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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油灯

2015-01-09梁安早

南方文学 2014年3期
关键词:丁香二胡

梁安早

早上,我在电脑前码字,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经常接到骗子电话,或者是推销茶叶的骚扰电话,很烦,但无奈。像以前一样,我立刻挂掉。

可是,这个号码随即又拨了过来。再挂,再拨。如此四次之后,我想,这不是骚扰电话了,想必是一位熟人换了号码,有急事找我。

接通后我问,是哪位?

电话那头说,是我,阿军。你是不是小早子?

我说是。

阿军在那头抱怨说,你小子的电话真难打通,我还以为拨错号码了呢。

我问,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号码的?

阿军说他是在网上搜索我名字的时候看到的。他顿了顿,又说,其实,我一直在关注你,在网上关注。

为了方便编辑与我联系,我在新浪博客里留下了我的QQ和电话号码。

我是一个敏感、孤独而又渺小的人,在我这个小县城,除了与三位像我一样性格的文友时不时联系一下,几乎没有其他的朋友。

我说,阿军,你现在过得怎么样?还在坚持以前的梦想吗?

阿军说,还在坚持着,只不过,我写出来的文字,基本是留给自己看的。

然后,我们拉扯了近半个小时的闲话。末了,阿军说有空来我这里玩玩,我还在老家,你来过的。

挂掉电话后,一些与阿军有关的陈年旧事从记忆深处跳出来。

二十多年前,我与大多数农村的孩子一样,抱着“跳出农门,捧铁饭碗”的念头,考上桂北一所中等师范学校。报到的那天,在新生接待处,有一个瘦高得宛如竹竿,脸色有些苍白,手指修长,留着一头又长又乱的头发的男生显得与众不同。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想到这个男生一定是一位诗人,写像戴望舒《雨巷》那样凄婉、朦胧,略带淡淡的忧伤,但又不失幽静、优雅的爱情诗。

分班后,我才知道,这个男生叫阿军,居然是一位留级生。他的确写诗,正因为痴迷诗歌,好几科成绩不及格,从而导致留级。

在这所学校里,留级生一向被人瞧不起。

阿军没有朋友,同学们也不屑与他交朋友。他每天坐在教室最后面的角落里,落寞而又固执地写诗,有时,也会拉拉二胡,很忧伤的那种曲子。然后,在每个星期天的下午,他就会搭上校车,到城里去寄信,往外投稿。

诗歌是他唯一的朋友,恋人。

那时节,我也痴迷文学,与阿军不同的是,我不写诗,而是写小说。

某个残阳血红的傍晚,我坐在教室前那棵已经花谢后遒劲的四季桂下看落日时,阿军从阳光中向我走来。

他说,你喜欢文学?我看见你每天都在稿纸上涂涂写写。

我站起身来点头说是。

阿军听到我这句话,眼睛亮了,仿佛黑暗中困兽的眼睛。他激动地说,太好了,我终于找到同道之人了。

我心里说,我们是同道吗?

那个傍晚,我们聊了很多,基本是他一个人在说。他说了仓央嘉措、海子、顾城等一些我闻所未闻的诗人生平轶事。这时,我才发现,其实阿军是一个非常健谈的人,接近话唠。然后,他拿出自己写的一本厚厚的诗歌集子给我看,长长短短的,大约有上百首之多。可惜,他的诗歌我读不懂。

从那以后,我们成为了朋友,同学们眼中的另类。

后来,阿军说,我们办一张文学报纸吧。我答应了。那时候,社会上各种文学小报如春雨后的小草,遍地都是。他要邀WG先生做我们小报的顾问。WG先生是阿军的老乡,也写诗,大学毕业后,在乡村中学教了一年书就辞职去了京城。阿军一连给他写了好多信,都被退了回来:查无此人。

我们的文学小报出来了,是四开四版的“非法出版物”,向学校的每个班级去推销,没人要。厚厚的堆在宿舍满是灰尘的角落里,足够让回忆消费很多年。

在毕业的前夕,我去了一趟阿军的家里。他的家很远,在深山里,也很破。

他说,他不屑于理会这个破家,他迟早会离开,到外面精彩的世界出人头地。

想到这里,我忽然有了一种冲动,要去看看阿军。我没有打电话给他说我要去看望他,我想给他一个惊喜。

我做事向来不考虑得失,说做就做。我关掉电脑,拿上一些钱,带了一套换洗的衣服,与妻子说,我要出一趟远门,看望一位久未谋面的朋友。

转了几趟车,穿越四个县的地盘,又转车,直到傍晚时分,才来到阿军所在的小乡。从乡里到他家起码要走上三个小时。我问在街上铆客的摩托车司机,到阿军家那个村通了路吗?那年我去阿军家时没有通路。

司机说,只通了一半。

到达路的尽头时,夜幕也即将来临了,苍莽的西山那边一片金红,霞光万丈,将黛色的丛林染得金黄金黄,如同佛光,于是,我视线范围内的世界变得非常圣洁。

摩托车突突的声音消失后,耳边只有风声,归巢鸟儿欢乐的鸣唱,还有伏在草丛里不知名的虫儿的叫声——它们是为了夕阳即将陨落,黑暗即将到来而欢欣。路边野草茂盛,树木高大,路面幽暗湿滑,夕阳从树叶的缝隙间斜穿进来,有些斑斓。沿着这条巴掌大、曲折的小径,我向丛林深处走去。翻过一座山坡,走过小溪上一座摇摇欲坠的木桥,天空黑暗了下来。

我的脚下是一片无边的黑暗。踩在路面的枯枝上,能听到如枯骨被折断的闷响。我没有带手电筒,只能用手机微弱的光芒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前行。无人为伴,一个人走在这荒凉的丛林中,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

委婉连绵的二胡声不知何时伴随着风声回响在我的耳畔。这琴声,有如山泉从幽谷中蜿蜒而来,缓缓流淌。

那年,我去阿军家,他做了盐拌油炸花生,还有清水煮白菜,就着这两道菜,我们一边喝着红薯酿的酒,一边畅想未来。

酒至微醺,阿军拉起二胡,很忧伤的曲子。他说,这是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他阿爸在村里是拉二胡的好手,拉得最好的当属阿炳的这首成名曲。阿军耳染目濡,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会拉这首曲子了。

我想,这是阿军在拉二胡无疑。

我鼓足劲,加快脚步朝着二胡声的方向走去。

走着走着,脚下豁然平坦起来。此时,月上云梢,将如水的光芒泼洒在大地上。我看到不远处有一排黑乎乎的房子,其中的一间房子里,有昏黄如豆的光闪现。房子背后是几棵造型别致的老树。老树的背后,是一片荒芜的田地。

我知道,这排黑乎乎的房子,就是阿军所在的村庄的小学。那年,阿军带我来过。当时他说,他是定向生,毕业后,如果不出意外,他将回到这所小学接过他阿爸手中的教鞭。

我敲响门,里面的二胡声戛然而止,有人问:是谁?

尽管这声音有些苍老,但我还是能辨别出是阿军的声音。

我说,我是小早子。

屋子里的声音很惊讶:真的吗?来了怎么不先打一个电话呢?

我笑着说,想给你一个惊喜。

阿军将我迎接进去。屋子里的摆设很简单,一张床,一个装满书的书柜,还有一张油漆斑驳的办公桌,上面堆着教科书、教案本、学生的作业本,以及亮着的油灯。在一个幽暗的墙角里,放着一张低矮的四方桌,上面立着一台21英寸的彩电。

看到这些,我的心竟然有莫名的颤抖,都什么时代了,居然还有过着苦行僧般生活的人。

阿军还是那么瘦高宛如竹竿,只是岁月在他的额头上刻划出许多沟壑,那曾经又长又乱的头发,秃顶,变灰白。

我说,这是你的家?还没有女人孩子?也不通电?

阿军递给我一颗烟,说,这里等于是家吧。女人孩子是有的,只是孩子长大了,到了乡里的中学读读,女人在街上租房子住,陪着孩子呢。至于电呢,通是通了,可是经常停。

我说,你不去外面住?

阿军说,去的,星期五下午放学后出去,星期天下午回来。

我问,你毕业后一直在这里没有挪动过?

阿军笑了笑说,曾经想挪动,由于种种原因,最终没有挪动。

一个人在这种环境中能坚守近二十年,需要多大的勇气和精神?他所说的种种原因背后,究竟隐藏多少不为外人所知的故事?

阿军说,还没吃饭吧。

我说是。

阿军羞涩地笑了一下,我没有什么好东西来招待你。

我说,只要有酒,能填饱肚子的东西。

阿军煎了四个鸡蛋,煮了一锅面条,当然,还有一壶红薯酿的酒。

我们边喝边聊。聊在学校的时光,聊毕业后的生活。

聊着聊着,阿军忽然问我,小早子,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在这呆上近二十年吗?

我说,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最大的可能,是这里有一位像丁香一样的女子使你迷恋,使你脱俗。

阿军大笑,然后望着窗外,说,没错,是丁香一样的女子,使我没有离开。可是,小早子,你知道吗?这些丁香一样的女子,因为没有人去精心培育,野生,自生自灭,最终湮灭在旷野的尘土中。其实,他们的本身很清香,娇艳,只要有人培育,就能大放异彩,从而改变小村的命运。

阿军告诉我,这个不到一千人的村庄,因为山高路远,条件艰辛,外面的老师不愿来,因此好多人没有文化,造成这里闭塞、愚昧、落后、贫穷。

阿军喝了一口酒,脸膛红了起来,他说,我一定要努力改变这村庄的命运,尽管我知道自己是那么渺小,微不足道。

我没有接话茬,静静地听着。可是,我的心,却像起伏的波浪,汹涌澎湃。

这一夜,阿军喝醉了。我没有醉。

天色微明,趁阿军还没醒来,我悄然起床离开。在他的办公桌上,我留下一些钱,写了一张字条,请阿军给丁香们买一点学习用品吧。

昨夜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路面很柔软,踩下去就会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我的身后,留下一长串深浅不一的脚印。我知道,在不久的将来,在阿军那盏油灯的照耀下,村庄里很多的丁香,顺着这条小径,走出山村,然后,又将芳香带回来,惠泽这个山村。

很多人都不知道,点亮这盏油灯的人,曾经是一个诗人,一个想到外面去闯荡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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