才四个多月就出了两条人命……”

“没有哪个怪你,要怪只怪自己命不好。”

“现在风气就这样,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大家伙儿乱纷纷地安慰着他,瘪眼睛却突然冒出一句:“你们要么把孩子带在身边,要么就不要出去了。到底是钱重要还是孩子的前程重要,自己掂量清楚!”就不再开口了。事还是要人做的,大热的天宜早不宜迟。克东还是挑起了担子。

入夜,村子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鞭炮声,请来的草根乐队女歌手声情并茂地唱着催人泪下的哭丧歌。瘪眼睛戴着白色的孝帽,负责给来宾发香烟,心里明白,事情还没有完结的时候。人们这一回,还是要走的。生养人们的农村留不住他们进城的脚步。他们一定还会要自己继续把组长当下去的。

明天的事明天再想吧。瘪眼睛的头隐隐作疼,摸摸左脸颊,有几颗泪珠淌下来,那只干瘪已久的眼睛居然也能流泪。

责编:朱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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