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 谋
2015-01-14王小木
王小木
中午,怡莲给梅姐打了个电话。梅姐其实并不大,只比怡莲大半岁,但怡莲一定要喊她梅姐,这样一喊,好像会心理减龄,好像会被别人多宠爱一些,好像会时不时地有些小放纵而不被人计较。但都是同龄女人,叫姐显得多生分呵!梅姐心里也犯嘀咕,建议她直呼其名好了,但提醒她几次后,见她执意如此,只好随她去了。不过,喊着喊着,梅姐真觉得自己大很多,要承担责任保护她似的。梅姐是事业成功的女强人,这种感觉对于她来说,就好像宴席上打破了杯盘,遮遮掩掩嘻嘻哈哈就过去了,总放在心里,是很容易长疱的。
那天,梅姐在五星级的丽威酒店请客。她安顿客人落座后,眼睛一直往包间的门上看。她觉得门装饰得很特别,那么厚实的门,中间还镶了一长条玻璃,玻璃是透明的,能清楚看到外面服务员送菜的样子。但从外面看里面,却要贴在门上才能看见。玻璃的四周,只要灯光一照,星光四溅。这门怎么跟女人的时装一样,弄得到处都是水钻?装这扇门,大概多少钱?如果我办公室换了这扇门会怎么样?每个来人都会看得清楚,每个员工是不是偷懒耍滑,自己也一览无余。她心里这样琢磨着,一个熟悉的影子在玻璃里晃了一下。傅伟?她与傅伟是同学,踏入社会后还经常保持来往,他的身影和声音都成为自己生活中特定的记号,不是顺风,也能嗅出那种特殊味儿。他是市劳动局局长,又很会讲笑话,如能把他喊来一起坐一桌,给自己抬抬庄,不是更有面子?这可是两全其美皆大欢喜的事。她拉开门,只看到傅伟的影子,消失在一扇厚重的门里。她不能跟进,客人正齐齐地等她招呼。
酒过三巡,情到酣处,事情谈得颇为顺利。这时候,怡莲却来了电话。梅姐得意扬扬自作聪明地说,怡莲,我知道你在哪儿。
怡莲愣了一小会儿,问,那,梅姐,你说我在哪儿?
丽威酒店。而且就在我斜对面房间。
你看见我了?
你倒是没见,但我看见了你家傅伟。
哦——,早晨他是说——,在丽威——有饭局,还问我去不去呢。我头晕,就推掉了。梅姐——,你下午有没有空,我们去金利达广场逛逛,那里准备搞装修,服装类三折起清仓。怡莲说这些谎话的时候,明显有些吃力。
对不起了怡莲!今天下午我有事,改天约你啊。梅姐的身上像突然长了虱子,浑身不自在起来。自己的话多了点,平常见他们夫妻总在一块儿,怡莲又那么漂亮,小鸟依人般,就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就是她,见他如同见她。梅姐欸地叹了一口气,怪自己嘴快!见客人诧异地望着她,她忙把散了的魂收回来,把笑重新堆上脸来。
挂了电话,怡莲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早晨上班时,傅伟明明说他今早要到堰县去开会,晚上都赶不回来了,中午怎么可能在丽威吃饭?是不是临时有变?如果有变,他会打电话说明一下的。她左思右想,头又开始晕了起来。
从动了乳腺浸润导管癌手术后,她的头就经常晕。手术是在五年前做的,医生说,幸亏发现得早,到了中晚期,就很难治愈了。找了省内最好的医生动的手术,只是切除了里面的肿瘤组织,外部肌肉、皮肤、乳头都保留着,表面上基本看不出来。医生告诫,做了这种手术,营养不要太丰富,切忌让自己发胖,五年一存活,活过十年,癌细胞就基本死掉了,就可以过正常的生活了。
现在已经过了五年,还有五年。在这五年中,她按时吃药,定期检查,少吃多运动。从外表看,倒是比五年前显得苗条年轻了,皮肤更白了,脸也成了瓜子脸。只是时不时地头晕,一头晕,就得请假休息几天。
一想到傅伟,她把手机拿出来,傅伟的号码按了几次,都没按出去。他打回来向她解释,和她打过去询问,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结果。她希望夫妻之间有种心心相印的诚实,而不是猜来猜去地验证。等到三点多,手机悄无声息。她有点坐不住了,出门,向丽威走去。劳动局家属院离丽威大酒店只有一站多路,平常晚上散步时也会走到那里,到酒店的花园里去坐坐,看看鸟,听听流水声,酒店的保安也不拦她,不仅因为她看着面熟,还因为她穿着时尚,长相甜美。她一年也有十几次来到这里用餐,除了一些人情宴席外,单位里的饭局有时候也会订在这里。
酒店的花园不算大,但设计巧妙,感觉很大。石头和树木都显得奇形怪状,流水墙就像一条好脾气的瀑布,风情万种而又含蓄隐忍。流水墙下面就是池塘,池塘里种着睡莲,一到夏天,就会开满莲花,莲花下游着一群一群的日本锦鲤,不仅常有猫在池塘边上踅来踅去,就连鸟儿也会在这里盘桓流连。现在是早春乍暖还寒的季节,那些枯死过的莲和草,都在怯懦地、羞答答地返青,鸟儿只是在空中瞧一瞧,就飞走了。
一直待到天慢慢黑了,她才慢悠悠往家的方向走去。隔两分钟,她就会把手机从兜里掏出来看看,有没有未接来电。没有。还是没有。连短信也没有。手机像死掉了。她的心开始发慌。不,不能就这么回去!她得去查查,傅伟为什么要骗她?有什么事跟她说一声,她何曾说过不字?她觉得不公平!太不公平了!结婚十几年,对傅伟的工作,她是竭尽全力地支持。他能当上局长,跟她当副市长的舅舅不无关系。现在,舅舅虽然退休了,但亲戚还是亲戚,家人还是家人呵!既然是家人,又有什么事值得隐瞒的呢?难道他像社会上那些男人一样有小三?她心里打鼓一样震了一下。她回身走进酒店大堂的服务台,问傅伟有没有在这儿订房间。服务员在电脑上看了看,说没有。没有傅局的记录。她又问,中午有没有在这儿订餐。没有。没有记录。那你认识傅局吗?是呵,我们认识傅局。他每次来都笑呵呵的,说起话来很幽默。
她又去几个傅伟常去的酒店问了一下,没有傅伟的记录,也没有他们劳动局的客人。劳动局在好多酒店都是VIP,是劳动局的客人都要打不少折扣。她扫了一眼灯火辉煌的街道,叹了口气,向家里走去。这么大一个世界,这么嘈杂的世界,一个人要想瞒一个人,还真是件容易的事。这么无凭无据地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看来,傅伟是铁定要瞒这件事了。瞒得这么笃定自然,这么顺理成章,这么不容置疑。
她在儿子的书桌前坐了半夜,她一直盯着儿子的照片看。儿子学习成绩不太好,只好把他送进了碧丹园,他们承诺儿子会有好大学上。那是所谓的贵族学校,封闭式管理,一个月回来一次。把儿子的照片看老了,她还是没有睡意,脑子变成了银幕,播放着没有名字的电影,但主题都是医生拿着刀子身上插着管子的镜头。她想起医生的嘱咐。像她这种病人,一定要有规律的作息制度,任何不利身体的因子,都有可能诱发藏在她身体里的定时炸弹。她吃了一颗安定,躺在床上,把瓶子上的说明书仔细地看了又看。医生给她开这瓶安定的时候,交代过她。她吃的那些药品,都有让她更年期提前绝经期早早到来的作用。如果心神不宁睡不着难受的话,可以适当地吃点安定。五年中,一瓶还没有吃完。说明书早就看了几数遍了,都是那几行字,她耳熟能详。到凌晨六点的样子,她才迷糊了起来。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十点多了,拉开窗帘。因为住一楼,能看得见院子里的草坪,花坛,还有些古树。鸟儿在树上飞来飞去,啁啾婉转,阳光多情得像绸缎一样闪亮。她喝了一杯温水,到厨房看了看,想着马上都中午了,等会儿做午饭吃吧。她坐在沙发上,从茶几上的食品盒子里找了几块不含糖的饼干吃了。打开手机,傅伟有信息过来,说,老婆,中午回来吃饭。我回来炒菜。
已经熬过了昨夜,她的心情变了些许。只要他回来,定会说清楚。兴许他真是为了工作,自己只是误会他了。自己生病期间,他不仅悉心照顾,从无怨言,还整天乐呵呵的,整个病房的人都被他逗得笑逐颜开,病也好了许多一样。自己纠结了一夜,也许是多虑了,是不是药物的作用?心静则实,心躁则虚。记得城里那个著名的老中医曾跟她说过,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六名七相八敬神,九交贵人十养身。这十条她储存在手机里了,没事就调出来看一看。这十条人生哲言,听起来简单易记,但每一条细细品来,都博大精深,实是古人之精髓,人生的自然法则、海纳百川的心胸、与时俱进的精神等等无不囊括其中。大道理人人都会讲、会听,但做起来却难。
她起身换了衣服,梳好了头发,到市场买了春笋和藜蒿。傅伟喜欢吃腊肉炖春笋,而自己却喜欢吃藜蒿。春天的藜蒿翠绿翠绿的,和香干、腊肉丝一起炒,配上几根红辣椒丝,又有腊肉的醇香,也有新鲜的药香,还有香干的豆香,几种香味混合在一起,能叫肠胃舞动起来。一做上这样开胃的菜,食欲就会像膨胀的花瓣,能听得见它们绽放而欢跃的奔跑声,但端碗上手,医生的嘱咐就会在耳边响起,眼睁睁地听任它们如潮水般退去。
把饭煮好了,把菜也配好,一碟碟放在案板上。蒸在锅里的香肠和盘龙菜,气味也憋不住地向外妖娆。盘龙菜是回老家拜年时一些亲戚们送的,带回来的,放在冰箱里冷冻着。每年过年,傅伟的老家家家户户都会做盘龙菜和鱼糕。盘龙菜是用肉、面、鸡蛋、姜丝等做成的,而鱼糕是用鱼肉、面、鸡蛋做成的,两种传统食品都与楚王有关,流传至今。
十二点过一刻,门外有了响动,傅伟开门进来,一手拎着手提包,另一手提着一个藕绿色的盒子,见她从厨房出来,笑呵呵地说,这是堰县的特产,是用鱼肚做成的,营养特别丰富。
她接过来,打开放在阳台上的储存柜里。柜子里面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盒子,一些能变钱的,都被她卖给了外面回收礼品的门市部,而这些不能变钱的礼品她就放在这里,有用的就用用,没用的,过了保质期就扔掉了。
她把盒子往里面推了推,把堰县的特产强塞了进去。
傅伟换了拖鞋,脱了外套,喝了一口放在茶几上的水,进了厨房,穿上围裙,打开煤气灶,把放在案板上的两盘菜炒了出来。怡莲拿碗拿筷,摆放在餐桌上。十五分钟,菜就炒好。两个炒菜,两个腊菜,一个春笋汤,还有酱萝卜乳豆腐,看起来满满当当姹紫嫣红。傅伟成就感十足地说,还是家里的菜好看,个娃子的,香!
怡莲没有吭声。她一直在等他开口,等他解释他昨天工作安排有变,没有去堰县。或者上午没去,而是晚上去的,今天一早就回来了。他放下了围裙,坐下来就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到中途,鼻尖上有了汗珠,也不起身去拿餐巾纸,只是用手背一揩。一碗饭下肚后,他站起身添饭,问她,现在的春笋多少钱一斤?
四块五。
噢,这么贵!一个笋大概一斤多吧?
我买的有两斤多。
哈,一个笋都要十几块钱。我小时候随便在竹林里去砍,一砍一大箩筐。不过,要是被竹桩戳了,那就要命了。一些还没长出来笋的竹桩,往往被竹叶盖住了,一不小心踏上去,脚就像刀割一样痛,血流如注。
你们不穿鞋吗?
山里的野娃子,几乎都是赤脚片子,哪像你们城市里的娇小姐。
我也不是什么娇小姐。她咕哝一句,低头喝汤,想起小时候与姐姐争穿那件浅蓝色花裙子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哎了一声,没有下文。傅伟就盛了一大碗笋汤,端到客厅去了,打开电视,看午间新闻。
吃完了饭,他会在沙发上眯上半小时。见他迷迷糊糊地快睡着了,她问,你们到堰县,还顺利吧?
嗯,还好。只是累,个娃子的……累。他翻了个身,呼噜声骤然响起。
她过去看他的表情,笃定自如,从容安详,脖颈处顺着呼噜一起一落,节奏精准稳当。一点四十五分,司机在外面按了两声喇叭,傅伟掀开毛巾被,从沙发上爬起来,穿好外套,在卫生间洗了把脸,就开门出去。走之前扶着门把对怡莲说,晚饭别等我吃。
门嘭地关住了,她打了一个寒噤。掀开窗帘往外看,小车的影子都不见了,只有阳光。阳光正是踌躇满志身强体健的年华,像一个主宰人间万物的皇帝,不住地往树梢上,往鸟儿的身上,往小径上追封赐赏。她凝神聆听,能听到阳光像箭一样的嗖嗖射下的声音,还能听到小径上鹅卵石的呻吟声。不是病痛的呻吟,而是快活的呻吟。它们互相挤压着,嬉戏着,赤裸着,什么也不顾,只顾自己的舒适、温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她赶紧穿上了衣服,拎着包,往外走去。一走进阳光里,什么声音都听不到,踩在鹅卵石上,还是一样的坚硬,但有些许的暖意,不像在屋子那般阴冷了。
在院子里踌躇了一会儿,她向外走去。一来到大街上,她情不自禁啊了一声,似乎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汽车,似乎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人,似乎第一次看到这么绚丽多彩的服装。那些女人们,把裤子都换成了裙子,还是那么短的裙子,让大腿都露了出来,让阳光把它们照得闪闪发亮。
她赶紧扶住了一棵电线杆,让眩晕过去了,才敢睁开眼睛。
咦,这不是唐科长吗?有个人叫她。无意中竟走到去单位的那条道上了。一辆黑色的大众SUV停了下来,从里面下来一个男人,戴着眼镜。男人有点面熟,但一下子想不起他是谁。
我是章超凡呀!
章超凡?
我是章超凡。上个月,你们不是查抄了我的办公室?这不,找您去了。您同事说您正休假呢,我正琢磨着,要到您家里去找您呢。
家就不要去了。你的调查中心的事,还是等一段时间再说吧。
已经都过去半个月了,还怎么过呀?我要养家糊口,还有些客户的单没办完,再不办,就得赔一大笔款哪,我的科长!
这可怪不得我们!是你自己超越了行事范畴,我们收到多次举报,才不得不去查处的。
举报的,毕竟是少数。还兴许是报复。我还收到不少的感谢信。要不,您看看?说完,章超凡从车里拿出一个挎包,从挎包里掏出一大叠信和一些调查单。你看,这是帮老太太找到孙女的,这是郊区找牛的,这是找老公的,这是小鑫鑫绑架案的……
怎么,小鑫鑫是你解救的?
不全是我。是我根据绑匪留下的蛛丝马迹,找到了绑匪的方位,跟警方一起,才顺利解救了小鑫鑫。这是小鑫鑫的爷爷与我的合影。
谁不知道小鑫鑫的爷爷是有名的大企业家。看起来,你还做了不少好事哈。
也不全是做好事,收费的。
她接过材料,粗略看了一遍,说,我即使想帮你,也得等我上班再说吧。
您哪天上班呀?如果家里有事,我兴许可以帮点忙。反正我闲着也没事干。
你帮忙?兴许,你也许可以帮我。她的眼睛转向别处,太阳下竟然都是傅伟的影子。刚刚归来的假笑,开门略显僵硬的身子,故作轻松地炒菜。哄得了谁?一定有事,没有事,他为什么那么疲惫?疲惫,从里到外渗出来的黑色,贴在眼眶里,脸颊上,衣服的皱褶里。
噢,还真有事?
是呵。她叹出一口气,耸了耸肩,说,你该怎么收费,就怎么收费。不过,此事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必须的。
他的眼睛像两颗黑色的算盘珠一样转动着,光芒呈放射状向眼眶及其四周辐射。他为何一副欣喜的表情?是他的事情有了转机?还是有了新的客户,而且客户还是可以给他带来好处的人?算了,随他怎么想,掌握事情的真相比什么都重要。真相可以使心不再悬着,脑子里也不用盼着,血不用整日都沸腾着,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该怎么样就怎么样。看来,真相是个好玩意,是个可以让人沉静下来的好东西。
与章超凡谈好了一切事宜,决定明天就上班。今晚,该好好休息一下了。一回到家,觉得累,躺在沙发上,一下子睡到了七点多,起来热了中午的剩菜剩饭,夜色就一厢情愿地浓烈起来,院子里的树林、小径、花花草草都被它一瞬间掩饰、包裹了。
她打开电脑,搜出收藏夹里的瑜伽操,跟着做了一个小时。梳洗一番,睡了。一夜无梦。傅伟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也浑然不知。
两个礼拜后,章超凡来取核查后的执照,交给她一个大牛皮信封,说,您回家再看吧。
她只是点了点头,把执照交给了他,罚款单上只填了三百元,与原来说的五千差了十几倍。她解释说,罚是要罚的,不罚手续上过不去的。
这已经要万分感谢了,唐科长!
她笑了笑,淡然地把信封放进了抽屉。
等章超凡走后,她关了门,打开了牛皮信封。信封里装的都是照片。第一张照片是傅伟进入某酒店的正面特写,第二张比较模糊,好像隔着纱窗照的,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在房间里,男人一看就知道是傅伟,皮肤白,腿粗,圆圆的看不见肋骨的肚子,他在脱上衣。上衣她认得,那件羊绒衫,还是她给他买的鄂尔多斯,打五折的货。女人衣着半裸,正站起身伸出一只手,看不清面孔。第三张是傅伟与一个女人在吃饭。女人看起来有二十七八岁了,丰满的胸部呼之欲出,傅伟正帮她夹菜,脸部肌肉极放松的样子,双下巴像小孩的拳头。第四张是傅伟与一个女人在某酒店大厅里坐着,喝茶,女人的五官平平,但眼睛却很厉害,像钩子一样看人,看着傅伟。第五张竟然是傅伟与梅姐的照片。他们看起来在办公室说话。第六张也是他俩的。梅姐似乎在告辞,傅伟过来拉她的手,俩人的脸靠得极近,他要吻她的样子。梅姐笑得灿烂,心驰神往般的欢悦笑脸,很少见她有这么挥洒情绪的时候。
梅姐!梅姐!她对自己一直都是那么和蔼可亲事事迁就,不知不觉中,她竟对她有了某种依赖。还有四五张,她不想再看了。无非如此,无非尔尔。看一眼,胸口的针就会往深处扎一下。开始的时候,她还能感觉噗噗的穿透声,还能感觉血在周身快速地奔流、摩擦的疼痛,慢慢地,这种疼痛感就消失了,四肢没有重量了,头也像充了气的球一样飘浮了起来。她忙抓住了椅子,想让自己坐实。照片飘散在地上。她听见自己的牙齿在发出得得得的声音。弯下腰,捡好照片,把它们锁进了抽屉后,胃里就翻江倒海了起来,忙跑进了卫生间,哇哇吐了起来,眼睛里到处是雪花朵朵……
她被一双手扶了起来。那双手是保洁员珍阿姨的手。珍阿姨的手谈不上强壮有力,只是有点肥,还有点粗,上面有几根壮实的青筋盘虬,被它扶着,感到很踏实。马上,她就听到一阵阵撕破嗓子的喊叫声。她被很多人围住了,急促的呼吸声让她窒息,有一种就此离别的凄凉、孤独。她心里涌上来一股抱歉情绪,嘴角往上扬,笑了笑,脑子里就飘来了一块黑幕布,盖住了一切视线。
大家都知道她住哪所医院,医院的医生也是熟悉的,有人马上就通知了傅伟。
她能听见声音的时候,是傅伟与医生的小声对话。
邵医生,我爱人的病不是一直都稳定的吗?怎么突然发生了这么严重的胰腺炎?
您爱人最近心情怎么样?
一直很正常啊,跟平常没什么两样。
您爱人突然得病的原因,我们也说不清楚,跟心情、饮食、体质、环境等等因素都有关系。这次还真是送来得很及时,如果迟一点送或者送到别的不知病人病情的医院去,后果还真是无法预料的。
地球人都知道,她的病是在您这儿治的。我们这是孔明摆的空城计。
什么意思?
化险为夷了嘛!
呵呵,傅局!您真幽默。
窗口有影子晃动了。她睁开眼睛。右手吊着输液瓶。另一张床位空着,不白不灰的床垫上面放着她的包和外套。傅伟进屋了,她连忙又闭上了眼睛。她感觉脚边的被子被他掖了掖,塞好,又在上面压了两下。听见他叹了一口气,坐下了,拧矿泉水瓶盖子,咕噜喝了几口水。她把头朝另外一边扭动了一下。
莲伢,你醒了吗?个娃子的,真是吓死人!
声音还是那么黏乎,让人心里软绵绵的,不过,这会儿却有点让人反胃口。真会装啊!就是这些烟幕弹,让她忽略了他的花心,他的风流,他的市场身价。他有权,还不到四十岁,人还算年轻,前途无量,虽然长得一般,但性格平和风趣,这些无一不是吸引女人们争相追逐的优势。那些女人们是不是像宫廷里的妃子们一样挖着一个个陷阱让他往里跳哇?他是不是如皇帝般今天宠幸这个明天又宠幸那个?他跟那些女人在一起是个什么样子?是不是像我们二十多岁时那么如狼似虎、没日没夜的?已经有好长时间都没那样了,差不多有八九年了吧。要么就是匆匆行事,要么就坚硬不起来彻底疲软。那次标志性的疲软,她记得清清楚楚。也是春天的季节,花香遍地,春风袭人,窗帘微微颤动,一切都显示出极利于人与动物发情的景象。她躺在床上看杂志,而他在卫生间匆匆洗了洗,就脱掉内衣,蹦上床,关掉灯。这是每个礼拜必有的课程。他让她的手放在他的身上,她摸了一下,像煮透了的小香肠,软绵绵的。触电一般缩回了手。他说,你再试试,会硬的。她又试。她还试了别的。还是无果。她颓然地把头躺向另一边,说,明天,明天就会好的。他没吭声。她又说,下礼拜吧。把身体好好养养。他一礼拜都没在家,说是在武汉学习。后来,就越滑越长了,有时候两个礼拜,有时候一个月,两个月……可见,他的心早就在外了,早就不在自己的身上了,还怎么坚硬啊?那些从她身上爬起来的尴尬,那些愧疚,那些补偿般的礼物,都是假的。没有心,一切都是假的。从自己得了这种病后,在网上也查看了好多关于乳腺癌的文章,大部分专家都认为乳腺癌除了遗传因素以外,与性不合谐有极大的关系。得乳腺癌的妇女,百分之八十五没有性高潮。由此可以推论,自己的病,与傅伟有直接关系,是他的不负责任造成的。他其实就是一个杀手!专杀老婆的杀手!
眼角痒痒的。傅伟用手揩她的泪水,说,别急,莲伢!这只是小病,医生说不出一个礼拜,就会好的。
她推掉他的手。
好了,莲伢!别哭了。医生说不能太急。急也会对病情不利。晚上想吃些什么?
以后不要再叫我莲伢了。
怎么呢?那我叫你什么?老婆?
也不要叫老婆!
那,叫你三个字?
她盯着他看。
老太婆!
他审视她的脸。见她不笑,只好自己嘿嘿了两声。不能不说他也是敏感的。有时候她一转身,他就会知道她需要什么,要到哪里去。她害怕他,怕他看出自己的心事。
好吧。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又出去了。吊瓶有点慢,她调整了一下,又闭上了眼睛,迷糊了好久,她才闻到一股淡淡的烟味。他又进来了,他看着她,坐了下来,打开了手机,调成了静音。
来探病的人依然很多,鲜花早摆不下了,有的就摆到医生和护士的办公室去了。他白天要上班,一下班就早早赶到医院来。他一来,来来往往的人就多了起来。有时候她会应酬性地笑笑,有时候就闭上眼睛,一旦闭上了眼睛,来人就小翼翼地说话,寒暄两句就走了。
梅姐是在她入院的第三天来的,提着一大篮黛安娜玫瑰。她还记得她最喜欢粉颜色。梅姐笑她少女情节严重。她说,切!我是少女她妈情节。梅姐说,你知道男人都喜欢你什么吗?喜欢我?什么?喜欢你无拘无束无欲无邪的样。我无邪吗?我感觉自己是唐老邪呀。傅伟在一边插嘴道,老邪就算了,还是小邪吧。梅姐作害怕状,怡莲,可别给我小鞋穿噢!……
她冲她笑了笑,想叫梅姐,但嘴巴张不开。她想起身坐起来。梅姐过来,按住了她。
傅伟接过花篮,把它摆在窗台上。窗台上已有两篮花,一篮兰花,一篮康乃馨,都蔫蔫的。窗台一下子挤挤的,连窗帘都显得多余。
梅姐握住她的手,说,怎么这么冰凉?
她把手往被窝里挪了挪,摆脱了梅姐的手,怏怏地说,病人的手,就是这样了。
傅伟说,刚刚输完液,就是很凉的。我来找热水袋。
梅姐讪讪地道,你脸色还是那么好看,真看不出是病人。
病人不病人的,只有自己知道。得了这种病的人,就算治好了,也是半个废人了。
怡莲,从没听过你这么悲观的话。梅姐坐在椅子上。
也坏不到哪儿去,你放心吧!
床头柜哗啦啦地响。傅伟说,热水袋跑哪儿去了呢?
你把那两篮扔掉!声音尖锐刺耳,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三个人的眼神都跑到窗台上去了。
个娃子的,蔫得这么快。傅伟愣了一下,忙过去,抱起两篮花,向走廊尽头走去。
梅姐说,前两天我就应该来看你的,结果公司有急事,到外地去了,赶不回来。
看与不看,都是一样的。你那么忙,我的事就别放心上了。
傅伟进来了,刚洗了手,有水珠,在床头柜里找了个毛巾揩手。怡莲说,你把梅姐带到外面去吃饭吧,我这里不用你管了。
梅姐忙背起包,边挥手边往外走。不吃了!你们忙,你们忙!安心养病,怡莲!
傅伟把她送到电梯口就转回来了。
她说,今天人少,我想跟你聊聊。
好哇!他仰躺在对面的床上,伸了个懒腰。床上已铺好了从家里带来的毯子。
想跟你提个要求。
什么要求?
你先答应。很普通的,你能办到。
哈,莲伢,什么时候学会卖关子了。
不准再叫我莲伢。
就是这?
不是。
那是什么?我不叫。我答应你!
我出院后,不管你怎么忙,每天必须回来吃晚饭。
有时候忙得,晚上就不想动弹了。
不用你做。我来做。
可油烟会熏坏皮肤的。
我不怕。
我怕。
怕?那我们就不用在一起过了。
不用这么夸张吧。
我没有夸张!
好吧好吧,每天晚上回家吃饭。为我们儿子做个表率!
回家后的第一顿晚餐,怡莲很费了些精神。为此她还到书店去买了几本家常菜的烹饪书回来仔细阅读,感觉这些菜都很普通,大都吃过,没有新意。她又到网上查,还是一样。无非是些时令菜的做法。她又打电话到北京的姐姐家里。这时候老妈一定会在厨房里择菜,老爸定是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妈妈做得一手好菜,自从侍候姐姐月子后,就被留下来了,后来还把刚刚退休的地震局局长老爸也接过去了。老俩口生活费自理,而姐姐姐夫是大学同学,又同时到农业部安稳就业了,生活可谓鱼水相宜。
跟老妈聊了几句家常,然后说起小时候吃过的蒸茼蒿、韭菜煎米豆腐等一些家常菜的味道来。老妈说,蒸茼蒿是要用猪肉粒的,要不然,那味道就出不来。现在我都不做这些菜了,这些菜脂肪太多。
偶然吃吃,当然没问题的。
莲伢,怎么想起问这些?
我想学会做菜。
这就对咧!别看傅伟对你好,样样事自己肯干,心里不一定怎么样。你又得了这种病,年龄也大了,千万不可再任性撒娇了。要想留住男人的心,还要留住他的胃。你看你姐……
好了!妈,您去忙吧。灶上的水开了,我要去关火。她差点把泪流进了开水里,每次跟老妈说话,总是拿姐来说事。姐是他们的骄傲,是他们的资本,可自己也并不是万般不如她,只是上苍不垂怜,让自己生了这种病,更显得毫无是处了。再有什么小病小灾的,都不想让他们知道了。
她擦干了眼泪,把冰箱里的肥肉拿出来,在砧板上剁了起来。嗵嗵嗵,把案板震得一闪一闪,肥肉也飞得四处都是,水池里、地下,甚至自己的头发上都有。她一一地把它们归拢合一,和面粉混在一块,又拿洗净的茼篙搅在一块,放在蒸锅里,打火。
傅伟回来的时候已经快七点了。他看到桌子上摆得花团锦簇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饭菜,又见怡莲秀色可餐,还围了件藕色新围裙,便把包扔在沙发上,用手拈了一块红烧排骨就往口里送。怡莲打了他一下说,洗手再吃!
傅伟把肉吃了,把骨头放在桌子上,往厨房水池边走去,哗哗的水声,然后是开门声。他到卫生间去了,又是哗哗的水声。她喊,把门关上屙尿!一股臊味儿。
他关上了门,扣住了裤扣,又洗了手,才坐下来,拿起筷子,挑起蒸茼蒿,吃了一大口,个娃子的!软和。嗯,去掉了茼蒿刺味儿,香味还在。
他又从小碟里夹了一点腊鱼丝。哇!腊鱼丝炒芹菜,这是什么创意呀?你太有才了!
傅伟狠狠吃了三碗饭,打了几个饱嗝,大脑迷糊起来,呢喃道,莲伢,你收拾收拾就休息,我犯困。太累了!
他走到沙发上,躺下,打开了电视。电视正放焦点访谈。一个得了癌症的女人正在讲被人骗钱的事,声音惶惑虚弱。
……他们还拿出许多治好的病例让我看,我就心动了。
主持人:你没想过这种试,会耽误你的治疗时期吗?
我当时也是有病乱投医,觉得只要有希望,什么都可以去试试。
傅伟的鼾声骤起。她过去把电视关了,还把灯也关了,给他拿了床被子,盖在他身上。她收拾好了,洗了洗,就进房躺在床上看家常菜的书。她在网上买了七本做菜的书,还有做西餐的。她觉得许多都没有新意,还没有小时候妈妈做的家常菜花样多。还是西餐比较大胆些,花样翻得多,可以借鉴一下下。
看到十点多,眼皮开始打架,把书一放,伸手关了台灯,脑子里便来了黑云,不知天地日月了。半夜两点多,轻微的动静,她醒了,动静还在门口踌躇。脑子突然清醒,心跳动得厉害。他要进来吗?自己可是一点准备都没有,好长时间都没有这种准备了。心冷了,身子更冷。他真要进来,拒绝他?迎合他?拒绝他,自己有一千个理由。但是,还有必要拒绝吗?他真要来,就是态度,就是给予,就是恩赐,也算同情,已经不是肉体的简单的交欢了。一想到交欢这种字眼,心脏里有什么东西砰地烧了一下。她想放平四肢,享受如电流来袭似的畅快感。但是,电流没有来,它像被什么阻隔在了心口下,双腿依然冰凉,不再沸腾,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拿什么迎合?迎合也需要资本。自己没有资本了,什么也没有了。她翻了一个身,把头拼命埋进了枕头。即便如此,她依然希望他来,哪怕看她一眼,说明夫妻的情分还在,说明她还是个活人是个女人,是个他还在意的女人。没有。没有推门声,脚步声朝儿子的房间去了。
一早,傅伟就走了,没有吵醒她。其实,她早就醒了,窗外的鸟叫依然像丝带一样润滑。她想起来,推开窗子,放一点新鲜的空气进来,但腿有点软软的,便拿来手机,打开,看手机上的信息。没什么特别好玩的,都是些垃圾信息,她把这些信息删掉了,便翻看联系人名单,查看了一下电话记录,有一个似乎还熟悉的号码竟然有十五次未接来电,分四天打过来的,她看了一下日期,正是她生病住院的日子。从她又请了长假后,几乎没什么人来电话了,这是谁呢?她把电话拨了过去,对方很快就接了。
是唐科长!你终于接电话了。声音轻快得像站在轮滑上的小孩。
你谁呀?
我是章超凡呵,那个做侦探生意的。
哦,你好!
你还好吗?
我,还可以吧。
听你们单位的人说,你生病了?
是的。
真是对不起!
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感觉到是我的关系。
你多心了!
这样,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表达一下我的歉意。
晚上不行。
那就中午吧,反正我今天中午也没事。
算了吧,你的心意我领了。
不给面子是不是?瞧不起我们个体户啊?
怎么会瞧不起你这公安大学侦查系的高才生?哦,好吧!我也想感谢你呢,今天中午就我请客吧。
谁请都一样,一餐饭而已。只要你能出来,能让我看到你。
声音似乎装了消音器,低沉了下来。她停顿了一会儿,说,我还得收拾一会儿。
那,我们在岁月静好吃个简餐吧,离你家也近。
好!
我等你!再见!
挂了电话,一看时间,已经九点了,忙从床上爬起,洗脸漱口刷牙,敷面膜,打开煤气灶,烧水,煮了两个鸡蛋,蘸了点蜂蜜吃了,开始化妆,找衣服穿。选了件早先穿的C罩胸衣,套上去有点大,又把原来配套的两块海绵找出来,塞了进去。在衣柜里翻出去年秋天买的一条打折夏裙,还是新的,蓝色碎花,再套上一件浅黄色小外套,轻盈的感觉,真好!望着镜子里苗条羸弱的自己,想起老子的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的名言,噗地笑了一声,生了这么一场大病,竟然让身材恢复到做姑娘时期的样子,也确实有种福祸转换的意思,但这种转变,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点,那是即将失去生命的代价呀。如果生命都失去了,那这种福祸转换又有什么意义呢?由此,这种人生含意到底是什么?如果真有上帝和菩萨存在的话,这些暗示又是什么?难道死亡真的是一种解脱?真的是福?只是没有被人意识到的解脱,就像白天和晚上一样,也许人生一切意义只能在晚上才能体验,就像人生的真正解脱是通过死亡的方式才能获得一样。死亡真的是一种新生?自己的新生将以什么样的方式体现出来?一头猪?一条狗?一个小男孩?抑或还是一个小女孩?不,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这也是人们长期根植在脑子的约定俗成的思维模式。她希望自己是什么呢?
她皱着眉头,在镜子面前发了一会儿呆。手机响了,章超凡在催了。她到阳台的储藏室里找了一盒铁观音礼品茶带上,出门。
还只是四月,午间的太阳就开始晃眼睛了。远远就见章超凡站在岁月静好的大门前张望着,看见她,便朝她招手,手指一伸一缩的。她觉得好笑,一个大男人,竟然还用这种姿势招手,这是她上幼儿园里才会用的招式。一阵风吹过来,裙子随意飘动,让她蠢蠢欲动,想跳舞的感觉。
见她笑着走近,章超凡高兴地说,哇!好漂亮!这样我可以放心了。
她没作声,随他上楼。钢琴声由上而下,扑面而来。
章超凡订的是楼上的小包间,从包间里可以看到下面的散包。正对着他们的包间里有两个剃着光头的男人,脸色白白的,胖乎乎的,眼神散淡,都把脚搁在沙发上躺着,见怡莲看他们,他们也看着她,一种大病未愈的苍白模样。她不安了起来,眼神朝别处瞧,但又忍不住想去看他们。
章超凡按了一下呼叫器,说,我的小祖宗,别看了。他们大都是粉崽或者刚从牢里放出来的。眼睛别乱看,请把注意力放在我这儿。别招惹他们,好吗?
你还知道这些?
你不看我是干什么的。呵呵,不算大学里学的,这几乎是我的一种本能。天生的。从感性的角度来讲,光看眼神我基本能断定这人有鬼没鬼,但从理性的角度,取证却是另一个艰巨的过程。
噢,你从感性的角度来看,我怎么样?
你?不好说。总之,你,是个有故事的人。
哈,我们都是有故事的人。
不不,故事各有不同。有的人是真正的故事,有的人却是装的。
故事也能装吗?
当然能。这里拼一块,哪里凑一块,就成了自己的故事了。
服务员进来请他们点单,并拿来一壶柠檬水和两个杯子。章超凡点了排骨饭,一瓶红酒,要了两三个小吃。怡莲要了日本豆腐饭,说,我不喝酒的,你只点一杯吧。
喝点吧,我今天没开车来。无酒不成席嘛,陪你喝点。
像无故飞来了一个蚊子,先是在眼睛跟前晃,马上就钻进了喉咙,哽在心里。已经好久没喝酒了,且不说医嘱不能沾酒,就是每天吃的那些药,也是不能喝的,再加上自己的身体,已经像个瓷娃娃,挨不得撞不得,哪里还有什么实用的价值,哪里还可以有一丁点的刺激。觉得眼眶有点热,低下头,在包包里找纸巾。
好了好了,不喝就不喝!来,喝点水。
他倒了一杯柠檬水,送到她手里,说,这个应该可以吧。
她接过杯子,连连喝了几口,强笑了一下,说,这个可以有。
淡淡的酸度,刚刚能稀释掉刚才的哽噎。章超凡左口袋摸一摸,右口袋摸一摸,找什么东西又找不着的样子。服务生送餐进来了。章超凡说,我们的酒不要了,退了吧。
服务生说了声好的请慢用,就退了出去。饭菜的香味婷婷袅袅地直往肠胃钻去。两个人都感觉饿了,抓起筷子,互相看了一眼对方,说了句吃吧。
一阵无趣的咀嚼和钢勺的碰撞声,远不是刚见面时的那种和谐和融洽。吃得差不多了,她抬起头,说,章总,最近生意还好吧?
还可以吧。都是一些离婚案,收集证据的。
这一定很有趣!整天都有新鲜的事发生,多好!
真是不在其位,不知其味。天天都是那些鸡毛蒜皮打皮闹绊的事,听都听烦了,还得去搜集证据。
那有什么事才不让你烦?谋杀?连环抢劫?高智商犯罪?
差不多。我做梦都想像福尔摩斯那样破案。
福尔摩斯全世界也只有一个,何必把自己定位太高。
他放下了筷子,又在摸自己的口袋。
你抽烟吗?
是的。
那你去抽吧。
那,我去去就来。
两三分钟,他就匆匆来了,身上一股烟味。她用手扇了扇。
真是对不起!
怎么了?
女人们都不会喜欢烟味。
你老婆也不喜欢?
我老婆?呵呵,现在只能说是前妻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伸着手,无意义地查看了一下手指。原来他是单身,怪不得对女人这么殷勤。
你在揣度什么?
一定要告诉你吗?
不,我觉得很有趣。
有趣?什么都逃不掉你的眼睛。你到我们单位,他们没告诉你我得了什么病吧?
没有。只说是内分泌方面的毛病。
他们真会说话!
她的眼神暗淡了下来,不再盯着他看了。从她生了这种大病后,单位的人对她好多了,女人们不再跟她争风吃醋了,她请假请得最多,但每个月的奖金她总是最高,出人意料地,她还当上了单位里的三八红旗手。种种迹象表明,她是个弱者,她已失去了与正常人平等竞争的机会,她只能无原则地接受他们的恩赐,他们的怜悯,他们的施予。这就是真相,兴许眼前这个人就是如此。兴许还有利用的嫌疑,商人都是无利不起早,他也算一个商人了。殊不知,她是一个残缺的人,哪里还有利用的价值。
她按了一下呼叫器,说,不早了,我们买单走吧。
他连忙出去买单。
他进来后,她说,今天让你破费了。谢谢!
她拿过茶礼盒,递给他说,这是家里现成的,不成敬意!表达心意吧。
他看着她,默默地接过礼盒,侧身把她让了出去。
走到楼下,章超凡说,有空的话,到我的办公室指导一下。
她说,上次调查不是去过吗?
上次是上次,最近我招了两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公司规范化了一些。
有机会再吧。中规中矩的口气,与那天去调查时一模一样。他往旁边挪了半步,让她先过。
出了门来到大街上,正是上班时分,亮晶晶的光线让两个人都眯起了眼睛。她忙从包里找出了太阳镜戴上,冲他挥了挥手,朝家里走去。
下午好好睡了一觉,醒来,正是准备晚饭的时候。她开始研究菜谱。晚上除了熘肝尖、爆炒牛肉丝、猪蹄炖黄豆外,还有紫菜沙拉,傅伟吃了三碗米饭,又吃了一些紫菜,吃完后,嗯嗯哧哧地躺在沙发上,看起了电视。
几天里,脑子里总是有章超凡的影子。他虽然戴着眼镜,但他长得很结实,行动也很矫健,看得出是有功夫底子的。他的眼睛,总像山涧中的溪水一样,清澈而明亮。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内心会是怎么样的?如果早几年,自己没得病之前,会和他成为好朋友的,会和他讲一些知心的话。和一个异性成为知心朋友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会不会随时都会有心慌见不得人的感觉?会不会像傅伟那样偷偷摸摸地开房去?如果开房上床了,那种朋友的感觉还会有吗?异性之间真的存在友谊吗?想想那天的反应,一股歉意油然而生。翻看手机,才知道今天是三月三,她选了一个好玩的信息,发给了章超凡。
不一会儿,章超凡就回信了:一个有魅力的女人!一个很奇特的女人!
她回信:一个有病的女人。
他回道:其实,我们大家,都是病人。
她不回信了。每个人都是病人吗?也许真是这样。或多或少,身体和心理的。历数周围的那些人,真正心理和身体都健全的人,还真没有。
短信又来了:我今天下午出差到外地,你能送我吗?
到哪儿?
北京。
那么远,有事吗?
是的。是一桩离婚案的追踪取证。
用得着跑那么远吗?
客户要求的,国外也得跑。
几点。
三点半的火车。
那,好吧。
两点,她就来到火车站。正是人比较少的时辰,广场北面还有一些帆布搭成的休闲棚子,她去棚子里看了看,摸了摸帆布,手感光滑,也很结实,也许不是帆布,可能比帆布更高级,椅子上很干净,上面有一些塑料袋和矿泉水的瓶子。不远处有个卖饮料和烤香肠的,她逛了过去,也没什么想吃的。她又来到广场,逛了十来分钟的样子,章超凡就站在她的面前。她还吓了一跳。章超凡今天穿一件棕色的休闲外套,一条泛白有点糙的牛仔裤,一个大背包,看起来像个研究生或者大学老师。
就你一个人去?
是啊!办这种事,不需要锣鼓开道哇。
她笑了一下,把眼睛转向别处。有个老头拿着一个破碗,径直朝他们走来。章超凡赶紧掏出了一块钱,给了老头,把她拉到帆布棚子底下,坐下。
其实,那天我就想对你说一句话,一直没说出来。
什么话?
离开他!
她又低下了头。
我知道你有痛苦转移法,你有隐忍的力量。但是,这种男人,你跟着他,永远不会有安全感!永远都是个病人!
难道,我还能健康起来吗?
当然能!只要有一个真正爱你的男人,心身合一,就能。
他爱我。
可是,他还爱很多女人!这种朝三暮四的男人,不会给你真正的幸福。
我自有我的办法。她咬了咬嘴唇,好像上面有一块死皮一样。
办法?他掏出烟来抽,掏出一张纸,把烟灰弹在上面,问她,想喝点什么?
不想。我给你买点吃的,到车上别饿着。她站起身。他拉住了她,让她坐回椅子。
不用,我包里有。再说,我上了火车,就尽量不吃不喝,免得老往卫生间跑。
她闻到他棕色的外套上有股太阳的味道,那是晒过后收藏起来的味道。太阳味永远都是新鲜的。头有点晕,想保留这种混合的味道。令人开心的味道还头晕,真是搞不懂自己了。她深吸了一口气,说,哪有这么劝人离婚的。呵呵,你是不是要拉我这个客户噢?
切!只要我想接,我的案子办不完。再说,对你的事,我一律免费!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呵呵,我不知道。
我知道。是同情。
同情?也许有一点。
哈,上次都没给钱。
那,这次多少打发点吧。
要现金还是支票?
还是支票吧。方便。
多少?
一百万。
想给,但我没有。
你是官太太嘛,这点钱算什么?
我算什么官太太,一个失意的闲人罢了。
闲人?这是好多人追求不来的境界。就算我有同情吧,同情也没什么不好,何必要花这么大的本钱。叔本华说过,所有的同情都是爱。
爱?她心里像被冷水泼了一下。
试着改变吧。从知道你生病后,我一刻也没安神过。如果没有那些照片,你永远也不可能知道真相,那么,你也不可能生病。有时候我也在想,告诉人们真相,不一定是好事。
这不是你的错!其实……她突然想不出该说什么了,刚才的念头一闪而过,跑得无影无踪了。不远处过来一对年轻人,他们把包放在桌子上,背对着他们坐着。男的用手搂住女的的腰,缠绵悱恻地看着女人,吻女人的头发。他们皮肤上的呼吸,他们的肢体语言,无一不在表达结合在一起的欲望。她只好顾左右而言他,看他们,多美好的岁月!
章超凡也看了下,说,也是遗憾的岁月。我们曾经也有过,只是被岁月蹂躏了几下,多了些沧桑罢了。他把烟熄灭了,把烟灰用纸包好,送到垃圾箱里,又坐了回来,说,不过,我一点也不后悔。
蹂躏了几下?那只是对你们这些幸运的人而言。她冷冷地笑了两声。你跟你夫人是怎么离婚的?能说说吗?
当然能。我跟她是同学。她留在省公安厅做技术分析,而我却分到这个地级市公安局。后来因为一个案子的失误,我被下调到利河县公安局,再后来,我就辞职了,出来干上了这个。她瞧不上我了,我们就离婚了。
就这么简单?
是啊,说起来简单,可是一点也不简单。
活了三四十年,都有不同平常的经历。我知道,我都知道的。我们都在锅里熬着,只是锅的大小形状不同而已。看谁撑得过谁……一阵风吹了过来,把头顶上的帆布棚子打得噗噗响。一股泪水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她用手揩着。这风真讨厌!竟然把沙子也吹来了。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我们有自己的春风,它是没有沙子的。让它吹吧!他拉住她的手。脸色有点张皇失措,眼睛往别处看。
王之涣的《出塞》,小时候读过的。亏你还记得!她不想抽回自己的手,让它留在那里,因为那里有流动的热度,可以直达心底,弥漫全身。她想闭上眼睛,让这种热度回到脑海,似乎那是一种天生具有的东西,在外流荡了多年,现在,终于回家了。
远处候车厅外排起了长队,有个人拿着喇叭一遍遍喊,到北京去的04次列车,请在此排队,陆续进站。
他喘出一口长气,松开了她的手,眼睛依然看着别处,说,我要走了!
好!她双手握拳,放在胸前。
就此别过,别送了。我回来后与你联系。
他冲她挥挥手,走进了队伍里。她一直站在帆布棚子下,看着他。他走进检票口,进了玻璃门。他还把包放到了安检传送带上,后来,他的影子就消失在人群里。
回家就开始准备晚饭,刚把饭菜弄好,摆上了桌子,梅姐却来了。她提了一大篮坚果类的零食,放在门边说,怡莲,你出院后,也没过来看看,今天刚得空。
谢谢梅姐!我今天病,明天病,哪里还弄得清。别再破费了!她把梅姐让了进来,递给她一双拖鞋,说,今晚不走了,就在这里吃饭。
呵呵,你这是赶我吧?我当然要在这儿吃,尝尝你的手艺。梅姐穿一套藕色衣裙,手腕上的珍珠手链夺人眼球。梅姐因为生孩子生得早,身材还是像女孩子一样曼妙可人。
一看到梅姐高高的胸部,她的脑子里就出现了章超凡给她的那些照片。那个看不清面孔的女人会不会是梅姐?如果梅姐与傅伟真的有染的话,他们去开房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她给梅姐倒了一杯水,把电视打开了,让梅姐看着,刚进厨房,就听见傅伟开门的声音,与梅姐插科打诨的声音。
她重新打开火,把蒸锅蹾在灶上,凉拌了一个山药,上面撒了白芝麻浇了蜂蜜。从冰箱里拿出八宝饭和盘龙菜,上面都是猪油,白腻腻一层,听到梅姐的脚步声,赶紧把八宝饭放进了蒸锅,盖上了盖子,把梅姐往外赶。心里暗暗庆幸,让梅姐看到了这一层猪油,恐怕她连筷子都不会动的。
忙了半小时,她冲着客厅喊了声吃饭了,便把菜端上了桌。红烧排骨鸡蛋,滑藕片,炒鸡杂,菠菜虾仁汤。梅姐过来一看,哇,五彩缤纷呀怡莲!你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怡莲说,瞧你说的梅姐,我这种人,除了学学烹饪,真是一无是处了。
傅伟过来,打开了酒柜,说,我老婆,就是干一样像一样,人称唐有才。唐有才同志,鄢梅同学,今天喝点红酒吧?
你和梅姐喝吧,我是不能喝的。
我也不能喝。
梅姐,谁不知道你这外面跑的,哪能不喝酒?你原来也喝过,怎么今天就不喝了?
那就小半杯吧。
傅伟往梅姐面前的杯子里倒了大半杯酒,举着杯喊,来呀!唐有才同志,我们一起开席。
你陪梅姐先吃,我马上来!怡莲揭开了蒸锅,拿筷子戳了一下八宝饭,见里面软和了,关了火,把盘龙菜先端上桌,梅姐又是一阵惊呼,你们现在还有盘龙菜。吃了一块,又说,还保存得这么好!
怡莲说,亲戚过年送的,一拿回来就放在冰箱里保存。
嗯,明年我也这么保存。
怡莲又去端八宝饭,八宝饭热气腾腾的,玉圆剔透,香气扑鼻,端上桌,拿了梅姐的碗,用勺子舀了半碗,放在她面前,说,八宝饭是要趁热吃才好吃。
梅姐吃了几口,说,香!太香了。
怡莲上桌吃饭,先吃了些凉山药。傅伟频频举杯,梅姐已喝得满脸桃花。傅伟说,一吃饭,我就会想起我们上高中时,学校门口每到吃饭时,就有一些老太婆提着篮子卖酢广椒,五分钱一小勺一毛钱一大勺,怎么吃里面都有鸡汤的味道,吃完后,上课时嘴巴里都还有余香味。
还有萝卜干,用红辣椒一烩,下饭得很。记得你老抢我的萝卜干吃。
你老爸是镇里的书记嘛,有钱。
得了,你爸还是万元户呢,更有钱。
凭良心说,那时我根本没抢,是你有意送我吃的。
送就送吧。你欠我的人情了。
好吧,这人情你要怎么还吧?
不还也罢。我们现在调了个,你当了官,而我成了个体户。来,希望你当上市长!
两人碰杯,把酒干了。怡莲赶紧站起来给他们又倒满了。
市长是不想了,混个完满结局就是好的。官场如战场,你不打别人,别人也可能打你,躺着也有可能中枪。
其实只要是人,都一样。我昨天看报纸,说外国有个人一生竟然四次被陨石砸中。呵呵,谁也无法预测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
来,喝酒!珍惜当下。傅伟倒酒,酒瓶空了。
怡莲到酒柜找酒,拿出一瓶五粮液,只有白酒了,你们喝白酒吧。
梅姐手腕撑着脸颊,斜眼笑道,五粮液,是真的吧?还是你们当官的好,有人送。
傅伟把五粮液打开了。不卡不要,吃点喝点算个啥。
两个又开始喝白酒。梅姐说,知道你是聪明人!在商界里混,我也认识一些有实权的官员,如果你需要,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哈,个娃子的!看来今天是不醉不休了。
人生难得几回醉,醉过一次又如何。来,干了!梅姐的脸已经成了紫色了。她干了,还说要喝,然后就趴在桌子上,不再抬头了。趴了会儿,呜呜地哭了起来,身子抽搐着。傅伟过来拍她的肩,怡莲把他的手推了,瞪了他一眼。他说,瞪什么瞪?搞恼火了,抽你两嘴巴子,让你知道爷们的厉害!说完,安神地坐着吃饭。
她骂道,我看你是太监入洞房,过干瘾。
呵呵,俺愿意!
她不理他了。喝酒的男人正吃食的狗,都是不能惹的。她把梅姐扶到沙发上,让她平躺着,到厨房冲了杯蜂蜜水,放在茶几上,又到卧室抱了床被子盖在她身上。梅姐闭着眼睛喝了两口蜂蜜水,全身哆嗦着躺下了。躺了十来分钟,梅姐就冲进了卫生间,锁上门,在门面哇哇吐了起来。她不停地敲门问,不要紧吧,梅姐?要不,到医院去看看吧。
梅姐说,不要紧,怡莲,你别管我!我等会儿,会给你收拾好的。
没关系没关系。她口里说没关系,从门缝里钻出来的酒味,让她也恶心了起来。见傅伟不吃了,正把桌子上的碗碟往厨房和冰箱里送。她打开了门,一股酒精味噌噌往外跑去。傅伟过来,突然想明白似的,说,莲伢子,一定是你故意的!你故意的。
卫生间又是一阵哇哇声和冲水声。
她说,什么故意的?不要叫我莲伢子。
酒柜里还有几瓶红酒。你不知道酒喝杂了,容易醉吗?
我不知道呀。再说,你们不是想醉吗?哼!她进厨房收拾去了。傅伟窝进了沙发,不再动弹。
梅姐在卫生间待了半个多小时才出来,她脸不再红了,而是苍白得可怕。她说,对不起怡莲!
有什么对不起的?再坐会儿,喝点蜂蜜水,醒醒酒。
不了,我回去了!卫生间我给你洗好了。梅姐走到门口,换好了鞋,歪歪扭扭向外走去,用手里的摇控车钥匙把停在院子里的车打开了。
她扶着梅姐。你不会开车回吧?
我打车回。她进车里拿了一个文件夹,把车门锁上,挥挥手,走出院子的大门。
她看梅姐的背影,看了许久。平常没见她这么闹酒,她是个谨慎的女人,是一个人们眼中的成功女人。她今天这么没有节制,一定出了什么事!会有什么事?公司的生意风生水起,客户差不多都是稳定的,是老公出了问题,还是孩子?
春天的夜说凉就凉了,不远处的路灯下竟然都有光晕,时间不早了。她打了个喷嚏,回了屋。傅伟醉眼蒙眬,问,鄢梅走了?
她没理他。
章超凡是第四天回来的,他打电话让她过去,到他的办公室里去,有要事跟她说。
你瘦了,也黑了!章超凡在楼下等她,一见面,她就评论道。他穿一件黑T恤,近看,胡子如雨后春笋般,她才知道他是个络腮胡子,心里一动,摩挲脸上,会不会有刺痛感?这样一想,她脸也红了。
刚下火车,脸都没来得及洗。他摸了摸脸,呵呵笑了一声,拉着她上楼,推开办公室的门,里面有一个小伙子,正在电脑前忙着,见了他们,笑了一下,忙自己的。
他把她让进了里屋,从抽屉里掏出一摞材料,放在她面前,说,看看这个人,是不是那几个女人中的一个?这是小吴在我到北京去时接的一个案子,我觉得顾主面熟,好像是与你老公有染的那几个女人中的一个,就喊你来看看。
她坐下来,笑着对他说,这可是违反你职业道德的事。
无妨。为了你,小事而已。
她看了看材料。梅姐?
是的。她叫鄢梅,委托我们调查他老公出轨证据的。
她老公出轨?不可能吧。
你认识?
当然。他老公是出了名的老好人,整天在车间,根本不外出。休闲多以逛菜市场为主。
既然你都认为好的男人,别的女人也会认为好。
是呵,也有这种可能。会不会鄢梅想离婚,不想多分财产给老公?
动机不详。如果鄢梅离婚,你老公会不会……
哈,谁知道呢。不过,我认为,不太可能……我老公,他……是顾家的。她低下了头,章超凡的眼神像刺一样扎她的脸、她的头、她的嘴唇。她知道他想让她说什么,可是,她不能。不能因为他是单身,现在碰上了一个他喜欢的女人,这个女人就一定要对他承诺,一定要对他好,一定要给他希望。希望不是随便就给出去的。一定还有别的,男女之间一定会有别的东西存在,只有这种东西存在,才会长久,才会让双方感觉到希望,感觉到有未来。希望并不是送出去的,希望是经过千锤百炼后,在一个风平浪静心平气和的傍晚,悄然而至,出人意料,但是又是深望所归。现在的情形,绝不是这样子的。何况,我们互不了解,他并不知道我的一切,如果知道了,他还会这样吗?
见她迷糊,一副事不关己的情形,他叹了一口气,说,可能是我多心了。他低头把桌子上的材料放进抽屉,起身从旅行包里拿出一些材料来,打开柜子里,把东西归类。
她站起身,说,你忙吧!我走了。
好吧。我收拾完了,还想休息一下。
他送她到门口。她想伸手与他握手,热度还在,心还在那里跳着,但他敷衍般地挥了挥手,关上了门。看得出,他眼睛里一点点的暗淡,一点点的破灭,一点点的沙泥不再合一的认定,就像树叶与树枝的关系,树叶的腐败,永远与树枝无关。还有第三种选择吗?没有。就是这么简单,他已经认定了他们短短相识后的结局,没有结局的结局,而她,却认为仅仅只是开始。开始也意味着结束。中间的过程呢?没有过程。人们生活得太快了,大都不需要过程。浪费时间,浪费精力,更关键的是,浪费金钱。大凡如此。自己又何乐而不为?她情不自禁地呵呵笑了两声,一个擦肩而过的大妈狐疑地看了她几眼。
下楼的时候,她觉得脚疼得厉害。走到街上,满大街的汽车让她感觉眼睛发花。她在街头小食铺买了一瓶水,坐在石凳上休息,喝水。左手边是一条步行街,里面都是些卖衣服鞋子和化妆品的。她走进一家鞋店,看中了一双打了五折的软底鞋,付了款,马上换上了,脱下高跟鞋,身子轻松了不少,正走出门的时候,瞟了一眼男鞋柜,觉得一双卡其色的春秋男鞋很适合傅伟,与服务员讲好了价格,都按五折。服务员送她出门时说,大姐,你真是会买东西,就是我们自己的熟人来买,也拿不到这个价格。下次再来呀!
她笑着出了鞋店的门,心情似乎好了许多,看到许多男士都穿短袖了,到男装店给傅伟买了一件冰丝T恤,才慢慢走回了家。
回到家,做晚饭时间还早,便躺在沙发上想睡一会儿,拿着手机翻看了一下信息,除了一些垃圾信息外,一个女同事路莹莹还给她发来一条短信诗:
我真的要求不多,我只要山坡上的花朵,恢复我沉寂的童心,让世界重新开始婆娑!
我要求的真是不多,我只要那一声声蛙鸣,伴随我在黑暗中思索,人的命运究竟是什么? 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眼睛和耳朵,要属于我的大脑,与天地保持亲密的联络!
诗不错。一种对精神境界的追求。现代人,大都物质过剩精神贫乏,没有追求,才会显得空虚无聊。可什么是追求呢?去追求什么?傅伟与这么多女人的交往,是一种追求吗?他在追求什么?可什么也没追求到,要不然,他不会这么安分守己,一个有追求的人,一定是个狂荡不安的人。她把电话打了过去,问莹莹是谁的诗。莹莹说是在网上看到的,觉得好,就发来了。与莹莹聊了半个小时,知道单位一切正常,大家还都很想念她。放下电话后,眼皮开始打架了,感觉有点累了,打个电话都能让人累,可见身体真不行了。晚饭还是简单点吧。
晚上,傅伟穿上了新T恤和新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新T恤紧紧地巴在肚子上,有点小。吃了晚饭。儿子打来电话,要求两个人同时在电话里讲话,他说,我好久没听到你们两人同时讲话了。怡莲泪水婆娑,哽噎得不敢出声。
傅伟讲完电话后感慨说,个娃子的,还挺多情,是我的伢!
屁!像你多情?绝情差不多。
切!我只是绝育了,情还没有绝。
晚上,她睡得香。早上起来煮了稀饭,煎了荷包蛋,傅伟走进厨房说,我早上不吃了,今天单位组织检查身体,昨天就通知我们不要吃早餐。
不早说,煮了这么多。
你中午吃吧。
哈,我中午不吃。晚上留给你吃。
好吧好吧,个娃子的!在冰箱里放好,晚上我回来吃。
晚上做了红烧肉和几个小菜,红烧肉炖了一两个小时,入口就化,傅伟狼吞虎咽吃了大半碗,还把早餐剩下的粥也吃掉了。他的食欲总是这么好,食欲好,就证明生命力强。她有点羡慕他了!看到他额头上的汗珠,皮肤油光水滑的,又看了看自己的细胳膊细腿,心想男人还是经得起操劳,哪像女人,同是这个年龄,就已是残花损柳枯枝败叶了。她叹了一口气,起身问道,还有虾仁菠菜汤,你要喝吗?
当然要喝点嘛,你做了一场,不喝对不起你!
切!少耍点嘴皮子。你们单位检查身体,结果出来了吗?
快的明后两天出来,慢的要一个多礼拜呢。
还这么麻烦啊。
嗨,你又不是没检查过,年年都走的惯例。
这两天你有空的话,我们去逛逛超市。给儿子买一些换季内衣,礼拜天他要回来呢。
不如现在就去吧。吃多了,刚好运动运动。
他喝光了碗里的汤,把空盘子归拢,往厨房里送。她说,你洗手换衣服去吧,我洗好碗,就出门。
她听自己的声音,有点粘糊,晚上是不是甜的吃多了?她咳嗽了两声,无痰。
华灯初上的街头总是让人有点迷茫,大大小小各色各样的灯,似乎有一股处心积虑的味道,想尽办法让人钻进它的圈套,有一种不秒杀一切不罢休的势头。她与傅伟在灯光里进进出出,人群里的熙熙攘攘花花绿绿,让她有种恍如隔世之感。突然傅伟碰她一下,嘻嘻一笑,小声说,看,那是哪个?
梅姐!她抬头,惊叫一声。梅姐正站在商场的电梯上,与身边的一位男士窃窃私语,男士还把手搭在她的肩上,不知说起了什么,还拍了她两下,感觉像安慰,又像承诺。
嘘,小声点。还是别打扰人家了吧。傅伟把袋子换了个手,扯了扯有点发傻的她,说,人影都没了,走吧!
走出商场的大门外,傅伟出了一口长气,说,个娃子的,感觉鄢梅有事吧,还果真有事。单凭那天喝酒,就可以看出来。
商场的门外有几个白色的聚光灯,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眼睛里飘来一阵黑云,她用手拂了几下,黑云依旧,她赶紧挪了几步,走到旁边一家卖内衣的小店旁。小店里的一个服务员拉开了门。傅伟追了过来,拉住她,莲伢,你这是怎么了?脸这么白!要不要到医院去?我来跟邵医生打个电话!
不用!不用了。她把他的电话拿过来,放进他的裤口袋,脱口而出,我只是认识那男的。
他是谁?
章超凡。
哪个?
是一个私家侦探。
哦……哦……内衣店的服务员又把玻璃门关上了,傅伟的脸阴了一下。怪不得你对我神神叨叨的,原来你认识这个,这个私家侦探。
不是那么回事,是他的侦探公司被我们单位查封过。
不会这么简单吧?他往前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看她,有无数的问号像绿头苍蝇一样嗡嗡地飞了过来 。
她不看他,看街心那些疾驰的汽车,还有从斑马线上急步穿过的人流。一个老头慢吞吞地走,几辆车同时冲他按喇叭,有个司机还把头伸出来,骂了几句。老头始终面带微笑。
她看着老头安全到了街对面,才随着傅伟往家走去。他们两人,保持着大约三米的距离。她能闻得到傅伟生气的味道。一种慢慢渗透出来的火药味儿,一遇到空气,就凝结成块,让周围变得沉甸甸的,连抬头都得费一番劲似的。傅伟拿出钥匙开门,钥匙之间的撞击声也透露出他要爆发的怒气。她进屋,把手里的食品分类放进冰箱。而他,却把手里的袋子狠狠地扔在沙发上,说,怪不得突然发病!怪不得不准我叫你莲伢!怪不得对我冷若冰霜!我以为都是你得病后的正常反应,从来没往深处想。但是今天,从你看到那个章超凡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原因了。你跟他有关系!还不是一般的关系。你今天一定要说清楚,你们上过床吗?
他额头上的青筋暴出来有一小指头那么粗,头发稀疏的头顶像喝了酒一样发红,还脱掉了衬衣,光着膀子,想打人的样子。她有点害怕了,蹲在冰箱面前,摆弄着里面的食品。事情开始变得复杂了,她有点迷路了。
你现在,被他抛弃了?他吼了一声,声音一下子变得嘶哑。事情被他说得越来越邪乎了,但似乎又有点靠谱,如果没有被抛弃的感觉,她又怎么会失魂落魄呆若木鸡?
他从茶几上烟盒里拿出一根烟,点燃,抽了大半根后,问,你通过他,都知道些什么?
她咬了咬嘴唇,站在过道上,问,你想知道什么?
我都想知道。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告诉你这个章超凡是个什么人。
是个什么人?
我虽然没见过此人,但我听说过。此人是在利河县办案过程中严重误伤一人还伺机隐瞒后被免职的。他被免职后,开了家侦探公司,专门针对市局级以上的干部搜集证据,根据一些似是而非的事实,PS一些证据,进行敲诈勒索。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的?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何况我们这些人,对市里那些明里暗里的事,能不知道吗?这些事都没人透露给你,我还能在这个局长的位置上混下去吗?
声音继续铿锵有力,全身紧绷,全然没有平常的嬉皮笑脸的样子。他在单位就是这个样子吗?一瞬间竟然变了一个人,平常只有一米七二的个子,现在看起来起码有一米八。一个完全的陌生人,一个想去了解一下的陌生人,他的内心藏有秘密吗?有哪些秘密?仅仅是那些照片吗?连那些照片都有可能是假的?那个章超凡,如果真是傅伟说的那样,那他对自己,不就是早有预谋吗?那么,现在对梅姐,是不是也有预谋?或者本没有预谋的,因为事情的发展,让没有预谋的预谋出现了……她不敢再往深想了,腿一阵阵发软,对他说,你先等等。
她到房间,踩在梳妆凳子上,从衣柜的最顶端取下了一个牛皮袋,交给他,说,你看看吧!你看了后,就知道,我,我为什么恨你!为什么我让你……要你早点和我一样……
话还没说完,一股泪水就汹涌而出。她背过脸去,走进了房,关住了门,躺在床上,任泪水恣意奔腾。
外面死一般寂静。半夜,传来敲门声。傅伟说,莲伢,你把门开下,我们好好谈谈。
她不想动弹。她要好好想想。其实也没什么好想的,但她觉得最不能见人的东西被挑了出来,让自己丑陋难堪,不敢见人。
莲伢,我真是担心你!算我不好,行不行?我不该这么发火的。
已经止住的泪水又流了出来。真是没有出息,他说几句软话就让自己一塌糊涂了。
过了许久,他又说,就算你与那个人有什么,我也不在乎。我只是想跟你解释解释这几张照片的事。
她坐起身,把脸上的泪揩干,彻底的黑暗让她有点恍惚,门缝里的那丝亮光又让她不敢睁开眼睛。她说,我累了,想睡了,明天晚上你回来,我们再说吧。
脚步声从门边移走了,又恢复了平常的那种拖拖沓沓的声音。清晨,那种声音又在门边响起,停顿了会儿,说,莲伢,你没事吧?你吭一声啊,要不然我撞门了。
半夜时分她睡着了,其他时候都是迷迷瞪瞪的,现在早就醒了,她咳了一下,说,没事。
那好,我上班了。晚上做好饭等我回来。儿子周末就回家了,你可得调整好心态,不要影响他的情绪啊!
踢踢沓沓的脚步声,卫生间的流水声,漱口声,门外有按喇叭的声音,小周来接他了。在门口换鞋的声音,停了一下,又过来敲门,问,莲伢,晚上还给我做饭吗?
她嗯了一声。脚步声远去了,砰的一声关门声,让她在床上愣住了,今天起风了?关门声怎么这么响这么急,连屋顶都震动了一下。她起床,扒开窗帘,只看到汽车的屁股,冒着红光,像一条江豚游出了院子。满院子的树婀娜多姿,悄然静立,无风。粉绿色的早晨,感觉太阳就在不远处觊觎,蠢蠢欲动。
一天没有出门,不敢出门,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的后背,凉飕飕的。到底是谁?梅姐、章超凡、傅伟,还有一些不认识的影子在脑子里交替打架。中午,吃了点剩饭剩菜,躺在沙发上看了会儿电视,眼睛疲倦得睁不开了,按了电视遥控,关了电视,刚刚闭上眼睛,电话响了。是傅伟办公室的电话。
是唐科长吧?我是办公室小方。声音急促,不是正常办事的口气。
哦,方主任,你好!有什么事吗?她坐了起来,掀开毛巾被。
是这样,您别着急!傅局长他……还是好好的。
到底是什么事?你快说!
您,还是到医院来吧。
哪个医院?电话差点掉了。
中心医院,住院部三楼。
来不及多想什么,冲进卧室,换了衣服,拿上银行卡和钱包,就跑出了院子,来到马路边拦的士。等她跑到中心医院住院部三楼的急救室时,楼道里已围满了人,大都是傅伟的同事,还有些民警和保险公司的工作人员。有个女人过来抱住了她,她记得是劳动局工会的毛大姐。毛大姐安慰她:怡莲,要撑住!医生说,人还是活的,人还没有死。
有一些人向她围了过来,并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她有点泣不成声了:这是……为什么?
是车祸。下午,傅局长到江对岸的埠河镇办事,回来时在大桥上与一农用车相撞,翻了下去。
天哪!那么高的桥,掉下去,还有好的。她用双手捂住了脸。天地又一次旋转了起来,黑暗一点点褪去,回到了早晨时分,那巨大的关门声,与汽车坠落的声音反复交织。她不敢睁开眼睛,她怕看到面前一张张关切的脸。好熟悉的场景,像操演过无数次的镜头。谁是导演?谁是这一切的总设计师?应该认识它的,这么熟悉的风格,一定可以找到它!可怎么去找?它就是空气,躲在深处,让人无法注意,无从发觉,无法挖掘。
真是命运多舛啊!毛姐,要不要找个医生照顾一下傅局的家属?有个人在安排工作,好像是他们局韩副局长。这个韩副局长,长得白皙细长,与傅伟截然相反,平日讲话就有点阴阳怪气,与她不对脾气,跟傅伟也不合。如果傅伟死掉了,最大的受益者就是他了,他理所当然地会成为局长。自己本是弱者了,又何必还在他面前示弱。她抬起头,推开毛大姐的手,说,不用了。我要等他!你们放心,他不会死的。就是死了,我也会替他活着!
她站起了身,朝卫生间走去。在卫生间用冷水拍了拍脸,把眼角的泪水擦干,把头发用手指梳了几下,从包里找出一根橡皮筋扎了起来,走了出来,腿不再抖了,她站在急救室门前,看着上面红色的灯。身后的人群又是一阵喧闹,司机小周的家属也赶来了,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时尚女孩,眼影涂得很重,香水味很浓,说话声音很大。毛大姐又去细声安慰她。灯绿了,一个医生和两个护士出来了,医生摘下口罩,说,很抱歉,我们只救活了一个。
是谁?她和小周的家属同时喊道。
傅伟。
她一把抓住了医生的手,一迭声地说谢谢谢谢。腿又开始发软,发抖,感觉衣服都在簌簌颤动,脸上也在动,又哭又笑,悲喜交集,热泪纵横。小周家属狠狠地打掉她的手,对医生开始抓咬踢,边踢边骂道,我操你们这群狗医生的祖宗!一定是你们这帮势利小人先救局长,我老公才死掉的。
一个护士说道,你误会了,不是那么回事。
不是那么回事是怎么回事?我老公还只二十九岁,局长都四十岁了,怎么着也是局长先死啊!
护士又说,话怎么能这么说?
话要怎么说?你说,你们这帮狗医生!局长就这么好?还有你们这帮贱人,我要告你们!我要让你们不得好死!
一群人过来扯开了疯狂的小周家属。小护士愤愤说道,我们都不知道谁是局长谁不是局长,抢救都是一样的程序,怎么还有这种蛮横不讲理的人?医生阻止了护士,自己重新进手术室包扎去了。
沉重的电动门开了,全身扎着绷带的傅伟被护士推了出来,他两边手腕上都插着管子,闭着眼睛,唯有露在外面的头顶,黄黄的,看起来是消过毒的,让那块秃顶的头皮锃亮锃亮。她扑过去,对着他耳边喊,傅伟、傅伟、小伟小伟、我的伟、伟、伟、老公、老公……
一个护士推开了她,把她推了一个趔趄。
找主治医生谈了一会儿,医生告诉她,傅局除了左腿和右臂膊骨折外,其他的都是些外伤,看起来很吓人,但恢复得好,三个月就可以痊愈了。还好,还好,这是最好的结果了。她把医生当救命恩人般地千恩万谢。
终于可以静一静了,打发走了亲戚朋友,她就在ICU病房外面候着。半夜三点,灯暗了许多,她才迷糊了一会。凌晨,护士过来拍她。她连忙进病房,穿上消毒衣,换上拖鞋,走到床前。
他的眼睛只剩下一条缝了,那条缝在动,嘴巴也吧嗒了两下。她问护士,能给他点水喝吗?
护士把一块毛巾放在他嘴巴上蘸了蘸,拿过一个壶,把管子伸到他嘴巴里。
怡莲问他,还记得……我是谁?他喝了几口,皱着眉头,睁开眼睛那条缝,说,老婆大人呀,你当我二啊。
你不知道昨天,多吓人!
个娃子……的,到阎王那里走了……一圈呗。
她瘪着嘴笑,眼泪噗噗掉着。
可阎王……不收。
护士也笑了一声。护士递给怡莲一块消毒巾,说,我就在帘子那边,你们说会儿话就休息吧。傅局长一切体征都正常,看样子,下午就能转到普通病房。
她对护士说声谢谢,把脸擦干净。护士的影子在帘子那边,一动也不动,像剪影,病房因为护士的剪影而变得有点像卧室。
小周……呢?他怎么样?
不提这个,过两天再给你讲这个。现在,你只想你自己。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我想吃你做的……红烧肉、冬瓜圆子汤、红辣椒炒牛肚……哎,我嘴巴都在流涎水。
好了,我明天就给你做!
可医生说,我不能……再吃大肉大油……了,我的肝……有问题,大问题。
啊!结果出来了?
是……我不想……让你知道。
我……我……
莲伢子,现在还让不让我叫?
你叫吧,叫什么都行!
他摇了摇头,又把眼睛闭上了,过了一会儿,说,这下我们平等了,呵呵,说不准……我会残疾。那些照片,我是……
她用手堵住他的嘴。不说这些了!我不再做好吃的给你吃了,不再把肥肉掺到青菜里,把奶油夹进面包里,把排骨用糖炒焦,让你吃掉。
唔,你放手!我喘不过气。
护士跑过来,怎么了?
她松开了手,护士查看心电图,摸了摸输液的管子,又蹲下身子看导尿管,一切正常。她悄悄地离开了,脱了消毒衣,换好鞋子,到医院的花园里走了一圈,在八角亭子里坐了一会儿,想了一些缥缥缈缈的事。梅姐怎么样了?她跟章超凡认识才几天,就那么亲密地逛商场了,这不是她的作风啊。她一向以办事稳妥著称,不会真的与章超凡有什么勾勾搭搭的事,那么,事实又是怎么样的?那个姓章的,真像傅伟说的那样吗?幸亏自己有病在身有了些托词,如果没生病,会与章发生些什么故事?发生了故事,自己还是现在的自己吗?
她打了几个冷战,抱着臂膀,望一眼住院大楼的排排灯光,在清辉中渐渐隐退,感觉那是由许许多多眼睛组成的,那些眼睛在跳、在笑、在流泪,有的跳到她的身边隐退藏起来了,有的却离她而去。
她往楼里走去,然后到走廊的排椅坐着,小睡了一会儿。睁开眼睛,已是早晨。走廊里的脚步声已纷至沓来。一个人站在她的面前,定神一看,竟然是章超凡。
真是不好意思,又来打搅了,唐科长!
什么事?
我受司机周小峰家属的委托,调查车祸的前因后果。出车祸后,周小峰家属还接到过周小峰的短信,说我还好。我想请唐科长帮忙配合一下,让我跟傅局谈一次,还周小峰一个清白。
清白?她迷惑地望着章超凡。对面的窗口爬进来一缕有颜色的光线,让她的视线朦胧不清,她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会不会是梦的延续。她想转身朝病房走去,但不远处站着一个女人,捧着一大束鲜花,意味深长地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