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翠的第N个生活原型与《边城》的结尾
2015-01-15肖叶舟
肖叶舟
〔摘要〕沈从文曾经明确提到翠翠的三个生活原型,但是从《边城》的结尾看,翠翠的命运与三位生活原型都不相同,本文认为翠翠的第四个(即N个)生活原型是丁玲。本文从两个层面论述:第一层,在性格、人生遭遇与人生态度上,翠翠和丁玲有极其相似之处。从生长的地理环境看,丁玲与翠翠同为湘西女子。强韧、纯厚,感伤也许是丁玲、翠翠这类湘西女子性格中最为基础的部分。在人生的遭遇上,丁玲与翠翠都处在与亲人生离死别的哀伤中。面对人生困境,丁玲和翠翠都采取了在“在十分卑微里去努力”的人生态度。第二层,在人物的象征意义上,翠翠和丁玲有极其相似之处。沈从文眼中的丁玲启示了对翠翠命运的安排。从丁玲的遭遇上,沈从文由对朋友遭遇的不平上升到对民族未来的担忧。翠翠的等待一方面加重了沈从文对湘西人民以及中华民族的未来的担忧,另一方面也给予读者一份勇气与信心,从而使得翠翠的艺术形象更为丰满,超越了生活原型。
〔关键词〕翠翠生活原型丁玲《边城》的结尾
那端午节的龙舟比赛和捉鸭子、那爱情上的走车路与走马路、那翠翠听着傩送的歌声在梦中的飞翔、那“悖时砍脑壳”的乡音、那翠绿的篁竹、那渡船、那白塔、那黄狗……《边城》里这一切都让我如醉如痴,沉浸在一湾宁静和谐的美丽之湖中;然而那迟迟不归的傩送、那独自撑船的翠翠,那“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的忧伤,让我久久不能平静。茶峒那么美丽,老船夫、顺顺、天保、傩送、翠翠,一个个那么善良慈爱,为什么却让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独自去担当一份期待?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我读到沈从文的《记胡也频》、《记丁玲》和《记丁玲续集》等文章,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把丁玲放到《边城》结尾处的翠翠身上会怎么样?在反复的对比琢磨中,我仿佛看到了一线亮光。
一、《边城》的结尾:从翠翠到丁玲
翠翠的成长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她作为“小兽物”,作为自然的一部分,在青山绿水间成长。第二阶段从她端午节与傩送二老的误会到杨马兵讲述翠翠婚事前前后后的过程的那个夜晚。这个阶段因为翠翠与傩送的误会而诞生了爱的意识,正是因为爱的意识,使得翠翠成为具有朦胧的自我意识的人。从第一阶段到第二阶段,翠翠从自然的人变为社会的人,但在整个爱情婚事的过程中,她基本处于被动状态。第三阶段是她听了杨马兵的讲述而“哭了一个夜晚”之后的阶段。这个阶段远没有结束,但是,她不去顺顺家,而是一边撑渡船,一边等待傩送的归来,表明翠翠在坚守自己的爱情中渐渐趋向自决。《边城》的结尾以此为内容,确实耐人寻味。翠翠的等待是因为傩送没有回来,那么傩送为什么在老船夫死了近半年还没有回来?
傩送出走有三个原因:第一个是天保的死在他的心理上造成的压力,他认为是老船夫的“弯弯曲曲、不索利”弄死了天保。第二个是顺顺希望甚至有点逼他接受新碾坊,第三个是翠翠没有明确表示对他的爱,更没有主动发出爱的召唤。傩送一时不能解开心理纠结,暂时出走完全可以理解。但是老船夫猝死,顺顺要接翠翠来住。这在边城茶峒算得上重要新闻。按理这样的消息在酉水上下传得很快。我有时很难相信傩送就没有听到一点风声。即使老船夫没有猝死,天保淹坏已成事实,顺顺虽有点逼他,但也没有压迫,他就不能回来追求自己的爱情?他追求爱情并不损害他的伦理亲情。还有,他就能确定翠翠一直在等他?因为翠翠也到了婚嫁的年龄。在沈从文的笔下,为了那点男女间的恩爱,双方往往热烈追求的很多。因此,从小说故事的内在发展看,傩送迟迟不归并不符合常态,当然我们可以认为这是沈从文经常所说的生活的“偶然”,但是这样解释未免过于轻巧。
沈从文在《边城·新题记》、《水云》等文中都曾经明确提到,《边城》中翠翠这一形象来自生活中的三位女性:泸溪县城绒线铺的翠翠,崂山下的报庙女和新婚主妇张兆和。如果从名字、外貌肤色以及某些性格来看,沈从文的说法非常让人信服。但是如果联系《边城》结尾,翠翠的命运又与这三位女性完全不能吻合。绒线铺翠翠已死,崂山孝女不知去向,新婚主妇沉浸在新婚的喜悦中。因此,不得不提的一个问题是:翠翠这一形象中是否还有沈从文生活中其他女性的影子?汪曾祺在《又读<边城>》中沿用了沈从文的三原型说,又指出翠翠是很多“明慧温柔的乡村女孩子”的印象聚合起来的。翠翠不仅有着乡村女孩子的影子,也有张兆和这种城市大家闺秀的影子。也就是说,翠翠的生活原型可能有多个。
如果要解释清楚《边城》的结尾的形成以及意义,解释沈从文为什么有意让傩送不回来而使得翠翠独自等待,也许必须引入翠翠的第四个(也许是第N个)生活原型。这第四个原型是沈从文年轻时的好朋友丁玲。
二、丁玲与翠翠的人生态度:“在十分卑微里去努力”
有一个问题,沈从文自己为什么没有说过翠翠的生活原型中有丁玲?第一种可能是因为不便于说明,1930年代初上海小报已经有关于沈从文、胡也频和丁玲之间的流言蜚语,何况沈从文写《边城》的时候,丁玲被抓,沈从文新婚不久,既说翠翠有着张兆和的性格,还说有着丁玲的某些品质,这对哪方都不好。第二种可能是沈从文根本没有意识到翠翠的身上有着丁玲的影子,所以他无法明说。通过比较,失去胡也频的丁玲与等待傩送归来的翠翠确实有很多相似之处。
从生长的地理环境看,丁玲与翠翠同为湘西女子。沈从文的湘西并非与现在在地域上的湘西相同。沈从文的散文集《湘西》的副标题是“一名沅水流域识小录”,他以沅水为经脉构建自己的湘西世界。翠翠生活的茶峒位于沅水支流酉水的上游花垣县,而丁玲生长的地方安福县(现在的临澧县)和桃源县等地市属于沅水的下游。沈从文在《记胡也频》中就认为丁玲生长的地方是湘西,同属于历史上的五溪蛮所在地,并用“近于野兽纯厚的个性”概括湘西民风①,这种个性当包括强韧与纯厚两种品性。但由于家庭环境不同,成长经历不同,丁玲与翠翠在很多方面不同。翠翠是一位未成年的少女,乖巧、安静、羞怯。丁玲是一位现代知识女性,爽朗、热情、敢于离开家庭闯世界。但是两人并不是完全无不同之处,翠翠自从在心里爱上傩送后,经常有些莫名的感伤,而沈从文刚认识的丁玲有段时间“感伤气分极重”。②因此,强韧、纯厚,感伤也许是丁玲、翠翠这类湘西女子性格中最为基础的部分。
在人生的遭遇上,丁玲与翠翠都处在与亲人生离死别的哀伤中。1931年1月17日,丁玲的丈夫胡也频被捕,2月7日被秘密杀害。丁玲带着未满周岁的小孩独自生活。在沈从文的陪同下,她把小孩送回常德交给母亲抚养,接着回到上海继续她的文学事业。此时的丁玲,面对的是心爱的人被杀,亲生儿子远离身边,死者让她悲痛,生者让她牵挂。《边城》结尾处,翠翠面对的是疼爱她的爷爷猝死,心上人傩送出走未归,同样是死者让她悲痛,生者让她牵挂。她们对待人生困境的态度以及回应的方式,也极其相似。丁玲选择继续从事左翼文学,去做丈夫没有完成的事业,把自己的生活寄托在文学理想上。翠翠选择留守在渡船上,自己独自撑船,等待傩送的归来,把自己的生活寄托在爱情上。
面对人生困境,丁玲和翠翠都采取了在“在十分卑微里去努力”的人生态度。③1931年1月17日胡也频被捕,沈从文这样描写丁玲:
小孩子的母亲,神气很镇定,微微的笑着,好像在说:“一切的灾难,假若是认定了自己应当有的那一分,迟早这一分是还得接受的。”④
她其实仍然是一个多情善怀的女子,而且也不把这样一个女子在这份不幸生活中所应有的哀恸抹去。但她却要强,且能自持,把自己改造成一个结实硬朗的女人。因为她知道必需用理性来控制,此后生活方不至于徒然糟蹋自己,她便始终节制到自己,在最伤心的日子里,照料孩子,用孩子种种麻烦来折磨自己的精力与感情,从不向人示弱。⑤
读到这些段落,我眼前浮现的是《边城》结尾处摆渡的翠翠。一方面是多情善怀、感伤哀恸,一方面是镇定,要强,自持,这既是失去丈夫的丁玲的写照,也是等待情人归来的翠翠的写照。只是翠翠会更多地把哀伤表现在脸色上,缺少丁玲那种自觉的理性的节制,可翠翠还是未成年少女,如果经过三五年,翠翠抱着小孩,撑着渡船,傩送因偶然或死亡,或出外。面对这样的处境,翠翠也会有丁玲一样的镇定与节制吧。
三、丁玲与翠翠的象征意义:“导引一个民族理想”
在胡也频被捕后,沈从文一直与丁玲一起积极营救他;等到胡也频被害后,沈从文作为丁玲的好友,护送丁玲母子回湖南。在这一过程中,他真切感受到了丁玲的镇静、坚韧与哀伤。沈从文虽然不是完全赞同丁玲和胡也频的政治选择,但是对丁玲在胡也频死后坚强地活下来非常佩服,对丁玲从事胡也频没有完成的事业非常尊重。1933年,丁玲遭国民党政府秘密逮捕。沈从文对国民党政府既要抓人又不敢承认的丑恶行径非常愤慨。丁玲这位从湘西出来的“圆脸长眉大眼睛”女孩子面对困境的坚强,镇静,以及遭受的不公平的待遇,打开了沈从文思考人生的更高的空间:丁玲作为中国现代知识女性所表现出的中华民族的出路。沈从文这样解释丁玲的人生:
为了导引一个民族理想,于一个新的方式中寻觅出路,在各样试验中去取得经验,明白了这是
为社会,个人折磨便不足计了。⑥
这里的“民族理想”很明显指的是中华民族的理想。可见从丁玲的遭遇上,沈从文由对朋友遭遇的不平上升到对民族未来的担忧。
1933年秋天,沈从文在写作《记丁玲》的同时开始写《边城》。《边城》没有写完,他因为得到母亲病危的消息,于1934年1月7日动身离开北京回湘西,1月27日即离家返回。沈从文这次回凤凰家乡,他一路上触景生情,不断怀念记忆中的人与物,回味着湘西的美丽与淳朴,但他看到的现实生活的湘西,却又大不相同。年轻妇人夭夭的可叹命运,浦市的破败不堪,跛脚青年的堕落,这些事情加重了沈从文先前那份对民族的担忧。原先那份民族担忧落实在湘西这片梦牵萦绕的故土上,他几乎不能自制。如何让这种对于民族未来的担忧,通过小说的方式,表现得更加具有震撼力、更加引起人们的关注?沈从文是通过《边城》完成的,尤其是《边城》的结尾来完成的。
翠翠身上表现的人生形式即沈从文自己说的“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⑦但是这种人生形式需要一种合理的结尾来延续和升华。翠翠与傩送爱情结局有多种可能,如傩送回来与翠翠顺利成婚,沈从文那份担忧无从表现;如果傩送像天保一样被淹坏,那是天老爷太残酷,故事就成为自然的悲剧;如果傩送被家庭逼迫愤而自杀,那就成了家庭悲剧;如果傩送被恶势力杀害,翠翠被抢走,那就成为社会悲剧;如果傩送没有回来,翠翠选择嫁人了,那就成为闹剧。凡此种种,都不符合那个人生形式的合理延续。因此,傩送出走未归、翠翠撑船等待的结尾,既能延续那个人生形式,也能在一种不确定中表现沈从文的担忧。
沈从文曾经这样评价《边城》:
我的读者应是有理性,而这点理性便基于对中国现社会变动有所关心,认识这个民族的过去伟大处与目前堕落处,各在那里很寂寞的从事于民族复兴大业的人。这作品或者只能给他们一点怀古的幽情,或者只能给他们一次苦笑,或者又将给他们一个噩梦,但同时说不定,也许尚能给他们一种勇气同信心!⑧
“怀古的幽情”只看到了湘西的过去;“苦笑”表明对傩送和翠翠的爱情无可奈何;“噩梦”表明绝望地看待傩送与翠翠的未来;“勇气同信心”表明因为傩送和翠翠都忠于自己的内心追求而呈现出希望。正是这最后一点,翠翠就成为能“导引一个民族理想”的艺术形象,这个民族理想,既是湘西人民的,更是中华民族的。
丁玲与翠翠都有着湘西女子强韧、纯厚、感伤的品格,面对亲人的生离死别,丁玲毅然回到上海从事左翼文学工作,去完成丈夫未竟的事业;翠翠坚定选择独自撑着渡船等待傩送的归来,两人都采取了“在十分卑微里去努力”的人生态度,从而“导引一个民族理想”。这就充分体现了沈从文从“这个民族的过去伟大处与目前堕落处”向人类远景凝眸的人文关怀。
(责任编辑:杨建)
注释:
①沈从文:《记胡也频》,《沈从文全集》第13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7页
②沈从文:《记丁玲》,《沈从文全集》第13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67页
③沈从文:《记胡也频》,《沈从文全集》第13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30页
④沈从文:《记胡也频》,《沈从文全集》第13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46页
⑤沈从文:《记丁玲》,《沈从文全集》第13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84页
⑥沈从文:《记丁玲》,《沈从文全集》第13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36页
⑦沈从文:《习作选集代序》,《沈从文全集》第9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5页
⑧沈从文:《<边城>题记》,《沈从文全集》第8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59页
参考文献:
[1]汪曾祺:《又读<边城>》,《读书》1993年第1期
[2]有人从文学史上艺术形象的角度探讨翠翠形象的来源,如刘继业在《郁达夫<迟桂花>给予<边城>的启迪》中指出,翠翠有着莲姑和三姑年的影子。见《浙江社会科学》200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