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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如发

2015-01-09黄秋顺

南方文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推子记忆

黄秋顺

天气是异常的闷热,夜深人静之后的文字与音乐才能让心儿平静起来。有些儿倦了,轻抚着满头的光,感觉到头发又有些长了。是呀,我们短暂的一生,总在不停地生长着,除了我们的年华,还有的就是头发,就是记忆了。所以再一次从理发店回来之后就坐在这灯下,坐在音乐的怀抱里,让记忆的双手,梳理我不再乌亮的发,还有不会再来的年华。

一张小老头的脸,炯炯有神的是眼睛,还有充满呼唤的小手,稀疏的胎毛没有任何光泽,耷拉在黑乎乎的胎粪上,这是所有乡间胎儿刚刚出生时的光辉形象,小小的蓝靛布却永远包裹不住迫不及待的成长。手舞足蹈,哭声逐渐响亮,胎毛顽强地从那一片黑土地上茂盛起来,这时已是出生后的一周了。外婆就来了,村里最拿手的剃头匠也来了。这个还没有名字的小家伙,就要举行平生头一次仪式——剃胎头了。外婆吟唱着谁也不懂的歌谣,熟稔的剃头匠,手起发落,片刻工夫,草纸上已是胎毛飞扬,第一次如此亲密地接触到金属的锋利与冰冷的头皮,还没有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仪式却已经结束了。父母将准备好了的用柚子叶浸泡出来的温水端出来,温柔地将胎毛掠拭,认真而细致直到一颗小小脑袋在所有赞许的目光里光洁起来。剃头匠细细地收集着胎毛,那是给他的最好的礼物,也是神赋予他的礼物。焚烧成灰的胎毛,具有某种不能言说的魔法,可以用来治疗我们成长岁月里所有的小伤小病。而每一个围观的小朋友都可以拿到一瓣煮熟了的黄白相间的鸡蛋,这是仪式最美的结局,在稍纵即逝的芳香里,我们所有的饥渴得到了片刻的安静,因为我们所分享到的除了鸡蛋的芳香,还有的是自己婴儿时代那一部分还没有形成的记忆与形象。所以整个童年的天空 ,总有一束枯黄的胎毛,在轻轻飞扬,带着记忆的芳香,还有成长的漫长,也许这就是民间文化的细致与不动声色吧,从我们呱呱坠地时候起,就以她独特的方式,滋润我们的一生。

其实我们从出生之日起,剃头,理发就是注定要发生的事,所以说人生就像理发,一点也不过分,所有的烦恼,忧伤或是失落,总会在我们始料未及的时候发生,而我们能做的就是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看着岁月这面镜子深处的自己一丝一丝地改变。改变,意味着成长,而成长总会滋生出一次又一次触动我们心灵的记忆,从这如发的记忆中我们学会了对生命的尊重与执着,还有天天向上的努力与追求。

那一个夏天的中午即将来临,屋后的一片阴凉里,父亲在给我理发,我坐在一张四脚凳上,肩上披着母亲旧的黄色对襟衫,我有些摇晃,摇晃的还有那张高高的四脚凳的吱呀声,我是那样的矮小,我的双足触不及可以依靠的青石板,只能紧紧地勾住凳子的两只脚,我要摇晃,因为我是如此的坐立不安,这不安除了碎发落在后颈的痒外,更多的是来自对理发的恐惧。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每隔一段时间,我就在父亲或叔叔呵斥里,被摁在这张方凳上,在那把笨拙的推子的仓促里,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诉说我的强烈不满,一直到一盆清水还有着浓烈的肥皂味,将碎发、委屈、眼泪、鼻涕洗净,我才再次平静。但我知道,这样的劫难总归要来,因为我的头发,总在生长,它总被父亲心中那一把无形的推子在惦记着,就如他惦记的地里的庄稼,时间一到了,说声该收割了,推子还有闪着寒光的剃毛刀就会准时出来,爬上我的头,将我的生长收割。我知道这一定程度上满足了父亲收获的愿望,但我真的不喜欢这样的收获,而且我越来越明显地感到,随着年龄的增大,头发长得越来越快,我多希望它也像我的双足,一年两年才长那么一点点,两年三年将一双布鞋穿破了,仍显得那样的宽松与舒适。

但这个时刻,我已经没有哭泣了,因为很久以前我知道,这样的抗议是无济于事的,我可以拒绝理发,但我不能拒绝成长,成长除了带给我诸如理发之类的烦恼外,更多的是经验,我要平静地接受成长的一切。就比如恐惧,就比如沉默,而且这个正午来临的三天前,我已经小学毕业了。除了可以工整地书写自己的名字,父母亲的名字,我还学会了思考,并会用一双细小的眼睛,探寻南来北归的燕子的秘密;村庄周围的庄稼播种与收割的自然规则;我还知道山的那边一定有宽阔的海洋,所以很久以前在这时刻来临的时候,我在推子的吱喳声里,我学会平静,这样我能听到万物开花结果的美丽。我还发现这是父子俩最好的交流时间,父亲属于四季,属于庄稼地,属于劳碌奔命。在我们起身之前,在太阳照耀我们的成长的脸之前,他已在地里伺候所有能给这个家庭带来温饱的农作物,傍晚则披着夜色归来,带回来的有时还会有令我们的双眼发光的东西:比如山薯、嫩玉米棒、蟋蟀、小鸟等等,放下锄头,还要为屋前屋后家禽的忙碌,还要为等待脯喂的饥饿忙碌。他就像一只陀螺,被生活的鞭子一次次地抽打,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旋转,旋转,一直到那一盏煤油灯变暗,一直到村庄归于安静,他才能坐下来,喝一碗又一碗的玉米粥,那声音是如此的响亮与心满意足。而小小的我们呢,除了月光下少有的游戏,更多的已是在黑暗中入眠。父母的爱抚,就是给我们驱赶蚊虫,下好蚊帐,掖一掖裸露出来的手足,暖一暖我们脏兮兮的脸,这是父亲与儿女们最好的也是能做到的交流。而当儿子在理发时不再哭闹的时候,父亲发现这是个最好的交流时间。他故意慢条斯理些,也轻柔些,常常是从右边的鬓发开始,推子一推话就来了,但更多的却是叮嘱我学习要如何的用功,取得了好成绩,也不能骄傲了等等。我默默地听,偶尔会应那么一两声,也不曾希望父亲能给我讲讲山地之外的世界,因为我知道父亲走得最远的地方,就是我们那小小的圩集了。父亲的话语停了,我的头发也理好了。现在想来,父亲这样的方式除了给我理发,也是给我洗礼,他朴素的教导,从我小小的年纪开始,就以一种根深蒂固的方式,从我的头顶开始,灌注我的躯干,我的一生。

在我的头即将被理好的时候,父亲却跟我提起了一个从未说过的事情,家里要给我相亲了。亲家就在翻过一个山坳的巴沙屯,一个我未曾谋面的女孩子,在一个媒婆的指引下,曾偷偷地看了看我的模样,就在我上学的路上。父亲的理由很简单,逻辑也很简单:你如果上不了初中,就把亲事定下来吧。父亲说这话时我感受到了那剃毛刀的光,正一寸又一寸地剃掉我后颈那茂盛的绒毛,有一阵阵硬硬的回声,我浑身不适,我想逃离出来,从剃毛刀的光芒里,从父亲的希望中。但我只能沉默,因为我知道,和我同龄并一起上学的阿地、阿志都在去年定了娃娃亲了,父亲感受到了来自风俗的压力,等过了十五岁,我仍未能定上亲的话,就变成老大难了。所以我唯一的选择只能沉默,我知道我的努力会给我逃离的理由,只要我考上初中,我就不用定娃娃亲了。那一个正午来到之时,我的头在父亲的精心料理下,呈现出了崭新的模样。父亲是如此的心满意足,因为他在我的沉默里看到了一个家族生生不息的希望,正从他的手里,息息传递而来。我转身抓了一条毛巾,走出堂屋,走出父亲欢喜的目光。我要到村庄外的小溪边,抖落了一身的碎发,还有突如其来的慌乱。我将自己小小的头一次又一次地沉入溪水的清澈里。我睁开双眼,我看见耀眼的正午的太阳,在水底荡漾,我也看了我小小的影子,在阳光里荡漾,正被水带向远方。

一个月之后,父亲领着我奔向了一个叫旧城初中的学校去了,一个小小的分数,改变了我的命运。那不曾谋面的女子,最终没能走到我们家的堂屋下,与我与父母一起撑起一片天,伺候一亩三分地。也改变了父亲的蓝图,但这一走我知道就将一份漫长的未知的艰辛,加给了乡间渐渐瘦弱的父亲。

从一条小溪开始我看见了河流,看见了海洋,最后在一条河流的岸边,筑了一个窝,每天仍像父亲一样早出晚归,收获岁月所赐给的一切。每个月也定期到一个叫名朗的理发屋里,找到那个叫阿宝的理发师,舒适地坐下来,梳理我们仍在不断生长的发。记忆就从那时刻开始,穿过我们不再拥有的年华,到达温暖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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