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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 药

2015-01-09昨夜冷月

南方文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大妹老三老二

昨夜冷月

是深夜,四野没有灯光。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赤着脚,凭感觉摸索着在田埂上跑,一路啜泣,突然被什么绊倒,爬起来继续跑。终于跑到一户人家的门前,她用尽全身力气扑上去擂门,啜泣变为哭叫:爷爷奶奶开门啊,快救我妈妈……

我常在这样的梦里惊醒,一身的汗,仿佛在梦里经历了一场长跑。醒来后,会有一两分钟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梦中的一切是梦还是现实。伸手摸到身边那个熟睡的人,才如释重负地踏实下来——还好,还好,我在桂林,在我现在的家。

那个在深夜里哭着奔跑的小女孩是我。

一个多月前的一天,早上七点不到,接到大妹的电话。看到来电显示那一瞬间,我的心直往深潭中掉,大妹从不在这个时候给我电话,一定是有不好的事发生。果然。大妹说,妈妈凌晨四点时突发脑梗,已送到医院抢救,刚醒过来,不会说话,不能认人,无法坐立。

妈妈才五十八岁,身体一直还好,虽时有点小毛病,但从没经历过这样的凶险。大妹说,医生正在为妈妈做各种检查,结果下午出来,让我耐心等,别慌。能不慌么,上班后,一个上午都心神不定,但手中的工作要做,也不能让同事看出异样。

下午,迫不及待打电话过去问结果,大妹说,妈妈的脑梗是因为风湿性心脏病引起的。我变不安为自责。妈妈的心脏有问题是几年前体检时查出来的,当时医生没有具体说病情,妈妈也没觉出自己有什么不适,我们姐妹几个便以为只是心律失常之类的小问题,就没有带她去做进一步的检查。如果早重视,及时治疗,应该不会落到如今这种局面。

去网上百度风湿性心脏病的病因,得到跟医生给出的相似的答案:常年在湿冷的环境下进行高强度的工作,劳累过度。是了,我记忆中,每年中有大半年,妈妈是泡在田里的:耙田、播种、插秧、除草、施肥、杀虫、收割。年复一年。一个人种六亩田,养活我们姐妹五个。

但我知道,这只是病因之一。真正的病因,是那一年,那一夜。

记忆中,那是春末的夜晚,乍暖还寒。七岁的孩子白天纵有心事,也是不会带到睡眠中去,一挨枕头便酣然入梦。半夜被爸妈的争吵声惊醒,短暂的不安后,翻个身又继续睡。两年多来,他们隔三差五地吵,还带着我去过公社开离婚证明,但每次都不了了之,我已由原来的惊恐慢慢变得淡定。再次惊醒时,两人已动上了手,爸爸找了根绳子把已有八个月身孕的妈妈捆起来,说是要拖到离家门口不远的池塘同归于尽。

还有心思睡觉那就是个傻丫头了。我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来,哭着一手抱着爸爸的腿,试图阻止他的疯狂行为,另一只手去扯妈妈身上的绳子。妹子,快去找堂爷爷和堂奶奶来救妈妈!妈妈的声音在发抖。纵然只有七岁,我也已经意识到妈妈发抖的原因:这次爸爸是来真的了。

顾不上穿鞋,我打开门就往外冲。外面真黑,没有一点光亮。我素来怕黑,天一暗下来便不敢独自去厨房,因为厨房连着我家的养猪场入口,没有隔开的门。猪场的巷子很深,巷子的出口处不远便是几座旧坟,我一直害怕有传说中的孤魂野鬼从那个出口爬进来,在厨房里等着捉我。

我家是独门独院,离村子里最近的堂爷爷家有两条长长的田埂。等我跌跌撞撞地搬来了救兵,爸爸已拉着妈妈走进了那个池塘的中央。堂爷爷和堂奶奶连鞋子都来不及脱,双双跳进池塘里,一人扯一个,费了老半天劲才把气咻咻的爸爸和三魂吓掉了两魂半的妈妈拽上岸。

重新回到灯光下的妈妈在瑟瑟发抖,脸惨白,水珠顺着她的头发和衣服滴滴答答地掉在水泥地上,洇湿一大片。她忘了换衣服,抱着肚子,嘴唇哆嗦着,一直在喃喃地骂要与她同归于尽的那个枕边人:砍脑壳的……行凶的……封门的(湖南永州土话,都是诅咒之词)……爸爸被堂爷爷叫在另一个房间训话,堂奶奶在厨房烧热水准备让妈妈洗澡。我永远都记得,那是春末的深夜,乍暖还寒。我靠墙站着,像个落难的孤儿。

不久后,我家老三哭闹着来到人世间。她就是那个在肚子里就差点陪着妈妈赴了黄泉的孩子。老三小时候长得异常漂亮,小嘴红艳艳地嘟着,粉嫩的皮肤像极堂奶奶门前盛开的桃花瓣;眼珠黑亮黑亮的,像两颗沉在湖水中的黑水晶,转啊转,十分惹人怜爱。唯一遗憾的是,她的头发总是一根根竖起,像刺猬的针。堂奶奶爱把她搂在怀里逗着玩,说,老三是我亲手救下来的孩子呢,是福大命大的小仙女呢!然后又叹口气:都是你那作孽的爸害的,这头发这样竖起,是在娘肚子受了惊吓的缘故。

我父母的关系并没有因为这个小仙女的到来而有所缓和,反而越发水火不容。因为她不是爸爸想要的男孩。随着老四、老五接二连三出生,父母的战争越来越频繁,他们生孩子时像同盟的战友,吵架时又如苦大仇深的阶级敌人。我和老二对父母长年累月的战争逐渐麻木,只有慢慢长大的老三,敏感得像只小老鼠。只要两个大人一剑拔弩张,老三就会苍白着小脸飞快地找地方躲藏,但又躲不安稳,隔一下就如同被火燎了屁股似的蹿出来,一双汪着两泡泪的大眼不敢看战场,绕着圈子又躲去另一个角落。有几次,战事完了后,我们满屋子找不到她,最后在邻居家的厕所或者猪圈旁找到这个缩成一团的小仙女。每当此时,我在父母的战场上忍着没掉的眼泪便要哗哗地流下来,挡也挡不住。

吵架的结果是,爸爸借口在外面跑生意,经常几天不归家,把家里所有的家务、农活以及五个孩子全交给妈妈打理。妈妈是个好强的女人,“我就不信,没了你这个男人我就能饿死这几个妹子。”这是她常挂在嘴边的话。

天没亮,妈妈起来做好饭,让我和大妹吃好上学,她背上老五,带着老三、老四下地干活;天黑透了,我做好饭后,和老二边写作业边眼巴巴地盼着她带妹妹们从田里回来。到家后,脚上的泥巴还来不及洗掉,她就要张罗着喂饱几个小的,帮她们洗澡,哄她们睡觉,然后才清理自己。等洗完所有的脏衣服,往往已是夜里十一二点。

这个女人不简单,前世一定是头牛,今生才会这样累得。这是村里的人看到妈妈带着一串孩子在地里干活,且把所有的活儿干得十分漂亮时发出的感叹。

只有我知道,妈妈夜里经常边做家务边偷偷抹泪。她像所有的女人一样,也有脆弱无助、自怜自艾的时候。

家,就在妈妈的固执和坚韧中完整着,怎么闹都散不了。磕磕碰碰,时间走到了2013年12月下旬,也就是妈妈突然病到的日子。早在2008年,妈妈就因受不了爸爸越老越暴烈的脾气,离家出走了,一直在我家及老二那边辗转。用我爸的话说,你们没长大时,你妈还能委曲求全、忍辱负重,现在你们长大了,她的翅膀也跟着硬了,敢飞了。我们姐妹集体用“当然”二字把爸爸的牢骚噎了回去。不用言语,我们五个心里同时升起一个愿望,那就是要让妈妈晚年幸福。

可她却在不算老的年纪得了这样复杂的病。老二在电话里说,多亏当时老三睡在妈妈身边,多亏老三的睡眠不是太好,才能在妈妈发病的第一时间惊醒过来,为妈妈赢得了抢救时间,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哦,我们亲爱的老三!这丫头半个月前才从她老公工作的地方探亲回湖南,想着妈妈在老二家,便转道老二那边看望妈妈,想不到阴差阳错间,竟救了妈妈的命!挂了电话后,我竟然隐隐地有些嫉妒老三,命运让她与妈妈第二次共生死,毫无疑问,相比起我们其余的四个,她与妈妈有一份更深层次的联系,那是种共同与死亡对抗的默契和亲密。

老二和老三轮流在医院照顾妈妈,她们每天在电话中向暂时不能回去尽孝的我描述妈妈的治疗情况和渐渐好转的迹象。妈妈还是说不出话,但能坐起来了;妈妈嘴眼歪斜,像个孩子一样不停地流口水,分不清自己的左右手;在有人搀扶的情况下,妈妈可以下地走路了;妈妈能独自走路了,听得懂别人的话,但还是不会表达……我打电话回去,让妹妹给妈妈接听,告诉她我忙完手中的这些工作就马上回去看她,妈妈在那头“嗯嗯”地答应着,但不懂开口叫我的名字。除了“嗯”,她什么都不会说。想起以往我们通话时,她不停地絮叨着让我注意这,留心那,声音响脆,我的眼泪再也窝不住,痒痒地在脸上爬。

在医院住了两个星期后,妈妈的病情得到有效控制,身体状况基本稳定。出院前两天,打电话给她,她已能清晰地叫出我的名字。电话中,老二和老三故意大声抗议,说妈妈偏心,她俩没日没夜地照顾她,结果呢,她叫出的第一个人的名字居然是我这个远嫁他乡没有伺候过她一天的大女儿!妈妈像个孩子似的咯咯笑,笑声中有重获新生的宽慰和被女儿们爱着的小骄傲小得意。我在这头乐得眼泪鼻涕都要飞出来,妈妈的这一声“琼妹子”,可比我的儿子叫我第一声“妈妈”要动听得多。

妈妈出院后的第五天,我抽空回湖南探望她。她瘦了,整个人像一件被洗缩了水的羊毛衫。老天保佑,除了话还说不太利索,她的精神跟病前相比,并没有差太多。只是,后半生她要与药为伴,且要定时复查,防复发。

老三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是妈妈贴心的小棉袄,帮着老二做完家务后便黏着妈妈,按时为她倒水拿药,督促她吃下去,然后遵医嘱不停地帮她搓手按摩。聊天中,老三告诉我,爸爸在妈妈住院期间,从老家过来帮忙照顾了几天。姐,我从来没看过他们这样恩爱,爸爸每天牵着妈妈的手,带她沿着医院的花园散步,还说笑话给妈妈听,逗得妈妈咯咯地乐,那劲头啊,你没看到,跟热恋中的爱人似的。当着妈妈的面说起这些,老三意味深长地笑,妈妈被笑得不好意思,少女似的别过头去偷着乐。

我大感意外。自小到大,我还没见他们互相传递过温柔的眼神,更别说拉手这么亲昵的举动。他们一直以吵架为沟通方式,沟通不畅时爸爸便对妈妈斥之武力,完全不讲道理。自从妈妈离家以来,因为距离够不上,几年里,他们难得通话,更不用说动武了,两人一副老死不相往来、这辈子当不认识你的架势。妈妈发病后,一向对爸爸敬而远之的老二出于本能和“礼节”,把这事知会了爸爸一声,压根没指望他能过来照顾妈妈,想不到呀想不到,他居然坐了汽车转火车地来看望他眼中的“叛逆”老伴了,看了也就罢了,居然还留下来照顾她了。

对于爸爸的反常举动,我们亦惊亦喜过后,心里有隐隐的不安。这老头子独断专横了大半辈子,从来没对任何人服过软,就因为妈妈这场病,他就“弃恶从善”了?太不同于他以前的行事风格了。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对于老伴的殷勤,妈妈像个受宠若惊的孩子。她在几天之内就忘了几十年来受的所有委屈。可我们记得。那些陈年旧事,仿佛一个覆一个的痂,在记忆中堆成厚厚的老茧。一一揭开,飞出来的全是些受了伤的蛾子,不是美丽的蝴蝶。

妈妈出院那天,爸爸抖出了他的“阴谋”——他要接妈妈回家。老二、老三当场炸起来。她话都说不好,更别提干农活了,一向闲云野鹤不顾家的你能照顾好她?再吵起来怎么办?她现在可受不得刺激!她隔半个月就要去验血拿药,你有那么好的耐心陪着她往返县城?……爸爸讷讷地搓手,我能的,我能的。我以后让着她。实在合不来,换我出去打工,她守家。你妈老这样在外面漂着,也是你们的负担……

这事暂时不谈好吧,等妈妈好透了再说。老二、老三挥手砍断爸爸的承诺。这老头子万一只是一时的良心发现,好不了十天半月又故伎重演怎么办?我们不放心把妈妈交给他。老二和老三跟我说起这些时,一个语气坚决,一个忧心忡忡。

要不要再给老头子一次机会?我脑子里也一片混乱迷茫。连最亲的人都不敢信任,这或许是世上最悲哀的事了吧?我们只能集体沉默。

阳台上阳光很好,楼下的花园绿意很深,这个冬日,竟然有初夏的样子。或许,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吧,比如,南方的冬天再也不像以前一样下雪了;也有些东西是根深蒂固的,比如,我们五姐妹眼角眉梢不经意间就会闪出来的共同的忧伤,它们如刀刻上去的,岁月越更替,痕迹越清晰,渐渐地,竟长成了我们的身上的标签。

我知道,我们跟妈妈一样,都已经被生活种下了病根,找不到治愈的良药。

爸爸知道我们这条路走不通,开始一天一个电话地攻占妈妈的心房。这对老冤家以前说不到三句话就吵,这时居然能不厌其烦地煲电话粥,几句话翻来覆去地能唠叨半天。数日之后,妈妈突然宣布要回老家,态度之坚决,跟她当初离家出走如出一辙。最好的孝敬便是顺从,我们姐妹几个只得投降。

但我们并不安心。尽管老三就嫁在离家不远的镇上,每隔一天我和妹妹们就会打电话回去“查岗”。每一次,妈妈都会乐呵呵地跟我们报喜,说爸爸变得会照顾人了,说村里人都说,她回家不到一个月,脸色好看了许多。农村空气好,适合养病,更何况,这是我生活了三十年的地方,只有在这里,我的心才踏实。所以,你们也要跟着踏实。妈妈不止一次如此这般给我吃定心丸。

老了老了,这对冤家却终于因一场突如其来的病而握手言和。惊喜和感动之后,我只能让自己彻底踏实下来。我想,妈妈已经找到了治愈自己的良药,在她的感染下,相信我们姐妹几个在不久的将来也可以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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