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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贵

2015-01-19鲍十

星火 2015年2期

文//鲍十

刘贵

文//鲍十

鲍十,男,一九五九年生,黑龙江肇东县人。当过农民、中专学校教师、专业作家。曾在鲁迅文学院第三期高级研讨班学习。现任广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广州市文艺报刊社社长兼总编辑,广东省文学院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当代》《十月》《花城》《钟山》《中国作家》《小说家》等刊物发表作品二百余万字。部分作品被各种选刊所转载,并被收入多种年度选本。先后获得“东北文学奖”、“黑龙江文艺精品工程奖”、“广州文艺奖”、“广东鲁迅文艺奖”以及《鸭绿江》和《中国作家》等刊物奖。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拜庄》《我的父亲母亲》《葵花开放的声音——鲍十小说自选集1989—2006》《生活书:东北平原写生集》《扮演者手记》,长篇小说《痴迷》《好运之年》《我的父亲母亲》《樱桃》,在日本出版日文版小说《初恋之路》《道路母亲·樱桃》等。

中篇小说《纪念》被改编成电影《我的父亲母亲》。影片获得第五十届德国柏林电影节银熊奖,一九九九年中国电影华表奖优秀影片奖,第二十三届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故事片奖,第二十届金鸡奖最佳故事片奖,上海影评人奖优秀故事片奖,美国圣丹斯电影节大奖,伊朗国际电影节紫水晶奖等。

有一条路是死路。

——题记

早晨,一辆“解放”牌卡车拉着刘贵驶出了监狱的铁门。估摸这时是在上午八点钟前后。刘贵被反绑了双手,站在紧挨着驾驶室的铁栏后面。车厢里还站着四名法警,他们衣着整洁,腰上扎着武装带,武装带上佩着手枪。

卡车前头还有一辆面包车。就在几分钟前,几个身穿制服的人依次坐进了车里。

最后上车的是一个面容严峻的中年男人。他朝旁边的卡车看了一眼,然后将手一挥,威严地说:“出发!”

卡车一驶出监狱,天地顿时开阔起来。田野一览无余。正值盛夏,田野丰满而凝重,早晨的流水一样的日光,将周围的庄稼地漂洗得又鲜艳又干净。晨风吹过来一阵阵清香,让人顿时神志清爽。柏油公路宽阔平坦,但看过去却越来越窄,越来越窄……直到和墨绿色的田地混成一片。

刘贵打了一个寒颤。他知道从监狱到霞镇的距离,三个小时足够了。我只有三个钟头了!他忽然觉得小腹胀起来,胀得他难受,胀得他心慌,胀得他手心发痒……来不及细想,他已经感觉到裤裆那儿辣辣地热乎起来,接着又延伸开去,沿着两条大腿,向下,渐渐又凉了,就像腿上爬着许多小虫子……与此同时,他倒感到浑身一阵轻松。

妈的太丢人了。

有一瞬间,刘贵这样想道。

本来,刘贵的身材是很高大的,肩宽背厚,两条长腿,曾经威风得很。只是他长了一张窄脸,脸上布满了一道道深刻的皱纹,这就使他的脸显得很肮脏,好像总也不洗似的(他也真是不洗,不是总也不洗,只是洗得很少)。

刘贵还长了一双大脚,大得商店里没有他穿的鞋,只能由他老婆做,近年他老婆昏花了眼睛,做不了了,就由别人做,反正屯里有那么多女人,只要他一发话,让谁做谁就得做。不做,她敢!而且,不论谁做的鞋,必得都是条绒面千层底儿的,走起路来通通直响。

另外,刘贵还是个大嗓门。有人说,他站在屯中间喊一嗓子,震得最后街的房子都从墙上往下掉土,唰啦唰啦的,就像下起了小雨。当然,这话有点儿夸张了。但是,他的大嗓门却是实在的。想当年,他给屯里人开会,就在生产队的院子里,地上撂几块土坯,他往土坯上一站,便开始讲话。他的话就像一声声炸雷,在人们的脑瓜顶上滚来滚去,管保你听得一清二楚。

想想那些年,你真是英雄到家了。刘贵对自己说。

这时候,刘贵突然想起了昨晚上做的一个梦。他梦见他娘了。他迷迷糊糊的,听见他娘在喊他:“贵儿!贵儿……来家吃饭啦!”

娘的喊声越来越远。

等到他醒了,还真觉得饿了。一时间,心里便十分的空,空得脏腑里啥也没有了。

刘贵知道,他们此行要先到霞镇,然后再到兴十六屯。

兴十六屯距离霞镇还有十六里路。

兴十六屯的名称就这么来的。

“姓名……”

“刘贵。”

“年龄……”

“我,我今年六十三岁。”

“职业……”

“农民。不,屯长。”

“现住址……”

“啥?”

“你家住在什么地方?”

“霞镇兴十六屯。”

“籍贯。”

“兴十六屯。”

“兴十六屯?”

“我生在兴十六屯,长在兴十六屯。”

兴十六屯的屯西有一个大水塘,大家都叫西大坑。早前就是一片野水,后来被人承包了,听说一下子就包了二十年。承包人姓范,家就住在霞镇,是镇土地所的一个干部,因为经常来,屯里人都认得他。

西大坑很大,水旺的季节,就像一个湖,白白亮亮的一大片。一到冬天,水面就冻成了冰,像镜子一样,厚度可达两米上下。坑里有许多鱼,坑又很深,鱼会在冰的下面游动,冻不死的。一到春天,冰化了,正是捞鱼的好季节。

三堆把四堆给捞上来了。

三堆是来偷鱼的。今天三堆没啥事,又赶上昨晚儿下了大雾,早上出门时,发现四下一片朦胧,房前房后都影影绰绰,十几步就看不清东西了,于是就动了心思:干脆吧,我上西大坑去掏他一网吧……雾气这么重,保证没人瞧得见……我掏一网就够了,里边的鱼那么多又那么肥,我一网还不掏上个十条八条的……我不掏白不掏,掏了也白掏,只要不叫人逮住……妈的谁不知道他们是老铁呀!

三堆使的是甩网。他猫腰叉腿,稳稳地站在大坑边沿的湿地上,抢圆了胳膊,“刷”地一声,就把网甩进了水里……很快,他就感到手里很沉。他起初以为这是网得多了,便一把一把地捯着网纲,捯得又稳又仔细,却觉得越捯越沉,眼看就捯不动了。

三堆对自己说:“我这是掏到鱼窝上了!”

三堆刚说到这儿,就看见了一双农田鞋,鞋底朝上。他心里咯噔一下,想:哪来的农田鞋呢?不由又捯了一把,便看见了两截肿胀的发白的脚脖子。

三堆心一惊,当下就把网纲放开了。

发白的脚脖子,还有农田鞋,很快就重新沉进了水里。

三堆突然大叫了一声:“啊!——”

那时候三堆还不知道这是四堆。三堆松开网纲,转身就往屯里跑去,一路跑一路喊:“死人啦,死人啦!……”

三堆跑得极快,就像一匹马,甚至比马还快。

这时正是大清早,又是雾天儿,街上没有几个人,静悄悄的,只有雾气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飘忽不定。

三堆的喊声格外地响。

三堆的喊声把人都招到街上来了。有的很惊慌,有的不以为然。有人想把三堆拦住问问怎么回事,可三堆像马一样,冲开对方就跑过去了。

“这家伙疯了吧?”有人说。

三堆一直跑到屯长刘贵家的大门口。刘贵家的院门还紧紧地关着。他只好在大门口停住了。

他已经不喊了,站在那儿呼呼地喘着粗气。

三堆回头一看,发现许多人也都跟着他跑到这里来了。

“三堆,咋回事儿?”有人问。

三堆看了那人一眼,没搭理他,却重新喊起来:“死人啦!死人啦!——”

三堆是对着刘贵家的大门喊的。那是两扇黑漆的大门,对开的,很高,高过了人的头顶,站在外面看不见里边的情景。门上贴着两个“福”字,风吹雨淋,如今已经花白了。门边还挂着一块长条木板,白地儿上写着几个黑字:“兴十六屯办事处”,是用毛笔写的。

三堆喊来喊去,院里并没有声音。

三堆还以为刘贵没在家里,又上霞镇喝酒去了。

这时却听刘贵说道:“娘的谁呀!一清早就这么大呼小叫的,连个觉儿都不叫人好好睡……”

接着又听见了脚步声、咳嗽声、吐痰声。脚步声“扑通扑通”的,越来越近。随即“咔嗒”一响,这是打开了门闩。刘贵果然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肩披一件夹袄,站在门里。

刘贵说:“咋的了?这大清早儿的……”

三堆说:“死人啦!”

别人也跟着附和:“是呢!死人啦!”

刘贵扫视着众人说:“死人啦?”

大家都说:“三堆说的,三堆你说……”

刘贵便把眼光对准了三堆。

刘贵说:“三堆你看见死人了?你是在哪儿看见的?你看真确了?”

三堆没说话。他正在想着什么事情。

三堆突然大叫起来:“四……四堆呀!”

四堆是三堆的弟弟。

刘贵的腮帮子一哆嗦,说:“啥?……四堆?”

别人也说:“嗯?四堆?”

没等别人反过神儿,三堆已经三把两把推开人群,撒腿往西大坑跑去。

大家都愣住了。

刘贵也愣住了。

刘贵终于缓过神儿来,对三堆喊:“三堆你跑什么?你给我站下!”

三堆已经跑远了。

别人也纷纷跑了,都跟着三堆跑。只有刘贵没跑,他还在原地停顿了片刻。

不久,刘贵也来到了西大坑。

那时候他就知道,这件事坏了。

刘贵来到的时候,四堆已经在岸上了。一片人站在四周,三堆正坐在地上发呆。

刘贵走进人群。他真是吃惊不小。他以为他早就烂掉了呢!可他并没有烂掉,他只是变得白了,苍白苍白。他鼻子还是鼻子,耳朵还是耳朵,嘴还是嘴。

奇了!刘贵对自己说,真是奇了!

刘贵说:“哎呀!哎呀!”

刘贵又说:“怪不得,怪不得!这家伙准是喝了猫尿水,喝醉了,一脚滑到水里去了。”

刘贵接着说:“人死不能复生。一出水就该臭了。听我的,麻溜儿把他埋了。郎头,你领几个人打墓坑去。铁蛋,你赶快领几个人上我家,把西下屋那口棺材抬过来。这急三火四的,我看也只好先这样了。”

还没等被吩咐的人动脚,就被蹲在地上的三堆叫住了。三堆往起一站说:“慢!”

刘贵说:“咋着?”

刘贵又说:“我的话你都敢不听?”

三堆又蹲下了,他谁也不看,只看着四堆,他说:“人命关天呢!这事得报告派出所呢!四堆他不是淹死的,他是叫人勒死的,你们看看他脖子,那儿还套着绳子呢!刘屯长你看看,你看看就知道了……”

四堆是在去年上冻之前,突然消失的,连个话儿都没留下,谁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后来就报告了霞镇的派出所。派出所来了两个年轻人,头上戴着大盖帽。他们先是绕着四堆家的院子,房前屋后瞄了瞄,又把几个人叫到“办事处”,也就是刘贵的家里,问了一些话,临了说,也许他是上哪儿探亲访友了,要不就是出去打工了,这个现在还不好说,过一阵子再看吧,我们这里先备个案。

之后有一天,大约就在过年之前不久,屯长刘贵,还特意来到四堆的家,跟四堆的妈妈唠了一次嗑儿。

刘贵说:“……这快过年了,我来看看老嫂子……”

刘贵还说:“四堆他还没信儿吗?”

刘贵接着说:“……前几天我上霞镇,听人告诉我,四堆好像在外头打工呢,说是在大连,说有人看见他了,在一个汽车站,穿一身工作服,不过没搭上话儿,他就上车走了,也不知道真确不真确,我看是八九不离十儿……这小子,想不到这么野……想想也是,人家毕竟见过世面,窝在咱们这穷嗖嗖的地方,能有啥出息?老嫂子别着急,先等等再说,指不定哪天就来信儿了,要是急出点儿啥毛病,可就犯不上了……”

刘贵还问四堆他妈:“他临走……都没跟你说一声儿?……那他是不是跟你闹别扭了?要不就是跟他哥哥嫂子们……”

刘贵从前不叫刘贵,他有个小名儿,叫狗子。屯里人都管他叫狗子。刘贵的爹娘死得早,娘死那年,他才三岁。到了七岁,爹又死了。爹娘都死了,只给他留下了两间土坯房。

土坯房里黑洞洞的。乡亲们埋了他爹,都回到土坯房里。有人抽起了旱烟,有人轻轻咳嗽着。刘贵靠墙站着,样子有点蔫儿,大概是疲累了。

“这可怜的孩子!”

这样说的都是女人。女人们心慈面善,有的还泪水涟涟的。有的还特意走过来,把手掌放在刘贵的脑袋瓜上,轻轻地抚弄着,让刘贵觉得很痒。

“往后……这孩子昨办呢?”有人开始议论。

有个人磕了磕烟袋锅。这个人是周锁子,屯里年龄最大的人。啪啪啪的声音一响,大家就静下了,知道周锁子有话要说了。

周锁子说:“我倒有个主意。大家伙儿都眼明见儿的,现今,狗子没了娘又没了爹。依我看,大家伙儿一个屯里住着,屯里屯亲的,说啥也不能让孩子给饿死喽!这也不太难,咱们每家舍出一口东西,也就把他养活了!”

停了停,他又说:“还有衣裳。衣裳就不打紧了。一个小孩子,能遮住屁股就行了。不过,冬天可不能让人家冻着,缝连补绽,不管新的旧的,总得让人家穿暖和了。”

听了周锁子的话,众人纷纷点头,都觉得他的话有理,事情也便这样定下来了。

这时,周锁子朝刘贵摆了摆手,道:“狗子,你过来。你给大伙儿跪下,你就朝这些爷爷奶奶、大爷大娘、叔叔婶子、舅舅舅母、姑姑姐姐磕三个响头吧!从今儿往后,你就是我们大家伙儿的孩子了……”

刘贵乖乖的,果然给大家跪下了,果然磕了三个响头。咚咚咚,真的响。刘贵把脑袋磕得生疼,疼得他差一点就要哭了。刘贵没有哭,乡亲们倒哭了,尤其那些女的,有的竟哭出了声,哭得呜呜咧咧的。都哭这孩子可怜呢!

周锁子也哭了,尽管没出响声,眼圈却是红了。

(如今,周锁子早已经死了,当年他就七十多岁了,没过几年就死了。)

从那以后,刘贵便每天到一家去吃饭。这一家吃完了,到了第二天一早,下一家必定过来叫他:“狗子,来吃饭啦!”

刘贵总是蔫蔫的,低着头,跟着叫他的人就去了。

那些年,整个兴十六屯,整日价似乎只响着一句话:“狗子,来吃饭啦!”

或者:“狗子,今天该我家了!”

“狗子……狗子……狗子……”

刘贵真像一条狗,吃了东家吃西家。也不用跟谁客气,进门就吃,吃完了想走就走,不想走也行,就在这儿呆着,若是呆得晚了,干脆就住下了。

当然,饭食并不见得多么好。其时刚刚经历了一场饥荒,家家户户都在勒紧裤带,一把粮食都能攥出汗来,别说吃得好,能吃个半饱就算福天了,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什么荤腥儿。好在刘贵并不挑剔,人家吃啥他就跟着吃啥。不过,偶尔他还可以吃到一点儿别的东西,一个鸡蛋、一个鸭蛋什么的,这可是自家的孩子也难吃到的。

他的饭量越来越大。他的食欲那么好。他的肚子就像一盘磨,不论什么东西,三磨两磨就磨光了。他一个小小的孩子,竟可以吃到两个大人的饭。他埋头埋脑,眼睛只盯着饭碗,一口一口尽往嘴里扒饭,在那会儿,好像世上什么也没有了,弄得别人还得劝他慢吃,怕他吃急了噎住。

“你慢吃,狗子,你看锅里还有呢!”

刘贵并不搭话,照样吃他的。

开始的时候,人们还没想到他饭量会这样大,有几次,还真叫他把饭给吃光了。后来人们就知道了,知道他饭量多么多么大。再轮到谁家时,谁家就要留意多煮一些。

那时候,刘贵尚不是个很强壮的孩子,甚至还很瘦弱,瘦胳膊瘦腿,两扇肋巴骨,一根挨一根,脸色蜡黄蜡黄的,两个眼珠子,好像随时都会从眼眶里掉出来。可是,不消几个月的时间,眼见他就变了样子,腿也粗了腰也壮了,吹气儿似的。脸色也日渐一日的鲜润,比全屯子所有的人都鲜润。眼睛虽然还是那般大,却显得水灵灵的,神气活现的。身材也要比同龄的孩子高不少,尤其是两只脚板,已经快赶上大人的脚板大了,走起路来通通直响。还有他的嗓门,也一天一天变粗了,说起话来十分地宏亮,站在屯西喊谁一声,人在屯东也听见了……

站在卡车上的刘贵,在某一时刻,突然想起了这些事情,心里便蓦地有了一种隐隐的不安。

今天,兴十六屯有点儿不同往常。

太阳出来了。雾气般潮红的日光飘荡在每一幢房子的房檐上,也飘荡在院子里。院子里跑着鸡、鸭、鹅,跑着猪,跑着狗。早晨的炊烟虽已经散尽,却留下了浓浓的柴火味。阳光也落在屯东的老榆树上,老榆树的树冠便红彤彤的一团,就像着了火。

每一家都早早地吃了早饭。

每一家都大敞着院门和房门。早早的,街上就有人走动,有大人也有孩子,还有老年人。他们的脚步有重有轻,却一律都很轻快。他们的神情都极其肃穆,见了面打招呼时,眼睛里却闪动着欣喜和神秘,一副心中有数的样子。

几个年轻人走出屯子去了,有的扛着铁锹,有的拿着镐。走到老榆树跟前时,见树下坐着几个老年人。年轻人刚想和老年人打招呼,老年人倒先开了口。

只听一个名字叫马万成的问:“大柱子,你们这是干啥去?”

大柱子便回答:“挖坑去啊!”

“挖坑去?”马万成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一个名叫赵海山的倒立刻就明白了,他说:“你们是给刘贵打墓坑吧!”

听见大柱子说:“正是!”

又一个名叫常有的接着就说:“妈的你们打深点儿!让这个王八犊子不得再见天日!”

几个年轻人走远了。

几个老人沉默了一会儿。

“唉!人哪……”马万成说。

“要我说,刘贵他该死。”赵海山说。

“那是!咱不说别的,就说他这些年吧,好像兴十六屯,就他一个人的,是他自个儿家的……”常有说。

“这下可好……”赵海山又说。

“老早我就说过,他这么闹腾,肯定没有好结果……”马万成说。

“你啥时候说的,我咋没听过!”常有接过马万成的话说。

马万成受了抢白,一时没话说,末了“嗨”了一串,表示不想跟人争辩。

常有倒不依不饶似的,又说:“当年选他当屯长,你不还张张罗罗给他拉票来着?”

马万成说:“谁知道他会变得这么恶呢!谁也不是神仙,能掐会算!”

马万成突然想起了什么,马上又说:“那年他爹死了,他是不是还吃过你家的饭?”

常有说:“没吃过你家的吗?”

马万成说:“这不结了!”

停了一会儿,赵海山说:“是今天吗?”

常有说:“这还有错儿?我听得真真儿的,镇上的小孙过来告诉的。你不也看了吗,都给他打墓坑去了……”

赵海山说:“对、对!”

马万成说:“听!”

马万成侧起了耳朵。常有和赵海山也侧起了耳朵。他们都听见了,乒乒乓乓的,是刨土的声音。显然刨得很深了,声音传过来时,已经瓮声瓮气的。

听了一会儿,赵海山说:“这都是打哪儿起的头呢?”

那年,刘贵十八岁,是一个大小伙子了。他身架高大,又长了一副浓眉大眼,屯里人见了,没有不喜欢的。干起活来也十分卖力,人人都说他是个好小伙子。

这一年,从县里来了一个干部,好像是个副书记,姓田,都叫他田书记。田书记下来蹲点,搞运动,就住在刘贵家里。

爹娘留给刘贵的那两间旧房子,在众乡亲的帮助下,前几年已经重新翻建过。乡亲们还对刘贵说:“赶明儿,你就可以在这屋娶媳妇生孩子了……”

那些年,常有干部下来蹲点。因为刘贵的特殊情况,凡是下来蹲点的,基本都安排在刘贵家里住宿。

他们有的住几天,有的住几个月,有的住半年,有的住一年,最长的曾经住过两年。

说起来,在所有下来蹲点的干部中,刘贵还是跟田书记最近便。

刘贵自己就说过:“田书记,那可是我的大恩人!”

田书记来的时候是初冬,天儿刚刚煞冷。

刘贵让田书记睡炕头,田书记不肯。

刘贵说:“您是书记嘛!再说,您年纪也比我大呀!乡下不比城里,夜里冷呢!炕头热乎……”

田书记哈哈一笑,还在刘贵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

田书记自带行李,被窝褥子都干净得很,枕头上还垫了一条手巾。

田书记脸色嫩白,文质彬彬,长了一副薄嘴唇。人都说薄嘴唇的人能讲话,田书记就很能讲话,开会的时候,可以一口气讲一个晚上,根本不用休息。

田书记喜欢开会。每次开会前,都让刘贵召集。田书记说:“刘贵,出去召集召集,今晚儿开个社员大会。”

刘贵召集开会的方法十分简便,用不着挨家挨户去喊,也不用打钟,站在街上喊一嗓子就行了。

刘贵喊道:“田书记说了,今儿下晚儿开大会!”

刘贵的嗓门那样大,只要喊上两遍,全屯的人就都听见了。

有一次,田书记对刘贵说:“你这嗓子!咳,真响亮!你一喊,屋子里都往下掉土。”

刘贵听了,竟然很不好意思,便很羞怯地笑了一下。

田书记对刘贵越来越重视,做什么事情,也乐意叫刘贵参加。比方偶尔去处理一件什么矛盾纠纷,他就会叫上刘贵,让刘贵在身后站着(什么都不用做,站着就行)。

有一天,田书记对刘贵说:“干脆吧,我让你当个民兵排长吧!过些日子,我再介绍你入党。……以后……将来……”

刘贵愣了一下子,突然扑通一声就给田书记跪下了,声音颤颤地说:“您对我这么好,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啊!”

过了几天,田书记又给刘贵发了一杆枪。

发枪的时候,田书记的神色分外凝重。

田书记说:“有些阶级故人,对我们的政权不满,总想进行破坏活动。如今你是民兵排长了,要保卫我们的政权,保卫我们的江山!”

那天起,即便是下田干活,刘贵也把枪背在身上。晚上睡觉,便把枪放在枕头底下,枕着。

刘贵身背钢枪,平添了许多英武气,腰背皆挺挺的,经常昂着头。

刘贵这副样子,真让许多姑娘爱慕极了。

刘贵看上了于彩彩。

如今,于彩彩已经双眼昏花。那是她终日流泪所致。

以前,她还要为刘贵的大脚做许多布鞋。他的脚那样大,哪儿哪儿都买不到他能穿的鞋子,只好自己做。他还总是将鞋穿得那样狠,就像他的脚上长了牙似的,一双千层底的布鞋,用不了十天半月,他就穿坏了。穿坏了就要换新的。一年下来,他指不定会穿坏多少双鞋。

于彩彩两腮塌陷,脸上布满了皱纹。她头发花白干枯,乱得就像一团草……那些曾经见识过年轻貌美的于彩彩的人,都不免发问,这就是当年的于彩彩吗?

当年的于彩彩多么漂亮,多么清秀,多么苗条。一双黑亮的大眼睛,两片饱满湿润的红嘴唇。走起路来腰肢颤动真正是风摆柔柳。不笑不说话,一说话,便有两片轻红飞上了脸颊,就像一只会飞的蝴蝶……

有一天,刘贵在路上截住了于彩彩。刘贵看好了时机,四周没一个人影儿。

他在她面前一站,就像站了一堵墙。

“我想娶你当媳妇……”

刘贵红头涨脸,眉毛一抖一抖的,心里说不定有多紧张呐。

刘贵能吃苦劳动好,又当上了民兵排长,于彩彩还真有点儿喜欢他。

“别说笑话了,我比你大呢,我当你姐姐还差不多!”

于彩彩刚才有点儿害怕,现在她已经不害怕了。

“我知道,你比我大四岁。”

“再说,我已经有婆家了。三合屯姓史的,史宝库,你也见过他。过了年儿就来成亲了。”

“他敢来!他要是敢来,他就是个坏分子!我就把他抓起来送到公社去!别忘了,我可是民兵排长……”

“你霸道!”

“我就这么霸道!”

“你无赖!”

“我就这么无赖!”

“你……”

“明天你就跟他退婚!我跟你爹说去!”

“……”

“我想你!我想你夜里都睡不着觉!我想你饭都不想吃了!你从街上一路过,我立刻就闻到你身子的香味儿了!”

“……”

“等过了年儿,咱们也成亲。我让你给我养个大胖小子,一个又白又胖的大胖小子!……”

“你呀,可真是不害臊!”

自从刘贵被县公安局抓起来,他家的大门就再也没打开过。除了吃饭上厕所,于彩彩一直盘腿坐在炕上,腿上还盖着一床花棉被,就像她惯常的做法一样。她知道她再也不会打开那扇大门了,她又老又弱,大门却又厚又大,每次打开都要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艰涩而沉重,她想她是没有那份力气的。

“刘贵……”

“有。”

“修四堆是你杀的吗?”“是。”

“你的杀人动机……”“……”

“你为什么要杀他?”

“他要告我。”

“他为什么告你?”

“……”

四堆要告状的消息,还是马万成告诉刘贵的。有一天,马万成来到刘贵家里,对他说:“四堆那小子,要告你呢!”

这是去年的事。

当时,刘贵正在喝酒。他光着上身,露出一脊背的肥肉,黑糊糊的,像抹了灶灰一样,肉皮上还长着一些香火头大小的小疙瘩,小疙瘩却亮晶晶的,小米粒似的。

他盘着双腿坐在炕上,显得屁股特别地大,简直有磨盘那样大了。

刘贵身前放着一张炕桌,桌上摆着一瓶白酒(马万成不识字,认不得是什么牌子,肯定不是当地的牌子),另外还有一只白瓷盘子,里面放着一只烧鸡。

刘贵很响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对马万成说:“霞镇人都喜欢在地桌上吃饭,坐在椅子上。我可坐不惯那玩意儿。哪有炕桌好呢?往炕上一坐,屁股底下热呼呼的……”

马万成听刘贵又说:“还有这酒,这是镇上老范送我的。送了一箱子!一瓶好几百块呢!前几天我去镇上,老范还拿出了一瓶洋酒,叫啥爱西欧,问我尝尝不,我刚一口就吐了,妈的啥玩意儿,闹了巴登的。咱可喝不惯。咱们这号土鳖人,还是白酒顺口啊……”

“老东西!”刘贵说着停了停,突然喊了一嗓子,就像打了一声雷,“过来添副碗筷儿……”

又对马万成说:“来,你也上来喝一杯,尝尝这酒好不好。”

马万成说:“这、这……”

马万成还是坐下了。不过他没有上炕,他只把屁股撂在炕沿上。

刘贵家是三间大屋。老东西就是于彩彩。平常,于彩彩住在西屋。于彩彩来到东屋,拿了一个酒盅,一双筷子,一只碗。于彩彩什么也没说。

刘贵对于彩彩摆摆手,说:“没事儿了,你去吧。”

于彩彩又回西屋去了。

刘贵对马万成说:“刚才你说啥?四堆要告我?”

马万成说:“我亲耳听见四堆说的!”

刘贵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说:“四堆这小子,他是说大话!他凭什么告我?他这是说大话呢……”

马万成说:“不像大话。我看不像大话。……听说连材料都写好了。”

刘贵说:“越说越玄了。你倒说说,他能告我个啥?我不信,我压根儿就不信!”

刘贵又说:“来,喝酒……”

马万成突然哏哏地笑了。

刘贵挺诧异,说:“万成你笑个啥?”

马万成说:“我想起你当民兵排长那会儿,我是副排长。你看你后来,又当队长又当屯长。你看我,还是那个熊样儿……如今人也老了……说句实话,你真是让我佩服呀!”

刘贵说:“老马你这是啥话!”

马万成赶紧说:“我可没别的意思。依我看,你就是净遇见贵人啦!我看呐,谁也别想把你告倒喽!”

刘贵说:“来,喝酒!”

两人端起酒盅,还碰了一下,然后一仰脖,把酒喝干了。

刘贵拿起酒瓶,一边给两人倒酒,一边说:“要说这贵人啊,田书记才是我最大的贵人……”

马万成说:“那还用说……他对你好,我们都眼明见儿的……”

刘贵倒完了酒,放下酒瓶,又说:“那是个明白人啊!”

那晚,两人把一瓶白酒都喝了。

马万成喝得晕乎乎的,正经事都忘了说。明年又要重新分配承包田了,他嫌原来那块地太薄,想让刘贵给调换一块。直到出了刘家的大门,他才想起这件事来。直拍后脑勺,说:“你看这事儿扯的,这事儿扯的……”

他又说:“就凭你四堆,还想告人家刘贵?嘁!……”

虽然刘贵比马万成喝得更多,人倒十分的清醒。刘贵就有这个本事,不论他喝多少酒,却从来不会醉的,倒越喝越清醒。

刘贵说:“他妈的!咋想得出来?告我……”

他朝地上吐了一口痰,接着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饼。他乐意吃饼,油汪汪的,软乎乎的,热腾腾的,他乐意吃。

他叫起来:“老东西,给我烙几张饼……”

那边于彩彩应了一声。很快就听见了面盆响、火响、锅响。于彩彩是个手脚麻利的人,一会儿,她就把饼烙好了。她还“呸”地一声,朝饼上吐了一口唾沫。可是,等于彩彩把饼端进来,刘贵却已经睡着了,衣裳也没脱,就那么四仰八叉地躺在炕桌儿的旁边。

十一

那一阵子,整个兴十六屯,处处都议论纷纷的,都在悄悄议论四堆告状的事。议论就像一场毛毛雨,看虽看不见,往哪儿搭手一摸,手上立刻便湿漉漉的。

那天刘贵没什么事,就在屯子里到处走一走。

老秋了,庄稼早就收完了。每家的院子里都满满登登的,堆着许多东西,堆着玉米棒、高梁穗儿、秋土豆、大头菜(包菜)、青萝卜、红萝卜、胡萝卜、成捆的大葱、毛嗑儿头(向日葵)。家家的房檐下都挂着红辣椒,挂着蒜辫子和干白菜。

庄稼一收完,人就不用下田去了(田里空荡荡的)。人都呆在屯子里,忙了一个秋天了,真该好好歇几天了。整个屯子都懒洋洋的。牲畜也懒洋洋的,鸡不飞,鸭不叫,猪哼哼叽叽的,狗趴在当院里晒秋阳。

秋风很凉了,秋阳却暖烘烘的,照在人身上,就像被人用手掌抚摸一般,真舒服。人就乐意呆在院子里,让秋阳晒。有的还呆在大门口,脊背靠在门柱子上,屁股底下坐着坯头,吸着烟,真舒服。有的几个人聚到一个门口来,几个人一块儿吸烟,吸得迷迷腾腾一团。

一边吸烟一边说话。

神情都有点古怪。

刘贵走过来了。他的高大的身材,还有那双大脚板,总是走得那么神气。身穿一件深黑色的夹克衫,里面穿着毛线衣,夹克衫很宽大,带一条银白色的拉锁,不过拉锁并不拉上,他喜欢敞着怀。

在街上走走,这是刘贵常做的事。走着走着,还要咳几下嗓子。他咳嗓子的声音和他喊话的声音一样,也是极响亮的。人们一听见他咳嗓子,就知道他这是在到处走,有人就等着,等他走过来了,好跟他打招呼。

“走走哇?”

“走走。”

那几天,刘贵却感到有点儿不对劲儿。与他身上的其他部位一样,刘贵还长着一副大耳朵,有香皂盒那么大吧。在他小时候,有人曾经逗弄他,说你这两只耳朵,够炒一盘菜啦!有人背地里说,他长的那叫招风耳。就是说,他的耳朵是很难看的。难看尽管难看,却非常好使,非常灵,特别是夜里,若走在街上,连谁在屋里说梦话,他似乎都听得见。

那几天,刘贵确实感到不对劲儿了。他注意到,那些正聚在一起说话的人,一见他走过来,还很远呐,立刻就都不吱声了,吸烟的只管吸烟,不吸烟的便勾下脖子,装作在看地上的蚂蚊。当然,在走到他们的跟前时,他们也会跟他打招呼。可他一眼就看出来了,他们哪里有些不对劲儿,好像有些害怕他,一副心中有愧的样子。

“走走哇?”

“走走。”

刘贵走过去了。他的后背、后脖梗、后脑勺,顿时都痒痒的。他知道,这是他们在背后看着他,目光都直直的,阳光一样,射线一样,小虫子一样。

刘贵便听见,身后又响起说话声了,嘁嘁嚓嚓的,都有意压低了嗓音。刘贵将耳朵努力地抖动了几下,想听见他们在说些啥。无奈声音太低了,他到底什么也没听清楚。

刘贵一路走过去,碰到的全是这种情形。

他们会说什么呢?

刘贵突然想起了马万成说过的四堆要告状的事。他心里“呼啦”一下子,算是明白了。

那天,刘贵见到的最后一拨人是赵海山和常有他们。跟以前的情形一样,刘贵老远就见他嘁嘁嚓嚓的,可一待刘贵快走近时,就谁也不吱声了。

“走走哇?”

“走走。”

刘贵装作什么也没发现的样子。

刘贵走过去了,嘁嘁声又响起来了。刘贵突然站住了,并且转过身,又走了回来。

刘贵从衣兜里掏出一根烟卷来,对赵海山说:“来,对个火儿。”

刘贵又跟常有说:“老常你们唠啥呢?这个热乎。”

说得常有一怔,立马瞅了赵海山一眼。常有笑了一下,说:“呵呵,能唠个啥?唠今年的收成呗!咋的?不兴唠哇?”

刘贵遭了抢白,要是换了往日,没准儿就急了,没准会用他的大嗓门跟常有吼几嗓子。今天刘贵却没那样。他知道常有是个火爆脾气,一旦急了眼,也是个不让人的主儿。

刘贵说:“你们唠,你们接着唠。我先走了……”

刘贵边走边想,这帮混蛋……

刘贵又想,还真像那么回事呢!真想把我搬动搬动呢!

刘贵又想,他娘的,不管咋着,这也是个麻烦啊……

刘贵突然有点心虚,他决定去找一趟四堆。

我要看看,这到底是咋回事儿!刘贵对自己说。

十二

四堆还是刘贵的干儿子呢!

四堆他爹和刘贵一般年纪。四堆他爹是个厚道孩子。刘贵的父母亡故后,四堆他爹经常来找刘贵玩儿。四堆他爹比刘贵年长几岁,刘贵就管四堆他爹叫哥哥。当年的刘贵,还不如四堆他爹壮实,有四堆他爹在,谁也不敢欺负刘贵。后来,刘贵成亲了,四堆他爹也成亲了。四堆他妈一个接一个地生了大堆,生了二堆,又生了三堆和四堆。刘贵的媳妇于彩彩,却一个也没生出来。有一阵子,刘贵盼儿子都快盼疯了。正好那年四堆他妈生了四堆。小时候的四堆,虎头虎脑的,胖乎乎的,手背还长着四小肉坑儿。刘贵喜欢得不得了,就对四堆他爹说,我认这小子当个干儿子吧!四堆他爹想了想说,中啊!刘贵还想干脆把四堆继过来,四堆他爹没答应。

(四堆他爹前些年死了,得病死的。这事跟刘贵倒没什么关系。)

四堆是个念过初中的人,又当了三年兵,去年才复员回到兴十六屯。

四堆穿一套旧军装,风纪扣扣得紧紧的,挺胸收腹,见了人微微一笑,彬彬有礼。屯里人都说,四堆这孩子,可真是出息了!

四堆他妈六十多岁了,平素就格外喜欢四堆,说这孩子懂事儿,有心劲儿,听乡亲们这样夸奖四堆儿,喜得更是合不拢嘴,见人就说:“转过年儿就该给我四堆说媳妇了,大伙儿帮我留意留意,看哪有好闺女,给我们引见引见!”

妈老这么说,说得四堆真不好意思,四堆说:“妈,看你……”

四堆他妈一下子就笑了,说:“看我四堆儿,还害臊呢!”

四堆提出要去看看刘贵。

四堆他妈说:“他呀!可不是前些年的他啦!”

四堆问:“咋的了?”

四堆他妈说:“三间大瓦房也盖起来了,还修了一丈高的砖围墙,还安了黑漆大铁门,不好看啦!……你这个干爹,如今了不得啦!……”

没想到,刘贵倒先来了。刘贵的大嗓门,一进屋就嚷嚷起来:“干儿转业了?也不事先跟我说一声!老嫂子,这就是你的不对啦!瞧我干儿出息的……走,上干爹家去。干爹给你摆酒!”

四堆说:“这,这……”

刘贵说:“咋的?还跟干爹客气起来了?干儿出息了,干爹心里乐和呀!走,麻溜走!”

“干爹老啦!”喝酒的时候,刘贵说。

刘贵已经喝了很多酒,不过并没醉,只是有点儿兴奋。他又说:“干爹苦巴苦力,挣下这份家业,可惜连个儿子也没生下。你就是我的儿子。我这份家业,以后就是你的了。”

刘贵一仰脖子,又把一杯酒倒进嘴里。四堆一愣怔,正想劝他少喝点儿。刚好于彩彩过来给他们添菜,只见刘贵一扬手,把于彩彩端着的盘子一下打掉了,“叭”地一声,盘子碎在了地上。

刘贵骂道:“这个丧门的东西!你给我滚一边去!”

四堆很尴尬,赶紧劝刘贵:“干爹,你看,你这……”

又对于彩彩说:“干妈,你没吓着吧?”

于彩彩没说话,赶紧收拾碎在地下的盘子。四堆也下了地,想帮一下于彩彩。

刘贵说:“不用管她!快上炕,跟我喝酒……”

刘贵又说:“别为你干爹担心……干爹没醉,这点儿酒,根本就不算啥……”

刘贵接着说:“干儿,好好干。赶明儿我跟村上说说,过几年,你就当这个屯长得了。”

四堆没说话。

停了停,刘贵问:“干儿在部队入党没?”

四堆说:“没……”

刘贵说:“为啥?”

四堆说:“我脾气不好,总跟班长吵架……”

刘贵说:“这还不简单?你就装装傻嘛!你装装傻不就行了?”

四堆说:“我装不来……”

刘贵说:“装不来?那你就吃亏嘛!”

四堆说:“我也没觉得吃亏……”

刘贵说:“干爹跟你说,现今这个形势,你要是不入党,咋能有出息呢?就凭这个,你就吃亏了,你吃了大亏了……不过没关系,干爹帮你入……凭干爹的本事,不难,一点儿都不难……”

屯里有几个青年,是跟四堆般大般的,就是大柱和郎头他们几个,从前也挺要好。现在却不理他了。有一次,四堆碰见了他们,四堆刚想说话,只听大柱对郎头说:“别惹他,他是刘贵的干儿呢!”

又听郎头说:“可不嘛,刘贵还给他摆酒呢!”

大柱和郎头,从四堆身边走过去了。

十三

那天,刘贵在街上走了一圈之后,最后回到了家里。也就是说,他并没有马上去找修四堆。

刘贵回到家,头朝里躺在火炕上,再将双手枕于脑后,屈着腿,一条腿往另一条上搭。

刘贵这是要想事儿了。

刘贵只要一想事儿,总是这副样子。看去十分专注,十分投入。

他要好生想想,该怎么去见四堆,见了说啥,咋说,该用冷面还是热面,该来软的呢,还是来硬的?

他对自己说,四堆这小子,要坏我的事儿呢!

刘贵想了一晚上,想得脑袋都疼了。

直到第二天晌午,他才来见四堆。他倒背双手,迈动着一双大脚板,十分稳健地走进了四堆家的院子。

四堆刚吃了晌饭。四堆已经不穿那套军装了,他把军装洗了一遍,放进了箱子里。如今他穿着一身便装。

四堆见来了刘贵,愣怔了一下。

四堆说:“干爹来了?你坐。”

刘贵不坐,他站在屋地上,板着面孔,十分冷静,脸上带着一种既伤心又嗔怒的表情。

他说:“我听人说,你要告我的状。有这事吗?”

他本以为,四堆要否认他这话的,他也希望这样,那就好办了。

想不到四堆并不否认,他只是沉吟了一下,便说:“有这事……”

刘贵当然早就想好了应对的办法。他说:“你告我啥?你倒说说,你想告我个啥?”

四堆说:“我听说了挺多事儿呢!”

刘贵说:“光是听说的?听说的,能算数吗?”

四堆说:“也不光是听说。有些事是明摆着。我已经有了一些证据。”

刘贵直直地盯着四堆,盯得四堆不自在起来。刘贵注意到了这一点。

刘贵已经换了一种腔调。他说:“就算你有证据,我不是你干爹吗?你一回来,我就摆酒。我跟你爹,还打小就是兄弟。这可不是诳你,不信去问问你妈……”

四堆说:“这是两码事儿。”

刘贵说:“那,你想咋样呢?我不是跟你说过嘛,你看我也老了,赶明儿这屯长就让你当了……你还想咋样呢?”

四堆又说:“这是两码事儿。”

四堆就这么不温不火的。

刘贵半天没说出话来。隔过一会儿,他突然叹息了一声。他说:“你看这事儿闹的。千不对万不对,我也是你干爹呀!我估摸准是有人挑唆了你。我看也说不动你了。我的事儿我知道,我也没啥可怕的,我就是不想伤了和气吧……”

四堆还是那么不温不火的,说:“这几年,你可把兴十六屯祸害得不轻……”

刘贵说:“好吧好吧,凭你咋说吧。”

刘贵说完这话,就走了。

这小子,看来真要坏我的事儿了。刘贵想。这就是个不知好歹的人。他突然非常恼怒。他让自己的恼怒慢慢消下去。以后一连几天,屯子里都没有见到刘贵的影儿,没听见他的大脚板的脚步声。

十四

“刘贵……”

“有。”

“你是怎么把修四堆杀死的?”

“我把他诓出来……”

“什么时间?”

“下晚儿。不,天黑以后。”

“怎么诓的?”

“我说我找他有事儿。他问啥事儿。我说你出来就知道了……”

“你把他诓到了哪里?”

“我领他往屯外走。他说有事儿你就说吧!我说你是我干儿不是?他说你又要说告状的事儿吧?我已经把材料写好了。我说你写不写好没关系,干爹就是想跟你唠扯唠扯,说几句心里话。他说有话你就说吧,我听着呢。我说咱们边走边说吧,就把他往屯外领……”

“你把他领到了什么地方?”

“屯外有个大水塘,大家伙儿都叫西大坑,西大坑里有鱼。他说你咋把我领到这儿来了。我说我都没留意,怎么都走到屯外了?他说有话你就快说吧,你看天儿这么凉,我连件外套都没穿。那天真的有点儿冷,秋风一阵一阵的。我说那我把外套给你吧,你穿上就不冷了。我一边说话,一边摸着裤兜里的麻绳……”

法官指指放在一边的一根麻绳,说:“就是那个吗?”

“是……”

“后来呢?”

“他说不用不用。又说有啥话你就快说吧!他又说我撒泡尿。说着他就背过身子,要解裤子。我立马掏出麻绳,往他脖子上一套……”

“接着说!”

“他说干爹你……我没容他往下说,就把麻绳勒紧了。他又蹬又踹。他一个大小伙子,正当年,劲儿大着呐!他左甩右甩,差一点儿就把我甩倒了。我使出全身的力气,才把他稳住了。我说,你不是要告我吗?这回我让你告!你上阎王爷那儿去告吧……”

“住嘴!”

法官突然愤怒起来,猛地一拍案子。

刘贵吓得激灵一下,立刻闭住嘴,张大了眼睛,眼里一片困惑的神情,仿佛没缓过神儿来似的。这样停了一会儿,法官叹了口气。

“往下说。”

“呃……”

“听见了吗?让你往下说!”

“我说我说……。过了不知多半天,他才不动了。我把他放在地上,用手试试他的鼻子,也没一丝气儿了,可他身子还没凉,还热乎呢。这时我也累了。我从来没觉得这么累过。我腰背酸痛,大口大口喘着气。我又在他身旁坐下,歇了一会儿。这期间,他慢慢地凉了。我把他拖到西大坑跟前。在他腰上拴了一块坯。我本想拴一块石头来着,我也预备了一块石头,藏在草棵子里,没找着,不知谁给搬走了。他死沉死沉的,我好不容易才拖过来。我把他往水里推。扑通一声,他就沉到水里去了。我盘算过几天就该上冻了,就把他冻在冰下边了。等到来年开春儿,鱼就把他吃没了……。我还坐在坑沿儿上抽了一根烟。我出了一身的汗,风一吹,冰凉冰凉的。我冷得浑身直打哆嗦。我这才害怕起来。秋风刮得呜呜直响。我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以后我也是这样,我总到西大坑那儿去转悠,我害怕他会漂起来,我再也没睡过好觉。我整夜整夜地做梦,做的都是恶梦。我的胆儿都叫那些梦吓破了。我……”

刘贵说到这儿,就不再往下说了。他脸色灰白,头上热气腾腾的,额头上,两颊上,全是冷汗。

十五

大卡车风驰电掣,带起了强劲的风,风吹得刘贵眯起了眼睛。

刘贵眼睛一亮。他突然看见了一些树冠,接着看见了一些房顶,有苦草的,有挂瓦的,有的是铁皮瓦,铁皮瓦亮闪闪的。

霞镇!

在此之前,刘贵的头脑几乎已经麻木了。不单是头脑,连肢体也都麻木了。如今看见了霞镇,才使他的头脑重新活动起来,他的心剧烈地痛了一下,感觉有一只手,把他的心攥住了。

霞镇越来越近。已经可以嗅到镇子的气味。这气味有点浑浊,有未散尽的炊烟味儿,有饭菜味儿,有骡马味儿,有不远处的江水味儿,有菜园里新鲜的青菜味儿,有公共厕所的粪便味儿……不论什么味儿,对刘贵来说,都是强烈的,也是新鲜的,也是难忘的了。

在临近霞镇的时候,卡车前头的警车拉响了警笛,笛声一长一短,笛声把许多人都吸引到街上来了,人们驻足观望,神情十分惊讶,其中好多人是刘贵认识的也认识刘贵的。人们指指点点。可是,对刘贵来说,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没有任何意义了。

警车连同卡车,在人们的面前掠过去。浮光掠影。

警年连同卡车,在镇政府的门前停了停,上来了一个向导。

车队出了霞镇。

还有十六里路。刘贵想。

完啦!他又想。

我挣啊挣的一辈子,到头来留下哈了?我连个儿子都没留下……他又想。

十六

兴十六屯的人后来才知道,刘贵是个不能生育的人。

人们起初并不知道,刘贵自己也不知道。

屯里人至今也记着当年的于彩彩,记着她的美丽,记着她的风韵,记着她高高的饱满的胸脯,记着她两根乌黑的大辫子,记着她白玉一样的脖子,记着她白里透红的小棒槌一样的手腕子,记着她湿漉漉的红润而又丰满的嘴唇,记着她的杨柳细腰,记着她的在肥大的裤子里滚来滚去滚得溜圆的两瓣屁股。

当时,尤其是屯里的年轻人,只要一看见于彩彩,立刻就会两眼发直、两腿发软。

有时候,还会凑在一起发几句议论。

有的说:“这么好的地,一准儿种啥长啥!”

有的说:“要是娶了她,当牛做马都行啊!”

有的说:“当牛做马也轮不到你,有人早就把她给霸下了……”

一听这话,就谁都不吭声了。有人还叹起了气。

刘贵娶了于彩彩。

人们没想到的是,结婚后的于彩彩,却日渐一日地枯萎起来。脸颊再没有了绯红,眼睛再没有了神采,身子一天比一天消瘦,几乎成了一个影子,走在街上,好似没有一点点活力,也没有一点点声音。头上脸上,还经常出现莫名其妙的伤痕,青一块紫一块,要么就是额头上包着一块布。

人们开始不知道咋回事儿,不过渐渐就知道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啊!人们都知道了,刘贵是不能生育的。有人还给他取了个“骡子”的外号。当然,那只能在背后偷偷地叫,谁敢当面叫呀?那时候,他身上还背着枪呢!

一年又一年……

十七

现在,于彩彩坐在炕上,专等听见那一声枪响。

于彩彩对自己说:“刘贵你个杂种!你该死!”

于彩彩又说:“这是老天爷开眼了,才让你有今天!你又上省又上县,还四处讨偏方儿,我还天天给你熬药喝……可就是治不了你的病。你这是活该断子绝孙啊!”

于彩彩接着说:“你自个儿的玩意儿不好使,反倒拿我出邪气。一到下黑夜,你就折腾我。你掐我、咬我、用拳头捶我……你还用烟头烧我,一烧嗞啦一声,一烧嗞啦一声……怕别人看着,你专往见不得人的地方烧……我的大腿根儿,从来就没囫囵过。你还拿手往里头抠,你都把我抠烂了,又流脓、又淌血……你说你有多歹毒吧!”

于彩彩咬牙切齿地说:“刘贵啊,你真真儿的就是个怪物啊!”

于彩彩又说:“你动不动就说要杀了我,还说要杀我们全家。你啥话也不许我跟别人说,我回一趟娘家你也要盘问个没完。要是有男的跟我说一句话,你回家也得抽我一顿。我说你把我休了吧,不然我可能活不长了……我不敢说离婚两个字,怕那样刺激你……可你还是一下子就把枪端起来了,说我活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说我要是再提这个茬儿,就一枪崩了我,还有我爹我娘,我哥哥嫂子,我侄子侄女。我知道你心黑手狠,啥事儿都做得出来。你还假模假式地说,你就是离不开我,说你最喜欢闻我身上的味儿……”

于彩彩又说:“我只好这样受着。我给你做饭、做鞋、缝衣裳,我小小心心地侍候你。我受着……。我不怕你杀我,我怕你杀我全家啊!”

于彩彩最后说:“刘贵你个杂种!你算把我整治苦啦……”

于彩彩越说越伤心。她觉得心马上就要碎了。她真想大叫几声啊。她觉得心里越来越痛,痛得她只好弯下身子,将脑袋抵到围着身子的棉被上。接着她听见心里头“扑哧”一响,就像捏烂了一只西红柿。她听得真真切切的。

这时她想到:看样子,我是听不到那声枪响了……

于彩彩蜷曲着身子,一头翻倒在炕上。

十八

四堆他妈疯了。

听到四堆的死讯的当天,四堆他妈就疯了。

四堆活着的时候,和他妈住在一处。大堆二堆三堆他们,都早就结了婚,一结婚就分家另过了。

四堆失踪以后,几个儿子都想把老妈接到自己家里去。四堆他妈死活不干。四堆他妈终日念叨,我那四堆呢!他咋还不回来呢!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是跑哪儿去了呀?

大堆二堆三堆,都没有办法,只好每天换着来这里陪她。那天,三堆去捞鱼,捞上了四堆,回来对她说了。她一听就昏了过去,从此一病不起。后来,公安局来了人,把刘贵抓走了。老太太真恨不得把刘贵生吞活剥了。

昨天,她听到了消息,说要把刘贵拉回来枪毙了。

她本来一直躺着,今天一大早,她却起来了。她还让儿子们给她点着了旱烟袋。她在炕上坐着,抽着旱烟袋。

有好多日子了,她没说过话。似乎自从知道四堆死了,她就再没有开过口。她好像忘了话是怎样说的了。她好像突然变成了哑巴。

“我要到屯外去看看。我要亲眼看看他刘贵是怎样死的!”这是她这么长时间以来说出的第一句话。以至于当时在场的人,大堆二堆三堆,还有他们的媳妇和孩子,听了都大吃一惊。

一旦开了口,她的话就多了。

她接着说:“昨晚儿我看见四堆了。四堆还问我好呢!我告诉他了,说刘贵就要拉回来枪毙了,就是今天。四堆说他知道了。四堆还说,这是他罪有应得。四堆还朝我笑呢!四堆多好的孩子呀!自小儿就好!又懂事儿又机灵,就是爱打个抱不平。四堆要不就去考大学了,可咱们家没钱供他啊!四堆跟他爹一样,干活爱下死力。四堆还没娶媳妇呢!就昨儿个,东院你高婶儿还跑过来给我说,说她刚给四堆看下了一个对象,说女方是后窝棚的,说长得那才水灵呢……”

四堆他妈说着。

四堆他妈的眼睛,甚至放出了光彩。

大堆二堆三堆,还有他们的媳妇和孩子,见状都很吃惊,也颇不解。

大堆说:“妈,你咋说这话?”

二堆说:“妈,你这是咋的了?”

三堆说:“妈,你说的是不是梦里的话?”

四堆他妈不理他们。

四堆他妈就着烟袋,深深地抽了一口烟,又说:“四堆说了,刘贵这么恶,都是兴十六屯的人给惯的。他做了那么多恶事儿,说都没人敢说,都当哑巴。他仗着身高力气大,仗着那个田书记给他撑腰,身上又背着一杆破枪,动不动就伸手扇人,扇了谁谁也不敢吱声儿。他连公家的地也敢往出卖!还有甸子,还有树,还有池塘,都卖给了那些对他有用的人。他乐意吃鸡肉,逮住谁家的鸡就抓谁家的,抓住就拿回家杀了吃,就像那是他自家养的。他一双大脚板,穿鞋就跟吃鞋似的,他老婆眼瞎了,不能做了,他就让全屯的妇女给他做。他就是家伙不好使呀,不的话不定得祸害多少妇女呢!就这样,他不也是逮着谁就摸谁嘛!他家伙不好使,那是老天爷报应他,他就该绝后,他就该断子绝孙呀……”

四堆他妈终于不说了。许是说累了吧。但她的眼睛,却还是那么有精神,那么闪着光。

大堆二堆三堆他们,看着妈的样子,心里都很着急,当然,也有一点儿害怕。

四堆他妈后来死了。她是在第二年死的。直到死前,她一直就是这样,要么一句话不说,说起来就没完没了。儿子们为此还请医生给她诊过病,医生说她这是受了刺激,精神出毛病了。

她这样一忽儿糊涂一忽儿明白的,直到去世。

这是后话了。

十九

坐在屯头老榆树下边的人,突然听见了什么响声。

常有耳朵灵,是他最先听见的。当时他正在跟人说话儿,说着说着,眼睛突然一定,轻轻叫了一声:“听!”

老榆树下边有一条大路。大路直通霞镇。

赵海山和马万成也随着常有定住了眼睛,并一齐将脸向大路扭去,可他们两并无反应,似乎什么也没听见。

常有赶紧提示:“嗡——啊!嗡——啊……咋?没听见?”

“哦,听见了,听见了!嗡——啊!嗡——啊!”片刻赵海山说。

“啊,我也听见了!嗡——啊!嗡——啊!”随即马万成说。

“警笛!这是警笛!”赵海山见识广,告诉常有和马万成。

警笛声一点点大着,一点点近着。

“这老小子,这下子算是作到头了。”常有说。

常有说着站起来,将双手拢在嘴上,对着屯里喊道:“父老乡亲们啊!刘贵这小子回来啦!”

喊了一遍。

又喊了一遍。

整个兴十六屯,顿时嘈杂起来,处处听得见杂沓而纷乱的脚步声。

男女老少,都向屯头聚拢过来。

其中包括四堆他妈,还有大堆、二堆、三堆……等等。

二十

站在卡车上的刘贵,老远就看见了兴十六屯,最先看到的是那棵老榆树,接着便看到了房顶。兴十六屯并不大,五十多户人家,五十多个房顶。

有短短那么一瞬,刘贵竟然冲动起来。离开兴十六屯几个月了,他似乎已经快把兴十六屯给忘记了。当然,他是不会忘记的。他生在兴十六屯,长在兴十六屯,在兴十六屯活了一辈了,他怎么会忘记呢?其实他夜夜都在想它,夜夜都在想啊!

远远地看去,兴十六屯仍然是宁静的。整个屯子都是宁静的。阳光飘荡在屯子的上空。阳光仿佛一团蒸气,把屯子笼罩着,同时也反射着阳光,使阳光显得愈发灿烂了。

刘贵眼里渐渐蓄满了泪水。刘贵的心里此刻是那么疼痛。刘贵已经不清楚,他多久没有哭过了,即便在法庭上,在法官审问他的时候,他也没有哭过。他还以为,他这辈子再也不会哭了呢!

刘贵眼里的泪水终于流下来,流进了他的肮脏的黑脸上。他的脸上已经布满了尘土。他本来就是一个不爱洗脸的人,此时他的脸更加肮脏了。此时他倒是想洗一次脸的,好好洗一次,认认真真洗一次,拼命洗一次,哪怕洗掉一层皮呢,也要把脸洗干净了!

他却没有这个机会了。他知道他没有机会了。连对兴十六屯的印象,也是最后的印象了。从此以后,他再也看不到这里的房屋和街道了,再也看不到那棵老榆树了。老榆树,老榆树,是不是每年还会挂满绿生生的树叶和一串串浅黄色的榆钱儿呢……

刘贵突然悔恨起来。我这是何苦呢?他想。我连一条根也没留下,我这是为了啥呢?我做了那么多恶事,那么多对不起乡亲的事,我到底是图个啥呢?

这会儿,他终于想起了小时候挨家挨户去吃饭的情景。他每家吃一天。多吃点儿,狗子!他听见他们说。这可怜的孩子,这么小就没爹没娘了!他听他们又说。吃得饱饱的,长得壮壮的,赶明儿说个好媳妇!他听他们又说。他一听这话,脸就红了,他不好意思呢!

我对不起把我养大的乡亲们啊!

他又想起了于彩彩。几乎在一瞬间,他就想完了他和她之间所有的事:他们的新婚之夜,他打她、骂她、掐她,喝酒之后用烟头烧她……

他想,我对她确实有点儿过份了……

他又想,可我也确实喜欢她呀,喜欢她的漂亮、喜欢她的脸蛋儿、喜欢她的眼睛、喜欢她的耳垂儿、喜欢她的屁股、喜欢她身上的香味儿……所以我让她吃好的穿好的,我让她住全屯子顶大顶大的大房子……

他在心里说:“她是我的女人,一辈子都是……哼!”

他想,这会儿她在做啥呢?她会不会过来看我一眼呢?

他还想起了田书记。他们一直都有联系。

田书记已经死了,死了好几年了(他得了一种全身溃烂的病)。

他想起在田书记临死之前,他到医院看他。他看见田书记的手和脚、胸和背、胳膊和大腿,都像烧过的木头一样,黑一块又紫一块。还遍布着洞眼。洞眼则颜色暗红,个个手指头粗细,不断地渗着脓血,腥而且臭。

浑身上下,只有一张脸是完整的,很干净,却苍白,无血色。

田书记大睁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我没几天活头儿了……我怎么也想不到,会得这样的病……大夫说,我身上的毒太多了,他们说,是我的血液出了问题……”

那以后没几天,田书记就死了。

刘贵想,要是当初没认识田书记,我会怎么样呢……

就在这时,刘贵发现,卡车和警车,已经来到屯头儿。兴十六屯就在眼前了。老榆树就在眼前了。这打断了他的思绪。一时间,他竟迷惑起来,他迷惑这段路怎么会走得这么快……他眨巴着双眼,还没醒过腔儿来似的。

紧接着,他看见了乡亲们。

他吃了一惊。他一下子就发现,乡亲们全来了。大家站在老榆树下,聚在一处,看过去竟黑鸦鸦的一片。他随即便意识到,大家的神情多么严肃,不仅严肃,甚至坚硬。当他的目光碰到他们时,甚至可以感觉到冰冷。他立刻一阵绝望,他知道,乡亲们是不会原谅他了。更不会怜惜他。根本不会!有一忽儿,他倒害怕起来,害怕他们会冲上来,把他撕碎,撕成条,撕成块。他们当然没有,他们一动不动,他们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他没有看到于彩彩。他知道她不会来的。她恨我。他想。

卡车停稳了。警车已不再鸣笛,只有警灯在旋转、闪烁。

从警车上下来了法官们。

看押犯人的法警也从卡车上跳下来,打开了大厢板。再由两名法警把刘贵架下了车。

刘贵趔趄了一下。

二十一

一名法官,高声宣读了一份判决书。

……

二十二

警车和卡车掉转车头,离开了兴十六屯。

临走前,留下了几张布告。

大柱子和几个青年人,很快就在屯子四处把布告张贴起来。

布告如下:

布告

贪污、行贿、杀人犯刘贵,男,现年六十三岁,无文化,家住××县霞镇兴十六屯。捕前系兴十六屯屯长。

刘犯专横跋扈,横行乡里,贪污腐败,作恶多端。其担任屯长数十年,后期赶上实行农村生产责任制,其利用职权,大搞歪门邪道。查其先后私卖林木一千余株,私卖土地二百余亩,私卖鱼塘一处,所得钱款达数百万元,一律揣入个人腰包,并被挥霍一空。其对普通群众,采用流氓手段,威逼利诱,谁对他的做法稍有异议,便登门威胁,甚至私设公堂,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农民们敢怒不敢言。但对上级部门的个别干部,他却奴颜婢膝,大肆行贿,土地、林木、鱼塘,所卖对象全是霞镇土地办原主任范××(已判处有期徒刑),再由范××转卖给亲戚朋友。并于×年对范××一次行贿达数十万元。二人上下勾结,沆瀣一气。

×年,因原屯里小学的校舍破败,上级拨款并进行集资,拟修建新校舍。刘犯却利用职务之便,将大部钱款截留,据为己有,并于次年用此款修建了一幢私人住宅,还修了高大的院墙和门楼。

×年,农民修四堆欲对刘贵进行控告,被其发觉。刘犯供述,其曾多次找到修四堆,封官许愿,欲行拉拢,但修四堆始终坚持自己的正确做法。刘犯恼羞成怒,又怕其罪行败露,便将修四堆骗至屯外一鱼塘(俗称西大坑),用麻绳勒死后,将尸体抛入水塘。刘犯身为屯长,不思为群众造福,反而以权谋私,并在罪行将要败露之时,杀死被害人,穷凶极恶,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故依法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下略。)

二十三

刘贵被枪毙三天以后,人们到他家里去,发现了于彩彩的尸体。

大家商议了一下,把她安葬了。

人们纷纷叹息着:“唉!这个可怜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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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邹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