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意流淌(二题)
2015-01-12宋振伟
宋振伟
最长的一天
时间真是个很奇妙的玩意儿。许多人可能都有过这样的体验:时光愈是难挨,那时钟就愈像停摆了似的,每一分钟都那么漫长,那份煎熬,简直就是度时如年;有时候呢,几十年的光阴又如白驹过隙,当年的翩翩少年或者祖国的花骨朵,倏忽间就变成了白发苍苍两眼昏花的糟老头、老太婆……
早晨起床望望窗外,天很蓝,阳光很耀眼。倏忽间,忆起40多年前的一个早晨。那天,天也很蓝,阳光也很耀眼。这是我们副业连一个平常的早晨,可是对我来说可不太“平常”。我是以背砖工的名义刚刚调入副业连,那天是第一天参加劳动,任务就是背土坯装砖窑。
因为副业连背砖工不足,团里决定从各连分别调一名身体强壮的战士过来。我那时身单力薄,体重只有105斤,却不自量力主动提出申请,要求去副业连当背砖工。因为一年前我与妹妹宋振瑞一起来到兵团,妹妹分到了副业连,我却分到七连。我想利用这个机会调过去,相互有个照应。七连挚友吴持平跟我说,背砖这活可不是好干的,你不行!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跟我一起放马吧。我听了忐忑不安,可是去副业连一探听,不少女战士都能背砖,便又释然。
为了背砖时多添几分力气,吃早饭时我特意多吃了一个馒头,多喝了一碗粥。我背靠在土坯垛前,生平第一次用米熟皮编成的皮绊去背土坯。那是27块摞好的土坯,堆在面前差不多有半米多高。我记得当时抖擞精神,深深吸了几口气,然后使出吃奶的劲儿猛然往起一挺——那27块土坯竟然生了根似的纹丝不动,连晃都没晃一下!因为使了猛劲儿,不知道把哪儿抻着了,也不知是腰眼儿错了位,还是腿肚子抽了筋,反正是浑身的不自在。这时我才明白当背砖工不是闹着玩儿的,那种滋味非亲身经历者根本无法体会。再看看背砖排的战友们,一个个背着土坯不紧不慢地往窑上走,都少言寡语满脸淌汗,显然也近乎体能极限。还有几个来帮忙抢窑(因为连长张仕说,夜里怕有雨,得抢在下雨前把窑装满、封顶,谓之抢窑)的女战士,尽管累得脸都变了形,居然也能背起27块土坯!她们还都是十七八岁的中学生啊!我顿时觉得自己真没用,只剩下羡慕嫉妒恨,恨自己为啥这么无能!
码垛的光头战士盯着我笑了,他说他码的是标准垛,你不行,给你减几块吧!光头说着,从我这垛土坯上拿下四五块。我满面羞惭,赶紧靠在土坯垛前,用尽平生之力背起这垛减了“肥”的土坯!这时,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发生了:我背着土坯站立着,两条腿像中了电一般,频率极快地颤抖起来,根本无法迈出一步!几年之后,我在副业连当了电工,也曾不小心被电流击中过几次,但是电流刺激的颤抖远不及第一次背砖那次剧烈,如果凭感觉估算,背砖时发生的猛烈颤抖,瞬时生物电压估摸着是超过三百八十伏了。
我就像被施了魔法一般定在土坯垛前。光头朝着我喊:走啊?扭腰!扭屁股!往前迈腿……
我照着光头说的办,竭尽全力去扭腰,扭屁股,迈腿……可能是因为我这一番晃动,背上的土坯突然垮塌下来,至少有七八块土坯稀里哗啦地摔碎在地上。
我心里好一阵慌乱,觉得坯场所有的眼睛此时都在盯着我。背砖的战友们虽然不认识我,但是肯定都知道,这就是宋振瑞的哥哥,一个连一垛砖都背不起来的哥哥。这时,更严重的事发生了:我无意中抬起头,看见不远处土山般的马蹄窑顶上,站着威风凛凛、大将军一般的张仕连长!张连长面向土坯场铁青着脸,钢浇铁铸似的一动不动,一副将军气度。可是张仕毕竟不是将军,我这番稀松软蛋的表现,他一定是尽收眼底,我摔掉了多少块土坯,他一定都清清楚楚给我记着数,他这一肚子邪火说不定怎么突突乱冒呢!这些土坯是战士们泥里水里挥汗如雨的劳动成果,现在眼睁睁看着我给摔成一堆制坯原料,换了谁也大度不起来。然而张连长却让我刮目相看,他好像一直望着更遥远的地方,根本就没朝我这边瞟一眼。我心中暗暗祈祷,但愿张连长真的是个将军坯子,不跟我这个小兵蛋子计较,要不然我今天可难过这道坎了……
光头很体贴地喊道,走吧,愣着干啥!我擦一把汗水,硬着头皮把剩下的大约十几块土坯朝着窑那边背过去,颤悠悠爬上三窑门……码窑的是几个女战士,她们一边把我背上来的土坯接过去,一块块交错着码放好,一边叽叽嘎嘎地说着笑着,还善意地告诉我,背窑是有窍门的,走起来你得扭腰甩胯,随着背后的土坯摆动才行,再背几天你就能摸出门道了。我感激地连连点头。后来再背土坯时,我努力扭腰、甩胯,还是没用,土坯垛该垮塌还是要垮塌。后来我才明白,一只蚂蚁的最大气力,尽管能拖走一粒大米,可是给它一粒黄豆,蚂蚁恐怕只能望豆兴叹。我的气力还不及拖走一粒大米的蚂蚁,让我上哪儿找扭腰甩胯的感觉去?说实话,当时连腰胯长在哪儿都闹不清了。
我咬着后槽牙拼死力背了六七趟,有两次全部垮塌,一块不剩地全都摔碎,剩下几趟谢天谢地,总算把完整的十几块土坯背进了窑门……这个上午是那么漫长,我感觉浑身都在冒火。抬头看去,太阳像是钉在了天空上。再看看马蹄窑顶,张仕连长比太阳还执着,依旧站在窑顶那个制高点,铁打钢铸般一动不动,依旧铁青着脸……
13趟,14趟,15趟……汗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抬起衣袖抹了一把,忍不住又去看那明晃晃的太阳。今天这时间,咋就过得这么漫长呢?我心里磨叨着,又奋力背起一垛土坯。此时我已顾不得张仕连长怎么看待,反正我铆足了吃奶的劲儿,已经竭尽全力了。
土坯场上很少有人说话,我的战友——背砖工们大概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土坯上。湿土挤压成型的27块土坯,足足近200斤。他们佝偻着身子,背负着远超过自己体重的负荷,从码放土坯的坯场背到马蹄窑前,再沿着马蹄窑外筑好的小路盘旋而上,把土坯送进一窑门、二窑门、三窑门、四窑门……马蹄窑据说可以装进十多万块土坯。就这样,背砖工们像工蚁似的循环往复,把土坯背进砖窑,直到把砖窑的肚子填满。
我跟着背砖工们从窑上下来,腿一软,差点儿跪在地上。可是看看旁边汗流浃背的战友们,我没有勇气退缩。我心里暗自计算着成果,已经背了20趟,为什么不能再背几趟呢!回到土坯场,我咬紧牙关准备背第21趟时,终于听到收工的哨音,顿觉浑身瘫软靠在坯垛上。endprint
我跟着大家往宿舍那边走,可是那两条不争气的腿又如中电一般,疯狂地颤抖起来。那是极度疲劳之后的颤抖,颤抖得几乎迈不开脚步……
吃过午饭,只觉浑身上下酸软无力,火烧火燎的,我不知道下午背砖的活,还能不能挺过去。这时通讯员过来说,连长找你。我心里咯噔一下。
推开连部的门,看见张连长铁青着脸,正翻着几页纸看。我喏喏地走过去,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似的:张连长,我……连长张仕头也没抬,只冷冷说出一句话:下午你去皮房哇。哎,哎!我像被大赦了一般,一迭声应诺着退出连部。
后来我才知道,张仕连长脸色本来就偏黑,平时又不苟言笑,很容易给人留下黑脸包公似的印象。其实张仕连长内心还有很柔情的一面,比如看见他老婆和几个儿子时,眼神真是温情得很。对待我们这群学生兵,他更是刚柔并举体贴细致。那天抢窑抢到很晚,晚饭超乎寻常的丰盛,有肉有菜有汤,都是张仕连长特意嘱咐炊事班的,为了犒劳大家。但是不少背砖的战友们并没去吃饭,后来听说他们回到宿舍瘫在床上就开始发低烧,有人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嘴角还淌出一团白色的泡沫。不用说,这些爹生妈养的血肉之躯,真的是都给累稀了。
听战友们说,张仕连长抗美援朝时当过骑兵,是从枪林弹雨中摸爬滚打历练出来的,我就更加坚信,张仕连长那种大将军般的气度和坚毅,的确是有缘由的。我不知道张仕连长是否生不逢时,如果他早出生十年,在部队里戎马一生,他的名字多半会出现在将军的行列中。还有我的战友们,他们个个都是副业连的五虎上将,无论40年前还是今天,他们都应该是英雄榜上的人物,比如张瑞春、张瑞明俩兄弟,牛占维、王桂森、刘淦、蔡振新、魏增栋、叶昌玉、王万江……还有诸多女将如侯桂英、吴爱莲、崔福秀、那日苏、张进……许多好战友,好兄弟,好姐妹,就不一一历数了,但是这份英雄情怀,我深信会陪伴我的战友一生一世。
那天吃完晚饭回宿舍,已是满天星斗,我经历了此生最长的一天。许多年以后,浮现在我眼前的并非那些星斗,而是一个金色的黄昏。记忆中的乌加河静静流淌着,夕阳映照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闪烁着童话世界般的金色光芒,唤起我多少真切的记忆!我俯身捧起这记忆的碎片,它们暖意融融。
狼山牧马
后套的春天,比口里要晚一个月。尤其是狼山乌不浪山口,四月份的冷风吹在脸上,宛如锥扎刀割,这是四十年前我和搭档秃子(大名吴持平,头发至今浓密,当年不知为啥得此雅号)的切身体会。当时我俩早有准备,各自穿着过膝的白茬羊皮袄,驱赶着一群马、一群牛,跟随七连马号运送给养的马车来到山口,要在这里安营扎寨,开始野外放牧的生活。
乌不浪山口位于狼山南麓,放眼望去天高地阔,远近都是荒滩戈壁,方圆几十里鲜有人迹。我们俩的任务,就是在这片荒原上放牧几十匹马,还有几十头牛。那一年我21岁,吴持平是太原知青,小我两岁。我俩在连队时就是一起放马的搭档,这次出远门放牧,也是我俩一起主动请缨,才努力争取到的。二十啷当岁是一个富有梦幻的年龄,我对曾是古战场的狼山充满新奇的想象。无论当时跟领导表决心时说得多么冠冕堂皇,内心的真实想法,就是远离管束甚严的连队,去一个自以为浪漫的地方,当一回真正的牧马人。
山坡上,有一座废弃的小屋,是用石块垒成的,最多五六平方米样子,应该是经过这片荒原的牧人为了短暂停留搭建的。随同马车来的马号战友与我俩一起动手,把低矮的小石屋稍加修缮,又在地上铺了一卷厚厚的干草垫,就成了我俩的栖身之地。马号战友又从马车上卸下几袋玉米面、白面以及油盐咸菜等生活必需品,便赶着马车往回返。天苍苍,野茫茫,马车越走越远,直到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地平线下。我回头看看秃子,他正痴呆呆地朝着马车离去的方向眺望,一脸的怅惘。这时,我才体味到什么是真正的寂寥。从这一刻起,我终于明白,原先那些浪漫遐想是多么书生气。
第一个夜晚降临了。秃子比我灵巧,他巧妙地把马灯挂在屋顶,又在门洞前竖起一块木板,从里面用一根棍子顶住,就算关好了屋门。借着昏黄的灯光,我俩打开行李卷就准备晚安了。我刚刚躺下,只见秃子突然以极快的速度在胸口上划拉了一把,噌地坐了起来,同时发出一声尖叫:蝎子!我也反应不俗,像踩了电门似的猛然坐起:在哪儿?我俩又是抖被子又是翻草垫,哪还有蝎子的踪影!上山前曾听当地老乡说过,这一带盛产毒蝎,随便翻起哪块大石头,下面都能找到几只。据说毒蝎是药材,他们常来这边捉蝎子卖钱。蝎子在大石头下歇息不是问题,问题是不能随便来人家胸口上溜达呀。据说让蝎子蜇一下,能让人疼晕过去!我俩折腾了大半宿,估计毒蝎早已受惊逃走,这才战战兢兢躺下。外边好像下雨了,雨滴噼噼啪啪敲击草棚顶,还听见山风吹过草茎发出的哨声。伴着风声雨声,我俩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睡梦中,我被一阵低沉、巨大的牛吼声惊醒。从门洞的缝隙往外看去,夜空澄明,月色如银,满天的星斗格外明亮,可是牛吼声一直不断,这是怎么回事?秃子也被惊醒,懵懵懂懂地看着门外。我俩翻身起来出屋,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借着清冷的月光,我看见不远处那条宽阔的大山沟,一夜间竟然变成一条浊浪翻滚的大河!大河激流湍急,气势排山倒海,原来是上游的山洪裹挟着山石、树木冲了下来,骇人的牛吼声正是山洪发出的。山沟对面陡峭的山体经不住山洪冲刷,轰然垮塌,一头栽进山洪中,发出惊心动魄的巨大轰响。大自然造化出如此壮观的惊悚美,实在令人敬畏!
牧马人的工作、生活,简单而乏味。早晨,我俩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去附近山沟里提水。早饭千篇一律,就是在铁锅上贴几块玉米面饼子。我记得玉米面饼子很硬,难以下咽,得边喝水边吃。吃完早饭,我俩兵分两路,一个人进山沟往外轰牛群,另一个爬到附近较高的山坡上眺望,寻找我们的马群。寻找马群可不简单,马群一夜之间会溜达出十几里开外,这片荒原还经常有附近牧民的马群,开始时分辨不准确,跑过几回冤枉路,后来终于总结出经验:只要远远地看见马群中有三四个白点,那就可以大致判定是我们的马群;如果看见四个或者更多白点,多半就是别人的马群了。因为我们这群马中有五匹白马,它们在荒原上吃草时,身体会相互遮挡,所以看到的白点只能少不能多。endprint
山口附近低洼处有一口井,旁边还有两只巨石凿成的大水槽。我俩每天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把牛、马都赶到水井旁,用帆布水斗提出水来给它们饮水。牛和马都很能喝,满满一石槽水,一头牛扎下头去一口气就吸光了,就像一台抽水机。几十头牛加上几十匹马,那就是上百台抽水机!我俩整整一上午,就是轮换着给这些抽水机提水。早晨出来时天凉,我俩是穿着大皮袄出来的,干活时,就把皮袄袖子系在腰间,光着膀子干活。干得热了,再把皮袄脱掉扔在沙滩上;干到浑身冒汗时,干脆连裤子也脱了,一丝不挂地站在井旁提水。因为上山好几天还没见过一个人影,更别说女人,实在没什么可顾忌的,毫无羞涩之感,还相互取笑说,咱俩就像《鲁宾逊漂流记》里的主人公。牛马饮完了,轮到我俩喝,趴在帆布水斗沿上猛喝一阵,喝足了,就把帆布水斗举到头顶,让冰凉的井水从头顶上浇下来,顿时浇灭浑身的燥热,那叫一个爽!
说是看不到人影,那天下午还真就过来一个不速之客。当时秃子拿一根烧火棍拨弄着牛粪烧水,我拿着长方形的铝饭盒装些面粉,边加水边用筷子搅,准备做疙瘩汤,一个黑瘦汉子骑马从远处跑了过来,翻身下马说:后生!你们房顶上的芥菜疙瘩那么多,给我两个哇。黑瘦汉子倒不见外。行啊,行啊。秃子兴高采烈地拿棍子往下扒拉芥菜疙瘩,我连忙邀请他过来吃疙瘩汤。我俩过来好几天才头一回看到个老乡,你想想该有多兴奋。黑瘦老乡朝我连连摆手:不啦,不啦!原来跟他一起出来牧马的还有个搭档,正在窝棚里等着吃他讨来的芥菜疙瘩呢。他俩已经吃了十多天盐水煮面疙瘩,看见芥菜疙瘩就跟看见金疙瘩似的。这个老乡姓刘,是狼山西部刘二圪旦的马倌,昨天上午赶着马群从小石屋经过,看见房顶上晾晒的芥菜疙瘩,往小石屋里看看没人,一块没拿就走了,今天又专门跑来一趟。那个年代的人啊,真是朴实得要命。
半个月过去了。寂寥,孤独,当一个自由牧马人的浪漫感,早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俩都不会做饭,每天都是千篇一律的玉米饼,疙瘩汤,芥菜疙瘩,不饿极了真是难以下咽。我俩都盼着连队送给养的马车,但不知啥时能来,那年月又没手机联系。我俩坐在小石屋门前,望着连队的方向扯闲话。秃子说,上山前吃的那顿猪肉炖粉条,咋就那么香呢?世界上最好吃的菜,也不过如此了。我说不对吧,我记得那回吃猪肉白菜包子,我吃了15个,你也吃了15个,你当时说这是世界上最香的包子,怎么又换成炖肉了?秃子说,你别瞎扯,包子是包子,炖肉是炖肉,别扯到一块去。我跟秃子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不时把涌出来的口水吞咽下去。看看秃子,也是喉结一动一动地咽着口水,俩人真是馋疯了。
突然秃子眼前一亮:有了!咱们去弄点肉吃,打打牙祭!我扑哧笑了:这荒山野岭的连根猪毛都不见,上哪儿弄肉去?秃子把我一把拽起来,顺手抄起一根木棍:你没听团部司机们说吗,这边出刺猬,肉香得很啦,咱们捉几只去!我俩在长满沙蓬的一片洼地转悠了一圈,果然有所斩获,捉回一只刺猬。想吃刺猬肉,那得先剥刺猬皮。我俩手忙脚乱地去剥,刺猬竟然一声都不叫,我暗暗赞叹,刺猬真是个性格坚韧的动物!可是割断刺猬的命根儿时,它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哀号,像极了婴儿的哭叫,听着让人毛骨悚然!
刺猬肉油很多,只炒出小半碗。我尝了一口,又想起那声婴儿的哭叫,肉便在嗓子眼打着转难以下咽,也没吃出一点点香味。这是我俩第一次吃刺猬,也是最后一次。后来我俩再馋肉,也没提起过捉刺猬的事。
那个黑瘦老乡又来了,说是请我俩去吃牛肉饺子。老乡如此重情义,让我俩都惊喜得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做饺子馅儿的牛肉,是难产母牛的死胎剥出来的,看着哪像肉啊,充其量就是一坨紫红色的肉泥。老乡剁些附近拔回来的野葱,加点细盐搅和搅和,饺子馅儿就算完工。我们说笑着一起包饺子,煮熟了一起吃,味道竟然奇香!几个孤寂的男人,就这么凑在一起其乐融融共进晚餐。现在回忆起来,仍口有余香,这大概是我记忆中最美味的一顿水饺了。
热腾腾的饺子吃过,黑瘦老乡抹着嘴说,明天咱们去韩三圪旦哇,那边有拖拉机开荒呢。我纳闷,开荒有啥好看的。去韩三圪旦路不近,骑马也得小半天。黑瘦老乡拍拍他的搭档说,开拖拉机的是五个女子,我俩出来半年还没见过女人呢。这俩家伙,真应了“饱则思淫欲”这句话。我跟秃子大笑,跟两个老乡逗趣说,过几天我们兵团的马车来送吃喝,去看跟车来的城里女子吧,可比你们村里的女子喜人啦!俩老乡连连点头,眼睛里闪烁着光亮,笑得嘴咧得好大,露出一嘴酸粥腐蚀出来的黄牙:乃还用说,乃还用说……
或许是因为黑瘦老乡的缘故,我跟秃子增加了许多有趣的话题,牧马人生活便不再寂寞,甚至有点儿喜欢上这种无拘无束的生活。没过几天,连队的马车终于来了,给我们送来玉米面、白面,还有一袋土豆、萝卜。最让我俩喜出望外的,是一篮子鸡蛋和一捆碧绿鲜嫩的菠菜,从今天起,我俩就能喝上鸡蛋菠菜汤了。赶车来的是车倌老王和一个帮手,纯大老爷们儿,“城里女子”的事儿,我俩早忘到了脑后。连队有的是男爷们儿,风尘仆仆地颠簸几十公里给我俩送给养,还轮不着“城里女子”受这份苦。
一个月以后。我们吃完最后一颗鸡蛋,连队的马车又来了。不过这回没送给养来,是接我俩回连队的。我俩欢天喜地,把行李和所有生活物品都装上马车,然后去驱赶马群、牛群,准备踏上归程。
再见,乌不浪山口!再见,一直没见到“城里女子”的老乡们!我跟秃子跟这片荒原告别的时候,不知因为啥,都不约而同地鼻子泛酸,眼圈潮红……
许多年以后,我曾在梦境里回过狼山,回到天高地阔的乌不浪山口,看见了我的马群、牛群,看见我的生死之交——秃子,正拿着马鞭从小石屋钻出来,敞开粗粝的嗓子唱“山当书案月当灯,盖着蓝天铺着地”,还有热腾腾的牛肉饺子,憨厚的黑瘦老乡……
梦醒之后,才知道这快乐的时光早已离我远去,它只珍藏在我的心里,不禁感慨万端潸然泪下……
〔责任编辑 杨 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