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奶奶
2015-01-09伍丽云
伍丽云
冬天是最残忍的季节,前年的冬天带走了奶奶,去年的冬天又永远地将爷爷带走了……家族的老一辈都渐渐逝去,虽然我们也在逐渐长大,可是,那些流淌在祖先们身上的血液的消失,是会让我们感到疼痛的。因为那是我们的生命之源,也是我们家族最早的记忆。我不敢想象,当有一天,这些印迹全部消失之后,我们这些后辈孤独的人生。于是我试图为至亲的爷爷奶奶留下一点文字,以保存他们留给我不多的记忆。
据说爷爷和奶奶的故事开始于媒妁之言与父母之约,结婚前两人不曾相见。作为民国时期的裹脚千金,奶奶掀开盖头看到没落家族少爷的第一句话是:“是个这样的糟老头!”于是哭哭啼啼地要回家,但最终认了命,跟了大她十多岁的爷爷,这一跟,就是一辈子,直到过世。
在我有记忆的时候,爷爷和奶奶已经不太年轻,是再普通不过的传统夫妻。爷爷主外,奶奶主内,爷爷身体硬朗干活从不嫌累,奶奶温柔体贴做得一手好菜。天气不热的时候,爷爷会带着奶奶外出干活,帮着扯扯杂草,种点小菜。不管爷爷去哪里,奶奶总是踮着她的三寸金莲轻飘飘地跟着去。爷爷祖上是地主,虽然已经没落,少爷脾气仍时有。但记忆中奶奶似乎从未跟爷爷吵过架,即使有时说爷爷不对,也是半开玩笑:“你这个老头子,就是名堂多,管这管那的!”爷爷也不生气。
奶奶帮爷爷生育了两位公子两位千金,爸爸是他们的长子,叔叔是他们的老幺,不幸的是叔叔还未成家就英年早逝了。难以想象爷爷奶奶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隐约记得那时是叫火葬场的人过来装走的,黑色的长货车像坟墓一样让人害怕,叔叔就是那样被运走了,永远没有了痕迹。爷爷奶奶单独住的房子里甚至连一张叔叔的相片也没有留下,也许是不敢面对那样的伤痛,但奶奶从那时起养成了时不时叹气的习惯。
爷爷奶奶那一辈的人,似乎总是很少有小病小痛,若是哪里不舒服,一般一些祖传土方就可以治疗了,如拔罐、扯痧等,很少去看医生,更不用说体检了,等到要看医生的时候了,一般就是大病了。奶奶也是这样,平时总是她照顾爷爷,帮爷爷拔罐扯痧,很少见她哪天卧床不起的,有什么好吃的,也总是留给爷爷,说爷爷在外干的都是重活,得吃好点才有力气。爷爷离不开奶奶,每次奶奶回娘家,他总要叮嘱奶奶早点回家,若是奶奶住过两三天,爷爷就会忍不住去接了,总说一个家里,不能没有个女人。
但奶奶还是到了要看医生的程度,那时才过完春节,我们刚离开家。第一次听说奶奶身体不适,我们都也没当回事,但过了不到两天,就听说奶奶已经到了不吃不喝也不拉的程度了,我们要带奶奶去大医院治疗,奶奶不肯去,怕去了就回不了家,说要死也要死在家里,有家人陪着就不怕。结果发病不到一个星期,奶奶就永远地走了,连是因为什么病都没有弄清楚。走得那么匆忙,可能是因为春节时该见的人都见到了,少了很多牵挂。
奶奶生病期间,从不信佛的爷爷开始整天烧香拜佛。奶奶走后,师公说像爷爷这么高龄的人不能踏进灵堂,怕灵堂的邪气入侵。爷爷就一直呆在和奶奶住过的另一间房子里,不送奶奶,也不见我们,有什么事只跟爸爸和姑姑他们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爷爷的耳朵听不见了,难以和他人正常交流,便开始习惯性地自言自语了。他嘀咕着要爸爸给奶奶准备好绣花鞋和枕头,还说要给奶奶准备吃的盖的。晚上师公作法送奶奶的时候,我们跟在后面转,爷爷一再叮嘱我们,你们要转得热闹些,你奶奶胆子小,我怕她一个人不敢上路。
奶奶下葬后,爸爸将奶奶的遗像抱回了家,挂在了墙上,也把爷爷从那栋他和奶奶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的房子里接了出来。从前他们不愿意搬出来,说两个人过自在,现在爷爷愿意了,说是要守着奶奶的相片。
家里安置好了后,我们一家人该外出的都出去了,只留下爸爸一个人在家照顾爷爷。去年暑假我有事回家,顺便在家多陪了他们几天。爷爷虽然瘦如枯柴,走路也一颤一颤的了,但还是很精神,一个劲地跟我说这说那。爷爷是看着大姐长大的,因为我跟大姐相像,老是把我看成大姐,我想跟爷爷解释,却发现他根本不需要交流,而是需要倾听。他已经听不见我们说的话了,但是他希望我们能耐心地听他讲话,而父亲早就失去了耐心,我也忙于整理房间而无暇顾及。但爷爷还是一个劲地说着,爸爸说,那是说给你奶奶听的,每天都要说好多的,你不要去打扰他。
我留心地听着,果然都是跟奶奶说的:你孙女回来看你啦,他们现在都忙,碧莲(我小姑名)也好久不来帮我洗被子了,她身体也不好,怨不得她,只怨你走得太早了,你比我小十多岁呀,怎么能比我先走。爷爷一个人哽咽了,我怕他太难过,便赶紧出去拿了些山楂片给爷爷吃,爷爷老了,牙齿都掉光了,喜欢一些可以含着吃的有滋有味的东西,吃着东西果然没那么难过了,又兴致勃勃地跟我说话了:你奶奶爱吃咸的,炒的菜你们都比不过呀!爷爷又跟我说起当年他跟奶奶结婚的情形,那幸福模样,俨然是几十年前的幸福新郎。
吃完东西,爷爷颤颤巍巍地拿起笤帚要扫地,我赶紧抢了过来,让他坐着。“你奶奶很讲卫生的,见不得家里脏,赶紧把地扫干净吧!”爷爷说。我默默地点了点头,看了看墙上奶奶的相片:仍然是那个留了几十年的齐耳短发,乌黑发亮,走的时候仍没有白一根,嘴角微带着笑,表情端庄而大方,眼睛炯炯有神,一直在看着我们。这样的奶奶怎么会离开呢,她一直都在这里,在爷爷的心中,也在爷爷的生命中,她一直是爷爷生命的支柱。爷爷当时已经96岁了,稀疏发白的胡须在爷爷讲很多话时会溅上口水,显得很邋遢,眼睛也深深地凹下去了,不太辨得出人了,但在讲到奶奶时,他却显得格外精神,仿佛奶奶是一盏灯,照亮了他的生命,无论奶奶是活着还是离去。
然而,没有了奶奶的陪伴,爷爷的那个世界渐渐还是萎谢了。爷爷的听觉和视觉都很弱了,只有记忆陪伴他。他沉浸在过往的世界里,自言自语,像对着空气在讲故事。刚开始我对此惊讶不已,以为爷爷神经出现了问题,但是后来我便习惯了。爷爷是害怕孤独的,奶奶还在的时候,他们家差不多是村里的老人最爱去的地方。因为他们家有一个专门用来烤火的地炉,只要坐在地炉四周,上面盖好东西,不仅全身一下子暖了,脚也很快暖了,而且完全不用屈脚,很是舒服。最主要的是爷爷奶奶都很欢迎别人去玩,即使每天都来玩的人要回家吃饭,爷爷奶奶都还会挽留,仿佛还没聊够。乡村老人的生活是异常孤独的,他们也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排遣孤独了。而当那些曾经陪爷爷聊天的老人们都离开了这个世界之后,爷爷把他们都装在了心里,每天仍像跟好朋友聊天一样,说说自己的情况,说说村里的新鲜事,也说起我们家的陈年往事。可惜,那时我也未能用心去听,只是在心里可怜爷爷。
而今,爷爷安静地走了,希望他真的是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和奶奶团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