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味道
2015-01-09罗南
罗南
很小的时候,我们全家住在一座破旧的茅草房里。12根粗大的木头柱子顶着一层厚厚的茅草,细密的圆竹编排的墙,踩得光洁的泥地油亮可鉴。
茅草房无所谓厨房也无所谓客厅,四四方方的火塘就是全家人活动的中心。铁三脚架上时常架着一口大锅头,漆黑滚圆的铁鼎罐就煨在烧得旺旺的火炭旁。每天中午或傍晚,一家人捧着饭碗围坐在冒着热气漂着菜叶的锅头旁,开始了我们一家一日两餐的团圆饭。
从我呱呱坠地,家里就挤满人。从大姐、二姐、三姐一路数下来,全家十口人挤在一间破烂的小茅草房里。小茅草房还不完全算是我们家的,因为另一边还住着大伯全家五口。两家共用一个堂屋,穿过堂屋往左是大伯家,往右才是我家。父亲用木板把房子隔成上下两层,楼上安放哥哥的床,楼下放父母和几个姐妹的床。睡觉时,哥哥从木梯子爬上阁楼,踩得木板吱吱地响,被虫蛀蚀了的木屑纷纷飘下,落在楼下的人身上。楼下的人用手轻轻一拍,小木屑重新扬起,整个人便置身在满天飞舞的细尘里。
下雨天是全家人最忙的时候,母亲拿出大盆小盆大碗小碗,几乎所有能盛水的器皿全部摆放在房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雨水从腐蚀的茅草间滴下来,雨急时,滴漏处的雨水如注,哗哗往盆子里倾注,全家人各据一方,负责把盛满的水一盆一盆往门外泼;雨缓时,滴漏的雨水如断线的珠子,不时叭的一声,滴到盆里来。这时我们都可以不用忙碌,只需不时伸头去看一下盆里的水满了没有即可。
母亲鞠着背在火塘架着的铁三角脚上熬玉米粥,黑油油的大辫子从背后滑落到胸前,悬在半空晃悠。她身旁的泥地上摆着几个用来接雨水的碗,不时“吧嗒摔碎在碗里的水滴变成水花,溅到围坐在火塘边吞着唾液等待开饭的我们的脸上。待得母亲揭开锅盖,一股白汽直冲房顶,浓浓的玉米粥香在小小的房内溢开了,父亲便一人一碗地给涎巴巴的我们分粥。趁着热气投下一小勺红砂糖,搅开,看着碗内由白变红,味儿渗着甜气。等不及冷却,兄弟姐妹几人早已狼吞虎咽喝光了。
夏日的火塘旁,阳光总会早早地投下三四方光柱,透着无数个竹墙的缝眼,变成无数点跳跃的光圈,在漆黑却平整的地板上闪烁。光的线横在房顶和泥地间,扬起的小灰尘像神话里的小魔星在光线里跳舞。我和最小的姐姐躲在光柱下,吸着暖暖的太阳气息,翻出木箱内在孩童眼里最美丽的东西:大姐的粉色纱巾,母亲出阁时的绣花红裙……披挂在我们自己装扮出来的“家”里。透亮的粉色纱巾盖在头上,姐姐是“家”中美丽的新娘。母亲笑吟吟地看着被我们翻乱的木箱不说话,那把乌黑的长发编成辫子甩在后背,转在狭小的房间里忙着家务。
暮色降临,二十五瓦的白炽灯泡发出昏黄的光懒懒地洒在屋内。简单的家具和细密的圆竹墙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火塘内红色的火焰跳动着,舔食着褐色的木柴,而未干透的木柴滋滋地欢叫着,吐出白色的泡沫。母亲和父亲围着一个竹筐边脱玉米粒边低声谈论着家事,炭火儿旺旺,母亲的脸颊像天边的霞晕。大的几个姐姐围在矮方桌边写字或大声地念着ɑ、o、e, 我和最小的姐姐便跟着伏在桌上,偷偷用铅笔在她们的写字本上画着美女和花朵,不久,被发现了,大的姐姐便哭着闹着吵着去告状……父亲和母亲便一人拉开一个,这场乱架才平息了下来。
母亲把我抱在怀里,火塘烘得一半的屁股暖洋洋的,我摆弄着母亲那条长辫子,仰脸看着她瞌合的长睫毛和白皙的脸庞,心里固执地认定母亲就是天底下最美的人儿。这样胡乱地想着,闻着她身上好闻的味儿,不知什么时候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几年后,茅草房换成了一座瓦房,再后来又换成一幢楼房,姐姐们相继出嫁,我亦在茅草房不断变迁中外出求学和工作。
哥哥把厨房做得很大,他说那是为了能装下我们一家几代人节假日团聚。每个节日,我们聚在宽大的厨房里,姐妹几人围坐在母亲身旁,一边包着粽子一边谈起各人的趣事,哥哥和弟弟站在一旁参与我们的谈话并负责照看灶里燃烧的柴火,侄儿侄女们还小,他们插蹲在我们身隙伸过一只只没洗过的脏手拿起粽叶也想包,被发现后便招来我们一阵斥责,只消停了一小会儿,见我们不注意,那一只只脏手又悄悄伸过来。母亲仍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不说话,就像十几年前看着被我们翻乱的那只木箱,只是那条曾经乌黑的长辫子已变成齐耳的花白短发。岁月在母亲的黑发里撒下白霜,母亲便用剪刀把霜染的长发剪下。
一家人七手八脚,丰盛的饭菜很快摆上桌来。原先的十口之家现在变成了插坐得满满的两桌人。母亲并没有太复杂的厨艺,一盘肉灌三角豆腐和两碟白切鸡是每年餐桌上的主打菜。我的味蕾固执地认定了这两道菜的味道。可是当我在城里那各种厨具一应俱全的厨房学着做母亲传授的这两道菜时,却没有一次能做出母亲的那种味道。我把这怪事告诉母亲,于是,隔三差五的,母亲便会从老家托班车寄来几个肉灌豆腐或一只白切鸡。
大一些的侄女总会笑说着:“小姑,难道县城没有三角豆腐和鸡卖吗?”我便也笑着回答:“有啊,但是没有我妈妈的味道!”
我想,我烹制不出的,应该是妈妈的味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