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可先生《史记》研究学术成就评介
2015-03-20安子毓
安 子 毓
(中国社会科学院 历史研究所,北京 100732)
【司马迁与《史记》研究】
张大可先生《史记》研究学术成就评介
安 子 毓
(中国社会科学院 历史研究所,北京 100732)
张大可先生的学术研究成果丰厚,其方向主要集中于中国历史文献学与秦汉三国史,而又以《史记》的研究最为突出。本文将围绕张先生关于《史记》的研究成果和研究工作作一评述。
一、张先生的《史记》研究紧扣重点,成果系统,对解决《史记》研究中的关键问题作出了重要贡献
在《史记》研究中,关于今本《史记》残缺和补窜的问题是一大重点,而由此问题又引出了《史记》断限问题、司马迁生卒年问题、司马谈作史等问题。这几个问题相互交织,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进行综合考辨难以得出满意的结论。
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张先生便在继承前人成果的基础上,对这一系列问题进行了综合考辨。
1.关于《史记》的断限问题
《太史公自序》云:“于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自黄帝始。”“陶唐以来”与“自黄帝始”无疑是矛盾的,《史记》纪事上限也因此有了两种说法。
较之上限,关于《史记》纪事的下限更是众说纷纭。综括起来,可以分为如下四种说法:
(1)麟止说。此说所据即上文所引“至于麟止”一句。该说其实分为两种解释:《太史公自序》集解注引张晏说,认为指的是元狩元年武帝获麟一事;索隐注引服虔说,则认为指的是太始二年铸麟趾金一事。相较而言,服虔说太过牵强,故持麟止说者多采张晏说,如崔适《史记探源》、梁启超《要籍解题及读法·史记》皆从此说,并认为元狩以后纪事皆后人窜伪。
(2)太初说。《太史公自序》又云:“余述历黄帝以来至太初而讫,百三十篇。”此句与前引“至于麟止”一句无疑也是矛盾的。此说在学界影响最大,但也有多种解释。如朱东润先生《史记终于太初考》认为此句意为终于太初前一年——元封六年,而王国维先生《太史公行年考》则认为此句所指为太初最后一年——太初四年。
(3)天汉说。《汉书·司马迁传》云:“司马迁据左氏、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楚汉春秋,接其后事,讫于天汉。”司马贞《史记索隐后序》、张守节《史记正义序》亦有此说。
(4)讫于武帝之末说。《建元以来侯者年表》褚少孙补记谓“太史公纪事尽于孝武之事”。
张大可先生1983年发表的《〈史记〉断限考略》(《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3年第2期)通过挖掘分析《史记》本证,对此问题进行了详细辨析。
关于《史记》上限,顾颉刚先生曾提出的“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自黄帝始”为司马谈的原始计划,“述历黄帝以来至太初而讫”为司马迁扩大后的计划,但未详细论证。张先生根据《五帝本纪》赞语、《三代世表》序言的记载,指出司马谈因《尚书》以尧为首,相对可信,故以“陶唐”为始,而司马迁则因汉代经学家多以黄帝为历代帝王之共祖,为了歌颂大一统故以黄帝为首。
如前所述,关于《史记》下限,顾颉刚先生提出“麟止”“太初”分别为司马谈、司马迁的计划。张先生结合顾说,继续深挖本证,提出司马迁断《史记》于太初四年而大事尽武帝之末的观点。
对于麟止说,张先生单列一表进行反驳,如表中指出,武帝封三子的时间为元狩六年,若以“麟止”为断,则《三王世家》不当作;《封禅书》详载武帝封禅事(皆在元封以后),至太初三年为止,之后仅作略述。此外,《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序言云“汉定百年之间”,《高祖功臣侯年表》序言更云“至太初百年之间”,《建元以来侯者年表》列七十三侯,而元狩以前所封者仅23人。这些论据皆确凿难移,足证麟止说之不立。
张先生据《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等篇的断限,认为《史记》当讫于太初四年,结合《历书》等截止于太初四年以前的篇章,他认为太初四年这一下限是在写作过程中由太初元年逐渐发展而来。但他又指出,《高祖功臣侯年表》云“谨其终始”,《惠景间侯者年表》云“咸表终始”,则司马迁叙事当不会以太初四年机械划断,对于大事将通过附记的方法略表终始。张先生认为,太初后的附记主要集中在两件大事上,一为巫蛊案,一为李陵案。如《建元以来侯者年表》不记太初以后所封四侯,对之前所封诸侯太初年间事亦多不记,唯记葛绎侯公孙贺、按道侯韩说事,二人皆因巫蛊案被杀。综括这些记载,张先生认为《史记》大致上以太初四年为断,但16篇涉及太初以后记事,凡22人,总计仅1541字,可见只是司马迁对历史变迁“综其终始”的简略附记,并不影响“至太初而讫”的基本体例。
2.关于《史记》残缺与补窜问题
1982年发表的《〈史记〉残缺与补窜考辨》《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2年第3期)是《〈史记〉断限考略》的姊妹篇,发表时间虽然居前,但创作时间当在《断限》一文之后。本文继承并发展了吕祖谦、王应麟、王鸣盛等前人的观点,认为《史记》全亡者唯武帝本纪一篇而已,其余9篇或残缺或完璧,“可云亡四存六,亦可云亡一残四存五”。文中对《史记》涉及窜乱的内容进行了更详尽的罗列,并将补窜篇目内容分为四类:褚少孙等续史篇目内容、好事者补亡篇目内容、读史者增窜篇目、司马迁附记太初以后事篇目内容,认为第四类为司马迁原文,第一、二类皆为后人补史,唯第三类为窜乱而已。作者又列表对《史记》各篇之窜乱进行统计,除前人所言者,又指出孔子世家、齐悼惠王世家存在窜乱。此外,张先生还仔细统计了今本《史记》字数与窜乱字数。他认为褚补《史记》25055字,读史者增窜4839字,好事者补亡16878字,其中《律书》2555字张先生认为系补亡者割取《史记》原文,前三项相加,再减去《律书》字数,《史记》补窜字数为45220字。作者以今本《史记》555660字减去补窜字数,得出非窜乱字数510440字,占《太史公自序》所载526500字的97%,两相比对,认定今本《史记》基本保持了原貌。另外,作者根据《太史公自序》的记载,认为今本《史记》中的《律书》本作《兵书》。
1984年发表的《关于史记续补与亡篇散论二题》(原题《史记散论二题》,《宁夏大学学报》1984年第1期)是前两篇文章的续篇。作者认为真正补续的只有褚少孙一人,其余均为续写西汉史,大都单独别行,与褚少孙续补附骥《史记》而行不同。《日者》《龟策》两传出自司马迁之手,并非褚少孙所作。此外,张先生还根据《史记·孝武本纪》索隐注、《汉书·儒林传》等记载,考订了褚少孙的行年问题,认为褚少孙生于宣帝本始三年,五凤四年应博士弟子选,甘露元年以高第为郎,十余年后,在元、成间为博士。张先生指出,褚少孙所补《史记》多为亲身所闻见,“读来亲切,深得司马迁之遗风”,后人“言辞鄙陋”之责实为妄议。
3.关于司马谈作史的问题
“司马谈作史说”是一个与窜乱问题不同却又极其相类的问题,该说认为《史记》中的许多篇章为司马谈的遗文,并非司马迁所作。此说自清人方苞《望溪先生文集》发其萌芽,其后,近人王国维先生《太史公行年考》、顾颉刚先生《司马谈作史》、李长之先生《史记中可能出自司马谈手笔者》、今人赖长扬先生《司马谈作史补证》、赵生群先生《司马谈作史考》皆有论述。
张大可先生1984年发表的《司马谈作史考论述评》(《青海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1984年第2期)专门列出详表,对前人诸说进行了排比。张先生指出,以上诸说皆有合理之处,但因为没有通盘思考,故多有考虑不周之处,且互相之间又存在着矛盾。
赵生群先生从《天官书》的两处“太史公曰”出发,认为此篇前面的主体部分为司马谈写定,但张先生指出,此篇文中有“百年之中”一句,对应的是太初年间,其时司马谈早已故去。
李长之先生通过避讳问题判定此篇为司马谈所作,但张先生指出,根据胡适先生《西汉人临文不讳考》、陈垣先生《史讳举例》的论述,在汉代讳与不讳有很大的伸缩弹性,而《太史公自序》所载其祖上恰恰就有两个以“司马喜”为名的,并未避讳。
《史记》中许多篇章有“余读世家言”“有本纪言”等语,赵生群先生认为,这表明相关篇章为司马谈所作,故司马迁有此语。但张先生指出,“有本纪言”仅是司马迁自称其书,唯《卫康叔世家》“余读世家言”一句有可能指的是司马谈遗作。
《赵世家》《刺客列传》《樊郦滕灌列传》《郦生陆贾列传》《张释之冯唐列传》《游侠列传》的“太史公曰”言及与公孙季功、董生、平原君子、冯遂等交游之事,顾颉刚先生以此立论,认为这些人与司马迁年齿不相及,故认为这几篇文字为司马谈所作。张先生通过仔细比对,认为这些人与司马迁交游是有可能的,顾先生此说恐未为笃论。
清人方苞认为自称“太史公”者为司马谈,自称“余”者为司马迁,言“著”者为司马谈,言“作”者为司马迁,张先生比对了《史记》中的这些用语,指出这些用语并无一定规律,不能作为区分作者的依据。李长之等先生从思想旨趣方面立论,认为司马谈尊道家,故认为《老庄申韩列传》《日者列传》等篇为司马谈所作。张先生指出,人的思想是复杂的,虽然相较而言,司马谈更为尊崇道家,司马迁更为尊崇儒家,但司马谈同样有尊儒的思想,司马迁亦有尊道的倾向,以此立论未免太过偏颇。
综括分析这些论述,张先生认为,《史记》确实先由司马谈起草,书中含有司马谈之心血,但各卷皆经司马迁熔铸而成一新书,故无整卷全出司马谈之手者。
张大可先生的这系列论文对《史记》窜乱问题进行了极其全面而详尽的分析,总结并发展前人成果,去伪存真,为史学研究提供坚实的根基,非常难得。
二、对于司马迁生卒年的问题,张先生潜心梳理,取得了很大的进展
近代以来第一个对司马迁行年进行研究的是王国维先生《太史公行年考》一文。关于司马迁的生年,王先生在《史记》三家注中找到了两种说法。
一种说法是武帝建元六年说。《史记·太史公自序》正文“是岁天子始建汉家之封……太史公……发病且卒……卒三岁而迁为太史令”句下,司马贞索隐云:“博物志:‘太史令茂陵显武里大夫司马迁,年二十八,三年六月乙卯除,六百石。’” 古人年龄以虚岁计,依此记载,从元封三年上推27年,是为武帝建元六年(前135)。
另一种说法是景帝中元五年说。王国维先生虽已注意到索隐注引博物志的资料,但他更倾向另一条资料。《史记·太史公自序》正文“五年而当太初元年”句下,张守节正义云:“迁年四十二岁。”从太初元年(前104)上推41年,则司马迁生年当为景帝中五年(前145)。王氏认为正义的记载与索隐相差正好十年,资料当亦源于《博物志》,二者有一为讹。若索隐正确,则正义“年四十二”原本当作“年三十二”,若正义正确,则索隐“年二十八”原本当作“年三十八”。王氏以为,“三”易讹为“二”,而不易讹为“四”,故舍索隐而取正义。
王国维先生的判断受到郑鹤声、程金造等学者的支持,但还有许多学者持反对意见。近代以来日本桑原骘藏《关于司马迁生年的一个新说》、李长之《司马迁生年为建元六年辨》、郭沫若《〈太史公行年考〉有问题》皆反对王国维先生的判断,而赞同建元六年说。20世纪80年代初,李伯勋《司马迁生卒年考辨——驳太史公系年考略》(《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0年第1期)、苏诚鉴《司马迁行年三事考辨》(《秦汉史论丛》第一辑,陕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吴汝煜《论司马迁的生年及与此有关的几个问题》(《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2年第6期)等三篇文章亦支持建元六年说。
1.对于这种纷乱的情况,张大可先生潜心梳理,于1982年发表的《关于司马迁生年的考辨》(《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4年第2期),力挺王国维说,认为司马迁生于景帝中元五年,卒于昭帝初年。
本文第一部分对20世纪50年代关于司马迁生年的争论做了一个学术回顾,指出“建元六年说”的支持者论据不足,并未驳倒王国维说。
本文第二部分在阐明王国维论证方法科学性之外,不为尊者讳,还补正了王国维先生的几点疏失。王国维谓“董生虽至‘元狩’、‘元朔’间尚存,然已家居不在京师”,故司马迁问故董仲舒当在20岁出游以前。张先生指出,《汉书·董仲舒传》记载,董仲舒“家徙茂陵”,则司马迁完全可以在出游归来后再问故。此外,张先生还顺带反驳了李长之所持司马迁在夏阳见郭解的说法,认为司马迁见郭解亦在茂陵。王国维又认为,孔安国为博士“当在元光、元朔间”,张先生引述王达津说,指出《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安国为临淮太守,《汉书·儒林传》称“安国为谏大夫”,而《汉书·百官公卿表》云“武帝元狩五年初置谏大夫”,《汉书·地理志》云:“临淮郡,武帝元狩六年置”,故孔安国为博士及谏大夫当在元朔、元狩间。又引程金造说,指出《资治通鉴》系孔安国为博士于元朔二年。此外,张先生指出,古文尚书未立于学官,则司马迁从孔氏问故不必于孔安国为博士时。
本文第三部分是对李伯勋《司马迁生卒年考辨——驳太史公系年考略》一文的反驳。首先,张先生指出,由桑原骘藏最早提出的“早失二亲”的问题并不成立,“早失二亲”可以理解为早已失去双亲,郑鹤声、程金造二位先生已对此问题进行过论述,古人四十、五十、六十失去双亲皆可言“早”。李伯勋认为,王国维所言数字讹误的情况不成立,张先生列举《史记》《汉书》《三国志》的若干条材料,证明李说实误。李伯勋据《报任安书》推断司马迁出仕时间进而证明其生年不当为景帝中五年,张先生指出其论证过程不符合基本逻辑,难以成立,且至晚元鼎五年司马迁已扈从汉武帝西至空桐。张先生进而推究李文此误之诱因,当系承袭李长之先生“空白说”所致。张先生指出,《太史公自序》中“于是迁为郎中”一句后应为句号,与其后出使事并不是连续发生的,奉使“西征”“南略”西南夷非初为郎者所当为,至于其间迁延未记之时间,既无大事可记,自当省略,这符合史书通例。李说先假设建元六年为司马迁生年,后推25年至元鼎六年为郎,又从元鼎六年倒推25年,“证明”司马迁出生于建元六年,这种循环论证毫无意义,而在无根据的情况下断定司马迁20南游时间长达5年亦无说服力可言。
第四部分是对司马迁卒年的考辨。由于史料缺乏,王国维先生没有给出司马迁具体的卒年,只是认为“视为与武帝相终始,当无大误也”。张大可先生基本同意王国维的说法,但缩小了范围,认为司马迁当卒于武帝死后的昭帝初年。张先生认为,《史记》中许多篇传记提到的“武帝”谥号是司马迁亲书,则司马迁当卒于武帝之后。《汉书·司马迁传》载“迁既死后,其书稍出”,而《盐铁论》中桑弘羊引称《史记》并尊司马迁为“司马子”,当知司马迁卒于盐铁会议召开的始元六年之前。卫宏《汉旧仪》注称司马迁系武帝所杀,张先生比对其说,指出其中颇有不合史实处,又称引《三国志》《后汉书》的记载,认为武帝实未杀司马迁。《报任安书》的写作年代,有清人赵翼的征和二年说和王国维的太始四年说,张先生认为王国维考订精细,当从王说。张先生又指出,写《报任安书》之时,《史记》尚未定稿,故此书非司马迁绝笔,不可以此考定司马迁卒年。郭沫若先生曾以建元六年至太始四年的时间牵合张守节“迁年四十二岁”的注语,认为司马迁卒年42岁,张先生指出,此说不合注书体例,且《报任安书》作于太始四年十一月,无论是“虚岁”还是“足岁”,由建元六年算起都已43岁。王国维认为,《报任安书》中,“会东从上来”一句系指太始四年武帝东巡泰山返回,“迫季冬,仆又薄从上雍”一句则指是年冬十二月幸雍之事。李伯勋据程金造说,认为“东从上来”意为背西向东而来,指征和二年武帝由甘泉宫返回长安,而“薄从上雍”则指征和三年正月之事。张先生指出,按《史记》《汉书》笔法,方位词当指出巡方向;《报任安书》作于十一月,若正月至雍则时间太晚,不合“薄”从上雍的说法,且有“泄露省中语”之嫌。
第五部分是与程金造先生关于《报任安书》的辩驳。张先生首先说明,既然如程先生所论,《报任安书》非司马迁绝笔,则其对确定司马迁卒年意义也就有限了。清人包世臣认为“推贤进士”是任安在狱中向司马迁求援的隐语,张先生指出此说于情理难通。张先生指出,王国维抓住《报任安书》中“东从上来”“薄从上上雍”两个关键的时间证据,以及对“吾常活之”的解释是正确的。张先生认为,任安在征和二年可能并未获罪,根据田千秋拜相时间和刘屈氂被杀的时间,任安当被杀于征和三年春夏之交。程先生认为任安由北军护军使者迁益州刺史,尚未及上任即下狱,张先生指出武帝时刺史一职非常任职位,而与钦差大臣相类,为临时之任命,任安在之前应已担任过益州刺史一职。
2.张先生于1984年发表的《司马迁生于建元六年说之新证》(《求是学刊》1984年第2期)是上文的姐妹篇,对材料条分缕析,继续论证景帝中元五年说。
苏诚鉴据王达津说,将司马迁20南游江淮与元狩六年武帝分遣博士褚大等“循行天下”一事相联系,以论证司马生于建元六年。张先生指出这一联系太过主观,如认为司马迁家贫无力南游的说法,缺乏确凿论据。且元狩六年司马迁尚不及20岁。吴汝煜先生列举史料,认为史籍中三、四相讹的情况多有,王国维“常理说”不成立。张先生排比史料,大致同意吴说,但根据东晋抄本,指出这类讹误其实并非二、三、四相讹,而是廿、卅、卌相讹,而这种讹误并不能确定《索隐》与《正义》谁是谁非。吴先生举出张守节《正义》的许多错误,以论证《正义》不可信,但张先生也举出了《索隐》的几个问题,说明不能以此判别何者为是。张先生认为,仍当以司马迁之交游判定司马迁之行年。张先生指出,顾颉刚先生《司马谈作史考》是以司马迁建元六年生人为前提判定其与董生(非董仲舒)、公孙季功、冯遂、平原君子年龄不相及,而吴文以此为论据论证“建元六年说”亦犯了循环论证的错误。在本文收入论文集时,张先生又加了“余论”一节,对其后学界的争论略加综述。赵生群先生在明人王应麟《玉海》中找到正义佚文中找到《正义》佚文引《博物志》作“迁年二十八”,而施丁先生则在日本水泽利忠《史记会注考证校补》中发现南化本《史记》之《索隐》作“年三十八”,二说各得一证。袁传璋先生则认为“二十”“三十”“四十”在唐以前均作连体单字书写,而“三十”(即“卅”)连体书时又作“丗”,其后讹变为“卌”。施丁先生则从居延汉简与六朝及唐代碑刻中找到许多分书的例子,说明袁先生的说法亦非铁证。张先生认为,确定司马迁生年最终还需依靠排比司马迁行年,故又列司马迁行年表于后,对比“景帝中元五年说”与“武帝建元六年说”,以明其说。
三、在《史记》的体例及司马迁的思想研究方面,张先生用功精深,极大地推进了当代关于《史记》研究的进一步深入
《史记》为乙部之祖,其开创的体例为历代正史所继承,所以对其体例的研究亦是《史记》研究之重点。张先生《〈史记〉体制义例》《〈史记〉论赞》《〈史记〉互见法》等文对《史记》体例的起源、意义、效果进行了全面的分析。最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对十表的研究。
《〈史记〉十表之结构与功用》一文对十表的制作方式、作用进行了十分详尽的归纳,认为十表的功用可概括为三个方面:“第一,从编纂方法上看,十表归类条析,既简洁明晰地反映了历史大势,又综合归纳了丰富的历史内容……第二,从褒贬笔法的义例看,十表经纬纵横,表隐微之事,创为‘无言之文’……第三,从通古今之变的述史目的看,十表编年纪历,划分历史断限,建立了古代的年代学。”这三条总结十分精到,尤其是第三条,言前人所未言,显见作者对此领悟之深。事实上,对史表的领悟亦创造了一种新的写作方法,张先生的许多文章都将纷繁的内容列于表中,简明扼要,对理解、查阅极有帮助。如《〈史记〉取材》一文,作者将《史记》提到的一百多种史料列于表中,标明出处、存佚,极利于后学。上文提到的关于《史记》残缺补窜问题的诸文中,此法亦经常被用到,窜乱情况、前人诸说被列入表中,非常简明易懂。
《〈史记·将相表〉之结构与倒书》一文,解析了《史记·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此表分为“帝纪”“大事记”“相位”“将位”“御史大夫位”五栏,一般事件皆记于本栏,但涉及将相下场者则提一栏倒书。丞相死、免倒书于大事记一栏,太尉罢置倒书于相位一栏,御史大夫死倒书于将位一栏。张先生此文首先论证了《将相表》的真伪问题。张先生认为,本表之所以倒书,是司马迁刻意强调此事,寓意褒贬,这与《太史公自序》的说明是相合的,余嘉锡先生“表与录不相应”的观点不正确。此表“原表”与征和三年后的“补表”一详一简,原表当为原作,补表为褚少孙所补。张先生指出,原表相位栏倒书只记太尉官罢置,揭示了西汉加强中央集权制的斗争,而补表所载皆为将军之卒免自杀,与原表不合。原表将位栏专载横死、获罪罢免之御史大夫,讥汉家德薄,而补表几为备载,与原表不同。大事记栏两表皆为备载,张先生指出,原表备载丞相薨卒免自杀,是为了以前面丞相善终的情况与景帝、武帝时的残酷下场作对比,暗含对二帝,尤其是武帝之贬。
对司马迁思想的研究是《史记》研究的又一主要内容,张先生从历史、政治、经济、民族、战争等各方面对司马迁的思想进行了全面梳理,发表了《司马迁的历史观》(《兰州大学学报》1984年第3期)、《司马迁的经济思想》(《学术月刊》1983年第10期)等一系列论文。
张先生近年撰写的论文多已收入商务印书馆2013年出版的《张大可文集》中,其中《〈史记〉的抵牾与疏漏》一文很值得重视。张先生除了指出了《史记》的诸多抵牾与疏漏问题之外,还提出不能光以出土文献判定史实的观点。作者举的例子是《战国纵横家书》和《史记·苏秦列传》,反对学界流行的观点,认为《史记》所载并不错误。当然,关于这一问题孰是孰非可以进一步讨论,但这篇文章所指出的不能简单信从出土文献这一点是正确的。宋人赵明诚云:“史牒出于后人之手,不能无失;而刻辞当时所立,可信不疑。”道出了出土文献的价值,但这里是有一个被人所忽略的条件,一是“当时”,二是作者无修改史实之动机。譬如以睡虎地秦简讨论秦律,以张家山汉简讨论汉初律条,其说服力都是极其有力的,近于铁证。但以汉初墓中出土的纵横家说辞论证战国史,显然就不能当铁证,只能作为旁证使用了。从这一点来看,张先生所揭示的这一观点是非常有意义的。
上述这些论文大多收入了1985年出版的《史记研究》(甘肃人民出版社)一书,是当时的一部学术畅销书,获得了甘肃省政府奖。此后多次再版,得到了学界的普遍认可赞赏。
除论文以外,张先生还撰写了大量著作。
1986年出版的《史记论赞辑释》(陕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8月),将《史记》各篇的“太史公曰”汇总起来,进行专题解读,不但进行了非常详尽的注释与翻译,而且对其中微言大义进行详细的解释,阐明了“太史公曰”背后的观点,对于研究司马迁与《史记》的思想非常有启示意义。
1990年出版的《〈史记〉全本新注》对《史记》全文进行了详尽的注释,对学习《史记》的后学帮助颇大。
1994年出版的《司马迁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6月)是一部对司马迁进行全面研究的著作。考证、梳理了司马迁的生平,并对《史记》的史学、文学成就、司马迁思想等诸多问题进行了精到的评价。
1999年出版的《史记精言妙语》(中州古籍出版社)是对《史记》中的名言警句进行的摘选与解读、评注,《史记》的文学性在这本书中得以集中体现。
四、张先生在《史记》的教学和研究组织工作上作出了重要贡献
除了学术研究,传道授业解惑亦是张先生工作的一大重心。张先生在兰州大学开设“《史记》选讲”课多年,在与同学们教学相长的同时,亦写成了精到的讲义。1999年出版的《史记文献研究》(民族出版社)即是以此讲义为基础形成的。另外,张先生应社会各界之邀,在全国各地做过许多讲座,为普及发展《史记》研究作出了贡献。
主持与《史记》有关的项目是张先生工作的又一大重心。
早在1989年,张先生主编的《史记选注讲》即由山东教育出版社出版。本书收录了《史记》中43篇文章,并尽量使其体裁多样化,能够全面反映《史记》的风格。本书多一半的注释皆由张先生亲自承担,为其后《〈史记〉全本新注》的写作奠定了基础。
2001年,在张先生的推动下,“《史记》研究会”得以成立,张先生主持学会常务工作,编辑《史记论丛》会议论文集,带动了《史记》研究、普及、推广的进一步发展。
2005年出版的《史记研究集成》,是由张先生主持完成的一项伟业。这套丛书按史学、文学、人物、历代研究家等分类,汇总了关于《史记》的诸多前沿研究成果,对后学研究提供了极大便利。在这套丛书中,由杨燕起等所著的《史记集评》和王明信等所著的《史记人物与事件》将古人关于《史记》的著作研究成果辑录于各条目下,尤利于学者研究。此外张玉春的《史记版本》一书对《史记》历代版本搜罗梳理无遗,亦是基础研究的一大贡献。最后一卷《史记论著提要与论文索引》将2000年以前关于《史记》的论著悉载不遗,是极好的工具书。
而此项伟业的成功却只是另一项更大伟业的前期工作。在《史记研究集成》完成后,以“融汇古今研究成果于一编”为目标的《史记疏证》工作已经启动。这部大书将汇总题评、集校、集评、资料汇释、地图等多项成果,完成之日无疑会与三家注、《史记会注考证》等量齐观,把《史记》研究工作的基础推到一个极高的水平上,将是张先生彪炳史册的伟业。
【责任编辑 詹歆睿】
安子毓(1981—),男,内蒙古呼和浩特人,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历史学博士,主要从事秦汉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