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型钟
2015-01-19王大进
文//王大进
巨型钟
文//王大进
王大进,男,一九六五年生于江苏苏北,当过图书馆员、报社编辑,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出版长篇小说《欲望之路》《我的浪漫婚姻生涯》《这不是真的》《地狱天堂》《春暖花开》等多部,中短篇小说四百余万字,多篇被转载或入年度选集。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
我有一个远房的乡下表弟,是我母亲的表叔的儿子的孩子。因为这样的一层关系,又城乡两隔,相距了好几百里,所以来往并不多。甚至可以说,基本就没有来往。我们所能知道的,也就是一些隐约的消息。这些消息断断续续,似是而非,其中不乏荒唐和可疑,好在我们从不深究。它们听上去总是那样的遥远,仿佛是从古代流传下来的。然而,它又模糊得有些亲切,透着一种乡村的朴素与温暖。
母亲的表弟要比她小十多岁,很自然的这个表弟的儿子也就比我小十多岁。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他。但是,我母亲说我见过,说是好多年前他被他的父亲领着,到城里来过一次。我认为母亲的记忆肯定是有误的,因为我对这事连半点印象都没有,哪怕是蛛丝马迹。我见过从乡下来的别的一些表哥表弟,表姐表妹,但肯定是没有他的。在他们的描述里,这个表弟是个憨子。这个“憨”当然是很客气的说法,因为是亲戚,不能说得太直白,但本质上就是说他脑子有些不灵光。他有聪明的地方,而且可以称得上是聪明过人(这点在后来得到了充分的证实)。但就像是一台机器,肯定在某个地方“短路”了。平时看上去还好,可是一受潮了,就容易“短路”。一“短路”,就会干出傻乎乎的错事来。谁也不知道他的大脑什么时候受潮,就像你根本没法预测夏季的哪天会变天一样。也许他在本质上是个天才,我想。可是在乡村,一个天才也很容易被人当成疯子。
对我这样异想天开的想法,母亲并不认同。因为这样的想法,太过理想化了。
母亲说,她的表弟有五个孩子,两男三女。在心里,我们都惊叹他们这样勇敢的繁殖能力。“越穷越生,越生越穷,”我母亲当年这样评价说。但是在农村里是需要男孩子来干活的,所以庄户人家为了生存就完全不顾计划生育政策,勇敢地生产着。他们和政策间的斗争,简直就是不屈不挠,想尽了方法。
我的这个表弟叫聪,或者叫冲。和他一起玩的孩子们,恶作剧地会叫他“葱”。我母亲说,他的这个表侄聪或冲,长得倒真像是一根葱,瘦瘦的。因为他后来的表现并不聪明,而且时不时地闯祸,所以,家里人都叫他“冲”。冲表弟排行老四,也就是倒数第二。这样的一个位置,显然有点尴尬,——容易被忽视,又容易受指责。他扮演的是个受气包的角色。我母亲的姑姑对此是否认的,她说家里人从来就没有有意忽视过他。正好相反,他打小就不是一个省心的孩子。他具有别人所无法想象的破坏力,经常捣乱,惹事生非。有一年除夕,他把村里的一个大草垛放火烧了。火光照亮了好几里地,把村里人都吓坏了。还有一次,他把自己藏在了家里的大柜钟里,家里人都以为他出事了,掉河里淹死了,发动全村的人找。结果,第三天他自己从大柜钟里冒了出来,把全家人吓了一跳。
没有人说得清那个大柜钟有多少年了,它是那样的漂亮,整个底座是紫红色的檀香木,外面还镶着漂亮的黄铜图案。锃亮的盘面上刻有罗马数字,很是神秘。长长的钟摆,晃来晃去,不知疲倦。在钟摆垂直位置的上端还有一扇小门,每到整点时,就会从里面突然跳出一对八哥(也有人说是布谷),出来嘹亮地叫几点,又迅速地消失。毫无疑问,这在当年是个稀罕物件,甚至是方圆百里都难得一见。我母亲说,那是当初她外太公家仅有的最值钱的东西,然后作为重要遗产传给了她的表叔。她的表叔自然是把它当成了传家宝。有人说它是外国货,还是古时从西洋运过来的,也有人说是民国的东西,谁知道呢。但不管怎么说,它是值钱的。虽然时间对村民们其实一点也不重要,但是,并不意味着他们不要时间。每时每刻,人都是在时间里生活的。时间比太阳还重要。一天里有白天有黑夜,白天里还经常会有阴天,可是时间却从来就是存在的。村里人相信,是这个大钟决定着一天的时间,而不是时间来决定着这个大钟。这个大钟,就是那个村里的“魂”。有它的存在,村子就是安宁的,日复一日地鸡飞狗跳,炊烟袅袅。
这大钟在冲表弟五岁的时候消失了,被我的表叔卖了,据说只卖了不到一百块钱。而表叔的父亲,也就是我母亲的表叔为此差点气疯了。我母亲后来说起来还一直叹气,说是可惜了。也有说不是卖了,是原本就坏了。自从表弟钻进去后,那只大钟就不怎么走了。最关键的是,那对布谷鸟不再准时出来了。有时它们会在半夜里出来,突然嘹亮地叫几下,又迅速地消失。时间长了,弄得全家人都快精神失常了。因此,家里人就用它换了一百来斤土豆。但不管是哪一种,我妈妈也表示了理解。她说她这个表弟家太穷了。好多年前她回去过一次,看到的到处是破旧的房子,和她当年离开那里去城里读书时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外面的世界多少总是在变化着,而那里却像是静止的。她说她在她的表弟家,只住了两个晚上,好几个人挤在一张床上。床上铺着稻草,到了晚上能听到老鼠在床底下吱吱作响。没有厕所,只有茅坑。洗脸洗脚,都是共用一个盆子。没有自来水,就是河里的水,淘米、洗菜、洗衣服。除了用野菜做的稀饭,让我母亲有了一种久违的受用后,别的她都已经不习惯了,相当的陌生。
大钟的消失让我母亲表弟家在村里的境况有了很大的改变。村里没有了这个大钟,也就显得有些人心涣散。原来连村支书都要时不时地到他家里去坐坐,后来几乎就不去了。我母亲的表叔为这事,据说还绝食了好多天。所以,我母亲后来特地买了一只闹钟送给了他们。虽然它们在体积上差异是那样的巨大,但是,同样是可以计算出时间的。这只漂亮的闹钟,像是更加受到村里人的欢迎。因为它更便捷,可以带到田间地头,到了时间它会自动响起来,通知村民们放工了。后来我母亲的这个表弟,也就是我的表叔,当上了生产队长,是不是和拥有这台闹钟有关呢?
我母亲相信有。
母亲认为她为亲人做了一件好事。而做好事的人,往往会把好事的作用放大。但不管如何,除了她的表叔仍然怀念那个大东西(乡下人的观念里,大的总是比小的好。这样的价值观,应该是和食物有关),其他人都是喜欢的,满意的。而我的那个表弟立即就被这个小东西迷上了,它是圆形的,有着金属外壳和玻璃罩面。罩面下是两根长短不一的时针和分针,而最忙碌的是红色的秒针,它不断地行走着,每转一圈,分针就向前移一小格。里面一直发着很有规律的嘀答嘀答声,非常的神秘。当时的表弟,也就是十几岁的少年。在他的心目中,这闹钟是他见过的最神秘的东西了。它指向七点,一定是早晨。指向十一点,肯定就是中午了。他突发奇想,认为是这个闹钟的时间在指挥着天气辰光,而不是辰光决定着闹钟。就像村里的一切,都是村支书、生产队长决定的一样。而时钟的刻度是一定的,摆动的幅度也是一定的。他对它产生的兴趣太大了,以至于晚上睡觉都要搂在怀里(他也只有晚上才能占有,白天要被他的父亲带走)。
它成了他的宝贝。
村里的小伙伴们,也都眼馋着那只闹钟。闹钟成了一种象征。而小伙伴们越是眼馋,就越是让表弟宝贝。一个孩子要是爱一个玩具爱到了极致,最后肯定是以破坏它为最大的满足。他不明白那个闹钟为什么会这样规律地运行着,是什么在指使着它们呢?他相信那里面一定有着一种秘密。他想要看个究竟。所以,有一天当他的父亲去公社开会的时候,他悄悄地把它藏起来,然后飞奔着离开了家,躲到一块麦地里。
麦地非常的广阔,麦子也格外地茂密。少年冲表弟一路小跑潜进麦田,立即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当时肯定紧张极了,心跳加快,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满脸通红,汗也下来了。他太好奇了,而现在这所有的秘密终于是属于他个人拥有了。当他好不容易用简易的削笔刀把它的后壳打开时,一定会惊呆了——那里面有无数个大大小小的锃亮的圆形齿轮,它们以不同的速度在不停地旋转着。那些齿轮无比的精致,它们结构复杂地排列着,让里面看上去完全像一个迷宫。而越是复杂,他的好奇心也就越强。他当时的想法肯定不是破坏它,而是想弄懂它的原理。如果他弄懂了,那该是多么值得自豪和骄傲的事啊!然而,当他把那些漂亮而精致的齿轮们从里面拆出来后,它们却像一群迷路的羊羔,找不着回去的圈栏了。
我母亲说,那一次这个小表弟被他的祖父暴打了一顿。因为这样的行为,在大人们眼里无疑是一种败家行为。而我母亲的这个表叔偏偏又是一个很节俭的人,珍视每一分钱。他的节俭,全村都是出名的。家里那么多人口,所以还能吃上饭,除了一家人辛苦劳作,很重要的一点也是他能节省。这只闹钟差不多是家里为数不多的值钱的家当了,所以,对那一地的零件,他不能不火冒三丈。他用绳子绑住了他这个小孙子的双手,把他吊到了门前的那棵老槐树上,用扁担打了他十几下。要知道,母亲的这个表叔自那台大钟消失后,双目就突然失明了。一个瞎子,能那样利索地处罚自己的小孙子,不能不说他一定是气极了。远远地看上去,我的这个小表弟就像是风中的树上吊着的一只黑色的虫茧。据说那个晚上,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可是,没人敢去把表弟放下来。
表弟聪或冲第二天早晨就像一只淋湿了的小鸡,在从树上放下来后浑身冰冷。半年以后,家里人才发现他失聪了,成了一个聋子。成了聋子后,他仿佛又成了一个哑巴,不爱怎么说话了。但他仍然着迷于那只已经成了一堆零碎的小闹钟。对于这一点,母亲对她的表叔是有意见的,“好好的一个孩子,就这样残废了。”母亲叹着气。在乡下,好好的青年都不容易娶到媳妇,现在他落下了残疾,以后如何说得到?
之后好多年,我们没有再得到老家乡下的消息。说到底,父亲的老家才算得上是真正的老家。母亲的娘家,对任何一个家庭的子女来说相比之下重量都要轻得多。这是现实,也是传统。我们有很多的堂伯堂叔,以及数也数不清的本家兄弟。父亲的堂兄弟中,不少在当地都是有头有脸的,当中有老师、乡干部、县机关工作人员,有两位是局长,还有一位是省级机关的处长。直到十多年前,母亲这边的亲戚来往突然多了起来,因为老家里的人都发了,做生意。他们仿佛是突然的,一夜之间就发财了。
我印象里母亲的娘家那个地方,一直是偏僻的。偏僻而且贫穷,多少年也没什么变化。到了改革开放以后,也就是解决了温饱,怎么会富起来了呢?我的那些远远近近的表哥,前几年来过我们家,或是进城打工,或是贩点水产。我见过聪表弟的哥哥,他也来过城里两三次,经常扛着麻布袋,里面装着电线电缆一类的,还有各种小五金。据说,那能赚些小钱,而且,做得时间长了,赚得还相当不错。父亲对他们的到来,表面上还算客气,但母亲认为他在心里是瞧不起他们的。直到有一天表哥再来时,告诉我们,他已经办厂了,成为厂长了。厂子规模还算可以,有好几百工人。虽然这样的投资主要靠的是贷款,但是他觉得那点贷款根本不算什么,他有雄心要把这个厂做得无限大。母亲那天特别开心,好像当厂长是她自己,发财的也是她。父亲也笑了,悄悄告诉我:“你妈是在报复我。”
表哥的确也不一样了,越来越有厂长的派头了。毫无疑问,他发财了。除了衣着上,他越来越体面,说话举止也越来越像城里人。原来小厂是做小五金加工,后来做发动机,再后来又做PVC。总之,什么行业赚钱他们就做什么。工厂已经改成了公司,他成了总经理。再来城里,总是坐着自己的豪车,入住星级宾馆。发财的不止是他,他说他们村里的人大多发了财,他们从加工纽扣开始,纯手工,家庭作坊式的。其实导致这一切发生改变的因素很简单,他们那里因为修了一条国道,又调整了行政区划,一下成了原来并不属于一个市的市郊小村了,两下相隔只有几十里。没人具体说得清那股风是如何刮起来的,反正就像是打了鸡血一样,全村人都格外地兴奋。然后,有人家生产拉链,也有人家加工起了眼镜,还有人家做起了假冒伪劣。仿制的名牌小商品是应有尽有,从世界名牌到国内名品,什么也不缺。小村子变了,沸腾了,每天来来往往的都是生意人。
小村子变了,完全地变了。
母亲听了很激动,后来有个机会回去了一次,搭了顺车。其实她一直很想专门回去看看。回来后感慨得不得了,说现在完全变了,变得她都认不出来了。村子不像村子,更像是一个繁华的小镇。原来的大片农田都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各式各样的厂房。家家户户都盖起了新房,别墅小楼也并不稀奇。我的表哥家里,更是和过去不一样了,差不多成了全村的首富。大表哥很能干,让人刮目相看。比较起来,二表哥就弱很多。至于我的那个表弟,更是不好比的。
正像我母亲当时担忧的那样,我的这个表弟还单身着。在乡下,像他那样的年纪还没有成家的,基本就可以断定他是注定一辈子打光棍了。而事实上,这个表弟是个老实人,一直默默地种地。当弟兄们各自分家以后,他自己也独立了出去,有了一个三间的老屋子。除了种地,他更多的是关在自己的屋子里,摆弄着他喜欢的各种小物件。他不爱说话,不喜欢和人交流。有人去过他的小屋,发现他的屋里简直就像是一个钟表陈列馆,里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钟表,有大到一人多高的台钟,也有圆盘一样的挂钟。有精致的普通手表,也有很古旧的闹钟。没人说得清他究竟收藏了多少,整个屋里完全是一个战场,躺满了钟表们的尸体。最让人佩服的是,他居然自己拼凑了一台大钟,而且真的走动了起来。所不同的是,这个大钟的速度奇快,分钟就像秒针一样在旋转,而秒针简直就是飞驰了,昼夜不停。也就从这天开始,大表哥摆脱了小作坊生产,在村里第一个盖起了工厂。
生意迅速地红火起来。
红火起来的大表哥,就不再让表弟干农活了。他养得起他。他原来的那片地,也已经被开发了。村子的规模在扩大,因为原来的面积已经不足以再扩大发展了。可事实上,这个村子却在迅速膨胀。而这样的膨胀,得到了当地政府的支持。于是,周围的村庄也就不断地被吞并进来。村子不再叫着村子,而被命名为开发区。而在这一过程中,大表哥从厂长到总经理,再到兼任开发区的区长助理、副区长。他自己的厂子交给了我的那个二表弟,表面上不再是他的了,但实际上还是他当家。他从一个忙碌的商人,变成了一个严肃正经去从政的国家干部。不少人认为他是亏了,但我们都相信他是合算的。事实也证明他后来不但没亏,而且赚得更大了。他成了那个地方最有权势的人,因为区长是主管工业的副县长兼的,并不具体负责这里的琐碎事务。
大表哥忙得很,也红得很。
村里人看到,他作为一个哥哥真是做得相当得好,非常照顾自己的这个弟弟。父母们都老了,作为长兄他多照顾他一点也许是应该的。他一度想把聪弄进自己的厂里,可是聪却并不愿意,也就作罢了。没人知道聪表弟心里是怎么想的,甚至当有姑娘想和他好时,他居然拒绝了。相反,他和村里的一个年轻寡妇倒有些不清不白的。那个寡妇长得倒也不算难看,但比他要大三四岁。她的男人是个混账,过去经常和她吵架,暴打她。后来出去打工了,又勾搭上了别的女人,不三不四的。而这一去,就再没回来。之后有一年传来消息,说他在外地出事了,遇到车祸,死了。
这对她倒也是一种解脱。
之后的日子,她也没有改嫁,一直带着两个孩子留在村里。她和村里人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接触,倒是和聪有些走动。道理大家都能明白,他们都是处于弱势。没人知道他们是如何交流的,因为我的聪表弟什么都听不见。很多时间,也许他们是各说各话。聪表弟喜欢到她家里去坐坐,像一个听话的大男孩。他们是合适的,村里有人这样想。一年大冬天下着大雪,有人看到聪表弟半夜里从她的家里出来,赤着脚。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有那层关系,如果说没有,他们怎么来那样的暧昧呢?然而,如果要说有,他平时就应该表现出喜欢女色的。
没有了农活可干的聪表弟,越发认真地琢磨起他满屋子的钟表了。所有的钟表,全都转动了起来,每一只走的速度都不一样。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简直可以称之为神奇。即使是一个最高明的钟表修理师,也未必能做到。有人说,凭他的这种手艺,到城里去开一个钟表铺都没问题。对于这个,他完全是无师自通,真是不可思议。偏偏看上去,他是那样的愚钝。这些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钟表,走法不一。自然,也没人知道他的哪一只钟才是准确的当地时间。在这些钟里,可能有马尼拉时间、纽约时间、圣路易斯时间、内罗毕时间、金沙萨时间,也可能是波恩时间、摩尔曼斯克时间、里斯本时间、突尼斯时间,或者是魁北克时间、麦加时间、达卡时间……但是,就算你把全世界各地的时间全列数出来,也不一定有他这里的时间多。他有些钟表的时间甚至是火星上的,月亮上的,甚或是宇宙深处别的什么地方的。所有这些闹钟加起来,发出了各种各样的声音,和村子里那些工厂厂房里各种机器发出的声音,汇聚在了一起,就像是村边有一条巨大的河流。而到了深夜,却只有他屋里的这些钟表在“滴滴答答”地走着,有时还会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这些声音,掩盖了村里孩子们的哭声和妇人们的梦呓。
也许是他造出的那台大钟,走得太快,终于有天突然就起火爆炸了。里面的各种齿轮滚落一地,通红的,就像刚在炉子里烧红了一样。邻居家的几只鸡正觅着食,吓了一跳。其中一只被烫了一下,立即就倒地而亡了。
他爷爷那个时候真的已经老得不行了,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当年把这个孙子吊在树上的情形了。他糊涂了,很多事都记不得了。有时,他也会去看看这个过去淘气的孙子。这祖孙俩也会一起坐在屋前,晒着太阳。他的祖父什么也看不见,但嘴里却不停地念叨着。没有人能听懂他唠叨什么,也许并没有什么实际内容。聪表弟什么也听不见,但他有时却像在很努力地听。然而事实上他却在想着别的。他要再造一个大钟,像过去的那只一样。而且,他相信会造得更好。他要在一只大钟里,反映着不同的时间。他那时候,脑子里有太多的奇思妙想。那些想法就像是不断繁殖出来的小虫子,在他的脑海里翻滚,折磨着他,让他夜不能寐,坐卧不宁,以致整个人变得有些萎靡憔悴,形销骨立。而且要命的是,晚上有许多的想法,到了第二天天一亮,前一个晚上的许多奇妙想法看起来都不太精妙,甚至是变得相当的不妥当了。所有这些,都让他感到相当的沮丧。因此,他的那只钟总也完成不了,进度相当地缓慢。当然,没人会介意他进度的快慢。人们只是好奇,希望有一天能看到他真的把那个东西造出来。很多时候,他就像一个捡破烂的,在村里的各个工厂外转悠,挑拣着许多看上去毫无作用的废铜烂铁。在他的那个屋子前后,堆满了小山一样的这些东西,风吹雨淋的。时间久了,村里人甚至怀疑他还能不能造好一只钟了。就连本村那些工厂里从外面聘请来的工程师,都认为这样的可能性是很小的。以他们的常识来判断,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而事实总多少会出人意料之外,据说我的这个聪表弟居然造出了一只很小的闹钟,完全是他个人的手工制作,走时相当准确。奇妙的是,它是用一只玻璃贺圆瓶做成的,完全透明,你可以看到里面所有的齿轮在运动,忙碌而有序。在阳光下,它们闪耀着耀眼的银色。它是作为生日礼物,送给那个女人的。自然,也就是他专门为她制作的。很多人以为他们会结婚,但结果却根本没有影子。而这些年来,那个女人越发地憔悴了。守寡的女人,就是和正常的女人不一样。村里人在心里都是感慨的。大表哥后来是赞同的,甚至还专门托人问过她。她回答得很含糊,似乎问题的症结不在她那里。大表哥没有再去问自己的弟弟,因为他知道他是聋的,别人和他说任何话都不作理会的。聪表弟的世界,是没有声音的,一片空白的寂静,就像是下雪后的天空。
谁也没有想到有一天那个女人“死”掉的男人回来了,把全村人都吓了一大跳。他说,死的人并不是他,只是因为面目全非了,以为是他。他到过许多地方,去过越南和老挝,还去过别的什么地方。他变了,又黑又瘦,变得不再像原来那样了。他满嘴胡说,海天阔地,像周游列国,把这个世界上的角角落落都跑遍了。他一点也不像一个失意者,倒像是个英雄。他说做过合法生意,也干过非法的走私;享受过世界上最美妙的乐趣,花天酒地,吃喝嫖赌,也吃过这个人世间的辛苦,所有所有的辛苦。如此的经历沧桑,换在十年前,人们对他肯定是尊重的。但现在不一样了,整个村子都变了,大家都在忙着发家致富。他现在醒悟了,回来了,多少显得有点不合时宜。
更让人惊讶的是,这个女人仿佛是突然间变得年轻了。是的,她突然变得年轻了,漂亮了,完全不像她的实际年龄。看上去,她比实际年龄要小十多岁。要命的是,没有人知道这是如何发生的。她的男人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她也变得有些严厉起来,拒绝和他再修旧好。男人气疯了,满村寻找着可供发泄的目标。最后,他就把目光落到了聪表弟的身上。可是,对手是那样的弱,他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任他怎么火冒三丈,可是聪是完全失聪的。当他看到他屋里的那些钟表时,在心里笑了,一下子气全消了,如释重负。
除了那些钟表,眼前的这个傻瓜并不怎么热爱女人,他想。他对女人的兴趣,都不及这些钟表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他相信他的这个判断是准确的,因为在这方面他有过人的眼力。也许,自己的女人对这个傻瓜一样的男人有好感,倒是可能的。当他在家里发现了那只闹钟时,差点笑翻过去。毫无疑问,那只闹钟做得极其精巧,甚至可以说是天衣无缝。看得出来,他是精于车工的。可看着看着他就发现了问题,因为它的时间是反的。乍一看,它正常得很。可是,不同的是,它的秒针是正着走的,而时针是反着走的。关于这一点,可能连他的女人也没有注意到。
“笨蛋!”他乐不可支,“十足的笨蛋!”
他觉得自己的女人真的很愚蠢。看中一个傻子的人,肯定是比傻子更傻的,他很容易就得出了这样的一个结论。
全村人都知道他这样的评价。
乡下很遥远,但有时也很近。
母亲的表叔终于在八十七岁的高龄时,离开了人世。这个年龄在当地,已经算是长寿了。他后半辈子一直都是生活在黑暗里,所以对声音就格外地敏感。一直到临去世的那年,据说他的听力都非常地好。他能听得清很细小的声音,甚至能听到田野里虫子的鸣叫。后来大表叔告诉我母亲,说他父亲最想听到大钟的声音。于是,他就萌生了一个想法,要为开发区立一个标志建筑。他要造一个大钟,建一座钟塔。所有的经费,由他(弟弟)的企业来承担,不花公家一分钱。这个大钟,还有一个很有时代意义的说法,叫“与时俱进”。他们要把这个钟楼建得很高,像一个摩天塔,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这里。它是一桩标志,一个符号,一种象征。
“他没能看到,”大表哥语气有些伤感地对我母亲说,“真是遗憾的。”他所说的“看”,其实也就是“听”。他的父亲去世早。他因为卖掉了那口大钟,后来竟有些抑郁。他爱上喝酒,成天弄得像个醉鬼,最后得了肝硬化死了。大表哥这样做,也是为了安慰自己的父亲,同时又是替他的父亲向他的祖父还债。
母亲悼念她的表叔时,正赶上村里在建造那座钟塔。钟塔坐落在村子的入口处,也就是开发区的大门口。那个时候已经开工一两个月了,从规模看,是相当的庞大。夜里都是灯火通明的,全村人差不多都上阵了。大表哥家出钱,村里人出力。那阵势,就像当年大跃进时“大炼钢铁”。家家户户,干劲十足。而这个大钟的设计者,正是我的表弟聪。用我大表哥的话说,这座钟塔,要完全体现本村人的智慧,从一砖一瓦开始,直到设计,全是自己的人干。
“聪其实完全正常的,”母亲回来后对我说,“他只是耳朵聋而已。在心里,他精明得很。”在他那个黑暗的屋子里,妈妈看到了聪表弟画的图纸有半人那样高。他哪里是个农民呢,完全就是一个机械师。
“我要做一只最好的钟。”他浅笑着,这样对我的母亲说。
“你太聪明了。”母亲说。
“村里变样了。”他说。
“你可以当个工程师。”母亲说。
“姑你以后要常来。”他说。
其实,安葬完了聪表弟的祖父后,母亲就知道她和那里的联系基本算是断了。血脉的血被稀释了。她与那里,有隔膜感。毕竟是几十年了,很多东西都生疏了。回来后她说,那里的农村根本就不再是农村了,农民也不再是原来的农民。村子里没有宁静,相反是相当的喧闹。一户姓刘的人家发了财,得了好几百万。得了钱后,二儿子和二媳妇就离婚了,留下了一个五岁大的男孩;一个叫陈二槐的,和隔壁的邻居媳妇通奸,因为被她的丈夫发现了,赔了三万块钱;服装厂的厂长郑二,出国去俄罗斯,被人抢劫了;周五家的姑娘跟人私奔了,两年后居然又带着孩子回来了……
“你大表哥也变了,”母亲对我说,表情有些复杂,欲言又止的样子,叹着气。然而,她想说什么,我在心里早已经能猜到的。“那有什么?现在还有什么稀奇的呢。”我说,“有钱有权了,怎么还和过去一样呢。”
“你大表嫂是个老实人。”母亲叹着气。
“她不老实又怎么样呢?”我说。在钱权面前,所有的东西都是苍白的。再说,大表嫂到底是个农村妇女。她知道什么东西才是最重要的。男人就是天,她没有力量也不敢去把天捅个窟窿。她宁愿是个阴天,也不想天上捅个窟窿后暴雨成灾。
“聪表弟和那个女人的男人后来怎么样了?”我问。
“那个男人进了你大表哥的工厂,不闹了。”母亲说。
“为什么?”
“他把你表弟造的那只闹钟砸了,聪知道了,就疯了。一天下午,他从家里拿了一把刀就冲出去了,像要把赵二给砍了。那天真是巧,赵二不在。但过了几天,他们还是碰见了。赵二根本不相信聪敢打他,还有意挑逗他。村里人也不太相信聪可以成为他的对手,因为大家都说赵二是很厉害的。他在外面走江湖那么多年,肯定是有些功夫的。结果你表弟吼叫着扑上去了,一下就把他摁倒了,一顿拳打脚踢,把赵二的一根肋骨都踢断了。”
这倒让我很是意外。
母亲说:“你大表哥息事宁人,做了许多工作,先给赵二看伤,治好了,就安排到了厂里,让他干了一个很能挣钱的活。”
那他应该满意了,我想。
“人这一辈子难说呢。就说这个赵二,命够硬的了,全村人都以为他死了,可他却毫发无伤。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最后好端端地回来了。可是,一个人的命是注定的,他能逃过一次,却逃不过第二次。”母亲说,“有一次他在厂里走得好好的,从房顶上砸下一根钢梁,一下就砸死了。当时就没气了,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
“那他的妻子呢?”
母亲叹气说:“夫妻就是夫妻。不管他们过去怎么吵,甚至打架——这个男人打起女人真是狠,是往死里打。但是,他真死了,她还是很受打击的。短短几天里,她就老去了十岁。”
我一直在想着那个钟塔,不知道它到底建成了没有。而建成后,它又是什么样子呢?在我的感觉,它多少有些滑稽。当然,也可能是我的偏见在作怪。我也想像不出,全村人如何一起去建造钟塔。反正据说聪表弟很忙碌,整个人都投入进去了。当然,他那样投入也是可以理解的,这是他的任务。他对这个东西这样痴迷,再怎么投入也不为过的。就像曾经报纸上宣传的有位只有小学文化的农民,用了一生的积蓄和半辈子的时间,去建造一架简陋的飞机。就算飞得再低,行程再短(只能飞行几十里地),他也仍然是成功的,是快乐的。对的,聪表弟所以能这样打着光棍在乡村里生活,最主要是他内心里是快乐的。
许多个日子后,乡下传来消息:钟塔终于是建好了。这钟塔,前前后后经历了有一年多的时间。这当中当然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时而紧张,时而松懈。但它终于成了远近百十里地的一个标志性建筑,非常的巍峨。它不像是一座钟塔,更像是一座摩天大厦。整座大钟是青铜的,所有的部件都是按照他的要求定制的,精美中又相当有气势,让人震憾。它发出的声音,能传一百多里地。四乡八村的人,都赶来参观。他们惊叹,称颂这样的一个建筑伟业。当他们登上钟楼的时候,走进大钟的内部,看到了大钟的结构更是惊叹。那不是一个大钟,而是一整个工厂忙碌的车间。所不同的,只是这个忙碌的车间里看不到一个人影。而在他们周围旋转的却是各种大大小小不同的齿轮和圆盘,环环相扣,互相啮咬。那些齿轮大的有过去农村里的石碾那样大,小的也像是脸盆那样大。它们以不同的姿势和方向排列组合,以不同的方向和速度运转,看上去这台巨钟的心脏就成了一个复杂的迷宫。人们在里面只要走半圈,很快就迷糊了。有人在里面呆了半小时,居然晕倒了。还有一个小孩子躲到了里面,失踪了三四天,就像当年的聪表弟一样。
表弟聪自然就把管着这台巨钟的维护和看守。有人说,事实上这个巨钟,承造的厂方并没有按照聪的设计要求制造。工厂的制造有工厂的规矩,一切都必须是符合科学。他们制造的是钟,不是废铁。所以,他们制造得相当认真,中规中矩。而运来时,所有的零件都是用集装箱运来的。一般情况下,必须要有工程师来指导安装。因此,当聪表弟居然在没有人指导的情况下安装成功了,不能不能让他们大吃一惊。
大钟走得相当地准。每当钟声响起,村里人都忍不住地会抬头看看。的确,它相当的高大,漂亮,端正在塔顶上。表弟没什么事,就会到村委会的老年人活动中心去,看老人们在院子里晒着太阳,扯着闲。村里的老人没事情做,他们所能做的就是晒着太阳,追忆过去的时光。他们越老,越是恋旧。现在的一切,他们有些看不懂。他们不太喜欢前三十年,或者更远。但是,他们喜欢前二十年。和老年人不同的是,这里的青年人却是欢天喜地的。村子的变化大了,变得和外面的世界没有什么两样。城里有的所有娱乐,这里也都有。而且,比城里的娱乐更加随意和开放。外面来这里打工的青年越多,本村的青年也就越有优越感。这个地方已经名扬天下了,报纸、电视、电台,差不多不断地有新闻在宣传。聪表弟听不见声音,但他却认得字。换句话说,村里发生的,他也都明白。
日子过得漫不经心的,村里人也都习惯了这样的状况。偶尔有个鸡飞狗跳的,也是正常的。生活里,总会有一些事情发生。这些事,并不会对全村的生活造成太大的影响。到了夜晚,老人们睡得相当的安稳,第二天早晨起来,感觉浑身轻松,像是年轻了不少。而年轻人在白天则精力旺盛,干劲十足。看上去,这再正常不过了,可聪表弟没有想到,夜晚的年轻人则变得相当狂躁,甚至在狂躁中变得有些颓废,白天里的老年人则意气消沉。当然,他看到了,也没法改变。最根本的,是这里的人生活得相当有规律。大钟敲六下,他们就下班了,回到家里各自生活。大钟再敲六下,人们起床,做早饭,准备上班。因为大钟的存在,他们有了相当的依赖。他们生活中的一切安排,都是来自于钟声。大钟,再次成了整个村子的中心,更准确地说,它是村子的灵魂。没有这座钟塔,人们相信生活一定会混乱成一团。
聪表弟还是老样子,独自生活着。人们看到,他对钟塔的守护是认真的,经常能看到他在塔上爬上爬下的,进出机房去维修。因为有它,大钟才得以正常运转。而且,运转得是那样的准确。因为有这个钟塔的存在,人们完全忽视了手表,忽视了电视上的时间。甚至,忽视了太阳,忽视了白天和黑夜的转换。
当那年的夏天,钟厂来了一个年轻技术员进行例行检查时,他突然发现这里的时间和外面的完全不一致,这让他吃惊不小。走进了机房,他才发现里面的结构变了,而且变得那样奇妙。他搞不懂它们的工作原理,不清楚它们是如何工作的。它们仿佛是有自己的生命,按照自己既定的方式进行着时间的转换。白天的时间走得比外面的快,夜晚的比正常的要缓慢。可是,它们又让人浑然不觉。而这样的一种奇特的走时,改变了这里的生活。当他把这一错误说出来时,村里人却并不相信他。
我也不信,是连同这件事本身。有悖于常识,太荒谬了。但是,我的一个在当地小学当老师的另一个远房表弟,却说这是真的,千真万确。他说,技术员说,也许最后的结果是,时间会回到过去。结果有一个晚上,几个外地打工仔喝醉了酒,爬上了钟塔,把里面砸了个稀巴烂,一把火,差点把整个钟塔给烧了。
大概是半年以后,我在我所居住的城市的第一人民医院,见到了聪表弟。病房里,他穿着一身蓝白相间条纹的病号服。中等身材,有点胖,有着一颗圆圆的看上去很是硕大的脑袋。他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他和别的病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们说你改造了大钟,那是真的吗?”我忍不住好奇地问。
他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我才再次想起,他是一个失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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