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短篇小说)
2015-01-09唐棣
唐棣
这份残卷被在1842年由英国、波兰和哥伦比亚的考古学家们组成的考古队在智利北部的阿塔卡尔玛沙漠发现的。通过使用碳同位素测年法,考古学家们发现,这份残卷来自公元4世纪至公元7世纪之间,令人惊奇的是残卷上部分文字,通过科技依旧可以清晰地呈现出那个时代的文明密码。据当年在场的一位叫米歇尔·罗德里格兹的专家在他的回忆里中介绍:……我学过一点古文字,还记得(它)是古希腊文:“人必须将什么样的本性归于神?他看见一切,却不被看见……”资料显示,这个句话来自后世历史中比较无名的一个古希腊哲学家、文学家欧里庇得斯。对于欧里庇得斯本人,一位剑桥修读考古学专业的朋友告诉我,在希腊内战时,他因提出月亮上的光反射自太阳光被当局驱逐。野史记载欧里庇得斯曾迷失在沙漠,险些丧命。
当然,我要说的是这份残卷上为什么写着他的这段话呢?残卷经整理在1987年9月《西洋周刊》“拾遗”栏目中,以英文的形式首次刊发,编译是英国著名历史学者大卫·豪斯。他在备注中指出“槲楪”作为一种植物已从地球上彻底消失,科属和分布目前也不可考。在北欧神话中有类似的植物象征死亡,如和平之神伯德就是被邪恶之神洛基以槲制成的飞镖射死的。
本文主要参考的是大卫·豪斯的编译版本,以及后来1993年3月《世界》杂志上的一篇索引文章。(《关于沙漠的残卷的追忆和对历史考古学的多点阐释》这篇文章指出残卷的内容涉及到了最早的故事文本的变迁。)现将全文转载如下,有些注解未译。
一
……驼队在沙尘从空中沉下以后的几天,昼夜兼程,最终才走出蔓延在巴比伦斯外城无边无际的沙漠。其实,抵达底比斯外城时,驼队里只剩下了阿喀莱斯。此刻,作为驼队头领的他,正骑着一头骆驼,在沙漠里,他轻轻地将缰绳挽起。周围的风沙好像并未完全歇止。呼呼风声携带沙粒在沙漠上不时地升起又落下。他收回视线,决眦远望之际,还临风翕了几下鼻翼。底比斯城外的沙漠其实要小得多。隔着这片黄昏笼罩着的沙漠,远处的炊烟味轻而易举地就能传过来。
阿喀莱斯依旧保持着出行时的姿态。把帽子摘下来抖去重重的沙粒,然后一边扣在脑袋上,一边跃下了骆驼。也许是因为靴筒,早已被沙填满的缘故,在落地时,他显出了几分吃力。以至于,不得不使劲往后仰了仰身体才站定。现在,阿喀莱斯转身面向了身后的景物:跟随而来的骆驼显得一副落寞,夕阳在它们的驼峰上形成了一叶叶剪影,它们的主人却已不知去向……骆驼们与他对视良久才把头扬高,用两只眼睛咕噜、咕噜地交换着关于底比斯城的干草、绿洲、沙漠、星空等等记忆。当这些记忆被通神的人统统参悟完毕,他就会把一种肃穆的目光投向你,与你说话:时光的形变导致了那一切……是这种形变使得它们露出一份惊恐退去后的安详。
当阿喀莱斯扭头把视线搭在它们的遥望上一并延伸去前方时,城池的轮廓也分明起来。他几乎忘记了途中一切。眼前,灰色的脸孔上洇满淡淡的笑意。看着那里,他心中升起一阵叹息:谁会知道身后这片偌大的沙漠里存在着以残酷血腥为名牌的卡斯巴塔?在底比斯城冒牌巫师的传说里,卡斯巴塔早已不复存在了。每次,他们出使巴比伦斯,阿尔戈尔国王都会在宫外召见驼队人员。当驼队排列停当,巫师们就会从送行人群中走出来,而后穿过驼队的阵仗,沿七级台阶上到殿外的平台上。他们在那里跪下,为国王祷告一通美好的预言。这次,离开底比斯城时也是一样。五个巫师在阿尔戈尔面前,跪成一条直线。
他们齐声说:“仁慈的您,行程顺遂!”
阿尔戈尔叫他们纷纷报出名氏。然后,由一个史官记在一张宽大的牛皮上。这都是底比斯人的作风,是严谨异常的人们建起了这座城池。到了阿尔戈尔国王已是第五代。他的父王是皇族史谱里唯一鲁莽的人。因此,城里人都还记得阿尔戈尔在十五岁登上王位时,他父王斯库的全尸还没有被人全部发现。他父王年轻时热衷于“发现”,经常不告而别,荒废了不少国事。可他的功劳不能磨灭,譬如发现了沙粒中包裹的金子,底比斯人之后才知道自己的富有。于是,底比斯城在一夜之间叱咤沙漠。他也发现了会飞的仙人掌,并在几月后教会了大家如何飞行(当然,学会飞行只限于若干聪慧过人的年轻人);还有上面流动着白云的绿洲,最终被鲁莽的斯库以毁掉了几百个小绿洲为代价,制造出了镜子……底比斯城人一直惶惶不可终日。他们每见到宫外的台阶上又蒙上尘,就知道国王“发现”去了。很久以后,镜子依然没有变得比绿洲珍贵。虽然,斯库临走时,站在殿外平台上和大家宣布:“你们终将知道!”
阿喀莱斯的驼队一次出使归来,在城外沙漠的深处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那时,斯库消失已有一个多月了。国王发现了很多新的事物。但最后有人说,他“发现”了自己的尸体分布于沙漠,也是千真万确。他的尸体被什么东西,分成了若干块散落于沙漠之中。而阿喀莱斯的骆驼从沙粒中咬起来,几乎吃掉一半的,仅是国王斯库佩戴着王族标志的腰部。他吓了一跳,上前一把将骆驼的嘴撑开。然后是队员中的一个,伸手把血迹斑斑的标识拿了出来,高呼:“我仁慈的王……”听得噗通一声,膝盖就插进了沙子里。顷刻,所有人都在阿喀莱斯的回首中跪倒了。他是最后一个跪倒的。他的骆驼傻乎乎地看他。那天,阿喀莱斯额头贴着滚烫的沙,其实,就已意识到了那股神秘力量的威胁。只是,回城后,巫师们面对慌乱的群臣说,是上苍的旨意!是通神的时间在下旨意啦!于是,才有了阿尔戈尔国王。王子阿尔戈尔当上国王以后的首要任务,就是召集全城有名的巫师来推算老国王斯库身体另外的部分在哪里。
关于这个问题,七个巫师纷纷给出预言。只有一个,预言出了另外几块的准确位置。而其他的巫师差不多都含冤死在了酱人池中。这巫师在他们受刑的那天就隐藏在酱人池后面看热闹的人群中。好像有人还能回忆出他忧伤地自语:“其实,他们的预言并无错漏,不过是他们忽略了不该忽略的!而我发现了——”后来,也只有他是被认定是通神的,时常出没宫中。
西风呼啸了整整一日。阿喀莱斯当上驼队头领不久,那一次,他除带回了巴比伦斯精美非凡的饰物,还带回来一块国王的肉……整个驼队从开始往回返就显得非同以往。看上去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骆驼们低着头。这是一种不祥的象征?阿喀莱斯在队头呵斥:“都把头抬起来!”
大家抬头看见了远处的风沙弥漫。
“到了?”他们心中早已疲惫不堪,被不祥的预感折腾得面目都有点憔悴了。只有阿喀莱斯显得精气十足:“再一程就到了!”
阿喀莱斯从宫中一片凄怆的哭声里退出来,牵上骆驼,过中心街巷时,还和几个年少时鬼混过的妇人点了点头。谁能想到他能够当上驼队的头领,想到衣食住行所有方面都将离不开他呢?是阿喀莱斯从遥远的巴比伦斯为他们带回来出嫁时必备的首饰。将来,他们会吃到巴比伦斯的蚂蚁肉、水晶米……
阿喀莱斯每每说:“你们等着吧!”
妇人们面色泛起绯红。如果没有人在旁的话,她们把肥壮的乳房从衣服里拿出来,为了表示兴奋摆动个几下也是常事。每届驼队的头领,在底比斯城将接受来自民众的敬仰。年少时,阿喀莱斯只有做梦才会想到骆驼,以及它们排成纵队远去时,在沙漠上布下的随风速变换明亮程度的影子。有时,梦里醒来,他会把身边的妇人摇醒。
妇人警觉起来:“回来啦?”
阿喀莱斯悄声说:“没有,没有,他也许死在回程路上了……”
妇人眼一瞪,“啪——”抡了他一巴掌。
“没有他,我和孩子怎么活?”她说话还看着他卷曲的头发,手在上面如往常一样,抚摸着:“你还——太年轻!”
阿喀莱斯从十四岁开始,就和底比斯城的妇人们混在一起了。那都是有家室的女人,可依然如狼似虎的需要“晶体”的润泽(很可惜,“晶体”的说法后来被传播者们遗忘了,取而代之的词汇闪现于《芳香园》之类的书籍中,也行将被历史淹没),而他们的男人因常年外出寻宝,日晒雨淋而变得空余一副骨架。当他们风尘仆仆的归来,见了愈渐丰腴的女人基本上都已有无法供给了。回来时一般是午夜。他们趁着月色潜入各个巷陌。他们的女人不得不把他们一次次从床上踹下去。这注定是个无眠夜。这一夜的底比斯城将出现鸡犬相闻,零星的灯火错杂亮起,暗下,亮起,暗下的奇妙景象。
二
一切恢复如常。他们往往把吃食留足,无奈地再一次踏上远行之路。这时,从宫里俯视城池的斯库,就会望着远处行在沙漠中越来越小的黑点发出一阵喟叹:“晶体流逝在了命运间穿梭的风中!”据说,每当喟叹发生,身后的一排宫女就会轮换着上前来送上一吻。斯库的情绪才稳了下来。
不知何年的初春。虽然,国王斯库没有颁布法令。城里的妇人们就这样在一夜之间开始光润丰美了。此前,她们总是身形枯槁地站在门口遥望着城外的沙漠。侍卫们上报其中原因。
斯库是等他们退下才发出那声久久的喟叹的。几乎城里所有妇人的丰美光润都得益于一个人——那就是阿喀莱斯。一个巫师这样跟斯库预言。斯库当时还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曾在梦中无数次与自己相见。问这家伙是谁时,巫师的水晶球里映出了他的面容。斯库凑过去看了看,说:他眼里似乎有了红色的恐惧……真像卡斯巴塔的……
侍卫匆匆打宫里赶过来,站在院外喊话时,阿喀莱斯正在为自己的骆驼擦拭着牙齿。因为,回来不几日,他就发现骆驼一天天在消瘦,直至发现症结在牙齿上,或者准确地说,是老国王斯库的血经久不去,紧密附着在了驼齿之上。
“嚓——嚓——嚓——”
红色牙齿的骆驼让他女人喂食时,抑制不住内心的惴惴。阿喀莱斯本来觉得多吃些草料,红色就将磨蚀而去的。关键是在他女人病倒的第一天,骆驼就不再进食了。于是,它的牙齿悄然间愈发明艳了。当骆驼口中宛如咬着一个猩红的石榴时,女人已奄奄一息了。
阿喀莱斯斜坐床前,攥着她逐渐凉下去的手。他们二十岁的第一次相遇就是在相似的场景中发生的。当时,他女人正握着阿喀莱斯唯一的母亲的手。后来,母亲的手滑了出来。哭声也响了起来。
葬礼中,人们纷纷痛哭。不时,走到阿喀莱斯面前祝福他将幸福,你的母亲在此生为你平担了太多的困苦。请保佑这对男女!他们说话,也指了指他的女人(当然,那时他们还没有完婚)。
他们是在一片痛哭平息之后的深夜交换了彼此的晶体。
他们儿子最初的面容也是在那一晚形成的。
阿喀莱斯在月光下,悄声耳语:“他将是个高鼻梁、最好是双色眼睛的孩子!”
妻子抱着他的脖子,一言不发地露出一闪即逝的笑靥。
很久以后,她才知道自己的男人多年前描述过的那副容貌。其实,是卡斯巴塔人的特征……当这副容貌慢慢变得成熟,开始把街上其他孩子的耳朵撕掉时,阿喀莱斯已拥有了第一匹骆驼,慢慢地受到民众的景仰。那时,他每天都会骄傲地把屁股塞进骆驼的两个高耸的驼峰间。然后,骆驼点着头,再迈开步子朝城门而去。有人注意过,他的骆驼会在城门口稍作停留,然后迈开步子再点着头,绕到一家酒馆前。阿喀莱斯坐在骆驼上,四下张望一会儿,心满意足地收回视线。这时,过路人将目睹一块金子是如何飘过骆驼投下的剪影,如何在空中旋转角度,如何准确地沿着穿绳结用的小洞进入,并在酒馆钱盒子内发出“咚”一声的。
很多喝酒的人目瞪口呆地把目光打亮,常在他远去之后掌声才会响成一片。卖酒的早已把酒搬出来挂上骆驼的一个峰上。阿喀莱斯从来对这些不听不问。骆驼点头迈步,掌声淡隐,他停下来是因为在一个满脸是血的孩子身上,终于找到了儿子。
“哈尔,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风声大作。这声音高高地在空中飘荡着,经过一阵风的挤压,最后在一个俯冲之后,抵达目的地。然后,人们在街角看着红绿眼睛的小哈尔抖动了下耳朵,沿着声音跑进骆驼的身旁的阴影里。
阿喀莱斯把他拽上骆驼。骆驼挂着一坛酒慢慢走远的同时,那个满脸血的孩子的哭声也炸响起来,回荡于街道上。这时,底比斯人就冲出街角,上前把那孩子扶起,一边揩着他嘴角的血沫,一边对着远处依稀传来的蹄声指指点点。城里流传他们爷俩的事已多日。甚至,连国王斯库,都在侍从们茶余饭后的议论中对他知晓一二。
“你们是说——”斯库问。
侍从们说:“回我仁慈的王,是阿喀莱斯,骑骆驼的阿喀莱斯!”
……
侍卫匆匆折回了通往皇宫的那条道上。他跟下人说:“去一趟宫里!”下人的脸上,露出一分不舍之色。阿喀莱斯独自穿好衣服,并嘱咐下人们继续为骆驼擦拭牙齿,等他回来。在他的院门外留守了几个侍从。门内走走停停的窸窣声引得他们不时向门里张望。在日暮时分的这次张望中,他们都看见阿喀莱斯久久站在骆驼前从眼角传来的闪烁。他们突然有点不知所措,互相对望一下,脑袋才缩回去。终于,阿喀莱斯在他们再次将要张望以前,走出了门庭。这几个侍从紧紧跟上,而他像踽踽独行,径直朝着日光黯淡处而去。一路上,他举目遥望远方。当快到皇宫的台阶时,他身后的侍从们好奇一般也纷纷把头抬起。出现在他们抬高的视野里的是一片沙黄色。浑浊的风沙里弥漫着如泣如诉的呼啸。这时,阿喀莱斯止住步子,站在台阶上回头看着他们。
“你几个看什么看!”他说。
嗬嗬嗬——从他背后什么地方飞来一种陌生的微笑。忽然,一个巫师从阿喀莱斯身旁跑过。那几个抬头的侍从还没来得及低头,就被撞得七零八落了。他们本来要大骂的嘴巴最终没有张开——这就是那个通神的巫师。
阿喀莱斯走上去。侍从们没有跟来。当他感到台阶越往高走越寒气逼人时,颤抖的回首中,只留下一条街。此刻,风声渐渐大起来。他加紧几步上去。跪在国王阿尔戈尔的面前时,他已适应了这种温度。
“你——”
“我仁慈的王,给您祝福!”
“你的女人——眼睛是什么颜色?”
阿喀莱斯奇怪这样唐突的问题,他说:“回我仁慈的王,像所有底比斯人一样,是绿色!”
阿尔戈尔的笑容有些诡异。他不知道这个胡茬青青的国王,居然已能做到这些。而他的父王斯库,在他第一次跟随骆驼队远行时,还只是无限的接近这种王室特有的阴鸷……
斯库的脸上的表情总显得僵硬。他还活着时,除了时常从大臣们的眼皮底下消失之外,总能细心地用这种表情观察着底比斯城的事物变化。譬如说,他看到了骑骆驼的阿喀莱斯在酒馆前的一幕。又在某个晨雾浓重时,听见了大家最早的议论,等等。所以,阿喀莱斯才有可能见到斯库。斯库见他时,就像认识很久一般注视着他从台阶上走来,那时正值“息风日”。
……台阶上热得烫脚,每走一步都要不停地颠上几下。而这些记忆中凝固的温度,几乎全被阿喀莱斯这次死里逃生的奇妙稀释掉了。
“我仁慈的王!”阿喀莱斯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其实,的确在很早以前,斯库就大概知晓这个人的风流韵事了。
“抬起头!”
阿喀莱斯第一次见到国王。斯库是高高在上的,依稀中映出来的样子,和他那些女人们说得不太一样。斯库也是绿色深凹的眼睛,也是络腮胡,也是塌鼻子……女人们只会说谎,他想。
就是在那次以后,阿喀莱斯不再和妇人们厮混。他加入骆驼队没几天就出了事。母亲外出采干草没有归来。他在城外的沙漠寻找好多天,一直没有找到任何生命逝去的痕迹。他觉得母亲不会像那些城里人一样的。年老的母亲不会混入风沙飞向远方某个长满槲楪的角落。
……
底比斯城特有的灵堂很快被搭建起来。灵堂里外布满槲楪。你远远就能闻见它肌肤一般的馨香。底比斯人用槲楪为亡灵做召唤效应。他们说,把一个人的画像焚成灰,然后遍洒槲楪。这些槲楪就将成为那人的迷惑物,他的灵魂无论身在何处都无法逃离这种吸引。前些年,很多死于沙漠突袭的人都是用“槲楪效应”招魂并最终埋葬的。那时,斯库每天请巫师预言:“是不是卡斯巴塔人干的?他们又出现了……”
城中很多巫师因沉默而死。他们的尸体悬挂在城门口直至骸骨消逝。后来的巫师都一副匆忙而猥琐的模样。以前,巫师可是城里仅次于驼队人员的人物,走起路来都是四方步,嘴里讲的是最深奥的梵文章句。如今,却行事匆忙,你很难再见到他们正襟危坐,慢慢地把用鹰泪净洗的双手伸向背后的木匣,手捧水晶球。然后,将它摆上几案的那副悠闲了。他们小跑来去于城中。这些后辈巫师与上辈正好是相反的作为。其实,他们差不多都是那些死去巫师的徒弟。当他们三五成群再次被请入宫中,听见“卡斯巴塔”四个字,他们都纷纷点头称是。并且把很多预言都说成是“卡斯巴塔作用”的缘故。
当时,阿喀莱斯寻母别无他法,也想到了预言。斯库看重他,就答应把巫师借给他用。那是一个手脚极快的巫师。他还记得巫师在一阵风吹起的尘土,慢慢沉淀下来时,出现在了他的院中,身上却不着一尘。那人进屋环顾一番。然后,坐上凳子。阿喀莱斯把烛光给他移近了一些,才看见巫师的水晶球,只在摇曳的昏黄色中一晃就不见了。
巫师站起来,说:“搭灵堂吧!”
然后,院里扬起一阵沙。人就趁着风沙遁身而去了。阿喀莱斯的眼泪开始泛滥时,轻微的几下脚步声才从不知名的地方传来。
阿喀莱斯没有想到母亲能够活着归来。被一个似乎有眼疾的女人背回家的那天,他眼泪几乎已干涸。每当深夜降临,他都会坐在槲楪丛中想起母亲的种种不幸。父亲死于一次至今不可暴露的刺杀活动。母亲说到这个总是欲说还休的。阿喀莱斯是被母亲养大的,伟大的神灵告诉他:“你将铭记着母亲的一举一动!”
他也确实如此。所以,此刻的恸哭全是源自对母亲因为保护他而被恶人踢打时哭泣的模仿。
“阿喀莱斯啊——”他听见一声喊叫。不是紧闭的门被撞开,他还以为是某种幻觉。当风灌注进来,随稀薄的阳光涌入门的,是一个女人。母亲在她摔倒之后,也趴在了屋中。地上的女人四处摸了摸,好像看不见似的轻轻地问:“母亲,到了吗?”
阿喀莱斯听见母亲说:“到了!到了!我闻到了皮肤的味道!”
母亲的神秘出现让国王斯库怀疑起了巫师的预言。当巫师被抓到以后,斯库审问他,他却说都是卡斯巴塔作怪!
阿喀莱斯守在母亲身旁。下人们说:灵堂怎么办?
没容得阿喀莱斯说话,母亲微笑着说:天亮才用!下去吧你们!
那个女人一次次从外屋摸进来。好像她眼睛能看见一点光亮,使她循着盈盈的灯火能走近他们,然后用很轻的声音说话:“母亲,而我……”
“你出去!”
下人们就把她拖出去。
母亲最后说:“自己被一阵风沙卷到了一个城里,那里——那里——”
“母亲,而我……”
下人们又来了。
阿喀莱斯没有说话,只做了一个手势。母亲告诉他:“记得吗?我的所说。”
后来,他们都睡着了。阿喀莱斯在女人黎明前最后一次叫“母亲,我……”时被惊醒。母亲那时把他们的手搭在了一起,然后,能听得见她的呼吸逐渐弱了下去,直至身边女人发出一截嘹亮的哭声。他再也听不到了。女人的眼泪是红色的。他以为是风沙所致,并没有上心。然后是母亲下葬以后,她突然用一双明亮的绿色的眸子看着他。
长久以来,他都以为是泪水擦净了她的视野。那个巫师后来被放了出来,满口:“我就知道是卡斯巴塔!”据说,很多人若不是他的旧事重提,早已忘却那个地方了。大家说起来都心有余悸。他们不说那座城池其实能沙漠上随风移动;也不说城里其实人并不多,但都是些刑罚迷恋者;也不说那些人掌握着神奇的易容术;更不说他们曾许下誓言要得到底比斯人的“晶体”……
他们只会跟你说:“太残酷了!”
三
“阿尔戈尔为什么会问起自己女人的眼睛。”阿喀莱斯想着,淡淡地说,“她快死了!”阿尔戈尔好像不出所料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退下。
“仁慈的王啊!”阿喀莱斯想到城中流传的,关于寻找老国王斯库尸体的事想问。
“我知道啦!”阿尔戈尔转身喊刚才停留在门口的侍从,“去找槲楪!”
面对阿喀莱斯,他说:“等完了吧!”
阿喀莱斯离开皇宫时想不透什么“完了”。月色朦胧。他一个人回到了家。在墙外,他听见了院里的窃窃私语,感觉奇怪。推门时,发现是几个下人们在研究如何把骆驼的牙齿擦干净。
“您回来啦!”
“是。”他只在他们跟前,停留了一会儿。骆驼在这一会儿看了看他。然后是一种自天而降的力量控制着他把头转向屋前的草木,然后翕动鼻翼,大步走进屋中。女人躺在床上,绿色的泪水打湿了一床的被褥。不时,还有一些绿水从床头滴到地上,融合了窗外投进的月光,朝他脚下流淌而来。他跑上前,女人红色的眼睛,就像他儿子左眼一样,只是比他的更明艳。这是为什么?她空洞的眼睛就这样看着他。阿喀莱斯喊了儿子,哈尔进屋后趴在床上,用淡红色的左眼和深绿的右眼看着母亲,说:“父亲,我……”
阿喀莱斯把她眼睛抹上后,侍从们也从院外来来去地把一捆捆槲楪搬进了院落。下人们诧异地看着他们,交头接耳——“是谁?”
“夫人刚还看了我一眼呢,她眼睛还那么绿!”
在底比斯城人的词典中,人的生命往往与眼睛的颜色密切相关。绿色的浓淡直接影响着命运的起搏。这时的院里,已堆了不少了槲楪。阿喀莱斯出屋,一股熟悉的气味夺面而来。他对大家吧嗒了下嘴,说一声:“先别管骆驼啦!把上次搭灵堂的材料从库房翻出来吧……”
下人们在一个瞬间,全都跪下来,一边哭泣,一边高喊:
“夫人千福,千福!”
葬礼那天在记忆中的背景被槲楪占据。哈尔在凭吊人群散去以后,钻入了一片花海,是日值正午,他人才被发现不见了的。阿喀莱斯开始没有在意,派下人去找。于是,他们穿梭于凭吊的人群中,不时打断他的恸哭,在耳边悄悄说:公子好像真不见啦!说到第四次时,阿喀莱斯猛然站起,先前的瑟瑟发抖也逐渐消失了。他微弓身体,走出灵堂。
“去哪里寻找?”
下人们一个一个报出:
“瞎眼的苏荷尔家。跛子马萨齐家。单耳姑苏里拉姆家。头上始终裹着纱布的卡舍家。”这些都是哈尔在成长的过程中打残的孩子。哈尔一直以来都把他们当伙伴,一些悲伤的事在他看都是天经地义的。阿喀莱斯为此付出了很多金子。他母亲在世时,没少当着哈尔的面,为他的残酷流下绿色的泪水。
“城门旁的沙狗甬道。单耳姑苏里拉姆家后身的蛇窟。巫师学堂食人沙肆意飞扬的小操场。甚至,皇宫后身的酱人池。”这些地方令底比斯人听起来都有些毛骨悚然。太多的生命从这些地方,为了或大或小的愆罪,轻而易举地被抹去过。
阿喀莱斯很早时就骑着他的骆驼,出没于这些地方寻找他的儿子。所以,听到这些,他有些无动于衷。
“你们进去啦?”
下人们的声音有些颤动:“没有,我们只是远远地看了好长时间。”
“好!”阿喀莱斯确信他们的视线是不会放过那里一草一木晃动的。
“还有什么地方,我们再去找!”下人们说。
作为哈尔的父亲,他知道这些地名中缺少了一个。于是,和他们摆摆手走开了。留在身后灵堂里的哭声越来越少。几乎全城的人都来凭吊了。他很高兴,而他知道城里人这次的纷然而至,无疑是看中他驼队头领的职位,这些与情感无关。他走去那里时,恍然想起一桩上午的事,他觉得好笑:那是一个陌生人痛彻心扉的凭吊。他几乎没有在底比斯城见过那袭黑色的袍子。而他接受了来人的叩拜。然后,当他与那人目光相触,才发现对方诡异的脸庞上紧闭的双眼,宛如一个盲人。可通过那人离去时的步伐断定,他不是。那袭黑袍转瞬即逝。在他反应过来前,脚下残留的泪水已染红一片槲楪……
在上午,可以说阿喀莱斯完全沉浸在对逝去光阴的无限无奈中。很多事情的确被忽略了。而此刻,他想到了,想到时,他觉得还为时不晚。
“哈尔——你在干什么!”阿喀莱斯站在骆驼棚前喊。骆驼瞪圆了眼睛看着他。哈尔在黑暗中,把手从骆驼口中取出来,也瞪圆眼。
阿喀莱斯没有料到自己的猜测居然是对的。
四
阿喀莱斯在这个夜晚被骆驼的嘶叫从梦里惊醒。他再也无法入眠了。张开眼是自己女人第一次出现在场景,闭眼是自己走出皇宫时的场景。当两个栩栩如生的场景,在一个陌生人的脸上以一个吊诡的倾角注入他的窗前,他咬了咬牙挨到天亮。那时,阿喀莱斯的面部已略微有些僵硬。他骑上骆驼,早早地走在底比斯城的街道上。此刻,街头人迹稀少。日光稀薄。
当在小酒馆前停下来时,骆驼遮蔽而成阴影是淡淡的。“咚”一声响接着脚步的嘈杂声。卖酒人正急匆匆地边穿衣服边跑着为他搬来酒坛,他踏过淡淡阴影,酒坛悬上驼峰的一根草绳,一切如同往日一般。
底比斯人在他离去之后才渐渐醒来。中午时,他们发现阿喀莱斯的家里屋无一物。他家的下人也都不知去向。据说后来有人在外城遇到其中的一个时,那人已跟别人无法交流。当你问他话时,对面只剩下了手舞足蹈的演绎。当然,他没忘记在表演前张了张嘴,露出半截舌头。
没有人知道阿喀莱斯如何得知那次与他擦肩而过的巫师的住址。有人说曾看见了他潜入宫中,偷出了记载着每次预言巫师的名字的牛皮。这一点后来也被其他的巫师证明了。于是,阿尔戈尔从宝座上,无奈地说:“也许,预言的事情很快就要来!”
……预言在多年以前的沙漠诸城中,常常成为超越法令的旨意。阿尔戈尔作为国王也是如此。他本想把骆驼队取消。可在一次送走骆驼队的典礼后,一个巫师走上前,跟他说,驼队将带去卡斯巴塔的厄运!所以,驼队幸免一劫。阿尔戈尔不得不保留下它。当然,作为驼队头领的阿喀莱斯,也受到了虚伪的礼遇。一次又一次,阿尔戈尔站在第七级台阶上,在他们远去的背影消失于风沙后,脸上会迅速罩上一层漠然。
就在最后那次出行中。阿喀莱斯行进时打起了喷嚏,队员在后面就和他说,也许有人说我们坏话!阿喀莱斯却说:
“还能有比我们每日每夜提心吊胆更坏的?”
他们提心吊胆地搭载着货物继续前行。有时,为了某种神秘地心绪不宁还要日夜不休地赶路。沙漠中隐藏着很多危险。阿喀莱斯和大家都很注意在路上绝不提“卡斯巴塔”四个字。这种忌讳从何时起,成为驼队一个不成文的忌口规定,至今,已无人知晓。很多人知道在底比斯人的早期记忆中,关于残酷的卡斯巴塔吓人故事就已深入民心。那时的母亲,如今已苦思长待着槲楪的芳香。你若能见到,问起他们,大概都会告诉你那句话:“你再哭再闹,卡斯巴塔人就来抓你了!”
而他们的孩子在这句话的回环中悄然长大。他们的后代依旧会从他们口中得知这句话。经过一辈又一辈的流传,“卡斯巴塔”变得无须点明。他们对着穷折腾不睡觉的孩子说——来抓你了!前面省略的半句指的就是卡斯巴塔。阿喀莱斯问起身后的队员:“你们还都记得吗?我母亲小时就常和我说……”大家听到这些,不禁瑟瑟发抖,不再说话。
“只有我女人……”他说着,身后只有风声尾随而至。这时,叹口气,他才陡然间意识到禁忌带来的障碍。
到一片黄沙组成的幕前,他们跃下驼背来,将身子躲在了一处沙丘后。纷纷睁大眼睛等待着幕布拉开,继续前行。后来,他们几乎要松一口气。幕布渐渐在他们眼前拉开了。是一个城堡的出现让他们再次把这口气收回喉咙里。城堡的门口对着他们大敞四开。周围的沙子是一片殷红。门里远亮着一些红色的星辰。沙漠里的时间被红色的星辰打亮。直至,阿喀莱斯看了最后的那一眼。这一眼在他记忆中始终带有几分暧昧的熟悉感。然后,他眼前一片漆黑。再次出现亮光时,其他的七个队员正被红色的扯着黏液的沙子黏在地上。万只古怪的蚂蚁奔跑在他们与拳头大的洞穴间,搬运着小块的皮肉。阿喀莱斯被绑在一根木棍上目睹了这一切。他想喊叫。可喉咙似乎堵住了,没有丝毫气息可以推动舌头的移动。他闭眼前的景象是这样的:一只巨大蚂蚁正举着一个队员的眼珠,兴奋异常地一面晃动触须,一面从木棍下骄傲地爬过……阿喀莱斯一直紧紧地闭着眼,直到一个声音叫他:“你作为他们的头领总该最后看他们一眼吧!”
当时,他脸上布满了绿色眼泪。睁开眼,红红的眼眶里呈一片干涸之状。视野逐渐变得清晰。沙地上,只剩七副人形的爬满蚂蚁的血痕。然后,很快地,在视野重又浑浊之际稍纵即逝。沙漠里的几日让阿喀莱斯想好了如何跟他儿子解释什么叫残酷。以前,哈尔看见祭台上血淋淋的骆驼尸首时,问他:父亲你说的残酷是什么意思呀?而阿喀莱斯总是找不到好的说法。他说:“就像——你把一只爪蛙从后腿的地方撕开——就像你母亲把木鱼的眼睛挖出来,炖给你吃——就像——我把断腿的骆驼的肚子一刀豁开——”
他的儿子——哈尔,摇了摇头。
五
阿喀莱斯被人从棍子上解下。以后的事情几乎都是卡斯巴塔人给他做的。譬如,喂他喝水,把他遗落在风中的帽子寻回,为他瞪圆的僵硬眼皮做无数次的张合。他的骆驼几乎被遗忘在沙漠里,是他们把它找到并喂草,最后,几个人又把他摆上骆驼的双峰之间……他肢体无法活动,像极了一个木偶。是恐惧击垮了这个驼队头领,卡斯巴塔早已深得此道,他们用同样的方式击垮了很多企图与他们为敌的人(当然,包括底比斯老国王斯库)。
这时,一个响亮的巴掌声响起……他终于挣脱了梦魇,睁开了双眼,骆驼在朝他点头。之后,他骑上了骆驼进入沙漠,没有再回头。因为,没有多久,身后就隐隐响起碎碎的脚步的声音。风沙即使再大,脚步声有时断一会儿,又会响起,并没有消失。这一路的风沙,也是几年中最大的。阿喀莱斯在骆驼上想过自己并没有远离死亡,命运的轮转将四面八方的风沙聚拢而来。也许,随时可能把侥幸的生命讨回去。他无法想象在遥远的黄昏里,还能让自己看到了底比斯城的轮廓,闻到了底比斯的气味。他把喉咙里的半截气息吐出来,沉重的一回首。七匹骆驼就像还被人骑着一样出现在了他的回首中。不知何时,它们紧紧地跟了上来,身上搭着货物,就像往日那样,排着长队跟在身后。
阿喀莱斯做出一副出行时的姿态。抖去帽子上的沙粒,然后,一个耸身跃下了骆驼。除了落地时身体的些许倾斜。一切更像往日了。只是,身后的骆驼背上再没有了那些熟悉的面孔。骆驼们是否是因为一路轻松不少,而显出一副不恰当的落寞?或者,还有恐惧。
远方的味道让彼此安详。事实上,他直到发现斯库的尸块时,还不愿相信卡斯巴塔人放过了自己。当他在女人死去的那夜,辗转难眠时,他也还不敢去想。但他听见了沙沙声,起床来到窗前,在一片草木后,他看见骆驼棚里的月色满满,一切银白。只有一双如传说中携带着恐惧信息的红色眼睛在那里,灼灼燃烧。
阿喀莱斯在天亮前,手提着一包金子去了下人的房间。几只沙雀“呼”地打上树梢。之后,他的腰上挂着一串舌头,在轻微的鸟叫声中走出来。人们滴着绿色的血,在他抚摸骆驼时,纷纷闪出院子。他的手在骆驼的长脸上不停游弋。骆驼不时摆动下唇咀嚼着昔日的干草。他也闻到了一股沙子的味道。阿喀莱斯骑骆驼杀死了几日前在皇宫台阶上遇见的那个巫师。若不是骑着骆驼,他还不一定能如此轻松地,砍下那枚在黎明中飞快奔驰的头颅。也许,除了一些无时无刻不再预测底比斯人命运的,却在城里隐姓埋名的巫师,没有人能再知道那枚被侍卫们苦找不得的头颅,就塞在骆驼上悬挂着的酒坛里,随着阿喀莱斯的骆驼沿一条尚未被更多人发现的小路回过一次家。阿喀莱斯抱着哈尔从后门出来,跃上骆驼。风沙遮蔽远方时,人们都裹着面纱从城的各个角落赶来。他们挤在阿喀莱斯家门前看起来热闹。
国王阿尔戈尔在这一天里异常焦灼。清晨时,被噩梦吓醒,然后就是通报巫师无头尸体已经发现了。他心中暗想预言这就开始了?于是,派人去阿喀莱斯家抓人吧!他的焦虑是从来人禀报阿喀莱斯家空无一人开始的。接着是几乎所有叫的出名字的巫师,齐聚在了这空无一物的院中。几个侍从奔忙于皇宫和人群之间,传递着在大家看来十分滑稽的窃语。
阿喀莱斯把儿子带到沙漠之中……风沙卷起远处渐渐清晰的城堡。那是卡斯巴塔在他印象里,并不清晰的呈现。最终,他看着沉睡的哈尔,跳下骆驼,摘下那坛酒,摇摇晃晃走上前去。在城门口止步,一屁股坐在城堡前已略呈淡红的沙土上,一仰头,红色的酒水咕嘟咕嘟灌进了喉咙,如同血液回流。不一会儿,门里远亮起红色的星辰。阿喀莱斯绿色的眼睛有过一次动人的闪亮,才站起来,转身向着骆驼走去的。然后,断掉呼吸的感觉重新来袭,他伸手拎起哈尔的头,整个身体瑟瑟发抖地弓下去。哈尔红色的视野是不是与城堡里的红色星辰遥相呼应了一下,阿喀莱斯才不管他!他急切地使出了全力。整个手臂几乎都插入了沙中。当他拔出手,他知道,手上新的红色生命熄灭在了沙漠之下。
接近尾声时,那些或温和,或凶残的形象都已消失,就只剩下骆驼玉般的牙齿暴露在他眼前——底比斯城的骆驼队头领阿喀莱斯,就这么死去了。时间没有留下任何可怜的施舍。他的沉默在无数沙漠诸城中无疑有机会成为奇闻,而我绝不是最后的讲述者。也许只有手舞足蹈的哑巴锣鼓匠,这些众人,才能把它流传到槲楪能飘到的,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