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制,作家,审美的偏见
2015-01-09赵瑜
赵瑜
海口台风,整个城市停电五日,停电第二天,街道红绿灯因为没有电而失效。十字路口人和车开始乱走。又加上人行道被刮倒的树木挡住了,行人也只能在快车道走,一时间,如走进菜市场,整个城市乱得剧场散场以后的广场。
直到下午,交警上岗,秩序才稍好了些。但是,因为人行道一直被台风刮倒的树占据着,交警管得了汽车,却管不了行人。
这件事情充满了比喻,红绿灯好比文明和规则,如果规则没有了,那么,交通便会堵塞,这和人有没有文化没有必然的关系,照理说,人类进化到现在,在城市里开着车子的人,哪个不是接受过汽车驾驶训练,哪个没有基本的文明呢。可是,没有红绿灯,究竟如何礼让,礼让多久,谁先礼让谁后礼让,这些都是没有细节可以操作,才造成了交通堵塞。
而再打个比方,如果时间向前推移,五百年前,整个城镇里,没有一辆汽车,人基本靠走路,自然也就不需要维持交通的秩序和规则。这说明,某种规则或者说体制的产生,是到了一定的条件。
交通警察其实就是一个专业的交通指挥人员,在红绿灯失灵时,他们就要负责指挥交通。而普通老百姓则不能指挥交通,因为不具备相关的交通知识,可能指挥不当,会造成交通事故。
这种涉及专业领域的人,其实,大多都在一个体制里。
体制其实是基于某种共识而建构的一个管理或者服务体系,比如说,在乡村,会磨刀的那个人,就会被人尊敬,割麦子快的人就是专业技术人才。甚至,赶牛车喊声比较大的那个人呢,极有可能经过训练成为一个乡村歌手。
所有这些人,最终成为乡村的管理者。这也是政府机构形成的原理。
涉及专业的事情,由专业的人来做判断,这是人类文明发展的结晶。而在“文革”的时候,曾被破坏,结果大家可想而知。医生被打成黑五类,打扫厕所,而做手术的人竟然是原来的清洁工。
这种反人类的做法,让我们国家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并一直持续到现在,中国仍然没有走出“文革”思维。
相比较专业领域里的其他分类,文学艺术是审美范畴,既模糊又具体,既涉及世俗生活又涉及灵魂的功课。可以说,文学艺术是人类在解决温饱问题之后,最无止境地可以满足自己的一个领域。在这样一个领域里,出于对人才的保护,用公共的资源来供养一部分人,也是人类文明史上常做的事情。
在中国当下,也常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比如,非物质文化遗产领域,我们发现,有一些乡村手艺人,随着工业化时代的到来,人们越来越不用穿手工织的民族布艺服装了。那么,有一类手工业从业者,渐渐改行去做其他市场需求的东西去了,时间久了,会织黎锦的人没有了,会做油纸伞的人没有了,会做纸灯笼的人没有了,会做树皮纸的老艺人也没有了。这样一些带着旧中国文明符号的人,越来越少了,作为文化的传承,国家拿出一部分钱来,专项保护这种没有市场的旧工艺,好让一些久远的文化不断层,这也是公益的,温暖的事情。
同理,在中国当下文学期刊低稿酬的背景下,一些从事文学创作的人所遇到的窘迫,恰好也是生存的窘迫。若所有从事文学创作的人都去写畅销的书,那么,这个国家精神生活就会荒芜。
从这样一个意义上来讲,扶持文学创作,也算是为全体国民的精神阅读谋福利。
当然,这话说出来,会被笑话的,因为,既然文学创作的人可以得到公益的支持,那为何其他领域不能。这涉及产品的出售。相比较来说,除了一些已经成名的作家,作为新出道的文学创作者,我相信,他只靠稿酬生存的话,绝不会比一个广告业务员生活得更好。
也有人会说,文学本来就需要苦难的经验。这话没有错,但是,文学不仅需要苦难的经验,更需要稳定的时间。作为一个期刊的编辑,我亲眼见证了一些有才华的人,因为生存,去做了其他工作。有很多人都觉得才华是一件可以储存的东西,先将自己的才华存在某个柜子里,等挣足了钱,生存无虞了,才将才华取出来,继续创作不就行了。可笑的是,才华生锈的速度非常之快,等钱挣足了,打开柜子,看到的是一声被世俗生活锈掉的叹息。
对有才华的文学创作者的保护,分为很多种。而提供一个好的工作环境,是最为实用的办法。这其实就需要一个制度的保证。不论是将他安排到出版社,还是让企业养起来,不论是让基金会赞助,还是让书商承包他的新书的发行,这其实都是一种体制。
相对比较公务员,税务人员,银行职员,以及中国当下体制内的其他人员,我个人的感受是,体制内的作家,是我在这个国家里见过的最优秀、独立、不配合的一个群体。
因为文学创作不是食品生产,没有统一的生产标准。他只能因个体的特殊性而进行。
更因为,文学创作者的阅读相比较普通读者的阅读的面积要大一些,所以,在进行文学创作的时候,他要将自己的面打开,填充,甚至扩展,在写下自己的同时,也写了个体与时代的关系。所以,写作者的审美必然是独立的。
因此,在这样的语境下,来谈论写作者,便没有体制内外的区别了。体制外的写作者,随时可以成为体制内的人,因为优秀,因为体制需要这样优秀的人来为国民提供优质的精神食粮。同样,体制内的人也可以成为体制外,因为如果进入一个体制,而这个体制的种种弊端让写作者喘不过气来,束缚,甚至对人性的压抑超出了写作者的承受极限,那么,写作者自己可以逃出体制,并对这没有人性的体制进行批判。
但是,对作家的评论,显然应该圈定在具体的创作文本上,而不是讨论他是体制内还是体制外。作家,自然是指创作文学作品的人。
在微博上,每一次对作家进行赞美的时候,大家都忽略体制内还是体制外这个话题,而指向具体的个人,比如说对阎连科的赞美。而一旦批评起作家来,就会特别注释一个人是不是在体制内。
在这个时间,“体制”一词让我想起很早之前划分地主成分。在当下,我们已经能达成共识,将人划成分是非常荒诞的,可是,为何在处理具体事件的时候,我们会不由自主地保留这种“文革”思维呢。我觉得可怕的不是是非观,而是这种“文革”思维方式。用一种正直的方式,将别人挤压。
前几天看一条微博,大概意思说,一个儿子非常讨厌父亲看某新闻节目。而父亲呢,又长时间形成看该新闻节目的习惯,儿子为父亲被洗脑感觉气愤,直接将遥控器摔碎了。父亲直接气得住院。这件事情,从是非和对错上,从反对体制和启蒙上来说,儿子做得也对。可是,人伦和逻辑呢。如果作为一个个体,只认对错,或者以自己做得对,就可以凌驾于人际伦理,那么,传统会被强奸。方法很重要,儿子的观点未必错,而方法错了,直接将良好的愿望变成另外一种恶。
体制的恶一般表现在妥协、强奸个体、媚上、漠视众生、平庸的恶等等吧。这在日常的社会新闻里已经表达得淋漓尽致。而体制的作家,大多不妥协,“纵做鬼也幸福”的不在讨论之列,大多也不会强奸个体,因为体制的作家也都是个体。大多不媚上,因为媚上也不能发表作品。大多不漠视众生,因为众生是表达出口。
作为一个体制内的作家或者编辑,我,从来不会薄待任何一个写作者,不论是横空出世的代表作家,还是仍在某个小县城写作的打工者。在我的眼里,只有天赋的高低,和对文学热爱的浓淡。所以,每每遇到相识的人,在并不合适的语境里嘲笑作家在体制里时,我都会明确告诉他,体制内的作家不应该成为所有过错的埋单者。你可以在作品质量上鄙视嘲笑体制作家,但不必用体制解决一切问题。作家陈村说过,生存之外,作家只有文本。
余华,苏童,毕飞宇,韩少功,张炜,贾平凹,王安忆,方方,这些都是中国体制内的作家。当然,也还有很多没有在体制内的作家,很优秀。但在我的眼里,不过是生存的环境不同,而并不是说,那个人不在体制内才变得如此优秀。完全不是如此。从编辑个人的角度来看,一个不在体制内的作家更吸引我,权力有反转。
有人总会用吃人嘴短这样的世俗腔调来绝对化一个命题。人本身就是世俗生活里的人,每天都有可能被不同的人帮助。难道都会用你的工作偿还?
吃人嘴短如果非要教条地框在作家身上,那么,我想用一些人的爱国主义观点来做反驳。大家都知道,在网上,有一批人认为,爱国就不能说国家的坏话,不能说政府的坏话。爱国生生地被这些人置换成赞美。同理,吃人嘴短,也是一种置换概念。
被圈养就一定会遵命文学,也是一个伪命题。阎连科老师做了。再往前,莫言和陈忠实做了。只是发言的这些人,一说作家就只有王兆山的“纵做鬼也幸福”。我觉得也要允许人性丰富,不然,当所有的作家都去做启蒙,那也很乏味。一概而论,本身就是一件滑稽的事情,偏偏中国盛产此等事件。
一说体制内作家不配合,大家都表示很好笑。我只能说这些年中国人真的不读书了。三十年前,体制内作家张炜写出的作品《家族》有人看了吗,陈忠实的《白鹿原》,大家也就看个性爱吧。阎连科拼命在拿奖,你们知道他是体制内的作家吗?你们大声一点说,你们知道吗?
当年我在体制外,支持韩寒骂白烨,今天我在体制内,仍然支持。这就是体制内外的区别。
中国人普遍喜欢对别人进行百分之百的道德要求,比如,阿来作为四川省作协主席质问鲁奖评委,会有人说,你丫怎么不辞职啊,你装什么啊。这种道德崇高的思维方式流毒甚广。其实这是一种病。
这个时代的病人很多,最多的病人就是这种天天用道德绑架别人的人。
道德是约束自己的,这应该成为每一个人都认同的常识。
回到常识,来说说对作家的批评。在这样一个阅读浮躁的时代,很多批评者是不看作家文本的。我经常在一些著名作家的帖子后面看到这样的跟帖:切,就你长这样还是个作家,肯定写不出什么好作品。这是外貌协会。还有跟帖:你竟然不知道我家郭××,想来你也不是一个会写东西的人。这是粉丝协会的。更有过分的,这样跟帖:你这样的作家,连朝鲜难民都不关注,一定写不出好东西。
审美这件事情,必定是有特权的。即使是民主,也不可能让一帮小学生给牙科医生当评委,更不可能让牙科医生给中国好声音当评委。
审美意味着在专业领域有着持续而良好的评判经历。
而中国当下,我们缺少的不是对文学的尊重,因为根本没有安静的阅读。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物质的丰富让大众的阅读成为对信息的捕获;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娱乐至死这一逻辑已经普及各个领域。
不信,你敢和一个网友讨论那三张卡:卡夫卡,卡尔维诺,卡佛。他会轻轻挥挥衣袖,对你说一句,你这体制内的作家,无耻,不和你玩了。
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