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权重压下的身体困境
2015-01-14焦琳利
乔治·奥威尔,作为一名富有良知的勇士,在其巨著《1984》中预言了一个梦魇般的极权主义社会,审视了现代人遭遇的肉身困境,引发了对于现代社会主体消亡的批判性思考。本文以身体研究为主要视角,揭示肉身在极权下的受奴役状态,通过这一感官剥削阐明权力对身体的空间规训。
乔治·奥威尔,英国20世纪文坛的奇才,其著作颇丰,尤以政治讽喻小说《动物农庄》和《1984》最为著名。在政治预言小说《1984》中,极权主义统治下的大洋国阴森恐怖:“老大哥”监视并控制着社会生活的时时处处,爱情被官方禁止,历史可被随意篡改,人不许有独立思维,否则随时会被“思想警察”“化为灰烬”,同时,国家强行推广“新话”,通过压缩词汇来钳制人们的思想。
极权主义的本质是对人的思想和思维的控制,正是在这种逼仄乏味的背景下,主人公温斯顿毫无生气,为了寻找思想和人性的自由,遂苦心孤诣去反抗党和“老大哥”的极权统治,他或通过书写日记,或是寻觅爱情,抑或是寻找志同道合者,努力支撑其坚强的意志力,但是,无论何种方式的反抗在极权当道的世界里注定会以失败而告终。
极权统治对温斯顿身体的折磨与摧残,击垮了他的良知与意志,在这里,被剥夺思想自由的身体平庸至极,实在无异于一具空壳。权力为满足其私欲,借助击垮肉身从而瓦解其精神与灵魂,人,作为人的物质性与精神性便俱不复存。在小说中,奥威尔展现了人类可能面临的极权社会的种种弊端,揭示了人类有可能遭遇的肉身困境。当肉身遭受奴役,人这一社会主体的消亡便不可避免,这种对极权政治的批判及对肉身的辩护在今天看来依然让人为之震撼警醒。或许,正是这种对肉身的辩护才使得奥威尔对谎言的揭露更为撼人心魄。
身体的意义
本文所考察的是具有物质性的身体,《牛津英语词典》里对“身体(body)”一词的定义强调的即是其“物质性”,指“人或者其他动物的物质材料框架或结构”,[1]这里,接近英语中“肉体(flesh)”一词的意义。可以说,身体与精神的二元划分早自古希腊以来就已在西方文化传统中建立起来,物质性的肉体被看作是低俗混乱的,而观念世界是神圣有序的。笛卡儿,作为意识哲学的发源者,其“身心二元对立论”的创立更是影响深远,长期以来,身体的屈从性成为西方文明本身的一个重要特征。
其实,早在一个世纪前,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就对身体给予了关注[2],他摧毁了意识的宰制地位,肯定了肉身的正面价值并把身体看作一切事物的起点。但是真正使身体成为当代人文科学理论的研究焦点,则要凭借于米歇尔·福柯这一后现代主义代表人物。同尼采一样,福柯同样看到了身体在社会组织中的中心地位,然而,不同于尼采,福柯的身体具有被动铭写性,[3]他更多地考察身体在现代社会面临的境遇,深入研究了身体是如何被权力、话语驯服和构建的历史,指出身体总是被权力试探、控制和命名,身体成为各种权力追逐的目标,权力的规训和监控必然大量生产出驯服的身体,[4]因此,福柯所考察的身体是被权力规训的身体,以下笔者针对《1984》中的身体阐释并结合运用福柯的凝视理论——这一关于现代社会权力运作的方式,来分析文中极权主义体制对身体空间的侵犯。
身体的衰败与死亡意象
从蛮荒时代到20世纪,人类一路走来,大刀阔斧披荆斩棘,在充分发挥人类主体性的同时,人的自恋和自信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创。工业革命造就了物质的繁荣,同时也破坏了人的诗意生存,工业废料、世界战争、环境污染,无不使人们对人性和未来产生了怀疑。反映在文学作品中,我们可以在《变形记》里读到卡夫卡对人类反讽的描写,推销员格里高尔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大甲虫。这一描写看似荒诞,其实道出了现代人的异化处境。这一切,尼采早已料到:“你们走过了由蠕虫变人的道路,可是你们中仍有许多人是蠕虫”,[5]无独有偶,奥威尔笔下的人物总是呈现出动物般的体貌特征,通过把人比拟为动物来表露现代人身体的受奴役状态。
“甲壳虫”这一动物意象在《1984》里就多次出现,从而展露了极权体制下人的沉沦状态。例如:
……大多数人是矮小难看的……尽是那种甲壳虫一样的人:……四肢短小,忙忙碌碌……胖胖的没有表情的脸上……[6]
又如:
那些……忙忙碌碌……的小甲壳虫似的人永远不会化为乌有。[6]
在大洋国这样一个思想人性俱不自由的国度里,生活着的这些人们渺小、忙碌、毫无生气,就如甲壳虫一样,尽是些人云亦云的极权拥护者,他们的意识被完全控制,也丧失了独立的思维能力,作者把这些人比作“鸭子”:“有个人在喋喋不休地说话,声音粗哑,仿佛鸭子叫”,[6]这种对老大哥的歌功颂德,大洋国极为倡导,专门创造了“鸭话”[6]这个词。除了甲虫,小说中还出现了很多其他小动物意象:那里的人听到报警声就往家跑,像“兔子一般窜进了门洞”;国民的住房被叫作“耗子洞”。看到这样的情景,温斯顿不禁感叹周围的人就像“蚂蚁”[6]一样,只能看到小东西,却无法看到大的。
这些小动物的出现构成了奥威尔笔下另一个“动物农庄”,反映了极权主义体制下人们身体的悲凉处境,展现出了现代社会人的异化图景:人在征服世界创造文明的同时,人类自身被对象化,以至于人从内部分裂了,人性、自由便缺失,在此意义上,人不复为人,而还原到动物的地位了。
除此之外,小说中还出现了一系列的疾病、死亡意象。尼采认为,身体的疾病是由于身体内部的深度、灵魂以及与灵魂相伴的各种内疚和罪恶感造成的,[7]如主人公温斯顿患有静脉曲张,这种病也与他“身体内部的深度”有关,是他对极权专制的过敏反应。死亡意象的使用使小说弥漫着沉重的灰色阴霾,温斯顿反复想到自己已经死亡,如:“他想,他已经死了。”小说在描写温斯顿和裘莉亚偷偷约会被捕时,在他们背后所传来的是电幕那冷酷的声音:“你们是死者”,[6]让人始料不及又毛骨悚然。
而结尾温斯顿被枪杀宣告了小说悲剧的死亡意识,文中还写到了在人行道上温斯顿看到的一条手臂:“完全苍白,……像石膏制的一样。”[6]事实上,在大洋国外科医生可以改变人的任何部位,甚至声音,直到人们再也认不出你,锯肢便也不足为奇了。此外,裘莉亚绑在腰间的“少年反性同盟的猩红色腰带”可看作是现代文明对性的压抑,象征了极权社会对人的合理欲望的控制,[8]同时,人的自然之身在整个现代文明运动中遭受戕害,人类的生殖能力在文明的进化中丧失了。endprint
无论是把人比拟作动物的方式,还是小说中大量出现的疾病、死亡意象,都展露了现代人身体的无奈与悲凉,表达了作者对极权主义压制下的肉身的深切关注和同情。
极权统治对身体的空间规训
福柯在考察身体与权力关系时提出了权力对身体的规训,福柯指出:“纪律首先要从对人的空间分配入手”。[4]在《1984》中,实行极权主义的大洋国对其党内成员更是绝对统治,严禁思想、行为的犯错,通过限定人的空间范围来限制人的身体自由。
人生下来便占据一定的空间,此后伴随着成长,人无论在行为活动还是思想意识方面都需要很大程度上的空间自由。而在大洋国,却充斥着没完没了的宣传和无所不在的监视。
首先,人的物理空间被侵犯。大洋国里,每一个党内成员都被安排在封闭的、固定的空间里,[8]不论是工作还是生活,都被严格规定了活动范围,如同囚犯。就算是同事之间,也不得随意交流,对方的姓名和工作内容也是保密的。其次,人的个体行为和思想都受到全面的监视,因为乔装打扮的思想警察无处不在,因此人们很难辨认,稍有不慎就会遭到残酷逮捕。文中温斯顿租了杂货铺老板却林顿先生的房子,因为其店铺就开在相对自由的无产者居住区,这一点博得了温斯顿的信任,然而最后就是他出卖了温斯顿。再如温斯顿的邻居派逊斯之所以被捕,是因为自己七岁的小女儿在门缝里监视他,[8]结果夜里不小心说了句梦话就被小女孩给告发了,可见即使在自己家里、在睡梦里,个体空间依然会受到侵犯,身体的例行抹去在这里被发扬到了极致。
小说中除了真实肉眼的监视外,以图像形式存在的是“老大哥”的眼睛——在注视追踪着大洋国的每个人,那双眼睛无处不在,温斯顿“每上一层楼,……墙上……的招贴画凝视着。……画中的眼光总是跟着你。下面的文字说明是:老大哥在看着你”[6]。无论温斯顿在做什么,睡着还是醒着,总会处在这张脸的注视下,“没有躲避的地方。”[6]注视无处不在,令人窒息,使人想逃亦无处可逃,注视显然已成为权力控制和人类意识形态压抑的象征,在这个极权专制的国度里,老大哥那凝视的目光中含有规训的威力,在一片死气沉沉中人们必须安静、平庸、了无生气,因为任何一种彰显自己突出自我的人很有可能就会付出死亡的代价,无怪乎这种注视最终使温斯顿产生了幻觉:自己突然跳进了“越来越大”的眼睛里,[6]给吞噬掉了。
不止如此,在大洋国,还有另一双高科技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监督着人们的行动,每一个公共和私下的动作都在它的监视下,那就是“电幕”,一块像毛玻璃样的椭圆形金属板。这种装置极其先进,可接收,也可放送图像和声音,安装在每一处公共场所和每一个党员的房间里,无论是人的外在的行动、表情,甚至内在的思想都会被随时传送到思想警察那里。[8]在如此环境中生活着的人们是恐惧而麻木的,同时,这种细致入微的监视监听机制不是短暂性的,而是自动的,长久的。它始终保持着沉默,没日没夜地工作着。它的样子虽然看起来呆板笨拙,但同时又极其警觉,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面对它的存在,人无能为力,因为“背部有时也能暴露问题”,[6]由此可见权力对身体的惩罚与规训是多么的触目惊心,因为你做出的任何动作,都是处于别人的观察之中、凝视之下。
在福柯看来,凝视即是权力,他人的凝视所带来的是一种规训,是权力的压迫。电幕的功能,类似于福柯描述的全境敞视监狱即“圆形监狱”。然而,电幕具有着更高的科技含量、更强的监控能力,由于它渗透进生活的方方面面,并利用人们的恐惧心理肆无忌惮地践踏人权毁灭人性,因此电幕是对人的羞辱,使人置于敌意的目光监视之下的羞辱。在《1984》里,温斯顿和裘莉亚赤条条约会时被电幕曝光遂遭逮捕,使得这种羞辱达到炙热化。人的身体在这样的羞辱下不再自由,个性荡然无存。为了避免危险,大洋国的人们不得不对自己的脸进行否定,他们总是“用一种安详乐观的特定表情面对电幕”,以配合“老大哥”的脸,因为如果脸上表情不适当,就会被定“脸罪”[6],结果导致“三亿人民都是一张脸孔”,[6]可见,这样的极权统治已使权力达到为所欲为的程度,人权被任意践踏,一切隐私都可能被曝光,人丧失了主动性,不许有情感,无处藏身,成为权力欲望奴役的对象。
隐私需求是人类自有意识以来的本能需求,人类主体概念的形成更是与私密空间紧密相联的。然而在这里,身体卷入了政治领域中,被宰制、改造、规范,备受蹂躏,可见,随着文明技术的发展,人的隐私愈难以得到保护,人的身体愈被动无助。在海德格尔看来,所谓现代化进程,是一个“人成为主体”和“世界成为图像”的过程,[8]而一旦人自身作为世界的一部分也成为图像被观看时,即被约翰·奥尼尔称为的“眼睛文化”,这时,人也就渺小化为物质性的客体,主体性消亡在所难免。因为在奥尼尔看来,“眼睛文化(eye-culture)”削弱了人的自我意识,使它作为一件外在化了的物体被予以观察。[9]现代社会里的这双技术化眼睛无所不能又无比冷漠,在这种凝视下,人的身体遭遇前所未有的戕害,它不再是喜气洋洋的身体,而是悲观、被动、呆滞的身体,成为无法自主的碎片。
《1984》极端地体现了极权对身体的侵犯,社会运行机制与身体这一空间性意象紧密缠绕在一起,进而造成对肉身压抑、篡改和谋杀的可怕画面。在人类创造的这个后极权时代里,真实世界被淹没了,生存变得荒诞,肉身变得衰微,人不复是自然之身。如福柯所言,在任何一个社会里,人体都受到极其严厉的权力的控制。[4]幸而,《1984》里的预言并未成为今日世界之现实,它也不是人类社会主义的必然未来,但奥威尔对人类可能面临的严峻的身体困境那近乎忧郁的剖析,依然让我们为之动容并肃然起敬,人类努力创造文明,人的身体已被编织进整个文明的网络之中,肉身在文明重压下已不堪重负,从奥威尔流露的悲悯情怀中我们认识到要让囿于现代文明桎梏中的身体解放出来,还身体以应有的自由。
参考文献:
[1]J.A.H.Murray,J.A.Simpson,E.S.C.Weiner.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Volumn 2.)[Z]. Oxford:Clarendon Press,1989.
[2]尼采·弗里德里希.悲剧的诞生[M].杨恒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
[3]汪民安,陈永国编.后身体:文化、权力和生命政治学[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
[4]福柯,米歇尔.规训与惩罚[M].刘北成,杨远缨译.北京:三联书店,2007.
[5]尼采·弗里德里希.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M].黄明嘉译.桂林:漓江出版社,2004.
[6]奥威尔,乔治.一九八四[M].董乐山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
[7]汪民安.尼采与身体[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8]许淑芳.肉身与符号[D].浙江大学,2011.
[9]奥尼尔,约翰.身体形态:现代社会的五种身体[M].张旭春译.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99.
作者简介:
焦琳利(1985— ),女,河南周口人,河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