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含山教师停课维权

“教师法、教育法等法律规定，教师工资待遇不得低于公务员工资待遇，而现在含山县两者之间的差距竟如此之大——公务员发放的各种奖金三年已达7万元，远远超过一线教师两年甚至三年的工资”。

南方周末记者 王剑 发自安徽含山 南方周末实习生 柯小娇

公务员发了， 教师怎么办

2014年的最后一周，可以算得上近几年安徽省含山县政府“最热闹”的一段时间。

数百名教师走下讲台，来到政府大楼前，表达诉求。这些教师来自含山县城或周边乡镇，涵盖高中、初中和小学。和工作在政府大楼里的公务员一样，老师们每天上午八点半来，下午五点半散去。中午也不回去，就地吃盒饭。

在政府大楼前的28级台阶上，他们打横幅、喊口号、静坐。据一位参与维权的初中教师回忆，遇到政府有人喊话时，他们会齐唱国歌。政府门前，除了教师，还有大批家长围观，以及数十警察维护秩序。

他们是近年全国教师停课维权的一个缩影。在此前后，安徽铜陵市、河南固始县、河南罗山县、黑龙江省肇东市、山东省济南市均发生过教师因工资待遇低而停课的事件。

其中，以黑龙江肇东市教师停课尤为引人关注。2014年11月17日，全市中小学全部停课。据媒体公开报道，该市教师停课主要理由是工资太低。

一个月后，含山县教师开始持续六天停课，全城皆知。当地多位出租车司机在跟南方周末记者聊起此事起因时，不约而同地提到“发奖金”一词。这里的“奖金”指的是目标考核奖。在官方版本的描述中，目标考核奖的发放对象为“纳入年度目标管理考核范围的党政机关公务员和县直属事业单位中参照公务员法管理人员，以及机关工勤人员”，即通常所说的“公务员”。而教师显然不属于这一群体。

据含山县委宣传部有关负责人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2011年，该县实施党政机关目标管理考核，奖金一年一发。从2012年到2014年，全县已连续发放三年，公务员人均共计收到三万至五万元奖金不等。

公务员发了，教师没有发，而中小学教师工资待遇较低，人尽皆知。合肥师范学院教育系副研究员樊彩萍2011年发表《我国教师工资的统计分析与政策建议》一文说，经统计1978—2010年我国教师工资变动情况发现，教师工资在全国十八个行业的排名一直位列第十二位左右，处于相对较低的水平。

新中国成立后，教师的职业声望不断提高，《中国教育改革和发展纲要》中规定，教师工资应处于社会的中等偏上水平。但是，一直以来我国教师工资水平并不高，不仅与美国、英国等国家的教师工资水平相差甚远，就是与国内其它行业相比，也难以看齐。“长期以来，教师的劳动付出、劳动价值与报酬形成强烈的反差，不仅挫伤了广大教师的工作积极性，也降低了教师职业的吸引力。”樊彩萍在上述论文中如此表述。

在大多数国家，中小学教师的平均工资水平一般都高于类似的或同等资格的其他职业的平均工资。南京师范大学李星云研究了国外中小学教师工资后发现，邻国日本中小学教师平均工资比同期毕业的其他行业职员平均工资高出16%左右，教师的工资待遇高于国家公务员的水平；英国中小学教师的平均工资比一般职员的平均工资高35%。

在一封落款为“含山县全体教师”的公开信中，教师这样对县委县政府写道：“惊闻近三年来，公务员发放的各种奖金已达7万元，远远超过一线教师的两年甚至三年的工资。《中华人民共和国教师法》《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法》等法律明确规定，教师工资待遇不得低于公务员工资待遇，而现在我县两者之间的差距竟如此之大。”

公开信的落款日期为2014年12月22日。一天后，停课在含山县开始。教师打出“捍卫《教师法》，维护教师合法权益”“还我教师尊严，实现与公务员同等待遇”的横幅。

含山中学老师林子岳（化名）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教师与公务员收入差距拉大，是这次停课的最主要原因。三年了，教师们一忍再忍，没了办法，才到县政府维权。”林参与了前四天的停课维权。

停课：无奈的选择

南方周末记者采访到的多位老师表示，在此次停课事件中，并不存在维权领导者和组织者。林子岳说，起初教师在“含山教书匠”的QQ群中讨论，然后约定到县政府门口集合。整个过程中，没有强制，教师自愿到政府维权。

该县委宣传部有关人士讲，县政府在22日便已知道可能发生的维权事件。县里有关领导对此高度重视，派8个工作组分区域到各校做工作。教师停课期间，县领导包括县委书记、县长、教育局长、公安局副局长等到现场与教师交流。

起初还是拿着喇叭站在教师对面喊话，后来县委书记、县长都走到维权教师中间，询问教师的难处，商讨解决意见。当时在现场的一位初中老师讲，“这给了我们很大希望。”

沟通过程中，县政府曾提出要求教师群体派出5个代表共同协商对策，但教师里无人愿意站出来当代表。含山县一高中语文老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不愿出面的道理很简单——怕秋后算账。老师评级评优，都归政府教育部门管。现在出头，日后难免会有影响。”对此，该县委宣传部有关负责人讲，“怎么可能，政府是讲道理，守规矩的。”

在停课之前，有老师写信给县信访局反映待遇低的情况，还在政府网上给县委书记信箱留言，都没有回音。

采访过程中，该县多位老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有人因直言而遭受处分。在教师的公开信中，教师们提出四点要求，其中一条是“撤销对原黄墩初中校长的处分”。经多人证实，原黄墩初级中学校长2013年12月份向县政府递交联名信，要求给教师同样发放目标考核奖，但随后被免去校长职务。十个月后，被免职校长被调往运漕镇中学担任副校长一职。

林子岳说，维权那几天，政府会找较为活跃的几个老师“了解情况”。校领导也多次为此开会，起初是劝老师“不要再闹了”，后来干脆直接发话，“谁明天再去县政府，就开除谁”。“老师们自己也清楚，停课的维权方式在法律上本身也站不住脚，也没人事先向公安局申请。所以，在多方压力下，慢慢也就偃旗息鼓了。包括我自己，后两天都没再去。”

这种压力直至停课结束依然可感。在采访过程中，多位教师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不愿多谈”、“另找他人”，但更多的教师称，停课维权，实属没有办法的办法。

在停课事件中，谣言疯长。2014年平安夜，网上疯传警察去学校抓人，但经当事人证实，警察前往学校是想了解情况，态度比较温和，并不存在“抓人、暴力”等行为。事实上，经维权教师和政府两方确认，含山县教师停课维权过程中，没有发生过激事件，维权者和维稳者均较为理性，也有秩序。

该县委宣传部有关人士说，教师反映诉求，应通过正当渠道，包括向校领导反映，或找教师工会，或去县信访局信访。

林子岳说，停课越往后走，舆论也开始对教师不利。一些原本支持老师的家长也开始指责老师“不负责任”。一位家住含山二中附近的家长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老师停课那么多天，孩子没有老师上课，耽误了孩子学习怎么办？”在含山二中采访时，多名学生表示“理解教师停课维权的做法”，但也有学生说，“老师的做法也损害了我们的权益”。

2014年12月27日，含山县政府网站上刊登了一封一位退休老教师给全县上访教师的信，信中呼吁，“请你们为了全县的学生，为了全县教育的发展回到学校去吧。”

维权“失败”， 不愿互称老师

停课之后，含山县政府给出解决方案——落实省教育督导考核奖励制度，并补发前三年奖金2800元（2011、2012年各1000元，2013年800元，即优秀人均为1000元，良好人均为800元），预发2014年奖励性绩效工资4000元。同时严格教师考勤制度，对于无正当理由请假或是不请假外出的老师依照相关规定予以处理。

含山二中一老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现在的处理方案，就是把我们当小孩给个把小糖哄哄。这次的自发维权，虽然已经平息，但我们没有真正捍卫教师法，也没有真正维护教师的权益。经过这次事件后，我们同事都不愿彼此称呼老师。”

该县运漕镇中学一老师说，“我没奢望这次维权能够做到教师和公务员发放同等数额的奖金。我粗略算了一笔账，全县约有3400名教师，如果按每位教师三年5万元的标准补齐，县里也得拿出1.7亿元，这是笔不小的数目。”

据2013年含山县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该县全年完成财政收入13.1亿元。“也就是说，要县里拿出百分之十三的财政收入来补齐教师奖金，这绝无可能。”有教师对此表示。

在由含山县教育局和人社局就“部分教师到县政府要求提高教师待遇”发出的书面答复中，县有关部门将“进一步完善对教育工作的考核奖励办法，改善教师的工作条件和生活条件，并按规定逐步提高教师待遇”。至于何时开始改善，该县没有给出时间表。

该县委宣传部有关人士补充道，公务员的目标考核奖是根据公务员法和省里市里有关政策发放的，发放对象没有涉及教师，如果含山县政府在没有规定的情况下单独给教师发放，将不利于省里其他市县开展工作。“我们现在担心的是，老师回去后，还能不能安心教学。”

据马鞍山市委宣传部新闻科副主任程文介绍，2011年区划调整后，含山县和和县划归马鞍山。依照马鞍山市的教师工资标准，两地教师工资均有一定程度的上涨。但市教育局一工作人员私下坦承，基层教师的确存在工资低、待遇差的问题。含山县中学一位语文教师说，当老师十二年，他的工资只有两次微调，一次是因为升为高级教师（300元），另一次是因为区划调整（500元），但即便如此，每月也才2800块。“我在县城，福利待遇会好些，乡镇的老师更低。”

运漕镇中学一不愿具名的年轻老师说，工作近五年，每月打卡工资2000块，扣除住房公积金，每月可支配收入仅为1500元，和女朋友常因钱闹得不愉快。

含山县人社局负责人说，在同级别同工龄的前提下，含山县教师平均工资略高于公务员平均工资。但未能就此论断向南方周末记者出示相关证据。

“教师是个乐于奉献的群体，但要想马儿跑，总得让马儿先吃草。”林子岳说，“吃不到草，或吃不饱，现在马儿想跑也跑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