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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湘烟波

2015-01-09邓跃华

南方文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石涛全州

邓跃华

十四年前,我师范毕业参加工作的第一站,在越城岭深处的一个村小。四合院式的小学堂,坐落在层层梯田之上的草坪里,在校园里抬头即见宝鼎,那座传说湘山寺创始者无量寿佛曾潜身修炼十年之久的岭南第三高海拔的山。我住的瓦房单间里,放着学校的两个大书柜,里面有一部《全州县志》,闲暇时捧出来翻看,一个记载令我大为惊讶:湘山寺走出一位画僧,法名原济,字石涛。

这是不是我在美术课本上见过的那个《淮扬洁秋图》的作者石涛?学美术的时候,我没画过什么像样的东西,但对于中国画鉴赏部分,还是饶有兴致地用过心,颇有些印象。现在一见县志上提及石涛,我就想起那幅高远肃穆且题跋甚丰的山水画来。马上搬出《新华词典》来一查,“石涛”条目上赫然写着:清初画家,姓朱,名若极,广西全州人。

后来知道,非但孤陋如我者有所不知,其实我们全州人中的绝大多数对这位老乡也隔膜得很。

跟家乡人说起石涛,他们的第一句话常常是:“石涛是谁?”从他们迷离的眼神中,你会发现,这个问题尴尬而冰冷。当很多地方都在争夺历史名人的故里抢注人文商标的时候,我们这里倒淡然,低调得若无其人。

因为籍贯有争议么?一套由乡贤蒋钦挥整理出版的全州历史文化丛书,收录了石涛的《画语录》,其后就附有一位地方文史研究者陈开瑞老先生关于石涛籍贯的文章。他在文中批驳了几个学院派人士提出的“石涛出生桂林靖江王府,应是桂林人”的观点——石涛生于桂林不假,但那是王府,是皇籍,不入地方籍贯——写得不卑不亢,有理有据。应当说,陈老等一批研究者的文章算是为全州人“争”回了石涛——石涛籍贯全州,不是问题。

因为石涛大半生不在全州么?诚然,这位自幼遭家国覆灭的明宗室后裔,湘山寺不过是他逃避缯缴之祸的地方。落难的王孙在这里隐姓埋名,皈依佛门,年长后便一袭僧衣一叶扁舟飘然而去,从此故园万里,浪迹大江南北,他的画作和声名俱在异乡所得,最后终老繁华扬州,那个楚之南、桂之北的僻远故乡,就只在他书画的题款里忽隐忽现了。且看他诸多的别号:清湘陈人、清湘遗人、清湘老人、清湘小乘客、清湘大涤子,无一不心系清湘——全州古属楚湘,城傍湘江上流,旧邑因称湘源、清湘。古人行世著文,常以桑梓为号,以示不忘故土。石涛虽羁旅一生,云游四方,仍然感念在他生命里深深烙印的一派湘水清流。

盛誉在外的石涛,却仅仅是文字里的全州人。想起郁达夫在《怀鲁迅》一文中写道:“没有伟大的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群;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

我不知道石涛之于全州,是幸焉,抑或不幸?

石涛遁身佛门,为僧而不在僧,禅理佛学远不及诗书画册带给他的魅力。他的诗句传达了这种热忱:“读画看山似欲癫,尽驱怀抱入先天。诗中有画真能事,不许清湘不可怜。”为这份炽热,也为宣泄胸中“郁勃之气”,他寄情山水,精研书画,笔墨纸砚慰藉了石涛,石涛也成全了千古丹青。历史失去了一个王孙,却馈赠了一代画僧,这在我们后人看来当然超值。

石涛在《松壑听泉图》中款识:“吴道子始见张僧繇画,曰:浪得名耳。已而坐卧其下,三日不能去。欧公云:古画画意不画形,忘形得意,知者寡。数行墨迹,郁郁芊芊,学问文章之气,当不令聋子抹煞。”我观石涛,即有此同感。观其画作,浓淡疏密,情随笔走,行于林岳谷壑,潜于曲水流云,托于花鸟虫兽,既古意盎然又独特张扬,反复玩赏而愈发兴味。

“画于山则灵之,画于水则动之,画于林则生之,画于人则逸之。……墨海中立定精神,笔锋下决出生活,尺幅上换去毛骨,混沌里放出光明。”这是《画语录》中的句子,换一个角度看,正恰切地诠释了他自己。他的“一画之法”,借古开今,纵横捭阖,独步天下。与从前人理法中探骊得珠相比,他更强调个人的感受,珍视自己的须眉,反对泥古不化。吴冠中在《画语录》中读出了现代意识,认为“他提出了20世纪西方表现主义的宣言”,比法国“现代艺术之父”保罗·塞尚早了二百多年。《画语录》十八章,薄薄一册,读来意象恢弘,根深叶茂。他在说“画语”,论笔墨,也在谈诸多艺术,道生命体悟。

人为物蔽,则与尘交。人为物使,则心受劳。人为世俗名利所诱惑,必奔忙于世俗之迎合交往。人为物质利益所支使,则心神必然劳损,劳心于刻书而自毁,蔽尘于笔墨而自拘。此局隘人也,但损无益,终不快其心也。(《画语录·远尘章第十五》)

石涛是典型的文人画家,诗书画造诣皆高,故笔底通灵洒脱,在摹古之风盛行的清初画界左右泼墨,恣意汪洋,破陈习流弊,开一代气象,精神灿烂,跃然纸上。他似嘲似傲云:“万点恶墨,恼杀米颠;几线柔痕,笑倒北苑。”

石涛的艺术理念,直接润泽“扬州八怪”,也给后世丹青播下了火种。郑板桥在《兰竹石图》中道:“惟清湘大涤子山水、花卉、人物、翎毛无不擅场,而兰竹尤绝妙冠时。清湘之意,深得兰竹情理,余故仿佛其意。”白石老人诗云:“下笔谁教泣鬼神,二千余载只斯僧。”

石涛在艺术上尽管恣肆洋溢,人生轨迹上则几多无奈。他在清朝数十年,虽逃于禅而隐于画,但心底不时泛起家世的隐痛和故国之思,隐约流露在诗画中。他的一本册页,其中之一画了一个沙弥端坐舟中读书的情景,上题诗:“落木寒生秋气高,荡波小艇读离骚。夜深还向山中去,孤鹤辽天松响涛。”一个小和尚,不诵经书,却泛舟野外,吟咏屈子之辞,这是怎样一种莫可言说的心境?石涛刻过两枚印章:“赞之十世孙阿长”(朱赞仪第十世孙)、“靖江王之后”。可见在他的内心深处,到底还对往昔王朝心生眷恋!而盛年时的石涛,又在江南两次拜见清帝康熙,继而北上京畿结交权贵,诚不如同为“金枝玉叶老遗民”的朱耷那般不屑于当朝的坚定。这难免遭人诟病。家乡的民刊上曾有一首訾议石涛的诗:“接驾称臣事可伤,只图奉旨画江南。至今百里漓江上,草稿可曾打半张!”然而江山易代,岂在贰臣之过?至于漓水秀峰,大抵是旧时河山不堪回眸。

石涛充斥悖论的一生,好在他能用天才峻拔去升华,以旷世才情去荡涤——他的别号“大涤子”,我猜即源于此。

全州县城西隅,三山环拥,湘流伏前,面南而踞的湘山古刹,兴于唐显于宋,素有“楚南第一禅林”之称,近百余年来屡遭兵燹之灾,规模已大不如前。这些年,几经重葺扩修,新建了山门、殿宇和开阔的广场(殊为可惜的是,广场填没了数亩荷塘,一旁的“洗钵岩泉”庶几废弃),寺院焕然一新,佛教圣日总是人潮人海,可谓香火兴旺之地了。不过,当你游走湘山寺一圈,发现四下风物却与石涛无一瓜葛,你会疑心他也许并未到过这里。或者说,这根本就是一个幻梦。

寺中高耸的妙明塔后面,石刻甚众,其间有一幅兰花图,据说为石涛所画。但看线条、构图粗糙庸常,亦无款无识,令人不敢苟同。幸而有他自己的诗,描述他在寺中的光景:“按琴独坐空亭子,地涌如波水面岑。不打湘源江上过,也须展册一开襟。”看来他在湘山寺隐身易名的年少时光,并不枯寂。只是石涛在寺里成长的年岁几何,难以定论。

故国旧邑里的事,谁能说得清?徒有青山古寺,知其然而不言。湘山之南,清湘悠悠,古柳枯荣,烟波渺远,石涛乘舟去乡,已三百多年。

我曾在本县龙水镇老街的一座天井房子的木壁上,见过一首用毛笔红纸抄的小令:“面壁思国遁清湘,破禅盛名镇淮扬。世间百年论短长。最仓皇,孤舟风雨过湘江。故地残阳依古樟,千里迷茫洮阳墙。南柯异乡鬓染霜。醒时泪,权作湘山共一觞。”无名氏这一阕《渔家傲·忆清湘老人》,慷慨悲凉,浓缩了苦瓜和尚一生的繁华与寂寥。石涛若知,当引为知己。

自唐以降,在越城、都庞二岭相挟的湘桂走廊上,可以罗列出一长串光耀乡邑的文臣宦游者名单,唯独石涛不在他们的序列中。他像是一个异数,一个另类,只在别处绽放光芒。

“石涛是谁?” 这个问题本不是问题。问题的背后,是我们对于“往昔”的漠视。他像很多忽明忽灭的故事里潜藏的绚烂旧迹一样,静静地躺在历史的一隅,任凭雨打风吹去。石涛在故里之冷清,也仅是大环境下对于历史人文关怀的缺失之一罢。

当年我在宝鼎山脚下,得知石涛的身世后,嘘唏不已,写下《怀清湘老人三章》:

独秀峰前忆王孙,湘源寺畔怜故人。

朱颜梦里何须恨,纸上河山亦乾坤。

千峰搜尽寄丹青,画语奇崛昭性灵。

百果谁知苦瓜意,一帧翰墨笑昔今。

楚南名刹巍巍在,寂寞幽兰独自开。

敢借先贤七彩笔,书成众芳报春来。

末了一句,算是良愿。遥望妙明古塔,庸碌我辈愧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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