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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已远 剑还在

2015-01-12陈慧明

草原 2014年9期
关键词:花甲儿童节聚会

陈慧明

孔子请弟子言志曰:“盍各言尔志?”子路曰:“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论语·公冶长》)

时差2443年的上世纪60年代。而立老师请花季学生言志:说说理想。学生答:当大夫当警察当火车司机当售货员……

时针又滑过了半个世纪:耄耋老师问花甲学生曰:经过了“文革”又经过了改革,你们现在活得怎么样?学生答:拼过了,但拼不成当年的理想。日子还行吧,不像孔子形容颜回的: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

虽不至于“一箪食,一瓢饮”,但有几成“愿车马、衣轻裘”?

生活是戏剧的,历史是荒谬的。社会是变化的但岁月是刃人的。一天就是一天,如同刻舟求剑,剑虽在,舟已远。

弹指一挥半个世纪。想我们这些曾经的莘莘学子,布衣粗食却志向远大,简单幼稚却正气凛然。当我们摇着拨浪鼓似的脑袋背诵“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时,我们恰好同学少年,我们正值风华正茂,我们真有书生意气,我们挥笔指点江山。看窗外,朝阳烨烨蓝空遥遥,清风徐徐燕雀恰恰。鸡冠花开如鸡冠,喇叭花开如喇叭,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可信,怎能不怀疑我们的未来功成名就、飞黄腾达?

旧事斑驳,老景已去;纯真时代,尚可忆否?

1962年秋天,一帮子出自农家白屋的花季少年涌进了临河市第二中学,时为我们执教的,有毕业于清华、南开的优秀教师,师资力量可谓雄而厚之。但师尊们不遗余力地往我们的大脑里灌输知识之后,却看到了满目的苍凉,“文革”只一个流弹便将我们师生共同搭建的希望之塔击得片瓦无存,尘埃落定。

我们是新中国的开国婴儿,幸运的我们本不该不幸运地跌落在文化的断层里,但是,正如《飘》的作者、才貌双绝的米切尔被一名醉酒的司机开车稀里糊涂撞死那样,既不敢相信又确凿属实。

我们来不及思考自己有没有被白热的激情焚毁,就被时代的大潮给卷走了。待蓦然回首,我们好像从花季少年直接穿越到六十花甲,中间岁月呈现了迷蒙而又身不由己的状态,所以,欲说还休。

2010年“六一”前夕,几个同学在聚会中戏言:我们为什么不能过个儿童节?

导火索很短、感情线很长。从娘胎里带来的澎湃激情并未在十年动乱的野蛮狂呼中耗尽,激情胜过矿藏能源用尽了还能再生。六十花甲子们的感情一下就被引爆了!是啊,我们怎么就不能过上一个“六一”呢?我们也曾一身阳光地戴着红领巾、一脸阳光地唱着“准备好了么?时刻准备着”,一片阳光地度过儿童节啊,我们宁愿相信那片阳光,还在!

命运就像从潘多拉的盒子里跳到了多米诺骨牌的牌桌上一样,六六老三届们与“六”这一数字有着天干地支的机缘巧合:我们和祖国同时走过了60大寿,同时从六六年的“文革”走到了七六年的变革,同时从16岁的花季走到了60岁的花甲——如果我们硬要把这个感觉归入唯心论,谁能把我们怎么样?

我们有过十五六岁的少年花季,我们也有过十七八岁的青春雨季。那些太阳般的时光,那些月亮般的心灵,本该播种星星般的知识。但我们却统统被冠上了“老三届”这样一个怪诞的名分,而且从此像一串干茄子那样灰不溜秋地挂在了中国现代史上。

从事思想史工作的、具有“寻踪癖”的朱学勤先生曾苦苦寻找过十年浩劫中曾有过一段思想踪迹的我们,他希望把我们的思想载入大陆思想史中。他中性地称呼我们为“六八年人”。在他看来,我们当时是一群有着旺盛体力、贫弱学力、但时刻都在思考着的群体,但这个群体后来却成了思想史上的失踪者。1991年,上海人民出版社邀请了一批曾上山下乡的老三届撰写《苦难与风流》一书,朱学勤先生便把自己回忆老三届这个群体的文章做成了一个“寻人启事”。他写道:“他们理应还活着,之所以隐匿不见,是不是也因为功名利禄的腐蚀才失踪了呢……那是一代人买椟还珠的悲剧。”

朱学勤感慨“六八年人”不是知识分子却更像知识分子,只是这些知识分子们太“短命”了,大多数人的思想未老先衰,提前进入暮年状态。他感慨这一代思想者迷失在思想史这一边或那一边的黑暗里,都没有引起思想长河的一声叹息!

痛惜也,悲乎哉?

买椟还珠——在10年前那个流火的7月,阔别40多个春秋已是白发为冠的班主任高峰来到我们中间,他痛心地说:你们这一代人太可惜了……

高老师只说出这么一句话便突然哽咽,举杯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酒至唇边怎么也喝不进嘴里,将一大半淋洒在胸襟之上!

高老师手执教鞭40余年,他说他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我们这一届,所以在古稀之年从异地赶来看看我们是怎么活着的。

我们都年过“花甲”了,当年临河二中的栽桃育李者尚存几人?我们努力地联系到了四位老师,而其中两位师尊已行动不便,但他们表示一定要来参加,因为与诸多的主义相比,此时最重要的是在场主义!

等待当年兢兢业业而被无情批斗的敬爱的老师们,我们理应程门立雪!

一位老师慨叹道:你们那一届“撺胎学生”都很厉害啊!

在浩大的国学史上,独我们老三届才能享誉“撺胎学生”这一植物性称号:中考前搁浅,退回去搞两年革命——嗟,来领初中毕业证。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岁月如风轰然吹过,而今我们都“耳顺”了。东晋李充说:心与耳相从,故曰耳顺也;宋代计有功说:手挼六十花甲子,循环落落如弄珠。

而我们却决定要做一次年龄的反叛,身为文人雅士的苏老夫子都要找回少年狂,我们为什么不能?

我以《老夫聊发少年狂》为题写了一篇夸夸其谈的文字发表在当地报纸上,以游说1966年毕业于临河二中(校址狼山)的同届同学,大家都来欢度“六一”!

在市区居住的同学们很快就联系到了,而如同珍珠般散落在乡野田畴的同学却无从查到电话号码。你们看到报纸了吗?你们会因当午之锄禾而拒绝“六一”吗?endprint

务农是春种秋收,而非晨钟暮鼓。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学友们,我们有着共同的基因那就是农家子。你们现在菜畦内外、麦垄前后吗?那就别换衣服了,直接带着庄稼地里圣洁的黄土,带着田间乡野阡陌独有的清风,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付出与获得,来吧!

苏轼老夫子的《聊》文很放达,所以我们姑且剽窃之,姑妄篡改之:老夫聊发少年狂,着红裳,携酒缸。倜傥风流,倾倒太平洋……

扯起“六六老三届六十花甲聚会六一儿童节”的横幅后,大家从四面八方千乡百里赶来了。

几十年来,除屈指可数的一些同学有机遇达到“愿车马、衣轻裘”外,绝大多数老三届们都处于沉默之中,或荷锄扛犁沉默在农田里,或赶牛牧羊沉默在山脚下,或小买小卖沉默在风雨中。

是的,大家都花甲了,两鬓都斑白了,更有乡下同窗们的皱纹因披星戴月、晨耕夜锄有着更深的刻度和更僵的曲线;牧区学友们的白鬓由于高原干旱、戈壁风雨,表露着更加明显的岁月锈斑。

能来的都来了,大家初见之下只是互相抓住手,竟不知该从哪年哪月说起。两位年近80高龄的老师坐在我们中间如举父母高堂;我们的班主任高峰远在千里之外、坐在轮椅上咬着不真切的字眼祝福我们聚会成功!很多同学不能到位,但他们在电话那头嘶喊着前所未有的遗憾。

这是一种有别于世上任何情感的特殊情感:甲子情愫!

台上的同学有歌有舞,台下的同学忙着说话。每个与会者都有排解不完的激情诉说不尽的言语。那就说吧说吧,大家本就冲着说话来的,说老师说同窗说辍学说家庭说婚姻说儿孙说命运说人生说现在说未来说……42年的颠覆人生,一个聚会能说得清吗?

初中文化的我们特别不喜欢“白丁”这个名词,所以我们回避了“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只谈论“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我们回避了“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只认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为了像一群儿童那样简单快乐,我们屏蔽了很多想说的话,40多年的静水深流潜在于美丽的浩渺烟波之下!

我曾这样描写过自己的心情:太阳落下去我就等着月亮,哪怕等到了月食;月亮落下去我就等着太阳,哪怕等到了日食——我不知道这段兼有着积极和消极的文字是否适合此时此地同窗们的心情。

六十花甲子轰轰烈烈地度过了“六一儿童节”,同学们分手时互相嘱托:大家都老了,所以下次聚会不能时隔太久。我们可以过“六一”也可以过“八一”!

所以四年之后,我们再度相聚于“八一”。

聚会当晚我发了一条微博:我们半个世纪前的老三届师生73人大聚会,老师八人,最大的83岁;学生65人,最小的63岁。师生不辞劳苦地来自京城更来自农村。上午在宴会厅载歌载舞,下午包大巴去看黄河大桥。想我们经历了那么惨淡的人生,竟还能拿出如此激情,呜呼感慨!

美丽端庄而又善良的女同学,不美丽了但依然端庄而又善良;潇洒热情而又睿智的男同学,不潇洒了但依然热情而又睿智。岁月夺走了一些,却夺不走另一些。

激情不说年龄,热血只在性格,午餐后,我们包了一辆大巴,浩浩荡荡地去看浩浩荡荡的黄河。路上,我们唱着当年的歌: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想着当年的事:提着糨糊桶和刷子到处张贴大字报;说着当年的话:世界归根结底是我们的。20多分钟的车程,我们一路年轻一路张扬,直到站在波涛汹涌的黄河边上。

舟虽远,剑仍在。

这只是版图的黄河现实的黄河,而我们经历中的黄河、命运中的黄河呢?那不也是九曲十八弯吗?

这条华夏的古河,它奔流过一万年的历史,曾发生过1500次决堤,26次改道。布衣百姓口中所谓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指的就是炎黄中国的这种生命之汤汤,它充满着唯心的诅咒和诡异,也写照了一个历史时段的沧海桑田。所以我们不会离开黄河,我们来了。

不见黄河心不死,见了黄河心会死吗?

不会!我不能代言但我能代笔:虽然一些在野的史记会把我们视作沦落于文化断层中的遗珠散石,但国家无权忘记我们,因为我们经过了十年的出位终将归位了,而且处在各自命运的夹角里也做出了力所能及的奉献。

此时,当万里黄河的惊涛骇浪来到我们面前时,我们说,我们不再发泄怨言了,我们的怨言在“六一儿童节”那次聚会中说完了。我们会继续力所能及地做一些微不足道的、但却是有益的事情,好对得起自己、对得起故乡、对得起历史、对得起社会。

我们的步伐十分一致,已经整体从花甲迈向古稀了,这中间最重要的也是最关键的,是我们的心态日渐平和,因为隔着两条天堑般的代沟,我们亲眼目睹了孙子辈不会再像我们那样度过他们的花季青春、而立不惑,他们拥有椟珠同在的人生舞台,绝不会遭到流弹的袭击而轰然坍塌。只要付出足够的耐力和毅力,他们都会成功。

我们曾度过了彼此无法联系的隔膜岁月,那是一万年太久,我们再次预约了五年后的聚会,却是只争朝夕。

古稀之年的2118同学会,那是一个恢弘的乾坤大挪移,但愿我们全体师生一个不少、全数到位!

子路曰:“愿闻子之志。”

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责任编辑   杨   瑛〕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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