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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花情

2015-01-08黄永年

文艺生活·上旬刊 2014年12期
关键词:花鼓戏

黄永年

中国的戏有几百不同的种类,道戏的语言有几百种不同的腔调,唯有戏台上出将入相这两扇上下场门是天下一律。这两张门放在黄土高坡上,那戏便是秦腔;放在西南的盆地,那戏成了川剧;放在河有九百九十九道湾湾的潇湘湖光山色中,那戏便是举世皆知经千百年风沐雨浴锤炼精造成了的湘剧和花鼓戏。

其生存状态以是非之多而著称——民国时,有一副理直气壮的对联与当局禁戏之举唱对台戏的故事就可佐证,那对联的口气够霸蛮的,“愿看者看,愿听者听,看听可以两便;说好就好,说歹就歹,好歹要唱三天。”这种透着执著和倔犟、要看戏非看戏不可的精神一直持续到今天还是没有降温,于是编溜出一首民谣:“一个月过年,二个月作田,三个月看戏,六个月赚钱。”除去过年、作田、赚钱这几项生活必须之外,便只选择看戏,真是应了豫剧艺术大师常香玉那句话:“戏比天大”。看戏的人多,唱戏的班子也多,除单剧种的花鼓戏班子、湘剧班子,还有一套人马湘剧、花鼓戏兼唱的湘花班子,一个台子两剧种交替演出,不同风味融合在一个锅里,是吃惯大年三十年夜饭中腊鸡、腊鱼、腊肉三味一钵腊味合蒸的湖南人独特口味。

湘花的出生地决定她出世不凡,其生长要素以能有湘楚文化为底蕴而又植根民间这片沃土之中而得天独厚。历代翰林学士等文化名人倾其不尽滚滚文思,为其写词酌句征歌选曲,枯肠搜尽使其出类拔萃,艺人则传承布艺修成精湛文武生辉角色。随之,人们对她越来越着迷,几乎可以舍去吃、喝、拉、撒,而不能没有生、旦、净、末、丑。于是乡情、乡韵、乡音浓悠的湘花成了这辣椒王国的又一生命元素。那金鼓掀天架响得振聋发聩,醒脑热耳的激昂使人振奋。那响彻云霄的高腔,伴着琴子、唢呐、锣鼓,声远腔长地让人听得不能着地,掀拂得人们舒心吊胃升腾转悠。还有那时不时蹦出的俚语俗话民歌谚语,让你听得乐不可支三天三夜也睡不着觉。湘花唱响,就好比开封一坛剁辣椒,浓香扑鼻,色味迷人。

人们沉迷其中,以至有雪中看戏、雷雨中看戏的奇观。多么酷啊!其实此乃湘花戏迷家常便饭。这里人干事有骡子般的倔劲,看戏也不乏这种精神,看戏霸得蛮、吃得苦、耐得劳、经得热、抗得寒。只要在戏场中坐定,风雪雷电是催不动的,入得戏去,就是那山里大蚊子的利齿也耐何不了他,看完戏才知道被咬了一身砣。但过足了的戏瘾还凝聚着未散,一声妈妈的×,随之巴掌拍将下去,对蚊子咬了这些口便解了恨,心思却依然漂浮在刚才的戏中。

依此看来,人们对湘花的享受形式是很特别。的确,他们从不喜欢在隔绝自然的环境中来品味,就像陕北老乡喜欢端着大碗蹲在土疙瘩上吃饭一样,他们习惯伴着风,迎着雨,或山野田陌间,或老亍小巷中的草台、土台下,去品尝那出将入相的故事。人们要的是那份自然、亲和、随意。走亲串友来看戏,扶老携幼去看戏,或戏台设在自己家门口,出将入相近在禾塘中,这样的草台、土台戏,随时随处都是一道其乐融融的人间风景。当然,相对风雪雷雨中观戏,大自然给人们更多的是分享她的温情与柔媚。白昼时的莽山丛野本是荒凉之处,当故事随着音乐在这片山野田畈中铺述开来,那些蒿藜枝萼也会显得额外生动,这时的家乡戏与村野、田畈仿佛是一种天工造化的和谐。阳光下,赤橙黄绿等各色戏装的流光溢彩,给乡村大自然抹上了浓重的一笔,漫山遍野的观众,也使本来寂静的原野或山谷充满勃勃生机,看戏、演戏的人文场面便融入整个大地,就像韩愈《山石》篇所描绘的“山红涧碧纷烂漫”的景象,使人陶醉不已。入夜,皎洁的月光轻抚一个个面对灯火栏栅处端坐如偶的身躯,草木沁溢出丝丝芳香的气息,对比白天温暖和煦的青山碧野和天高云淡的景色,此时已是诗人杜牧笔下 “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的另一番感受。短有白日转昼夜的变化,长有一春季、一夏时、一秋色、一冬令的四季之不同,时日季节场景在扑朔迷离的交替,大自然就是这么慷慨地与湘花故事一起给予人们丰富的感受,润泽着大地的子民。

在这里唱戏还得有些特别的能耐。湘花所在地之一的湖南省会长沙是全国三大火炉之一的气候“特区”,其余以长沙为中心的湘江中下游两岸——往东唱到醴陵,往南唱到株洲、湘潭、衡阳,往西唱到益阳,往北唱到岳阳,也统统跟火炉不相上下。每年七、八、九三个月中,酷热时人们恨不得钻到地下去歇歇火,“二十四只秋老虎”更是使人谈虎色变。冷也冷得特别,其湿冷使耐寒的北方汉子都会喊受不了。但这样的反差气候对湘花演员来说却是小菜一碟,因为他们经受寒暑的能耐比一般人更强。常言道,“热在三伏,冷在三九”,花脸演员一点也不畏惧那“二十四只秋老虎”,大热天里,他们仍按老祖宗传下的规矩,贴身穿戴上“水衣”“胖袄”“护领”“箭衣”“靠腿”“大带”,最后穿上“大靠”,用网子水纱勒紧头,带上头盔,背上还要扎紧四根靠旗,以表现花脸将帅们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势。这比三伏天穿件大棉袄还难受呀,没法,破了这个规矩,那关公、张飞等武将在台上像哪回事?有句俗话:“热不死的花脸,冻不死的花旦。”扮演花旦的则与花脸相反,只能穿少不能穿多,“三九”寒天登台也只能轻装上阵。因为花旦角色多是表现小家碧玉般的小姐或打扮美丽的农村少女,如果穿多了衣袄,就会显得腰肢呆笨、走步转动不灵,扮演出来的形象与戏中的这个人物在外形上产生背离,花旦的外在美也就不复存在了。这时,你唱得再好,没有花旦的一番风姿,观众也不买你的账。这好比调侃长沙妹子冬天衣着单薄爱俏的一句话——“要风度不要温度”,即使是数九寒天,花旦要的是窈窕俏丽的舞台形象,因此也顾不得温度了。

由于不乏有人写戏(出钱点戏)打彩,湘花总是场场人气十足,有人担心生出什么乱子来,如是弄墨者在台前贴出对联告示:“看不见且听之,何须四处钻营,极力排开前者;站得高弗能久,莫用一时得意,挺身遮住后人。”人气极旺的湘花铁杆戏迷们就这般年复一年地随着春夏秋冬品味着生、旦、净、末、丑,他们生命历程的一半是属于这种传统的文化生活。还在孩提时代,他们就开始习惯躺在父母怀中,面对星月映照下的戏台,伴着声板进入梦呓。看戏够个瘾,胜过当神仙。本地看得还不觉解瘾的,于是便有访亲串友看的了,有了食宿之处,一次便可安下心来看他十天半个月。无亲朋戚友的便作自我消费,作田种菜赚来车票和住宿钱,近则去上十里,远则几十上百里,还美其名曰:“短途旅游,看家乡变成禾式(什么)样子了。”也有走火入魔的,入戏后,便把台上的故事当真,来个假戏真做——那是同春班的艺人张谷云,演出《下河东》扮演欧阳方,当演到杀死呼延廷,进逼赵匡胤时,有人突窜上台来,用旱烟斗猛击张的额头,发泄对欧的满腔仇恨,并呼喊要戏班交出这一“坏东西”,不但动情还动粗,待他恍然大悟时,谷云已是血流满面呜乎哀哉。还有平时不吭声、不作气的斯文人,在戏台前则换了个样,由斯文人变成了慨而慷之性情中人,看到性起处,他会引丹田之气,大吼一声喝个彩。

人们从小就从大筒的悠悠弦乐声中熟悉了湘花,千万家农户床头墙壁上基本挂有一把大筒,大筒几乎走进每个乡村汉子的童年生活。等到有了满疙瘩力气的时刻,在田间地头忙碌了一天,需要驱一驱疲劳舒一舒筋骨,于是在屋前禾塘中摆下几把火椅,沏上大壶茶,取下墙上寂莫了一天的琴子,配上锣鼓响器,大家围坐吹打弹唱得热热闹闹。随着“木马调”“浓茶调”“安童调”“渔鼓调”“嫂子调”从禾塘向田野四处飘漫,整天绷紧了的筋骨和肌肉得到松弛,一天的劳累也顿时烟消云散。

男女老幼皆喜爱湘花缘于它的旋律优美好听易上口,因此它的曲调也多被歌曲或其他器乐采用。如若提到名歌《浏阳河》,连三岁小孩都会告诉你:各还不晓得,是花鼓戏曲曲,蛮好听的呢!还有时乐蒙先生取材于花鼓调创作的二胡曲《湘江乐》,由大音乐家湘谭人黎锦辉的弟弟黎锦光先生创作,周璇灌制唱片的《采槟榔》等不少歌曲,都是源自于花鼓戏曲调,想不到这古老的曲调竟成了音乐家们搜积创作素才的宝贝疙瘩。湘剧唱腔也非常有特色,“你只说他打他的猎、奴汲奴的水,大路山前小路山后,来的来往的往,何曾见你们的白兔闯进园……”这段湘剧《打猎回书》中李三娘的悠美动听唱腔,曾让上世纪五十年代城乡男女疯狂着迷过,几乎普级到人人能上口的程度,与六十年代的《洪湖水浪打浪》同样永远留在人们终身的记忆中。“村村有戏班”这句话也不是空穴来风,步入湘花的殿坛,确曾有过如此之众。湘花是那样让戏迷们喜爱,只要你走近她,让她选择了你,来几段《扯萝卜菜》《蔡鸣凤》《梁祝》《三喜》《下凡》《打猎回书》……你就能真正体会到自己醉了、旁人也醉了的一番滋味。而在那出将入相之间充当一回生、旦、净、丑的角色,那是比讨个媳妇当个新郎公的味道也不会差到哪里去的啰,要不湘花怎能遍地生根开花,票友遍布三湘大地?久末谋面的乡邻碰上了,他们会随意来上花鼓戏《扯萝卜菜》的一段:“好久好久冇唱歌/风吹石头滚上坡/麻雀子窝里生鹅蛋/树尖子上面狗筑窝/犁田犁出野鸭蛋/砍柴砍出鲫鱼子窝/对门山上菜吃羊/厨房里媳妇拉伢子哟/打家娘啦叮叮当当海棠花/十指尖尖噫那妹子呀/哎咳哟/打家娘/叮叮当当……”,这荒诞的“扯白歌”真让人笑痛肚子。

湘花是一座铁打的营盘,集攒几个钱先捐着起戏台,起屋比不上看戏要紧,这样的超级戏迷走错路都碰得上。村里一座戏台到落成开台那天,保准每家每户都会放一挂大响的鞭炮来祝贺,比过年过节还热闹。有了这样的戏迷,不愁没有人搭班子唱戏,浏阳河就传颂着这样一个故事:肖亮的妻子原来是唱小旦的,结婚后,他们俩口子经营运输业务,效益很不错,拥有一台小客车和一台货车,两台车跑出了小楼房,跑出了幸福日子。但妻子从小唱了十几年的旦角,并不安心坐在家里舒舒服服当老板娘,脱离舞台仍心系梨园。最终丈夫拗不过执着的妻子,只好“妇唱夫随”。他们把汽车换成了一大堆服装、道具、音响、灯光布景等唱戏的行头,风风火火经营起了湘花剧团,在市里汇演得了奖,在四乡邻里传为佳话。这些迷恋湘花的故事就是扯上三天三夜也讲不完,从古至今,湘花就是这般与湖湘大地的父老乡亲们难舍难分。难怪有首歌在田间地头禾塘亍巷飘飞着:

家乡的江河有九百九十九道湾湾的彩虹,

彩虹是座座戏台相连。

家乡的江河有九百九十九道湾湾的星月,

星月映着台下张张入神的脸。

出将入相伴着不断的喝彩,

送走落日入夜又演。

叙还久远古老的故事,

数点人间上下五千年。

一方情系一方山水,

祖辈结下古今铜琶缘。

鼓乐铿锵酥一酥累了的筋骨,

走进故事里银河星落不觉眠。

冬雪严霜似若布景,

铁打的台盘好戏长流涟。

雷电只当氍毹毡上“叫、笑、跳”,

人间道此是无尽的盛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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