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上遗调
2015-01-19王松
文//王松
沽上遗调
文//王松
王松,男,一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祖籍北京,现居天津。曾在《收获》《人民文学》《十月》《当代》《花城》《钟山》《大家》《中国作家》等刊发表长、中、短篇小说七百余万字。著长篇小说《食色》《落风的街》《欲望如歌》等十余部。出版中短篇小说集《阳光如烟》和《王松作品集》(四卷)。其中短篇小说《穷人皮顺子》荣登1998年“中国当代文学排行榜”。二○○二、二○○三、二○○四、二○○六年均有小说入选中国小说学会“中国小说排行榜”;二○○六年获“《小说选刊》优秀小说奖”;大量小说作品被国内外各种文学选刊和选本选载,部分文艺作品被译介到海外。
一
丰臣初来天津时感到有些意外,没料到在中国北方竟还有一个如此繁华的所在。
一路上,已听船家说了很多关于天津的事情。船家是一个爱饶舌的中年汉子,又喜欢谝见识。他建议丰臣不要进城,更不用去南市“三不管儿”,男人如果真想花钱快活只要去逛城西的西花街,说是那里虽不比“三不管儿”的名气大,却也有另一番热闹。不过,船家又特意提醒丰臣,来这里逍遥也不要忘乎所以,天津可不是等闲地界儿,藏龙卧虎水深得很,所以说话办事连后脑勺儿都要长眼,稍不留神哪只脚踩空了就得吃亏,等再转过向来,就一切都为时晚矣。船家说到这里忽然凑近丰臣,眨着小眼睛压低声音,这天津的江湖上是有行话的,行里人把这叫“春点”,道儿上混的人也叫“侃儿”。船家说着索性掰起手指为丰臣数说,江湖上做哪一行的都叫生意,比方说算卦相面的,叫金门儿生意,卖药的叫皮门儿生意,卖草药根子的叫汗门儿生意,卖大力丸的叫将汗,卖膏药的叫坨儿汗,专干懵人骗钱这种勾当的知道叫什么吗?丰臣哦一声,看着船家。船家说,叫调门儿生意!所以啊,船家抬起头朝四周看了看又小声说,看您这位少爷白白净净的挺斯文,可别让人给懵了啊。
丰臣听了,面含微笑点点头。
天津城西的西花街丰臣是早有耳闻的,即使船家不说,他此次来天津也想去逛一逛。据说这条街依傍在运河岸边,两边的娼寮妓馆栉比鳞次,玩杂耍儿唱玩艺儿的也是五花八门。只因水路通畅,南来北往的客船商贾经过此地都喜欢湾一湾。水边专门设有一个招摇别致的“花码头”,商客多在这里弃舟登岸。每到夜晚,笙管笛箫中灯红酒醉盛极一时,衣熏鬓影游人蚁集。一条西花街上浮光溢彩香风摇曳,竟如同是小天堂一般。
丰臣从花码头登岸,一路踩着青石板台阶走到西花街上。眼前果然是一派花团锦簇。一间间娼寮妓馆红灯高挂,许多娇媛丑女浓妆艳抹,倚门弄姿朝着过往的路人抛笑。丰臣走过时也朝她们微微笑着,觉得这些艳俗的货色也有艳俗的可爱。正走着,街边的一条窄巷引起丰臣的注意。这条巷子并不起眼,但很洁净,虽隐在角落里却也能看出里面桃李繁枝一蓬蓬的葱郁。此时正值仲春时节,巷子里一派灿灿的梨花,眼看一巷的春意快要溢出来。最令丰臣不解的是,这巷子里竟没有一盏灯,任凭那满巷的桃李海棠映着淡淡的月色,却是寂寥清冷悄无声息。这与西花街上的红灯香影就显得格外不搭调了。丰臣好奇,信步走过去仔细看了看。借着淡淡月色,只见巷口的青砖墙上写着三个字:桃梅巷。再看一看,旁边还挂了一块漆木牌子,上写两个清雅的魏碑大字——“净地”。
这就越发引起了丰臣的兴趣。丰臣对中国的花街柳巷是早已熟稔的,知道在西花街这样的地方,这种标有“净地”的巷子应该是一个良家所在。巷子里的人唯恐冶游的嫖客误当成“暗门子”,走差了串进来骚扰,所以才立出这样一块牌子以示居污不染。不过但凡立出这种牌子的,也正说明宅中必有及笈女子。丰臣想到这里便更加有了兴趣。这种浅居烟花巷的良家女子,总让人感觉身世似乎又多了一层意味。至少每日熏在这条西花街上,也该是早早谙了些风韵之事。正所谓“染坊里出来的白布,无色也有色”。不过从这巷子里的高墙大院看去,也该是一户殷实人家。丰臣本想进巷子里去看一看,又恐孟浪了,以后反而不好再来,便就近找了一家门面干净的客栈。让门口的知客将行李拎进去,伙计引着来到一间上等客房安顿下来。丰臣进来时特意看了一下门口的牌匾。这家客栈有个别致清雅的字号,叫“桃梅坞客栈”。丰臣心里暗想,桃梅巷,桃梅坞,这间客栈与那对面的巷子是否也有些瓜葛?
这时伙计殷勤地端了洗面水,又沏上茶拎进来,问丰臣要不要备饭。丰臣一边擦着脸摆手说,不用了。伙计识趣地笑笑说,也是,住在这里的客人自然都不用备饭,西花街上有的是花酒么,只管挑着样去吃。丰臣也点着头笑笑,又问,这街上可都是花班书寓?
“花班”与“书寓”即是娼寮的别称。这也是丰臣在路上刚刚从船家那里听来的。伙计是个挺机灵的年轻人,看一看丰臣试探地说,这位少爷……是头次来天津吧?
丰臣微笑着嗯一声。
伙计又上下打量了一下,稍带世故地问,听口音,您是从南边过来的?
丰臣点点头说,好眼力。
伙计受到夸奖,越发来了兴致,于是给丰臣讲,这西花街分南街和北街,街上又分南北两帮,北街是南帮,南街是北帮,这就如同到集市上买吃食,好吃哪一口儿直接奔哪儿去就是了。丰臣听得饶有兴味,便问,这南帮和北帮又是怎么回事?
伙计说,南帮是从江南过来的,连鸨子领家儿都是那边的人,这北帮么,自然是以天津本地人为主,也有方圆左近的。伙计这样说着两眼闪了闪,又说,看爷这意思……八成是想找南帮的?丰臣忽然不动声色地问,街对面的那个夏雪巷里,住的是何人?
伙计听了先是愣一下,跟着嘿嘿地笑了两声,遂一拨浪脑袋说,这个……咱可说不好,嘿嘿……说不好。一边说,两脚就朝门口蹭去。
丰臣见这伙计回答得有些失色,越发料定这里边有故事了,于是笑一笑说,南帮北帮的事你都这样清楚,街对面住着,那个巷子里的事你怎么会不知道?
丰臣一边说,便将几枚铜板随手丢过去。
伙计立刻像狗一样地用手准准叼住了,嘴上说着,这位大爷,您如果想吃花酒,小的我倒能说出这街上哪一家最好,您南帮北帮都甭去,前面街当间儿有一个花戏楼,里面艳春班儿的粉头不光长得俊,还干净,都是一水儿的青衣花旦,专唱堂会,号称卖艺不卖身。伙计说到这里,又眯起眼凑近在丰臣的耳边加了一句,里边的领家儿在街上官称姚四姐,为人是最和善的,这西花上犄角旮旯儿的事,也都在她心里装着呢。
伙计说罢,不等丰臣再问便哈着脸退出去了。
二
丰臣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来到这条西花街心里便安稳下来,恍惚中竟如同回到一个曾经来过的故地。这让他一路悬着的心稍稍放下来。在客栈的房间里收拾停当,喝了一盏茶,小憩了一下,又换了一身洁净利落的衣裳,便走出桃梅坞客栈,一路朝街当间这边闲走过来。刚才客栈伙计的话显然是在暗示,要想打听那桃梅巷里的事,只管去问花戏楼里的领家儿姚四姐。丰臣当然知道,这种花街柳巷的客栈伙计都不是吃白饭的,多与青楼里的鸨儿龟头相勾连,每引去一个客人,暗里都是要抽头的。丰臣这些年经常在这种烟花场所走动,这点事自然心知肚明。至于那艳春班儿里的粉头卖艺不卖身,则更属无稽之谈。花柳巷里有句俗语,染坊里没有白布。粉头声称卖艺不卖身,不过是想讨个高一点的身价罢了。
不过刚才问起桃梅巷时,那伙计的神色倒是越发勾起丰臣的兴趣。
丰臣一路走过来,在一个戏楼模样的门面跟前站住了。抬起头看了看,门额上挂的牌匾果然是三个头大的泥金漆字:花戏楼。于是迈腿走进来,早有个门口支应的小龟头一路引着径直来到里面的花厅。刚落坐端上茶来,就见一个三十上下的俊俏女人嘻嘻哈哈地迎出来。丰臣用眼角看了看这女人,虽是一身戏班里的打扮,脸上却扑满一层风尘气,心中便已猜出几分。一番青楼里的说笑客套之后,丰臣便看着这俊俏女人说,你该就是姚四姐了?
俊俏女人立刻呱呱地笑着说,看来我四姐还果真是名声在外呢!
姚四姐见这个俊逸青年穿着阔绰,举止不俗,便知道是来了大主顾,赶紧招呼着在里面阁子摆酒,一边拉拉扯扯地往里走着说,这位少爷初次来花戏楼,可知我们这里的规矩?
丰臣笑笑说,姐儿们卖艺不卖身?
姚四姐的眉梢挑动了一下,侧脸问,少爷是从……桃梅坞客栈过来的?
丰臣看一眼姚四姐,笑而不答。
姚四姐点点头说,明白了。接着又说,只是少爷今天来得不凑巧啊。
丰臣哦了一声问,为什么?
姚四姐说,花戏楼今儿晚上有堂会,西门里金柜钱庄的吴老板做寿,虽说就在这后面的戏楼,可姐儿们就是没赶角儿的也都占上手了,只怕这一晚腾不下来呢。
丰臣老到地笑笑说,有你四姐陪着,也是一样的。
姚四姐立刻颦眉一笑说,我?
丰臣说,实话说吧,我今天来这里,还就是冲着你四姐呢。
姚四姐听了脸上的神色一闪,接着就越发做着羞态呱呱地笑起来。
刚才桃梅坞客栈的伙计已对丰臣说过,这姚四姐早先是唱梅花大鼓的,也跟着师父学了几天相声。她这师父有口子累,最好抽大烟,后来在台上给她架着弦儿脑袋一歪就死了。姚四姐这才改行下了花戏班儿,渐渐还唱成了角色,成了青楼里有名有姓的当红花旦。就这样一来二去,唱出些底子,才出来自己搭了这艳春班儿,又在西花街上盘下这花戏楼。如今虽已不大上台抛头露面,但既是做的这一行,有了对眼的客人偶尔也还是接一接的。
这时两人说笑着,阁子里就已摆下酒食。
姚四姐一边陪丰臣饮酒,忽然问,少爷是初次来西花街?
丰臣说是,初次来。
姚四姐眯起眼一笑说,要我看,少爷不光是初次来西花街,只怕,也初次来天津吧?
丰臣也跟着笑一笑,四姐果然厉害,那你猜猜看,我是哪的人?
姚四姐眨眼笑道,听您这口音,哪儿的人还真说不好,总之……不是中国人吧?
丰臣听了一愣,盯着姚四姐半天没说出话来。
姚四姐看看丰臣的神色,一下又格格地笑起来,颤着身子说,那我就再猜一下试试吧,要是猜差了,少爷可不兴骂我,看您穿装打扮儿这意思,大概……是日本人吧?
丰臣又是一愣,稍微迟疑了一下才说,四姐好眼力啊。
姚四姐立刻一脸得意,略带谝气地说,别看少爷说得一口地道的中国话,可要是拿耳朵仔细一听,您这后口儿还是多少有点硬,总归不如我们中国人的舌头根子利索。
丰臣由衷赞叹地点点头,这才告诉姚四姐,自己本名叫丰臣秀吉,虽是日本人,却从小随父亲在中国的江南长大,因此才取了一个中国名字叫李丰臣。父亲是二十年代初来中国的,算来已经有十多年,一直住在上海,做些丝绸生意,还在绍兴一带开了两爿药材行。丰臣说,自己此次来这边的目的,就是要帮父亲收一点特殊的名贵药材。姚四姐听了立刻拍手笑道,难怪丰臣少爷的中国话说得这样好呢,敢情是在我们中国长大的,这可不光是中国通,简直算得上是大半个中国人呢。跟着又嫣然一笑,把双凤眼一下一下地盯着丰臣问,丰臣少爷今天晚上来我花戏楼这小地方,恐怕不光是来玩儿的,还有……别的事吧?
丰臣淡然一笑说,既然四姐如此透亮,也就不用我再问出口了。
姚四姐嗨地一声说,这桃梅坞客栈的小伙计,净给我找些闲事。
丰臣问,怎么?
姚四姐脸色忽地一收,摇摇头说,丰臣少爷,听我一句劝,别做这非分之想了。
丰臣很认真地看看姚四姐说,只要物有所值,凡事都是可以商量的。
姚四姐摆摆手说,不是这个意思,丰臣少爷,我说一句话您可别不爱听,以往住在那桃梅坞客栈的,南来北往多阔气的主儿都有,可说实在话,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人家好端端的一对良家女儿,您非想着当烟花买,就是商量出天大的价钱来,人家能干么?
丰臣听了连忙问,怎么……还是……一对姐妹?
姚四姐说,丰臣少爷,您就别问了,问也没用。
丰臣说,就算没用,四姐你也给我说一说,这姐妹到底怎么回事?
姚四姐无奈地叹口气,只好对丰臣说,这桃梅巷里住的其实是一户白姓人家,男人当年在外做官,据说还是个挺显要的官阶,平素极少回来,家里只有夫人带着两个小姐。后来听说这老爷不知怎么就死在了外头,白家的家道也就渐渐颓落下来。那白夫人将家里的下人都打发了,只凭着当初殷实的家底带两个小姐度日。白家的这两个小姐仅相差一岁,姐姐叫夏雪,妹妹叫春雪,如今都是不到十七八岁年纪,还知书达理颇通些文墨。
丰臣听了笑笑说,如此看来,这姐妹二人都该是上等品貌了。
姚四姐说,这姐妹俩的品貌如何我不敢说,男人见了,保管没了魂儿倒是真的。接着又说,丰臣少爷可听明白了?人家这样的两个良家闺女,当年也称得上是千金小姐呢!
丰臣一下有些失神,喃喃道,这样的一对姐妹,就是见一见也好啊。
姚四姐忽然扑哧笑了。丰臣看出机巧,忙说,凭你四姐这样一个精明人,想必是应该有办法的,倘若能让我见见这对白家姐妹,只是见一见,丰臣也一样要重谢的。姚四姐听了连连摆手,做出为难的神色说,谢不谢的先搁一边,我只是不想再给自己找麻烦了。
丰臣心里一喜,试探地问,听四姐这意思,果真与那白家姐妹相熟?
姚四姐又想一想,似乎下定了决心,于是才说,实不瞒丰臣少爷,这白家姐妹平时最爱听戏,每逢我花戏楼这边有堂会,她们两人是必要偷偷跑来听的,可是又怕这种地方人多眼杂,就总是穿了男人的衣裳,明天头晌人清静,她姐妹俩说好又要来呢。
丰臣听了暗喜,连忙说,多谢四姐,这份人情我牢牢记住就是了。
姚四姐却立刻又正色说,丰臣少爷,您打算怎么谢我是您的事,可是有句话咱得先说在头里,我刚才那些话,可都是您问的,后边您打算怎么着,跟我可没有一点干系啊。
丰臣一边连连点头,就为姚四姐斟酒。
姚四姐又一句一句紧叮着说,丰臣少爷可别等日后有个马高镫短,又跑回来拿我是问,那可就没意思了,我就是真想挣这份跑洋和儿的皮条钱,也犯不着去花戏楼外面做不是?
丰臣端起酒杯说,四姐说得有理,我明白。
三
丰臣没有想到,这一趟来花戏楼竟有这样大的收获。
这一晚姚四姐陪丰臣在阁子里吃酒,一直吃到半夜。二人先是说笑,渐渐酒酣耳热,又都是风月场上走动的人,不知不觉便吃出了花酒的味道。一直闹到很晚,听一听后面的戏楼已响起散戏的锣鼓点儿,姚四姐这才起身整衣捋鬓,要去后面张罗。丰臣似乎还没有尽兴,伸手一把扯住姚四姐的衣襟,又来捉住她的一只手。姚四姐将丰臣的手打掉,一边笑说,我跟你丰臣少爷可不一样,后面那戏楼里是我的饭辙,我得去干正经事儿了。丰臣只好嘁地一声做罢。这些天在船上一路颠簸,刚才吃着酒又闹了这一阵,丰臣便已觉出身上的倦乏一阵阵袭来。于是与姚四姐约好,转天早晨再过来,便起身告辞回桃梅坞客栈歇憩去了。
第二天,丰臣早早起来,先让伙计去外面叫了几样饽饽点心,吃过之后去街上的“天香池”泡了个澡,回到客栈又精心打扮了一番,看一看天色已经不早,这才又朝花戏楼这边来。
门口的小龟头认出是昨晚刚来过的丰臣少爷,径直引到里边。姚四姐笑吟吟地迎过来,走到跟前才低声说,丰臣少爷真是贵人来迟,快去后面的戏楼吧,早就开戏了呢!
姚四姐一边说,还把眼色冲他闪了闪。
丰臣心领神会,便随着来到后面。
花戏楼的堂会与外面戏班儿不同。只因为这艳春班儿的角色还兼着另外的营生,所以应名儿叫堂会,却都是平日的熟客坐在这里。丰臣在这天早上已听客栈的伙计说了,花戏楼的堂会是不拘红白喜寿各样吉事的,只把堂会与吃花酒打茶围混在一起。这几日堂会是西门里金柜钱庄的吴老板做寿,所以就将一个花戏楼豁腾得天翻地覆。
此时台上的戏码是《五女拜寿》,几个穿红挂绿的角色咿咿呀呀唱得很是有腔有调。丰臣在一张茶桌前刚坐下,就发现前面不远处,正坐着两个相貌俊朗的少年,显然都是富家子弟的气派。其中一个穿的是一身白色西装,另一个则穿的是蟹青色西装。两人的头上都戴着盛锡福的一捏褶儿礼帽,将帽檐儿压到了齐眉处。因为是坐在角落里,又兼着旁边几桌客人的身边都有姐儿们陪着,嬉闹声调笑声和着台上的文武场面,显得闹闹哄哄爆爆腾腾,这二人也就并不怎么显眼。丰臣从侧面朝这二人仔细打量了一下,脸上便浮起一丝微微的笑意。
他心中暗想,这应该就是那白家姐妹了。
丰臣是从她二人的脖颈处看出破绽的。那雪白的脖颈竟是耀眼地好看。只有女人,而且只有是大家闺秀的女人,才会有如此细如凝脂的白皙皮肤。跟着丰臣就又发现,她二人的耳垂上竟还扎有缀眼,只是一般人如果不注意,不易看出来罢了。此时,这两个少年模样的年轻人似乎也已经觉出正有人在暗中打量自己,便相视一笑,又回头朝这边瞄了一眼。
丰臣立刻将目光迎上去,也冲她们笑一笑。
就见那姐妹二人赶紧低下头去,一边吃吃笑着,又小声嘀咕了几句,便起身匆匆地朝外面走去。丰臣连忙也站起身,紧跟着走出来。这时姚四姐在门外拦住她姐妹俩的去路,笑着说,哎哟,二位少爷,今天的《五女拜寿》可都是平日难得一见的硬磕角儿,离散戏还早呢,怎么这就走了?姐妹俩一边抿嘴笑着,伏到姚四姐的跟前低声耳语了几句。
姚四姐一听也跟着笑起来。
丰臣见状,趁机凑上前来笑着说,四姐这是遇上什么高兴事了,说出来我也听听?姚四姐便也顺势转身给丰臣介绍说,哦……哦,这两位是白家的大少爷和二少爷。接着又回过头说,这一位是打南边来的丰臣少爷,说是初次到天津,昨儿晚上才上岸的。
白家姐妹一听,又都忍不住笑起来。
丰臣连忙一本正经地上前施礼,嘴上说着,二位白家少爷,幸会了。
白家姐妹掩饰不住一脸的羞涩,赶紧都用手掩住口。
丰臣只是佯装不知,仍然接着说,大家既然在这样的地方见了,就该是朋友,今天我请客,来来,一起打个茶围如何?说着便伸手过来,真事儿似的要拉她姐妹的衣袖。
白家姐妹并不开口,却一起连连摆手。
丰臣故意又说,哦,明白了,看来二位仁兄不好这个?
穿白色西装的年轻人低头嫣然一笑。
丰臣便笑着又说,也好,正人君子么,那我就请二位去喝盏茶,正好也给我当个向导,在这天津城里转一转,中午作为酬谢,我再请二位仁兄吃顿便饭,如何?
丰臣一边说,又拿眼角不停地看旁边的姚四姐。
姚四姐赶紧连连摆手,一边朝后退着笑道,哎……这里边盐也没我的,醋也没我的,你们既然认识了,就自己说话儿吧,我那后边还忙着呢!说罢便匆匆地走了。
这白家姐妹登时都急红了脸的样子,上前一把没拉住,姚四姐早一溜烟儿地走了。于是都低下头去,一时说不出话来。丰臣见状哈哈笑起来,对二人说了一声,二位仁兄,请吧。那年少一些穿蟹青色西装的倒也爽性,头一抬说,丰臣少爷,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遂拉起姐姐跟着丰臣一起来到街上。丰臣招手叫过两辆人力车,先让她姐妹二人上了第一辆,自己跟着跳上后面的一辆,大家便直奔鼓楼这边来。
四
鼓楼与西花街相比,又多了几分别样的热闹。这里已经离天津著名的“三不管儿”很近。丰臣在来天津的路上已听船家说过,这天津的三不管儿就如同是北京的天桥儿,练各色杂耍儿玩艺儿的,卖各种小吃的,当然娼寮妓馆也是少不了的。老天津人有一句话,三不管儿逛一逛,除了吃喝就上当。由此可见这三不管儿是个什么样的所在。不过丰臣此时已经有这白家姐妹陪着,对三不管儿自然也就没了兴趣。白家姐妹在头前带路,一进了鼓楼西街便径直来到兴隆茶楼。三个人下车走进来,被伙计引着来到楼上,在一个清静角落坐了。
丰臣问,二位仁兄,喝什么茶?
年少一些穿蟹青色西装的看一看跟前没人,就笑着说,丰臣少爷,您不用再装了吧。
丰臣做出不解的表情问,我……装什么了?
年少的冷笑一声说,我俩如果不开口,或许还有可信,凭你丰臣少爷如此聪明的一个人,又走南闯北的这样有见识,果真听不出我们两人是女流不成?
丰臣一听这话,才慌忙起身重新施礼说,二位小姐,初次见面,还请多多关照。
年长的赶紧红着脸小声说,丰臣少爷快算了吧,让人家看见像什么样子。
年少的一笑说,我们姐妹的事,想必是那个烂嘴的姚四姐说给你的?
丰臣微微一笑,没置可否。
年少的这才向丰臣介绍说,自己是妹妹,叫春雪,姐姐叫夏雪。
丰臣听了觉得有趣,看一看她姐妹二人说,春雪这名字已经有些奇了,夏雪,夏天怎么还会下雪呢,莫不是应了那出叫《窦娥冤》的戏,下的是六月雪么?
叫夏雪的姐姐抿嘴一笑说,丰臣少爷,拿我开心了。
这时说着话,伙计已将沏好的茶和几样点心送上来。三个人一边喝茶聊天,渐渐熟络了,夏雪的话也开始多起来。这夏雪的嗓音听上去轻柔甜美,又比妹妹春雪更多了几分妩媚。大家说了一阵话,丰臣叫过伙计算了茶钱,就一起下楼来到街上。夏雪对丰臣说,其实这天津也是图有虚名,实在没有什么好玩儿的地方,城里不过是一圈子烂城墙,围着一堆七扭八歪的破房子,三不管儿也乱糟糟的,只是城外的河边,倒还有一些景致。
丰臣立刻应道,那就去城外转转吧。
三个人就又雇了人力车来到城外。沿着运河边闲走了一阵,看一看也没有什么鲜亮的地处可去。丰臣原是从水路过来的,早知道岸边不过如此,就要请她姐妹二人去吃午饭。夏雪想了一下说,凭我们两人这身穿装打扮,在人前晃一晃还行,稍微呆住了一说话就得露馅儿,好端端的干嘛要女扮男装呢,给人家看出来肯定就会往歪里想。
丰臣问,那夏雪小姐的意思是——?
夏雪的脸红了红说,我也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找个人眼清静的地方才好。
春雪想一想说,要说清静地方……倒有一个,只怕姐姐不肯去。
夏雪问,哪里?
春雪说,早听人说,姚四姐花戏楼的后面有一宅小院儿,又清静又雅致,是专为那些贵胄富商设私宴用的,咱们何不去那儿,清清静静的肯定没有人打扰。
夏雪听了有些迟疑,沉吟一下说,去那种地方吃饭,怕不妥啵?
春雪却不以为然,有何不妥,难道丰臣少爷还不算贵客么?
丰臣立刻说,这倒是一个好主意,就去花戏楼吧。
夏雪一脸无奈,遂对丰臣难为情地说,我这个妹妹啊,从小任性惯了,谁拿她也没办法。然后又冲着走在前面的春雪说,看让娘知道了,不打断你的腿才怪呢。
春雪回头说,你怕娘怪罪,到时候只说是我的主意就是了。
丰臣看着她姐妹二人一搭一句地说话,心里暗暗一笑。
五
丰臣和白家姐妹回到花戏楼已是将近中午时分。姚四姐一见他们几个说说笑笑地回来,就笑着说,看来可真是有缘之人啊,只半天儿的工夫就熟成这样子了。这时丰臣走过来,在姚四姐的手里塞了几块大洋,又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姚四姐听了先是稍稍一愣,又迟疑了一下,看看手里的几块光洋便笑笑说,好啊,我就让人去准备了。
姚四姐说罢,又看了丰臣一眼就转身朝后面厨房去了。
白家姐妹对这后面的小院竟然是熟门熟路,径直穿过游廊,又绕过一堵影壁墙就走进一个不大的月亮门。丰臣随后跟过来,觉得这后面的庭院果然比前边戏楼清雅了许多。
姚四姐张罗着让人在后面的小院摆上酒席,就托故到前面去了。
丰臣发现,这白家姐妹竟然都有些酒量,加之又各穿了一身男装,喝起酒来就都透出一股英武的脂粉风骚,却少了几分铜环朱门的富贵气。不觉中酒已喝过几杯,夏雪和春雪原本对坐,丰臣打横,这时她二人一边嬉笑着,就不知不觉地从两边凑近来。丰臣似乎浑然不觉,只是一派兴趣盎然的样子,一边朝左右看着她们,说话也就一点点地轻浮放浪起来。这样笑闹了一阵,遂试探着一伸手,便将春雪揽过来。春雪偎在丰臣一侧,并不说话,只是低着头一个劲吃吃地笑。丰臣被她笑得心里痒痒的,爽性一伸手,就又将另一边的夏雪也搂过来。
此时夏雪的脸已经涨成了一块红布的颜色,垂着眼娇声说,其实她姐妹二人早上一见丰臣少爷,便看出他不是这街上的寻常俗流。
丰臣笑问,哦,何以见得?
春雪说,这天津虽是水旱两路码头,也算是商埠重镇,可街上往来的却净是些俗不可耐的粗鄙之人,无非一群吃饱了没事干的土绅,要么就是附庸风雅的商贾和一些装腔作势的官吏,本地土著就更提不得了,若用姐姐的一句话说,这辈子真找了这等男人,倒宁愿去搂着一头猪睡!春雪一边这样说着,自己先就咯咯地笑起来。
夏雪听了立刻啐她,遂一头扎进丰臣的怀里。
春雪说,你丰臣少爷自然不是这等动物,所以今天在这花戏楼里一露面,我姐妹就觉得眼前一亮,当时姐姐还说了一句,怎么猪圈里跑进一匹白马啊。
夏雪听了,越发将头在丰臣的怀里扎得紧。
丰臣忽然问,那你们看,我是做哪一行的?
春雪随口笑说,丰臣少爷不用说了,即使你不是中国人,要我看也没有什么太大区别。
丰臣稍稍愣了一下,问,你们……知道我不是中国人?
夏雪抬起头看了春雪一眼。春雪立刻闭口不再吱声了。夏雪一笑说,丰臣少爷别忘了,这天津可是个洋气地界儿,到处都是外国人的租界地,日本租界离这里乘船不过一个时辰,您一张口说话,就能听出跟那边的人是一样的,除非是土包子听不出来。
丰臣微微一笑。
春雪又说,要我看,您就像个吃老子的少爷,还真说不准是做哪一行的呢。
丰臣听了哈哈一笑,就将她姐妹二人揽到一处。三人一边喝着酒,就嬉戏成一团。
就这样一直闹到傍晚,还是夏雪起身说,时候不早了,出来这一天,娘在家里该惦记了。春雪这才也跟着起身整衣拢鬓。丰臣仍觉得意犹未尽,遂与她姐妹约好,转天仍在这小宅院里见。姐妹二人似乎也有不舍之意。但夏雪还是一再催促,春雪才低头跟着走了。
丰臣当天下午就退掉桃梅坞客栈的房子,爽性搬过来将一座小宅院都包下来。从此,白家姐妹便三天两头过来。好在这后面单有一个偏门,她姐妹索性也就不再着男装,常常从后面不动声色地进来,大家一起尽情地喝酒聊天嬉戏作乐。丰臣想谢承姚四姐一下,但几次让人往前面捎话请她过来,却不知为何,姚四姐总推说手头有事,只是不肯到后面来。
这一日,白家姐妹来到小宅院,与丰臣厮混了一阵,两人的神色却都显得闷闷的。丰臣看出她二人有些心不在焉,便一再追问。最后还是春雪把事情说出来。原来城里的鼓楼西大街上有一家首饰店,这两天有一对金耳环摆出来,而且还有一个别致的名字,叫“龙凤日月环”,煞是好看。她姐妹二人去看过两回,都喜欢得无可儿无不可儿,倘若买回来一人戴龙一人戴凤,真就像为她们姐妹订做的。可是回来跟娘说了,娘却不肯给她们姐妹买,说是现在要省着点过日子了,不该花的钱就不要乱花了。春雪一边这样说着,眼圈便红起来。
夏雪立刻在一旁嗔怪妹妹,说她不该在丰臣少爷面前提这件事。
春雪又对丰臣说,是啊,按说这事是不该跟少爷您说的,我姐妹跟你好,只是看中你的人品,虽说也知道你是个有钱的阔少,却从没打过这种主意,我这样一说,倒像是有了别的意思。夏雪也立刻说,丰臣少爷不要理她,她是想那副耳环子,想瞎了心了。
丰臣听了笑一笑问春雪,你说的这对龙凤日月环,开价要多少?
夏雪赶紧说,算了吧丰臣少爷,你不要听她的,咱不说这事了。
丰臣说,你们如果不说,就是拿我当外人了。
春雪又吭吃了一下才说,这家首饰店的老板是个外面子人,也知道我姐妹是从哪扇门里出来的,要是我俩去买,他最多开价七八百大洋,估摸着不会把嘴张得太大。
丰臣一听就笑了,说,七八百大洋的事,就把你们愁成这样子?
春雪噘着嘴说,我们俩现在手头儿的私房钱,也就刚凑够三百多,别的都让人放印子钱了,一时半会儿也回不了太多的利,收本又不是时候,看样子是没命戴这耳环了。
丰臣转身去取过一张银票说,这里是八百,现在就拿去把那对龙凤日月环买回来,你俩一人一只都给我戴上,也让我见识见识,究竟是什么宝贝,让你们姐妹俩这样神魂颠倒的。
夏雪和春雪登时喜笑颜开,拿了银票就一溜烟儿地跑出去了。
几个时辰以后,她姐妹二人喜滋滋地回来了。夏雪在左,春雪在右,两人的耳朵上一人戴了一只灿灿的金耳环,看上去明晃晃亮闪闪,将两张粉脸也映出另一番光彩。丰臣看了,心里不禁一笑。这对耳环看着做工还算精致,可是不要说八百,只怕一百也是不值的。
六
清明过后连着下了几场春雨,风便也熏熏地有些微热起来。
运河边的垂杨柳都已长出嫩叶,染得一河两岸也春意盎然。这一天,白家姐妹拉着丰臣一起来河边踏青,又去赶了个庙会,就这样一直玩到傍晚才朝西门外走来。正说要叫两辆人力车回西花街,却突然被一个在街边走过的老妇人叫住了。这老妇人看上去不过六十多岁,脸色焦黄,花白的头发像一蓬干草。她过来一把拉住春雪说,这不是白家的两位小姐么,这一程子可少见啊。接着回头看看丰臣,又说,哟,这么精神的一位少爷,是你俩谁的姑爷啊?
春雪通红着脸,想甩掉这老妇人的手,却被拽得死死的。
老妇人兀自说,怎么也不给我介绍,还怕我沾光不成么。
这时夏雪的脸上也已经变了颜色,张口结舌地看着这个老妇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到底还是春雪,多少有些胆色的样子,遂勉强笑笑与这老妇人周旋应付着说,哦……这不是三姨么,您老出城这是要去哪儿啊,改天吧,我和姐姐过去看您。
这老妇人不再答话,喃喃自语地说着,你们那娘也真是的,有了这么阔绰的姑爷,也不说给我们姐们儿言语一声,哪个还冲她借钱是怎么着。一边就嘟嘟囔囔地转身走了。
这白家姐妹显然已经兴味索然。呆呆地愣了一下,夏雪才说,咱们……还是回去吧。于是向丰臣陪礼说,丰臣少爷真对不住,好端端地就败了你的兴致,都是我们姐妹的不是。
丰臣一直觉得纳罕,看看她二人问,刚才这老妇人,究竟是什么人?
春雪看了姐姐一眼说,甭搭理她,走,咱们回小宅院儿吃饭去。
三个人回到小宅院,夏雪才告诉丰臣,说刚才这个老妇人是她母亲的一个干姐妹,因为排行第三,所以惯常叫她三姨,平时是个极爱搬弄是非的长舌妇人,而且人品恶俗,今天被她撞见,只怕她回去真会跑到母亲那里去说三道四,倘果真如此,她姐妹就要有大麻烦了。
春雪跺脚说,有麻烦还是小事,以后可就别想再出来见丰臣少爷了。
三人说着话,丰臣已从前面叫了一桌酒菜。丰臣说要给她姐妹压惊,还特意要了一坛子绍兴花雕。夏雪和春雪却显然都已没了心思,只草草地吃了几口,又坐了坐,便起身告辞了。
这以后,白家姐妹果然一连几日没来露面。
丰臣等得有些不耐烦,一个人也觉得无聊,这天下午便独自走出小宅院,沿着西花街朝北面溜达过来。不知不觉又走到桃梅坞客栈的门口,才发现这里不仅住客,前面店堂还开有一个茶肆,兼卖些黑白瓜子干鲜果品。里面正有一个秃子艺人在唱西河大鼓,叮当的三弦声招了几个茶客围坐在旁边晃着腿闲听。丰臣拿脚走进来,随便要了一壶茶,就在守门的一张桌前坐下来,一边喝着茶朝对面的桃梅巷口儿张望。此时这巷子虽然显得有些空寥冷寂,在白天却更显出几分气派。灰墙高舍廊檐出梢,尽管带出些微颓气,却仍可看出当年的气势。
丰臣叫过茶肆伙计,漫不经心地问,那巷子里这几日,可有什么事啊?
伙计似乎没听明白,眨眨眼反问,您问的……是红事还是白事?
丰臣皱一皱眉,看了这饶舌的伙计一眼。
伙计忙说,倒也没见这巷子里有什么事。
丰臣看出这伙计是个虚头巴脑的角色,也就懒怠再问,喝了几口茶算过账,便起身从茶肆走出来。又在那巷子口溜达着看了看,遂信步走回来。
姚四姐这几日见白家姐妹没有露面,就来到后面的小宅院。丰臣已经明白姚四姐的意思,是来后面探个虚实,便笑着说,哎呀四姐啊,你这贵人可总算是露面了啊。
姚四姐也笑说,不是我不肯露面,一来前面确实事情太多,分不开身,二来看你跟那白家姐妹打得火热,三个人整天黏在一块儿,也怕搅了你丰臣少爷的兴致不是。
丰臣越发笑着说,看看看看,四姐还是打翻了醋坛子了。
姚四姐说,不开玩笑,她们姐妹这几天怎么回事啊?
丰臣说,是啊,已经几天不见面了,我也不清楚啊。
姚四姐飞快地看一眼丰臣说,不会……有什么事吧?
丰臣说,我还正想求四姐帮忙,想办法去打听一下呢。
姚四姐一听却连连摆手,急赤白脸地说,我可没处去打听这等事,再说丰臣少爷有所不知,我这一阵子可是忙得脚后跟打了后脑勺儿呢,哪有工夫再管旁的闲事。
姚四姐这样说罢,就像怕沾包儿似的赶紧告辞回前面去了。
直到第五天的傍晚,夏雪才慌慌地跑来小宅院。丰臣一见连忙迎过来。就见她鬓发有些散乱,脸上的妆也是涂抹得有一下没一下的,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丰臣拉她坐下,先让她沉了一下气,然后才问,这几天怎么一直没过来,是不是遇上了什么意外的事。
又问,春雪在哪里,她怎么没一起过来。
夏雪并不吱声,只是将头朝丰臣的怀里一扎,眼泪就流下来。丰臣见状赶紧安抚,叫她别着急,有话慢慢说。好半天,夏雪才抬起头,颤着声说,丰臣少爷,出事了。
丰臣听了一愣,连忙问,出什么事了?
夏雪兀自喃喃着说,这可怎么是好啊……
丰臣端了一盏茶过来。夏雪接过喝了一口,这才渐渐缓过气来。遂告诉丰臣,那天撞见的那个老妇人真是个是非之人,一回来果然就要生事。转天一大早,她们姐妹二人从家里一出来,她早已等在巷子口儿。一见她们二人就上前拉住说,她姐妹在外面不做好事,两人偷一个男人辱没门风,声称一定要将此事告诉她们的娘不可。她姐妹二人一见她这个样子自然都慌了,赶紧把她拉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说,凡事都好商量,只是不要去家里对她们的娘说这件事。这时这老妇人才说,她现在正等钱用,除非给她拿一千大洋,否则此事决无商量。夏雪说到这里已经泪流满面,偎着丰臣说,她姐妹二人已跟这个三姨苦苦纠缠了几天,被她搞得筋疲力尽。今天三姨已经放出话来,说这已是最后期限,天黑前再不拿钱,她就不客气了。
夏雪说,这件事如果被母亲知道了那还得了,不要说责怪她姐妹俩,只怕气也要把她老人家气死了。一边这样说着,竟就抽抽嗒嗒地哭起来。然后又说,此时春雪仍还在那里跟三姨周旋着,她是怕丰臣少爷在这里等得着急,又不知是怎么回事,所以才瞅个机会跑到这边来说一声。夏雪说着又凄声叹息一下,只怕……咱们日后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
丰臣一听反倒轻松地笑了。
夏雪跺脚没好气地说,人家火里炭里的都要难受死了,少爷你还有心思笑。
丰臣说,不过是一千大洋,给她就是了。
夏雪一听却立刻摆手,连声说不行不行,给不得呀丰臣少爷,你不知道这三姨的人品,给了她这一次,一定就还会有下一次,这往后哪里是个头儿啊?
丰臣一笑说,人品好坏且不去管她,先把她的嘴堵住再说,终归不过是一千大洋的事,我总不能看着你姐妹二人让她敲诈,况且,我也不能让她这样揉搓你们啊。
丰臣这样一说,夏雪立刻委屈地扑到他身上嘤嘤地哭起来,一边抽泣着说,让她揉搓倒是小事,只是……我和春雪……都以为这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丰臣好容易安抚住夏雪,又去取出一千大洋的银票交给她。夏雪把银票接到手里,面带愧色地说,我姐妹俩这脸真没处儿搁了,大家在一起原本是性情相投,结果却弄成了这个样子,三天两头搅在钱财上,还总让你丰臣少爷破费,倒像是……
丰臣伸手在夏雪的脸上抚了抚,又在身上温存了一下,才笑着说,这点钱不值得一提,快去把事办了,赶紧叫春雪一起回来,已经几天没见了,大家要好好聚一聚呢。
夏雪听了这才止住泪,冲丰臣嫣然一笑,便起身匆匆地走了。
丰臣看着夏雪出去的背影,脸上也浮起一丝笑意。
七
丰臣将夏雪打发走,知道一会儿她姐妹来了,大家又会嬉戏一番,正想先歇憩一下,却见姚四姐两眼一闪一闪地走进来。丰臣连忙迎过来,跟她开着玩笑说,这一阵租了你四姐后面这地处儿,整天近在咫尺,反倒像是远了,你总躲着不来后面看我是何意思啊,难道你四姐这样厚道的一个人儿,也会吃她们姐妹的醋么?
姚四姐听了却并没有笑。
丰臣睁大眼看看姚四姐。
姚四姐并不接丰臣的话茬儿,一屁股坐下来就直瞪瞪地说,丰臣少爷,有些话我原本是不想说的,可这一阵子眼瞅着越闹越不祥当,我也就不能不给您挑明了。
丰臣兀自笑着说,四姐今天这是怎么了,样子怪吓人的。
姚四姐说,我可不是开玩笑,咱们现在把话说在头里,省得日后我落埋怨,知道的是我姚四姐古道热肠,不知道的还得说我姓姚的不光跑洋和儿,还暗里串着偏门子生意。
丰臣眨眨眼说,四姐这话,我可是越听越不懂了。
姚四姐吭吃了一下,才抬起头说,丰臣少爷您别见怪,我从一开头……就骗您了。
丰臣一愣说,骗我?
姚四姐说,我说的这白家姐妹的事,她俩姓白是不假,住在那桃梅巷的大宅院里也不假,当年也真是大户人家,可她姐妹现在干的是……嗨,这事一句话两句话也跟您说不清楚,总之这么说吧,上回你们在西门外碰见的那个三姨,是假的!
丰臣转身去取出一听纸烟,抽出一支点燃。
姚四姐又说,丰臣少爷实不相瞒……如今这白家只还有她姐妹俩,那白夫人早就死了,您那天跟我一说,我这心里就明白了,看样子,她们这回是想往大里做。姚四姐说到这里,见丰臣仍然不动声色地抽着烟,就走过来夺过纸烟自己吸了两口,又对他说,好我的丰臣少爷哟,若不看着你是个好人,我才不管这些个烂事,虽说您家里有金山银山对这俩钱儿不在乎,可是说到底您终究还不了解我们中国人,尤其天津这地界儿,可不是好人能玩儿得转的,您要是真想花钱买乐子就到我前面来,我这花戏楼里的姐儿们不敢说都是一等一,也强死二等角色,想玩儿哪样的没有?您可千万别再往这瞎窟窿里填钱了!
姚四姐这里正说着,已经听到院子里响起白家姐妹的脚步声。于是赶紧站起身,一边朝外走着说,丰臣少爷您歇着吧,要使哪样东西只管跟前面说一声。然后走到门口,正好跟夏雪和春雪打了个照面。姚四姐冲她姐妹二人嘻嘻一笑,就径自回前面去了。
白家妹妹回头看看姚四姐的背影,这才一起走进来。
春雪问丰臣,这骚鸨子来后面干什么,怕是又瞎三话四地搬弄口舌吧?
丰臣只是笑一笑,就将她姐妹二人拉到床边温存在了一处。
夏雪闭着眼说,刚才姚四姐儿,肯定没说我姐妹的好话啵?
春雪将身子一抖,挣开丰臣的手正色说,常言道婊子身上两张嘴,横竖说的不是人话,甭管那个烂鸨子嚼的哪样舌头根子,你丰臣少爷不要信就是了!
丰臣笑着说,你们看我,像是信她话的意思么?
夏雪和春雪对视一下,这才都抿嘴笑了。
夏雪说,我早就说过么,你丰臣少爷是个透亮人。
春雪这时忽然想起来,推着丰臣的胳膊问,只知道你丰臣少爷是日本人,却还从来没听说过,究竟是怎样一个日本人呢?要我看,你说话办事也跟我们中国人没什么两样啊?
丰臣这才将自己的身世讲给她姐妹二人。然后又说,自己此次来北方,其实是要替父亲置办一些特殊药材的,只是顺着京杭运河一路北上,跑了许多地方却一直没有寻到。
夏雪听了好奇地问,什么药材啊,这样难买?
丰臣笑笑说,女人,不要打听生意上的事情。
夏雪一听就扭过身去,给了丰臣一个后背。
春雪也问,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丰臣却故意岔开话头儿,扳着夏雪的肩膀说,刚刚已在前面叫了一桌酒菜,要给她姐妹二人压惊。春雪却不吃这一套,还一定要追问丰臣,究竟要买什么药材。丰臣被她追问不过,最后才只好说出来,自己这一次要置办的药材,是一副人的手指甲。
白家姐妹一听,立刻都惊得半晌没说出话来。
丰臣见她二人这样子,不禁笑起来,指着她们说,看看看看,不告诉你们么,偏要问,真说出来又把你们吓成这样子。春雪不服气地说,不就是一副人指甲么,有什么好稀奇。丰臣笑着说,人指甲自然没有什么好稀奇,可是我要买的这种指甲就不是普通的人指甲了,必须要半尺以上,一尺以下,还要从拇指到小指整整齐齐的一副指甲,这可就稀缺难找了。
夏雪点头说,是啊,还真没见谁留过这么长的指甲呢。
丰臣叹息一声,忽然面露沮丧地说,说的是啊,要不我找了这些日子,还一直没有找见呢。夏雪想一想,忽然问,你要这么蹊跷的人指甲,要治什么病啊?
丰臣又沉吟了一下,才说,这件事他本是不愿意说出来的,他的父亲有一个多年的朋友,是做棉纱生意的,在上海很有实力,棉纱业里提起来也很有名望,可是去年却突然患了一种怪病,手脚上的指甲竟无缘无故地纷纷脱落,再长再脱,渐渐连走路做事都很困难了。请过许多中外名医,却都说不出这究竟是一种什么病症,更找不出有效的治疗办法。后来也不知从哪里寻访到一位世外高人。这高人看了,只开出一味药,说是要用半尺以上一尺以下的人手指甲一副,焙干研成末,和着黄酒服下,一次一根,如此连喝十天定会见奇效。丰臣说,可那上海滩虽是十里洋场,五方杂处之地,按说天下各色人等多蹊跷的都能找到,却唯独寻不见这留有半尺多长手指甲的人。这位棉纱大享万般无奈,最后只好来找丰臣的父亲,想请他的药材行给想想办法,并许出重金,只要能找到这样一副手指甲,一根指甲一万大洋。
夏雪听了说,十根……便是十万大洋?
丰臣点点头说,是啊,十万。
白家姐妹相视,都情不自禁地哦了一声。
丰臣摇摇头,又无可奈何地笑笑说,可是没想到,这种人指甲比那千年的老山参还难找,想一想也是这个道理,通常哪个人会留着这样长的手指甲呢。夏雪看一眼春雪,垂眼想了一下说,天津卫这地方可不比上海,京城的权贵挣了黑心银子,都喜欢跑这边来置房产,所以这天津素有京城后花园儿之称,说不定哪个旗人,就真留了这样的指甲呢。
丰臣又摇头说,可就是真有留这样长指甲的人,人家也未必肯卖啊。
春雪赶紧说,问问吧,俗话说,嘴勤能问出金马驹儿来。
丰臣看一看她姐妹俩说,他父亲后来也听说,在中国,北方这边确实曾有留长指甲的风俗,所以才派他沿着运河乘船北上,一路寻访过来。一直到了济南,才有人让他来天津这边看一看,说这里自古是水旱两运码头,又有不少旗人居住这里,说不定就能找见。不过,丰臣又心事重重地说,已经出来这些日子了,这件事也真成了一块心病,倘若此行父亲交办的这件事情办不成,又在外面挥霍了许多钱财,只怕回去没有办法向老人交待。如果这副人指甲真买到手自然不用说,些须银子花多花少,父亲也就不会太在意了。
春雪试探着问,听丰臣少爷的意思,是想让我们姐妹帮忙?
丰臣立刻摆手说,你们姐妹整天深居闺中,就是偶尔上街也不会与市井上的人打什么交道,自然是帮不上忙的。春雪却赶紧把话接过来说,丰臣少爷话是这样讲,不过要说起这天津城来,我们姐妹毕竟土生土长,终究比你熟悉,真找起生色稀奇的人来,应该也是方便一些的。丰臣一听立刻高兴起来,当即表示,倘若她姐妹真能办成此事,他情愿先拿出一万大洋做定金。夏雪和春雪都眼前一亮,跟着说,如果这样便更好,真办不成,这一万大洋如数奉还就是了,话说难听点,反正我姐妹有那桃梅巷的一处宅子,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
丰臣故意笑着嗔怪说,看你们姐妹说的,这话真的是有些难听了。
于是,当即取出一万银票,小心地交给她姐妹二人,又叮嘱说,办事千万当心,生意场上是没有好人的,况且如今满街跑的都是骗子,稍不留意就会吃亏上当。
春雪小心收好银票,哼地说了一句,你们日本国骗子才多呢!然后凑过来,在丰臣的脸颊上很响地亲了一下,便拉上姐姐夏雪一阵风地跑出去了。
八
天津的仲春季节最是迷人。小宅院里梨花大放,满树白灿灿的,映得院子里通亮。丰臣将一万定金交给了白家姐妹,心里便也就稍稍落定下来。这天上午,姚四姐来到后面的小宅院。一进门,见丰臣正躺在床榻上悠闲地抽烟,就笑着说,丰臣少爷可真是自在啊。
丰臣见姚四姐进来,就坐起身说,四姐这话怎讲啊?
姚四姐说,这整天左拥右抱,依红偎翠的,我下辈子也做男人吧。
丰臣也笑着说,听四姐今天这口气,怎么有些阴阳怪气啊?
姚四姐说,阴阳怪气倒没有,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你们的事里干的也没我的,湿的也没我的,我只是有些弄不明白,上一次,我已经跟您把底细都说清了,您怎么像是听不懂呢?丰臣笑了笑,回身从烟听里抽出一支烟,递过来给姚四姐点燃,然后微微一笑说,四姐的这份儿情意我心领了,今天中午赏个脸,在这后面陪我喝一杯好不?
姚四姐哼一声说,丰臣少爷是要拿我打补子啊?
丰臣立刻说,我可是真心实意请你,跟那白家姐妹没关系。
姚四姐看着丰臣,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说,我在这行里做了十几年,各样的男人也是见了无数,你们这些男人啊,身上都有那么一块贱肉,只要给女人摸准了,那就算是变了聋子傻子瞎摸海大晕头。丰臣一听就笑起来。姚四姐也忍着笑问,瞎摸海大晕头你懂吗?
丰臣摇摇头。
姚四姐说,这是天津话里专门说那些有德行的男人呢!
丰臣说,听四姐这意思,我就是瞎摸海大晕头了?
姚四姐撇撇嘴说,哟,我可没这么夸您啊!
姚四姐正要说下去,忽听前面有人喊,像是来了什么客人。于是又笑笑说,得,看来我跟您丰臣少爷还是缘份浅哪,今天中午没空儿陪您喝这杯酒了。
这样说罢,就扭身出去了。
姚四姐来到前面,却见是白家姐妹正等在一间阁子里。春雪一见姚四姐进来,先过去把门关上,然后回身拎过一个绣袋,哗愣倒在桌子上。姚四姐一下睁大眼。春雪倒在桌子上的竟是一堆白花花的大洋。夏雪并不说话,走到桌前两手麻利地将这些大洋叮叮当当地码起来,十个一摞,刚好十摞。然后,用两手将这十摞大洋朝姚四姐的面前一推。
姚四姐的脑门子都亮了,看看桌上的大洋,又看看夏雪春雪姐妹俩。
春雪说,老规矩,这是四姐你这份儿。
姚四姐嘻地一笑,转身拿过一个簸箩稀里哗啦地将大洋装起来,放进角落里的一个铁皮柜子。夏雪看着她做完这些,又说,从现在起,你放长了耳朵,留意这街上来往的客人,也顺带在城里打听一下,看哪里有留长指甲的人。姚四姐想了一下说,你们姐妹的事,我不想多问,不过可有一宗,到时候真有个三长两短马高镫低,不要把我牵连进去。
夏雪笑笑说,是啊,到这时候抽头儿可有你的牵连呢。
春雪说,四姐放心,真做成了这笔买卖,还有你一大头儿呢。
姚四姐两眼一闪问,多少……?
春雪说,少说一千块,只是你那骚嘴闭紧点儿,别再去后面翻弄。
夏雪阴阴地说,真翻弄出事来不光到手的洋钱飞了,到时候大家都有好看。
姚四姐连忙说,丰臣少爷那里……我可没说露过一个字。
夏雪又说,你就把耳朵放长了吧,有消息立刻知会一声。
姚四姐立刻点头说,明……明白,留长指甲的人……
夏雪又看一眼姚四姐,就和春雪一起出去了。
九
这天下午,夏雪和春雪匆匆来到后面的小宅院。
这一阵她姐妹二人来这里日渐稀少,有的时候三两天也不露一次面。丰臣正独自在屋里闲坐喝酒,一见她二人就笑着迎过来说,这些天我想来想去,还真有点后悔了呢。
夏雪看一眼春雪,不解地问,丰臣少爷后悔什么?
春雪立刻说,不要问了,少爷哪里会有什么好话。
丰臣说,好话也罢坏话也罢,我只是后悔不该说给你们这档子生意。
夏雪眨眨眼问,说了又怎的?
丰臣说,我事先没想到,你们姐妹竟是这等重财轻色的人哪。
春雪一下笑起来,说,你看看,我就说丰臣少爷的嘴里没好话么。
夏雪却认真地说,要论重财轻色,这也不过是过路财神,我们姐妹俩又没长着半尺长的手指甲,那十万大洋与我们两人何干?这一阵忙得脚不沾地,还不是因为受了你丰臣少爷之托,现在怎么反倒笑起我姐妹重财轻色来了?要是果真重财轻色,该不拿你的托付当回事才对啊。春雪也红着脸反驳说,丰臣少爷也真是的,得着便宜还卖乖,太不仗义了吧。
丰臣连忙笑着向她姐妹俩陪不是。三人正说笑,却见姚四姐走进来。
姚四姐一进来就嗔怪着说,好体面的两个大家闺秀,这么在这里折折腾腾的也不要个样子。遂又冲丰臣笑道,我来后面是想问一声丰臣少爷,今儿晚上前面有堂会,整本儿的《玉堂春》,还有小梨园儿的几个角儿过来捧场,不知您有没有心气儿过来听,要是来,我事先给您留个顶头儿的桌子。丰臣笑笑说,还是算了,在中国这些年,唯独京戏实在是听不惯的。
姚四姐听了转身就走,嘴上说着,那就算了,丰臣少爷您歇着吧。
在出门的一瞬,却不经意地抛了下眼色。
夏雪和春雪情知姚四姐有事。两人相视了一下,夏雪仍温存在丰臣跟前,春雪便扯个由头溜出小宅院,径直奔前面来。姚四姐这里早已心急火燎地等着,一见春雪就将她拉进阁子说,嗨呀小姑奶奶,你可来啦,这一回可是该着咱们姐儿们发这笔横财呢。
春雪立刻睁大两眼问,怎么?
姚四姐把手一指隔壁,压低了声音说,那留着长指甲的人,我已经找到啦!
春雪忙说,你是说……
姚四姐点点头说,是啊,就在旁边的阁子里,正跟几个姐儿打茶围呢!
春雪听了想一想,还有些不放心,你……看清他的指甲了?
姚四姐得意地说,当然看清了,他那一副手指甲,少说也有六、七寸长呢!
春雪听了沉吟一下,还是有点将信将疑,照说,留这么长指甲的人,可是不多见啊?
姚四姐冲春雪一乐说,这就叫“河里没鱼市儿上看”,我这花戏楼是何等地处儿?不敢说在天津卫,至少在这西花街上也是有名有姓的,南来北往满世界的五行八作三教九流,要说五条腿儿的妖精没处找,三条腿儿的男人还不是尽着样儿的挑啊?
姚四姐一边这样说,便带着春雪来到旁边的春宵阁门外。
隔着花帘朝里看,果然就见里面坐着一个锦衣华服的白面男子,看上去约摸四十上下岁的年纪,几缕墨黑的须髯飘洒在胸前。从穿装打扮举止作派看,倒真像是有些来路的。此时他正左右各搂着一个姐儿,一边吃酒一边有滋有味儿地听“时调”,脑袋随着一晃一晃的。春雪一眼就盯在他那双手上。只见他这两只手的十根指尖都戴着镶金的景泰蓝长指套,从长度看,少说也有六七寸的样子。春雪看了心头一喜,回头朝姚四姐略微点了一下头。姚四姐也冲她得意地一笑,低声说,这人原本只打了一个茶围,正说要走,被我一眼瞅准了那两只手,赶紧花说柳说的才硬留下来,这会儿找了两个最有功夫的姐儿正黏着他,看样子再过一会儿没准儿就能放帘子。春雪想了想,伏在姚四姐耳边叮嘱几句,就赶紧朝后面小宅院走来。
此时夏雪与丰臣已经闹得有些累了,正并头歪在床里头说话。丰臣一见春雪,又涎着脸伸过手来拉她。春雪不动声色地拨开丰臣的手,就在床边坐下来。
丰臣见春雪这副正颜正色的样子,一下笑起来。
春雪却仍是一本正经地说,丰臣少爷,我想跟你说个事。
丰臣笑道,什么事,看样子像是要跟我谈什么生意似的。
春雪说,生意自然谈不上,这事儿要真论起来,我姐妹也不过是给你帮忙,帮得成帮不成倒在其次,只是弄到最后,可不要再让我姐妹俩替你丰臣少爷坐蜡就行了。
丰臣听了笑着说,这话我就不懂了,你是从哪儿说起呢?
春雪说,我现在只想问句话,料你丰臣少爷也不会怪我。
丰臣说,你有话只管问,不过我也有句话,现在先说前头,你们姐妹给我帮这个忙,我是不会让你们白帮的,事成之后,一并重谢就是了,我丰臣秀吉一向是说话算话的。
春雪点点头,这才问,你说要出十万大洋,买这副手指甲?
丰臣点头说,是,十万大洋,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春雪又问,可是现洋?
丰臣笑笑说,要是现洋,十万大洋我还不得车拉船载啊,银票也是一样的。
春雪立刻又叮问,你可是带足了钱来的?
这时丰臣就笑得有些讪色了,看着春雪说,你的意思我这才明白,如若不信,先给你们那一万定钱总该是真的吧,你们尽可拿钱庄去验一下,即刻就会清楚了。
夏雪连忙在一旁说,看丰臣少爷说的,她没这意思。
丰臣说,至于那剩下的九万,就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了。
春雪这才点点头。
丰臣又说,不过要先说下,指甲一定要半尺以上,短了入药是没有效果的。跟着一下又笑起来,看看她二人说,这好好儿好好儿的,就弄得大家这么生分了,也难怪,生意上的事情从来都是这样,亲兄弟还要明算账,你姐妹二人虽说是给我帮忙,也不能例外啊。
春雪这才放出笑脸,回身拉起夏雪说,丰臣少爷说咱姐妹轻色,今儿个索性就再轻一回吧,既然咱应了人家这件事,受人之托总要忠人之事不是?
这样说罢,她姐妹二人就从小宅院里告辞出来。
十
夏雪被春雪拉出来时,已经猜到事情有了眉目,于是一走出小院就急急地问春雪是怎么回事。春雪这才将刚才的事情对她说了一遍。二人说着话绕回前面的花戏楼,姚四姐迎过来悄声告诉她俩,事情已经定妥,傍晚在西门里的“全德居”,与那个留长指甲的客人见面。
白家姐妹看一看天色还早,就回到桃梅巷先去歇憩了一下。待接近掌灯时分,才来到街上叫了一辆人力车,径直奔西门里的“全德居”饭庄来。
姚四姐这时已经先到了,正等在“全德居”的门口,一见她姐妹二人就径直领上二楼,来到一个临窗的单间。只见那个留着长指甲的白面男子正坐在桌前喝茶。姚四姐过来连忙给两边做了介绍,然后便知趣地起身告辞。白家姐妹也没有挽留,起身送了一下就又回到桌前。
这白面男子姓多,看上去风流倜傥锦衣纨裤,一副旗人作派。他一边喝茶笑着说,我说这两天净做好梦呢,敢情是有两位如此貌若天仙的朱门小姐要请我吃饭啊。接着才问,今晚二位究竟有什么事啊。这时酒菜已经端上来。春雪微微一笑让道,多先生请上座。
多先生又看一看这白家姐妹,坐着没动。
春雪又说,大家一边吃着,说话随便些。
多先生仍然看着白家姐妹。
夏雪笑了,说,多先生,有什么话说?
多先生说,俗话说无功不受禄,多某与二位小姐素不相识,今天设宴所为何来,还是明示一下才好。春雪示意多先生先到上座坐下,然后就开门见山,直接向多先生说出想买他这副手指甲的事情。多先生听了先是一愣,跟着就仰头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一阵才说,如今这年月真是越来越离奇了,想买什么东西的都有,竟然还有人要买人的手指甲。一边说,端起酒盅喝了一口,说了一句讨扰了,就让等在门外的下人去街上叫车,准备告辞。春雪却一直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位多先生,这时只是笑了一下说,多先生也不必忙走,凡事都可以商量。
多先生说,我不明白,二位小姐要买我的指甲有何用?怕是闺中无聊拿我取笑不成?
春雪正色说,我们要买多先生这副指甲,自然是有用的。
春雪故意将“买”字说得很重。
然后又说,至于买了做甚用途,多先生就不必细问了。
这时夏雪也说了一句,多先生这副指甲,如今想也没有大用处了吧?
多先生这才缓下口气,笑笑说,要说用处,留这样长的指甲只是个嗜好,不过是玩玩而已,实不相瞒,如今已经不比从前的年月,留着它也确实有诸多不便,可是话又说回来,这几年我也是待价而沽,毕竟是父精母血天生地就,横不能仨瓜俩枣儿的就把它们卖了不成?
春雪说,既然多先生如此说,就开个价儿吧。
多先生微微一笑说,我这副指甲已经养了整整二十年,你们说,该是个什么价钱?
春雪与夏雪对视了一下。
夏雪点点头说,好吧,一年就算一千块大洋,二十年总共两万,该不冤枉您副指甲了吧?
多先生看着夏雪,笑而不答。
春雪又说,一千五,总共三万,这总差不多了吧?
多先生仍然笑而不答。
春雪遂一咬牙说,四万,如何?
夏雪在一旁爽性说,要我看也不用再和多先生这样争来争去了,索性一口价,这整整齐齐一副指甲,总共五万块大洋,多先生如果再不答应,我们姐妹也就只好再去另寻低就了。
多先生皱一皱眉说,我只是不明白,你们花如此大的价钱,究竟要拿我的指甲去做何用?
春雪说,花大价钱,自然有花大价钱的道理,还是那句话,你就不必多问了。
多先生又想了一下说,这副护指套,我得留下。
夏雪立刻说,我们要这指套也没用,多先生只管留下就是了。
多先生这才点头应允。两边当下说定,两天以后,交钱取货。
白家姐妹谈成这笔生意,心里自然喜不自禁。当晚回到桃梅巷,两人再仔细一商议,又有些犯难。春雪主张,现在既然已经找到了这副指甲,就该当即去向丰臣少爷要钱,取了余下的九万银票过来,回头再与这位多先生对面交割。这样买卖做成,大家各得其所。但夏雪却不同意这样做。夏雪说,那丰臣少爷既然已经事先付过一万定钱,又事先一再说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样的话,就绝无再去向他要钱的道理。况且那丰臣少爷,想必也不是等闲之人,应该是在生意场上见过不少世面的,即使去向他先要钱,也肯定会碰了软钉子回来。夏雪说,九万大洋,这样大的一笔数目,那丰臣少爷不见兔子料定是不会撒鹰的。
春雪想想问,如果……去试一试呢?
夏雪哼一声说,断是不能试的,染了这一水,弄不好反倒会引起丰臣少爷的疑心。
春雪心急火燎地说,可那多先生也已经咬死口儿,非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如此说来,他要的那五万大洋,除去丰臣少爷的一万定金,余下的四万就只能由我们自己先去拆兑了?
夏雪说,是啊,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了。
春雪看一看夏雪,一下没了主意。
显然,四万大洋毕竟不是一笔小数目,“拆兑”二字说一说容易,真做起来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了。此时夏雪和春雪相视着,想一想五万大洋已到眼前,心里都痒得难耐。就这样一直商议到半夜,还是夏雪想出一个办法。夏雪说,事到如今,只能先将这桃梅巷的宅子典当出去,待从丰臣少爷那里拿了银票,再回来赎当。
春雪听了想一想,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十一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白家姐妹将桃梅巷的宅子典当了三万六千大洋,又拿出各自的私房凑足四万,这样再加上丰臣少爷预付的一万也就刚好是五万了。这一日,春雪按约定的时间来与那位多先生交割了,将那十根长指甲整整齐齐地装在一只锦盒里,外面又特意用红绸布包了,便小心翼翼地捧着来到小宅院见丰臣少爷。
这时夏雪已经先等在小宅院。
春雪满脸得意,将这只锦盒在丰臣少爷面前小心打开,然后将那十根长指甲一根一根拿出来。丰臣看了自然很高兴,当即命身边的人小心收起来。这时春雪才发现,丰臣少爷的身边竟又多了一个细皮嫩脸的小后生。丰臣解释说,这一阵,父亲在上海等得放心不下,才派人一路寻下来,这个伙计叫阿发,只因药材这一行做得久了,也是极有经验的。
阿发遂将这锦盒里的十根指甲仔细看了看。丰臣这时已取出银票,特意说在九万大洋之外,又加了两万作为对白家姐妹的酬谢。夏雪和春雪听了登时相视一下,都喜上眉梢。但就在这时,阿发盯住锦盒里的指甲看着,突然说,少爷先等等,这指甲……好像有毛病。
春雪听了一激灵,险些一掌朝阿发打过去,横着眼睛说,我是亲眼见那位多先生从自己指头上剪下这指甲,刚才也是我亲手装进这锦盒的,怎么会有毛病?
夏雪也说,是啊,断不会有什么毛病的。
丰臣也皱起眉,瞪了阿发一眼说,白家小姐办事还会有错?蠢东西!快去前面让姚四姐预备酒菜,今天我要好好儿酬谢白家的两位小姐,还不快去?
阿发却仍然黏在那里不不动,磨蹭了一阵,才又嗫嗫地对丰臣说,少爷……其实这事也好办,只要取一碗水来,把这指甲泡进去,一看便知是真是假了。
丰臣一愣问,用水泡?
阿发点头说,这一手儿……也是老爷教我的。
丰臣忍着气说,好,看在你是老爷身边伙计的份上,今天就让你心服口服!
于是当即让阿发取来一碗水,然后拿起一根指甲轻轻泡进去。约摸半支烟的工夫,再细一看,这根指甲竟真就在水里化得不见踪影了。白家姐妹立刻相视着傻了眼。丰臣的脸上也顿时变了颜色,忙又命阿发将所有的指甲都泡进水里,须臾,就见这碗清水已经成了藕粉一样的糨糊。阿发说,江湖上单有一路卖假指甲的,是用糯米汁做的,北方也叫江米。
夏雪和春雪哇地一声都哭叫出来。
春雪一溜烟儿地跑到前面花戏楼来找姚四姐。姚四姐正在前面花厅里支应客人,回头一见春雪就笑着说,哟,白家二小姐,可是给我送钱来了?春雪上前一步薅住姚四姐的衣襟,瞪眼问道,那个姓多的在哪里?姐四姐这才看清春雪的神色。姚四姐毕竟是江湖上混的人,心里立刻明白是出事了,连忙一推六二五,只说天不知地不知一概不知,将自己抖落得干干净净。春雪哪里肯依,揪住姚四姐嚷着说当初那个姓多的可是你这里介绍的,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你就是说下大天来也是脱不掉干系的!
姚四姐一听连连叫苦不迭。
倒是旁边的一个龟头,忽然想起来说,这位多爷,好像是住在桃梅坞客栈。
这时夏雪也已经来到前面。姐妹二人一听,立刻一阵风地跑来桃梅坞客栈。门口伙计认出是白家的两位小姐,赶紧领了直奔客房。推门一看,那姓多的早已不辞而别。夏雪和春雪相视一眼,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二人赶忙又跑回花戏楼后面的小宅院。
再看时,这边果然也已经人去屋空。
姚四姐在前面哭喊了一声,这个天杀的日本人啊,我的房钱——!满戏楼的姐儿们就跟着都喊叫起来。夏雪和春雪也哇地一声投入进去,整个花戏楼像是响起了一片大合唱……
责编:曾清生
题图:曾向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