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人名称呼变化与叙事之关系
——以《项羽本纪》中对项羽称呼的变化为例
2015-01-13凌朝栋凌璐丝
凌朝栋,凌璐丝
(渭南师范学院 人文与社会发展学院,陕西 渭南 714099)
【司马迁与《史记》研究】
《史记》人名称呼变化与叙事之关系
——以《项羽本纪》中对项羽称呼的变化为例
凌朝栋,凌璐丝
(渭南师范学院 人文与社会发展学院,陕西 渭南 714099)
司马迁在《项羽本纪》中以叙事者身份对项羽人生不同阶段有不同称呼,如项籍、项羽、项王、假上将军、上将军、诸侯上将军等;有些是通过人物对话对项羽有不同称呼,如刘邦称其为将军、项王、项羽,张良称其为项王、大王,樊哙称其为大王;项羽自称为籍、羽、我、吾等,项梁称其为项籍或籍,项伯称其为项王,项庄称其君王,范增称为大王、君王等。这些称呼的变化反映出司马迁寓褒贬的“春秋笔法”,主体上蕴涵着对项羽一种褒扬赞赏加悲悯的感情,同时也是烘托人物形象的需要,使项羽形象生动逼真。
司马迁;《项羽本纪》;称呼;变化;《史记》
古人讲礼,在相互交往中,一般都不直呼其名,而有礼貌地以尊称称之。称字称号,应视为对对方的尊重。[1]88从《项羽本纪》这篇精美文字的标题来看,司马迁以其字“项羽”来命名,说明在司马迁的心目中,尊重历史,以写实的精神来撰写人物传记,同时也蕴涵着对项羽的褒扬。但是,在《项羽本纪》中,司马迁对项羽的称呼先后出现过“项籍”“项羽”“项王”等不同的称呼;同时,也出现过各色人对项羽的不同称呼。称呼的变化反映着不同时期传主的身份变化,也反映出被称对象和称呼者他们之间的关系,反映了褒贬观点等因素。
一、司马迁以叙事者身份对项羽称呼的变化
(一)司马迁以叙事者身份对项羽的最初的平淡称呼:项籍
在其少年直到“初起时”,一直称为“项籍”或“籍”,并提到其“字羽”。司马迁在《项羽本纪》开始就从项羽的少年时代姓名进行了介绍。项羽与其季父项梁起义前的生活时期,司马迁在文字叙述时,一般均被称为“项籍”或者“籍”。称为“项籍者,下相人也,字羽”;“项籍少时”“籍曰”等。关于“字羽”,清代学者梁玉绳认为:“古人之字,大约一字居多,其加‘子’者,男子之美称也。然《高祖功臣年表》叙射阳侯之功云‘破子羽’,《序传》云‘子羽接之’,‘子羽暴虐’,‘破子羽于垓下’,‘齐连子羽城阳’,则此似宜曰‘字子羽’。”[2]198清代学者姚苧田认为:“《本纪》无称字之例。此独称字者。所以别于真帝也。史迁深惜项羽之无成,故特创此格。”[3]4
项羽在与其季父项梁起事时,司马迁的叙述文字称其为“籍”,如“诫籍持剑居外待”“梁召籍入”“于是籍遂拔剑斩守头”“籍所击杀数十百人”“籍为裨将”等[4]297。以上这些司马迁对项羽的称呼还停留在对其本名上,这说明项羽个人的发展还处在起步阶段。
(二)司马迁叙事随着项羽身份上升变化的称呼:项羽 、假上将军、上将军、诸侯上将军
当项氏叔侄两人斩了会稽郡守殷通之后,他们两人的身份发生了变化:项梁为会稽守,籍为裨将。一直到项梁被推为替代陈婴的东阳王以后,司马迁在叙述项梁派兵遣将时,已经将前面的“籍”改称为“项羽”,如“项梁前使项羽别攻襄城,襄城坚守不下”[4]299。这里也提到了对汉高祖刘邦的称呼“沛公”,即“此时沛公亦起沛往焉”。项梁听从范增的谬计立楚怀王孙心为“楚怀王”后,自号为武信君,接着项梁发号施令:“项梁使沛公及项羽别攻城阳”,“沛公、项羽乃攻定陶”,“项羽等又斩李由”,“沛公、项羽去外黄攻陈留”,“沛公、项羽相与谋曰”,“项羽军彭城西,沛公军砀”[4]302-303。前面司马迁叙述多将“沛公”放在“项羽”之前称呼。
杀死宋义以后,项羽被部下拥立为假上将军,使桓楚报命于怀王之后,项羽又被任命为上将军。巨鹿之战后,项羽成了诸侯上将军;接着,又打败了秦军主力章邯的部队,最终又在新安城南坑杀了二十余万秦军士卒。个人的军事职位进一步上升,成为军事首领日渐成为必然,对这些官职称呼,司马迁都是以客观叙事者的身份讲述出来,并无明显的褒扬成分,但这些为鸿门宴之前的项羽出场,营造了气氛,展现了项羽军事实力的积聚过程,从而形成各方势力向其臣服的气势,显示着项羽诸侯盟主地位的确立。
在鸿门宴前的系列活动,司马迁仍然以叙述者的口气,称其“项羽”。 司马迁在鸿门宴前一段文字里,叙述两人均称为“项羽”与“沛公”,如“又闻沛公已破咸阳,项羽大怒”,“项羽遂入,至于戏西。沛公军霸上,未得与项羽相见”,“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沛公兵十万,在霸上”[4]311。
(三)司马迁在鸿门宴中对项羽最密集的烘托气氛称呼:项王
首先,项羽虽然在鸿门宴上听了刘邦的一番解释,打消了项羽对刘邦破秦入关的误解,反倒有自责错怪之歉意。宴会的座次安排还显得项羽妄自尊大,以势压人。座次依次为:“项王、项伯东向坐,亚父南向坐。亚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侍。”[4]312当时宴会在军帐里进行,座次按古代室内礼仪活动形式安排,以东向为尊,其次是南向、北向,最卑的是西向。宴会座次表现出来的是项羽的自尊自大和在座各人当时的势力与地位。
其次,在整个鸿门宴会进行中,随着张良、项伯等将项羽称呼为“项王”,司马迁的以叙事者的身份,也将项羽称呼为“项王”了,而对刘邦的称呼仍然为“沛公”。如“于是项伯复夜去,至军中,具以沛公言报项王”,“项王许诺”,“沛公旦日从百余骑来见项王”,“项王曰”,“项王即日因留沛公与饮”,“项王、项伯东向坐”,“沛公北向坐”,“范增数目项王”,“项王默然不应”,“常以身蔽沛公”,“瞋目视项王”,“项王按剑而跽曰”,“项王曰”,“项王未有以应”,“沛公起如厕”,“沛公已出,项王使都尉陈平召沛公”,“沛公曰”,“项王军在鸿门下,沛公军在霸上”,“沛公则置车骑”,“沛公谓张良曰”,“沛公已去”,“项王则受璧”,“沛公至军,立诛杀曹无伤”等。[4]312-315这些称呼完全统一,显示了司马迁对项羽刻意拔高,彰显传主项羽的自尊自大形象。虽然项羽这时的言语是谦卑的,但内心确实是高高在上,俨然已是王天下者。
(四)司马迁以叙事者身份对项羽在鸿门宴和分封完成以后的称呼:项羽、项王、籍、项籍
随着鸿门宴的结束,司马迁的叙事者身份对项羽的称呼又发生了些许变化,既称“项羽”,又称“项王”,如“项羽引兵西屠咸阳”,“人或说项王曰”,“项王见秦宫皆以烧残破”,“项王闻之,烹说者”。 但是总体上,称“项王”较多,称“项羽”较少。项羽在使人致命怀王之后,以总盟主的身份进行了各方诸侯的分封。司马迁以叙事者身份对项羽称呼基本上有限制于“项王”“项羽”,称刘邦为“沛公”。如“项王使人致命怀王”,“项王欲自王”,“项王、范增疑沛公之有天下”, “项王乃立章邯为雍王”,“故秦所灭齐王建孙田安,项羽方渡河救赵,田安下济北数城,引其兵降项羽,故立安为济北王,都博阳”[4]316。可见,这里是追述往事,没有称项羽为项王。
据笔者统计(见表1),从鸿门宴之后的项羽咸阳屠城烧杀抢掠开始,到项羽分封十八诸侯王为止,司马迁以叙事者身份提及项羽共11次,其中3次称“项羽”,9次称“项王”;从汉之元年四月开始,诸侯罢戏下,各就其国,司马迁以叙事者身份提及项羽共86次,其中3次称“项羽”,2次称“籍”或“项籍”,称“项王”81次。这些说明这时司马迁将项羽主要看作是一个帝王。
(五)司马迁以叙事者身份对项羽死后的称呼:项王、项籍、 鲁公
“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项王亦被十余创。”[4]336这时的项羽尚未死亡,但却大势已去,司马迁在此也用了项羽的本名与项王两个称呼。
后面只是简要叙事,如“项王已死,楚地皆降汉,独鲁不下”。再如“始,楚怀王初封项籍为鲁公,及其死,鲁最后下,故以鲁公礼葬项王穀城”[4]337。
在太史公论赞中,司马迁五次提及项羽,又回归到了用其字称呼他“项羽”“羽”等称呼上,这是一个对历史人物客观评价的话语,并比较客观、全面地评价了项羽的功过,向其重瞳子的现象发出了追仰舜的疑问。
表1 司马迁以叙事者身份称呼项羽变化一览
二、刘邦一方对项羽称呼的变化
刘邦一方对项羽的称呼,在当面与背后是有所区别的。称呼项羽为“将军”意味着对项羽的恭维和敬畏;称呼项羽为“项王”意味着表面上对项羽的臣服,这些满足了项羽自我尊大的虚荣心理。同时,掩饰了刘邦他们“欲王关中,再王天下”的目标和愿望。刘邦一方对项羽称呼的变化情况见表2。
(一)刘邦对项羽称呼的变化:将军、项王、项羽、若
先称项羽为“将军”。鸿门宴前刘邦与项伯相见,他甚至在项伯面前也自称为“臣”了,如“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4]312,同时称项羽为“将军”,如“日夜望将军至”[4]312,最让人玩味不够的是刘邦在旦日与项羽会面时所讲的一番说辞,刘邦谦卑得像项羽的一个战友和部下,称项羽与自己分别用了三次“将军”与“臣”对举。如“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复见将军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郤”[4]312。他的这些“谢”辞,从而引导了项羽有一种内心愧疚感,也以谦卑的口气解释,自称为“籍”,甚至直截了当地出卖了刘邦内部的奸细曹无伤。
刘邦除了称项羽为将军外,还称其为“项王”,如刘邦准备留张良善后时所言:“我持白璧一双,欲献项王。”[4]314
但是,在成皋之战时,项羽告诉刘邦“吾烹太公”,汉王曰:“吾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4]328此时的刘邦已非鸿门宴之前的刘邦,也非鸿门宴时的刘邦,已是被项羽分封为十八诸侯之一的汉王了。因此,虽然刘邦迫切希望项羽释放其父等人质,但表面上却装出大度,显示一副套近乎的流氓嘴脸。
(二)张良对项羽称呼的变化: 项王、大王、将军
张良在当面与背后提及项羽的称呼不一。他告知刘邦他与项伯约见的详情以后,他们的对话中称呼发生了变化。张良在刘邦当面称刘邦为“大王”,称项羽为“项王”,如“谁为大王为此计者?”“料大王士卒足以当项王乎?”[4]311在刘邦逃宴席的时候,张良也称刘邦为“大王”,如“大王来何操?”[4]314但是在他替刘邦向项羽和范增献礼品时,又当面称项羽为“大王”,称范增为“大将军”,却称刘邦为沛公,如“沛公不胜杯杓,不能辞。谨使臣良奉白璧一双,再拜献大王足下;玉斗一双,再拜奉大将军足下”。又如“闻大王有意督过之”[4]314。前面张良不仅用了大王、大将军的称呼,而且还附加了一个古代多用于称君主的称呼“足下”。这些反映出张良对项王的表面恭维和臣服,满足其自视甚高的自尊心理,从而很好掩饰了刘邦的真实意图。
(三)刘邦其他下属对项羽称呼的变化:大王
樊哙在闯帐进入宴席之后的一席话,称项羽为“大王”,如“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还军霸上,以待大王”,又如“此亡秦之续耳,窃为大王不取也”[4]313。他这一番酒后的所谓真言,与鸿门宴前刘邦和项伯相见的对话,以及刘邦与项羽相见的一番谢词,均是相互照应的,也是前后一致的,从而瓦解了项羽怀疑沛公刘邦欲“先破秦入咸阳”,欲王关中、王天下的心理防线,从而使刘邦集团的谎言更加不被项羽识破,增加了项羽内心的愧疚感,所以,这时的项羽对樊哙闯宴,既没有阻止,也没有恶言训斥,却是以欣赏者的目光审视着,甚至无言以对樊哙那一通替刘邦向项羽发的牢骚。
(四)周苛称呼项羽:若
汉王的御史大夫周苛在荥阳之围中,被项羽生擒,项羽想让周苛投降,将周苛收编为自己的上将军,并封“三万户”。面对这些利诱,周苛不从。并骂曰:“若不趣降汉,汉今虏若,若非汉敌也。”[4]326这里只称呼项羽为第二人称的“若”,没有了前面尊崇之意。
表2 刘邦一方对项羽和刘邦称呼变化对比一览
三、项羽一方对项羽称呼的变化
(一)项羽自我称呼多显谦卑:羽、籍、吾、我
项羽自称多数显得谦卑,少有自负的称呼。斩宋义时,项羽出令军中曰:“宋义与齐谋反楚,楚王令羽诛之。”[4]305这句话是矫诏之言,但却对自己以敬称的口气,自我称字。
项羽对刘邦说:“此沛公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这里不难看出,项羽自称为“籍”,显得自谦。从总体上看,项羽在鸿门宴中的自我看待与别人对他的看待还是有一定距离的。别人称呼他总是一种敬畏的口气,而自己由于要信守对项伯的承诺,即对刘邦要“善遇之”。因此,项羽压根儿就没有杀死刘邦的想法,甚至对刘邦有一种无限的愧疚感。
荥阳之围时,项羽自称为“我”。如项羽为周苛曰:“为我将,我以公为上将军。封三万户。”[4]326这是在利诱周苛。
楚汉相持未决之时,项王谓汉王曰:“天下匈匈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4]328又垓下之围前,项王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4]334
垓下之围时,项羽对乌江亭长的一席话,还是自谦的话语:“且籍与江东弟子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又自刎前,项王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4]336
从以上项羽自我称呼中,看不出项羽有什么特别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地方,用词显得很自谦,语气也多平和。
(二)项梁、项伯、项庄的称呼尊敬程度差别较大:项籍、籍、项王、公、君王
借助于别人之口,称项羽为“项籍”或“籍”。先借助于其季父项梁之口,称其为“籍”,如“独籍知之耳”“请召籍”等。可见,这个时候的项羽只不过是他叔父项梁身边的一个得力助手,身份与地位尚未发生什么变化,也不值得别人称其字或其他较为尊敬的称呼。
项伯虽然为项羽的堂叔,却在与刘邦讲话中,已经尊称项羽为“项王”,如言:“旦日不可不蚤自来谢项王”,可见在他的心目中,项羽已经是王天下者。另外,在对话中项伯还称项羽为“公”,这也应该是一种敬称,但远没有前面称项王那么尊崇,如:“沛公不先破关中,公岂敢入乎?”[4]312后者说明,项伯对项羽之间还是有私下与公众场合的不同称呼。“公”是古代常见的尊称,越往后使用范围越广。《史记》记秦末汉初事,沛公、滕公、戚公、薛公等处处可见。
项庄是项羽的堂兄弟,也是以敬意的口气来称呼项羽的,称其为“君王”。如“君王与沛公饮,军中无以为乐,请以剑舞”。[4]313虽然是平辈之间,显然项庄是一个对项羽也是尊崇有加。
(三)范增对项羽称呼君臣关系明确:君王、项王
范增在提及项羽时,称其为“君王”“项王”,如他安排项庄舞剑所言:“君王为人不忍”;又如在张良替刘邦献礼完成以后,他说的一句话:“唉!竖子不足与谋。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4]315其中“竖子”之称呼,泷川资言认为:“竖子,斥项庄辈,而暗讥羽也,若以为直斥项羽,则下文‘项王’二字不可解。”[5]209就在刘邦利用陈平计谋,离间了范增与项羽之间的关系时,范增被夺去了兵权,范增大怒所言:“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4]325尽管范增遭遇了陈平的离间之计,被迫要离开项羽,但是一颗忠诚于项羽之心仍然保留着。项羽一方对项羽称呼变化情况见表3。
表3 项羽一方对项羽称呼变化一览
四、其他势力及百姓对项羽的称呼
(一)宋义及其属将对项羽的称呼,随着地位而变化:公、将军
项羽职务虽然比宋义的职务低,宋义在救赵之战前,则称其为“公”,没有贬低之意,却将项羽看作仅仅是一介武夫,如宋义与项羽探讨救赵进军问题,宋义对话中称:“夫被肩执锐,义不如公;坐而运策,公不如义。”[4]305杀死宋义后,那些胆战心惊而慑服的诸将,称项羽为将军,如其所言:“首立楚者,将军家也。今将军诛乱。”[4]305
(二)陈馀的使者张同、夏说称呼,虽用其字,却无褒扬之意:项羽
陈馀阴使张同、夏说说齐王田荣曰:“项羽为天下宰,不平。”[4]321这是项羽在分封十八诸侯为王之后,没有分封田荣,从否定了田荣在反秦斗争中的贡献,最终使他们联合叛楚之路。这里对项羽虽然是以字称呼,但心中充满了怨恨之气。
(三)外黄令舍人儿、乌江亭长、骑士称仍以敬仰的心态称项羽:大王
外黄令舍人儿年十三,往说项王曰:“彭越强劫外黄,外黄恐,故且降,待大王。大王至,又皆坑之,百姓岂有归心?”[4]329垓下之围时,其骑曰:“如大王言。”[4]335乌江亭长舣船待,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4]336这些说明,项羽这个名字已经是家喻户晓,不仅在普通士兵心目中,而且其他的百姓,亭长、十三岁青少年的概念里,项羽该称为“大王”。其他势力及百姓对项羽称呼统计情况见表4。
表4 其他势力及百姓对项羽称呼一览
五、司马迁《项羽本纪》对项羽 称呼变化的意义
从以上文字来看,司马迁在《项羽本纪》中,根据行文的需要,对传主项羽给予了不同的称呼,主要体现以下几方面的用意:
(一)称呼变化意味着传主身份的变化
司马迁在叙述项羽少年时代时,认为他还没有一定的身份和社会地位,因此,无论是司马迁本人的叙述,还是其叔父项梁等对他的称呼,往往停留在基本姓名“项籍”或者直呼其名曰:“籍”。待到项梁、项羽叔侄俩杀了会稽郡守殷通后,项梁做了会稽守,项籍为裨将,这时司马迁的叙事者称呼已经发生了变化,即由称“项籍”或“籍”改称“项羽”了,如:“项梁前使项羽别攻襄城,襄城坚守不下”。项羽杀死宋义后,宋义原有的部属诸将已经称项羽为“将军”。接着,被立为“假上将军”,报命于怀王以后,怀王任命项羽为“上将军”。巨鹿之战,使项羽“威震楚国,名闻诸侯”,成为“诸侯上将军”。消灭了章邯秦军主力,他俨然已经成为主宰天下的英雄,也就是诸侯盟主了。因此,到了鸿门宴时,虽然还没有分封十八诸侯王,但项羽拥有四十万强大军队,屯兵戏西却已让先破秦入咸阳的刘邦称臣了,诸多人对项羽的称呼已经变化为“项王”。
(二)称呼的变化是司马迁精心构建的烘托人物形象的方法
项羽称呼的变化,在《项羽本纪》部分段落里是司马迁精心构建的烘托气氛,突出人物形象的方法之一。尤其在鸿门宴前后,显示出项羽在消灭了秦军主力,率领大军,浩浩荡荡,锐不可当地“使当阳君等击关”,来到了戏西,屯兵四十万于新丰鸿门;而这时的刘邦仅有十万军队驻扎在霸上,力量对比悬殊。虽然刘邦先破秦入咸阳,具有“如约”王秦的优势,但也对项羽的欲王天下的力量惊恐万分。项羽也明确了打击的目标:“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所以,司马迁在此不仅自己以叙事者身份称项羽为“项王”,而且让各色人等均来臣服,从刘邦一方的称呼和项羽一方的称呼上看,都用一种敬意的口气称呼项羽。如刘邦先当面称“将军”,辞别时让张良转赠礼品又称“项王”;张良既称“项王”,又叫“大王”;樊哙称其为“大王”。项羽一方除他本人以外,范增称呼他为“大王”“君王”;项伯虽为项羽堂叔,却称项羽“项王”;项庄称其“君王”。确切地讲,项羽在鸿门宴时还没有进行分封诸侯王的工作,所以,他也不能随意地被称呼为超乎他实际身份的“大王”“项王”等。司马迁就是要在这里营造出一种氛围,烘托出项羽不可一世的、令人敬畏的主宰天下的盟主身份,使项羽的形象更加高大,鹤立鸡群。难怪清代有学者对此不解,梁玉绳对“孰料大王士卒足以当项王乎”产生了怀疑,他说:“羽时亦未王,故沛公称羽‘将军’,此下项伯曰‘项王’,范增、项庄曰‘君王’,张良、樊哙曰‘项王’,凡书‘王’者三十八,似失史体。”[2]201当然,项羽本人在鸿门宴中并不是这么看待自己的,他却因刘邦通过项伯对他的游说工作,始终是一个内心愧疚的态度对待刘邦,更谈不上如何信誓旦旦要“击破沛公军”了,甚至谦卑的自我称呼“籍”。
(三)重视称呼是中国传统文化因素,称呼之中寓褒贬
首先,儒家就很强调正名,对人称呼特别重要。早在春秋时期的孔夫子就非常强调名称或称谓,《论语·子路》“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直到今天,我们均喜欢以官职名称或职称名称相称呼,从而满足其某种荣耀感和成就感,反映出官本思想。《史记》中的《萧相国世家》《曹相国世家》《陈丞相世家》等,就是直接以官衔称呼西汉初年的相国、丞相萧何、曹参、陈平。而对项羽而言,司马迁采取了其字来命名篇目,同时又在具体的叙事过程中,彰显他不同时期的称呼。
其次,司马迁有意于效法孔子作《春秋》,在《史记》中采用了所谓的“春秋笔法”。在不同阶段,司马迁以叙事者身份或让其他各等人物在对话中,对项羽提出了相同或不同的称呼。这更多的是对项羽这个人物的褒扬。
第三,司马迁称项羽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嫌疑。按照当时的做法,对项羽称字或称项王是对汉代当朝极大不恭,虽然司马迁已经是一个刑余之人,甚至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如《史记·汲郑列传》:郑当时是汉武帝朝的一位正直的大臣,他的父亲郑君曾经是项羽手下的将军。项羽死后,郑君归了汉朝。后来刘邦下令,要求原属项羽部下的人在奏章中提到项羽,只能称其为“项籍”,既不许称“项羽”,更不许称“项王”。可是,郑当时的父亲提到项羽,从不称“项籍”,要么称“项王”,要么称“项羽”。刘邦于是下令,凡是称项羽为“项籍”原项羽部下都升为大夫,而把坚持称“项羽”或“项王”的郑君一个人赶出了朝廷。
总之,司马迁无论是叙事者的身份,还是通过人物对话的形式,在《项羽本纪》中对项羽的称呼从前到后有着阶段性的变化,也有为了描写的需要,故意让各色人等都对项羽有一种敬畏的称呼,从而增强了作品人物的形象性。
[1] 袁庭栋.古人称谓漫谈[M].北京:中华书局,1994.
[2] [清]梁玉绳.史记志疑[M].北京:中华书局,1981.
[3] [清]姚苧田.史记精华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4] [汉]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
[5] [日]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附校补[M].水泽利忠,校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责任编辑 朱正平】
The Changes of Appellations of Xiang Yu in Annals of Xiang Yu
LING Chao-dong, LING Lu-si
(Weinan Normal University, Weinan 714099, China)
Sima Qian used different appellations for Xiang Yu at different stages of his life in Annals of Xiang Yu in Historical Records, such as Xiang Ji, Xiang Yu, King Xiang, General, etc. Some of appellations appear in dialogues between the two sides of characters. Liu Bang named him as General, King Xiang, and Xiang Yu. Zhang Liang named King Xiang, monarch. Xiang Yu named himself as Ji, Yu, I, etc. Xiang Liang used appellations as Xiang Ji or Ji, Xiang Bo used appellations as King Xiang, Xiang Zhuang used appellations as monarch, etc. The changes of appellations display the feelings of appreciation and compassion for Xiang Yu.
Sima Qian; Annals of Xiang Yu; appellation; change; Historical Records
K234
A
1009-5128(2015)15-0058-07
2015-05-27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外《史记》文学研究资料整理与研究(13&ZD111);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史记》选本研究(11XZW005)
凌朝栋(1965—),男,陕西临潼人,渭南师范学院人与社会发展学院教授,文学博士,中国史记研究会常务理事,陕西省司马迁研究会副会长,省级中国语言文学重点学科负责人,渭南师范学院学科带头人,主要从事古代文学与文献学研究;凌璐丝(1990—),女,陕西临潼人,渭南师范学院教师,香港教育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