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时间的版图
2015-01-12刘萌萌
刘萌萌
地图与记忆
两张早已蒙尘的地图,神情端凝地悬挂于那面东向的墙壁:一张中国行政地图,一张世界地图。我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悄悄弄来这样两张地图,神物般将它们高悬于一眼就看得到的地方,一挂就是这么多年。光线亮了又暗了,树叶黄了又绿了。泛黄的色泽足以说明它们在此处存在已久,寡淡,无趣。就像最初将它们带到这所房子里的那个人,灰头土脸的岁月中慢慢消磨所剩无多的热情。父亲这种貌似附庸风雅的落伍行为,让我一度对这名老实巴交毫无浪漫情怀可言的退休矿工困惑良久。我们的生活何曾与一张地图发生亲密关联?这么多年,我们循规蹈矩生活在这座北方的县城,和众多俭朴的家庭一样,身体里仍旧保留着农耕时代的生活节奏,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除了这座栖居的县城,那些年里,我们唯一可能的外出就是乘火车回东北老家。一声尖利的长鸣,绿色的巨大车身从地平线的尽头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开过来(不同于货车乌鸦似的漆黑与乏味),崭新、雄壮,伴随脚下大地的震颤与轰鸣,我小小的身体里正掀起一场情感的风暴——远方,多么令人欢欣鼓舞的语词啊!操着迥异口音的人群、谜一般纵横而去的街道、美轮美奂的建筑、闪烁不定的霓虹……未知的事物在想象中久久散发出难以抗拒的召唤与魔力。
上世纪80年代的童年记忆,在刺耳的鸣笛中迅速展开,无限拉长。衣装鲜艳的两个表姐夹杂在站台上送行的人群当中,在开始缓慢移动的车窗外,使劲挥动送别的手臂,一面喊出我的名字。望着她们渐渐模糊的面孔,加速远去的身影,大颗的眼泪毫无顾忌地涌出我的眼眶。污浊混乱的车厢,嘈杂之中有着不易察觉的奇特的秩序与安静。我完全忘了周围的人群,大人们好奇的目光,在充满异味的混浊空气里,放开喉咙,忘情地投身于一场嘹亮的哭泣。这么多年过去,撩开时间错综繁茂的枝叶,我仍然能够窥见内心深处,疼痛有如新鲜伤口的秘密——是的,秘密。两个表姐也许看到了我的哭泣,且有过刹那间的感动;又或者,隔着车窗与晃动的人群,她们什么都没有看到,就像挂在她们脸上的微笑一样盲目,包括身边拖着杂沓脚步的陌生人,谁都没能发现这个六岁孩子哭泣的真相——这真是一个不够纯洁的小孩,她一早伤感于人生之复杂与诡异远甚于亲情骨肉的别离。就在火车刚刚启动的刹那,蓦然发现,她正在远离的,绝不仅仅是姨妈家那两个亲密的表姐,更是一个新异的,完全有别于她惯常熟悉的一座逼仄县城的美好世界。繁华、广大、纷纭,包蕴无限奇迹的可能。就在离开的前夜,她和父母搭乘出租车,去车站购买次日回程的车票。再有两天就是元宵节,街道中心浮动花朵般绽放的人群与灯笼。走马灯一直转呀转的,活了一样,转个不停。《西游记》里腾云驾雾的唐僧师徒、脚蹬风火轮威风十足的哪吒、《西厢记》里含情脉脉的莺莺小姐……活泼迥异的造型,共同唤醒难以言说的隐秘记忆。此前,她所见识的,只有那种圆咕隆咚的红灯笼,老式、传统,像身怀六甲的妇人无知地隆起炫耀的肚腹,黑天黑地的县城街道上,寂寥地亮着,晃着。小城里人少,所谓观灯,也不过是敷衍应景。挈妇将雏的一家人,沿着街道溜达徜徉,时而漫步时而小跑着逛上欢喜的一圈儿,又扶老携幼团团散去,杂乱的脚步踢踏起裤管里冷冽的风。嘴里嘻哈着说,真冷,还是家里暖和,又急匆匆一头扑回因循守旧的俗常生活里去。她发现,城市里不冷。城市里人多,身体也不冷。最重要的是,内心的热闹与欢腾。出租车从容驶过目不暇接的街道,灯火辉煌的夜晚,蛊惑的动荡与迷离。一种凛冽的叫做“留恋”的情感在内心深处油然升起。这座建筑雄伟、色彩缤纷的城市正在迅速向后倾闪、撤离——那是一个与她恰好相反的方向。她一动不动坐在车里,饥渴的眼眸竭力捕捉、分辨每一样向后闪去的景色和事物。她隐隐预感,她将付出一生的时间铭记这样一个永不再来的夜晚。
时间里的秘密
一列呼啸中行进的绿皮火车,定格为生命中一个隐秘的永恒意象。曦光初现的黎明或者暮云低垂的傍晚,我都不可避免地看到它,从童年又单薄又辽阔的地平线上远远驶来,裹挟着风尘的外衣,呼啸、轰鸣、震撼,一切存在的根基被狠狠地连根拔起,固有的牢靠、稳妥,在一声尖利的嘶吼中瞬间纷纷雾化……没有人能够说出一列迅疾驶过的火车最终去往哪里。不必怀疑,它将一个渴望的人远远带离眼下的贫乏、腻味和寡趣,投奔未知的新鲜与广阔。撇开种种神秘的可能,这桩事件本身即带有些许神谕的意味,喜悦,广大,无由。
火车,最早出现在一则天真的笑话里。两个从来没有见过火车的人有一天终于见到了这个钢铁巨兽。望着它风驰电掣隆隆而去的庞大身躯,一个连连惊叹道:太快啦,太快啦!另一个貌似很有经验,不屑于伙伴的大惊小怪,轻蔑地说:这还是趴着呢,要是站起来,不知道有多快!笑话是父亲讲给我们的,讲笑话的父亲表现出少有的开心。那时候,我们住在乡下。一年到头,也不会乘火车出一趟远门。倒是父亲,隔上一段时间就会搭乘火车风尘仆仆从遥远的异地赶回来。听到外面的响动,我丢下手中的玩具,透过窗子,发现那个推门而入的人,正是母亲不时叨念的消失了一段时日的父亲,心头涌起失而复得的狂喜。我惦记父亲鼓囊囊的人造革背包,从糖果到色彩鲜艳的画册、崭新的积木……幸福的旋涡在脑海里打转转。当他微笑着一把将我举起,抱紧在散发淡淡烟草味的怀抱里,我还是没有来得及尝试想象,载他回家的那列既现实又虚无的火车,有过怎样威武的外形和深隐的内部,周围那些面目模糊神态各异的旅客,隐匿在暧昧的光线深处,怀着各异的心事和目的聚拢在同一节车厢同一列车次,又被风吹刮着陆续消失在各自的方向里。
后封台火车站。我一生中最早走近的火车站,出现在我三岁的视野里。它给我的印象,仅止于一间小小的刷着白灰的平房,两道黑黄相间的长栏杆。当远处隐约传来汽笛的长鸣,颤悠悠的横杆早已降落停当,尽职地拦截住过往行人中的疯狂之徒,这世上,总有人不要命地赶时间。连帽棉衣包粽子一样把我从头包到脚,老家的人给它取了一个极其生动的名字——棉猴儿。厚实的棉猴儿让包裹其中的娃娃看起来确像一只懵懂的幼猴儿。混迹等待的人群,一只手早已给母亲紧紧攥牢,扬着脖颈,踮起脚尖,耐心又焦急地等待刺耳的长鸣穿透早已绷紧的身体。寒风吹过的站台、久久徘徊的旅人、阳光下喷吐出白雾、使人身心颤抖的轰响……对于火车,我仿佛先天有着足够的理解与期待,初次面对,既无恐惧更无惊讶,猴子似的娃娃,贴紧亲人站在比尖刀更锐利的寒风里,半是兴奋半是憧憬,等待被一列来自远方的火车载远。母亲的脸庞被风吹得通红,发丝凌乱,她挨了一年又一年,比我更焦虑地期待一列火车驶入自己的生活。endprint
春风满面的母亲,站在散发着黄晕的灯光下。她的身后,是两只棕红的柜子,常年落锁,只有母亲掌有开启它们的钥匙。母亲很少打开它们。那样的时刻,总是好兴致,母亲脸上漾开笑意,高声叫我到近前,她轻手轻脚掀开衣柜的样子,完全就是一个吝啬鬼心血来潮之际,将其珍藏一生的宝贝小心示人,又怕那物件就此飞走或者损毁。小心的神情里,似乎担忧的成分远大于炫耀的喜悦。一只打开盖子的木箱,多年之后总还让我想起念动咒语之后洞开的藏宝山门:做工精致的镜子、插满黑白照的老相册、几块珍存的布料,它们往往有着明丽的色彩:粉红、宝蓝、豆绿……(就在它们之中,我认识了“泡泡纱”,那种雅致的绿我在别处再没见过。母亲说,“等你再大些,就用它裁一条漂亮的有泡泡袖的连衣裙给你。喏,就像画册里的白雪公主”。一句承诺也是一个事件,清贫生活衍生出的富丽梦想。事实上,我最终没能得到那样一条漂亮的连衣裙。并非母亲食言,我想,是日后纷乱的岁月中,我们都忘记去做这件美好的事,现实的尖锐划破憧憬的虚无)我性急,踮起脚,努力伸长脖颈,探进头去,往箱底看个究竟。母亲脸上的笑意迅速敛去,呵斥着舞动手臂,怀着夏日里对于蚊蝇的惊恐与厌恶将我远远驱开。我看见——两个塑封笔记本,一红一黑,安然躺在柜底。
回忆重现:雪白的笔记本平摊在窗台上,像一段敞开的岁月等待外面的风吹刮过来,等待生活的细节填满沟壑——那些有过的冬天,玻璃窗挂满霜花——暗藏造化的世界里,我耐心寻找,仔细辨认。看呢,一个满怀心事的人伫立在雪后的树林(他显见的落寞和我孤单的童年如此契合),身后的群山在远处雪野上庄严逶迤;另一个早晨,呈现眼前的,分明又是一个老人布满回忆的沧桑的脸……阳光跳跃,不动声色攀上窗棂,比生活更有审美想象的霜花迅速瓦解,融汇成细小的水流,暗河斑驳的窗子在日光下沮丧而落魄。刚刚那个丰富生动的世界悄然隐遁,像一个人平心静气瓦解在与生俱来的命运里,直至在洒满房间的金色光线里彻底消失。就在这样的时刻,我看到母亲专注的侧影,一个缓慢而匆促的书写者的形象。我无法想象也无从知晓,那些清冷的冬天的早晨,母亲泛着寒意的书写究竟记录下怎样的过往。她像故事中那个在后院的地里悄悄埋下金子的人,在人群与热闹之外,藏匿起守口如瓶的秘密。
母亲看着父亲和我,微笑,整齐的短发在灯光下闪现乌黑的光泽。她两只手安静地插在黑呢大衣的口袋里,像一个静默的谜。这件呢料大衣,是她的节日盛装,平日里压在箱底(两颗白色卫生球包裹其中,以防虫蛀),只有去县城的日子,她才找出来兴冲冲穿戴整齐。她转过身,变魔术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花生米,笑眯眯地看着我,狡黠的目光里闪动着喜悦。接过花生米的欢喜刹那,我触碰到母亲的手,正散发出陌生的寒意——清新、冷冽如泉水的气息,包蕴新鲜蛊惑的元素,无关这座尘土飞扬的村庄,更无关母亲日复一日的日常劳作。它仿佛一阵风,来自村庄之外的遥远城镇和街道——白天,她刚刚搭乘火车去过县城,又乘火车在暮色中匆匆抵家。四通八达的街衢,曲里拐弯的巷弄,热气腾腾的饺子馆……“太阳底下无新事。”谁说的?一个久居乡下的青年女子,真该把这话推翻再痛殴一万次!灯光的暗影里,母亲掩饰不住心头的喜悦,向着她的亲人侃侃而谈。梦幻的光亮还没来得及从她的眼睫上消退,生着翅膀的精灵,就从母亲兴奋的讲述里源源不断地飞出来,扑棱着翅膀,在这个乡村的夜晚,一间安静的屋子里,冲撞,盘旋。
火车的小叙事
A
火车,怎么可能忘记——疾驰的大地上还有比它更神秘去向更为深远的事物吗?寂寞孤陋的童年,有限的外出见识到火车的坚固庞大,惊讶中发现火车周围深隐而丰饶的巨大存在——呼啸的速度轻易甩脱生活的禁锢,超越出日常的边界。穿过质地坚密的车窗,视野中呈现出略有变形的镜面,晕眩而迷狂:白亮的雨水斜打上车窗,湿淋淋的树木在对岸的雨中燃起绿色的光焰;烈日的映照下,山坡上红黄参差的梯田有如天上飘落的织锦,烂兮灿兮,仿佛单为愉悦感官的审美而无关作物收获;突然而至的隧道,是瞬间降临的子夜,黑暗中的车厢陷入暂时的晕眩和轻度的昏迷;溪水潺潺,杳渺人家,三盏五盏灯火,映现出一个陌生清晨的阒寂和迷蒙……啊,这电影里才有的生活的蒙太奇,在一列疾驰的火车周围不断涌现又迅速消逝。揉揉酸涩的眼睛,这一切多像林中飘来飘去的迷雾,变幻不定。峡谷、河流、隧道、铁架桥、飞鸟、城镇、车流、亭台……完全推翻了惯常千篇一律的街头见闻。恍若某个故事中出现的离奇场景,时时刻刻都在另外的地方上演,且有着令人瞠目结舌的现实主义力量。尽管,多年后回想,在别人的过往里,那也不过是另一种破绽百出的生活。
需要补充的是,等到那个充满好奇的孩子能将昔日的乘车经验形诸笔墨,惯于冷静而客观地打量周遭一切的时候,火车早已携着呼啸里的白雾开过去了30多年。
B
上世纪90年代初一个夏日的午后,我在文联一位戴黑色边框眼镜的老师的办公桌上,发现那篇最早描写到火车与铁轨的文章。那是一篇篇幅极短的小说,刊印在当地报纸的文学专号上。现在想想,那是发行量多么小的一份名不见经传的报纸啊,能够把它捧在手上用心去读的,又该是多么少的一些人哪!但是,那时的我,分明感到拿着报纸的手在微微颤抖,剧烈跳动的心脏就要从喉咙里咳出……那时,我总是卑微,总是糊里糊涂献出满心赞美。但是,事情过去这样久,我还要由衷地坚持,那天读到的小说真是优美,语言的内部,能听到诗歌的元素流荡冲撞,叮叮咚咚,如泉流石上,风吹环佩。那怎么可以是小说啊?那怎么可以不是小说啊?!就是在那篇文章里,我最初发现了火车作为一个意象可能潜蕴的无限深意。如今,我只能凭借糟糕的记忆,从时间的长河中捕捞些许印象的残片:傍晚的麦色光线中映现出众多事物的玻璃,草地上几只缓慢飞舞的艳丽的蝴蝶,体内不断涌出夜色的缄默的铁轨……最终,唤起事物的灵性的,还是向着虚无深处驶去的火车。车厢里的灯光就如老故事里氤氲的氛围,火车,就是铁轨上悄然滑过的一串梦境。endprint
小说作者,是我熟识的一位同门师姐。在这之前,我们曾就读于同一所中学,我在初中部,她在高中部,任文学社社长。有意思的是,我们两人的作文由同一位老先生批阅,评语细密,与作文交相掺杂:眉批、行批、旁批、尾批,无名批,翻开作文本,密麻麻万里山河一片红。先生素常厚朴讷言,师者之心殷殷可见。日后回想,老先生当是在写作上最早给予我肯定,并寄予厚望的人。
一次作文竞赛的行程中,我们结伴乘车去往市里。五天的相处,她时时处处表现出姐姐的温婉风度,生活中对我悉心呵护,关照备至。回来前的那个夜晚,一觉醒来,她正站在床前,黑暗中为我盖好踢掉的被子。那天的月亮很好,借着室内的月光,我看到她白皙的脸庞有如皎洁的满月——纤尘不染,我想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月光映出隐约的轮廓,我惊讶地看到她的剪影散发出纯银的光亮。我重新闭上眼睛,没有说话——月光是静的,黑暗是静的,呼吸是静的,墙壁上轻微摇颤的树影是静的,时间也暂时停止了流淌。每每忆及此处,都不由屏息静气——我怎么舍得那满室的安恬宁谧,以及宁谧中某种难以言说的奔涌。
一晃又是多少年。有人向我说起,她早就离开了这座县城。她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不顾众人劝阻,万水千山随他辗转而去。这个为爱疯狂的冒险故事有点老套,但勇气可嘉——若有一个欢喜的结局作为抵偿。据说,这个夜半蜷在宿舍被窝,借着忽闪忽闪的烛光照明写诗的女孩子,早已终止了写作。90年代初的异乡的街道上,有人看到她捂着笨重的棉衣,寒风中吆喝着,经营摆满零碎物件的地摊……
我的眼前一下子浮现出那张月光般皎洁的脸,海子一样清澈的眼。据说,还是据说,她是悄悄收拾好随身物品,乘火车离开的这座小城。啊,又是火车……我亲爱的师姐,她一定没有料到,这一次,一列火车将她永远抛在了生活的那一头。
看不见的城市
几年前的一个下午,我像往常一样从立交桥下匆匆经过。路上只有三五行人,拖着歪斜的暗色影子,在午后的白光里目不斜视地走过。偶尔有风从高处的台基上跳跃而过,像雪白的狐尾,只一闪,就不见了。平日里熙来攘往的道路中心一片空旷,水泥路面泛出岩石般坚硬而虚幻的白。我发现自己竟忽略了那是怎样一个季节,任何明晰的显性特征忽然全部泯灭了痕迹——比如春天的湿润夏天的热烈,秋天的落叶冬天的萧索,唯一牢记的,是那种明确的空荡,被无限放大的石头般的荒芜。阒寂的街道两旁矗立巉岩般的建筑,自上而下的灰蒙颜色传递拒绝的冰冷。没有树木,没有藤萝,没有草籽,没有鸟类的啁啾,没有小兽可爱的爪痕,没有任何一种与天地融汇的呼吸节律。如此冷漠粗鄙的生存环境,我由起初的憎恶到后来的习焉不察,中间横亘着多少年的风雨如晦?我想,这多么像一座石头砌就的荒城啊,荒凉,没有呼唤与应答,天上的雨水落下来,浇上冰冷的石头一样的庭院,也在暗夜里狠狠敲击一个人荒芜已久的精神家园。我感到内心的某个角落在缩紧,以及一阵阵没有来由的酸楚和疼痛。
“基督不到的地方。”这并非发自内心的诅咒,而是我读过半本的书名。书的作者是一位美国人,他在作品中描绘了一种极端荒芜险恶的生存环境,那只能是作为对于人类惩罚而出现的可怕境遇,噩梦般令人窒息的气息紧紧缠绕于颈间,我的阅读草草止步于行进的中途。然而,有一些得来的印象从此再难拂去。行走于这座人文精神极端匮乏的县城,我偶尔会想起那场中途辍止的阅读,它的出现,仿佛只是为了提醒我自身的处境,如同一场梦魇,苦难深重,悖谬重重,却又那么让人心痛和易逝。大亮的天光给一个在梦魇中慌乱奔窜的人提供了最终的出口,但是,很少有人愿意在无可改变的人生中提前寻找到另外一个逃跑的捷径。(轻生的人们因为不堪承受命运之重,以极端的手段化解了充满疑虑的困境。最终的一刻,他成功了,面对现实不可摧毁之强大,这个懦弱的小人物终于诙谐地做了一回强者)因此,一个耽于空想的人只能多年如一日困顿于自身的乏力与无为。
对于这座六岁时扎根于此的县城,我缺乏应有的好感与热情。封闭、落后,小城人的实用主义,落井下石锱铢必较,难听的方言……这里的一切都令人厌倦,这么多年,我的嫌恶之情有增无减。我一直都不能把这里当作故乡。对于一个向往自由的灵魂而言,美好的事物何曾有过地域的判然之别?某档新闻类纪实栏目,一闪而过的短暂画面里,我看到遥远的俄罗斯——印象中,厚厚的积雪上,高贵的白桦林散发智性的熠熠灵光,保持着恒久沉默的异域国度——普通城市普通街道的一角。真的是一角,所谓的corner,仿佛两面墙壁间自然生出的一重幻象。就像幼年时我们在哈哈镜前目之所见,一场面对面的魔幻主义正在上演。这是一条由真正的石头铺就的道路,干净、整洁,纤尘不染。街道上吹过的风是透明的,仿佛自六弦琴上弹拨而出,有着形而上的简净与轻快。卖艺者站在夹角处,背对墙壁,弹奏一部黑白相间的手风琴,他双目微阖,穿着棕色大衣的身体合着旋律轻轻摇晃,左——右,右——左,……仿佛陈述的语言缓慢行进在往事的丛林。音乐的清泉,正从他沉醉的身体里自然而然地汩汩溢出,涓涓而流。打动我的,是他身边的奇妙景象:打此经过的路人隔着适度的距离,静静围拢在他的身边。不太近,也不太远,给音乐让出足够回旋的空间。礼貌与尊重,似乎是这些俄罗斯人骨子里先天携带的基因,无需要后天的人为教化。没有中国式廉价的同情、自以为是的不屑一顾,有的只是源自肺腑的赞赏与沉醉。专注、凝寂,对于音乐的热爱与欣赏使得他们成为此刻无言无间的知己。他们之中,有鬓角斑白、身形如酒桶的肥胖老妪,有风姿绰约的少妇,也有成熟稳重的中年男子。无论身份年龄,此刻,他们只想共同聆听一段乐曲,就在这个街道的转角,就像几个熟人共进一杯下午茶那么简单,心思澄明。整洁的街道,被风微微吹拂,像温柔的河流在众人身侧逶迤而去。
〔责任编辑 杨 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